字級大小:

A-

A

A+

p020 問道星雲大師

提問:高希均、王力行

問道,是中華文化關於入世與出世交流的悠久傳統,見諸六朝之後,高僧觀機逗教,為世間煩惱開出一帖帖的解方;而文人雅士的人間之問,為佛教在人間開展福慧之所。

二○一六年五月,經濟學家高希均教授、新聞雜誌出版人王力行發行人,與星雲大師因緣相聚於佛光山紫竹林。他們喜談人間百事,從「白吃午餐行不行?」談到「全球紛爭下的佛教發展」,從人心惟危之細膩到世界局勢的變動,星雲大師心包太虛,回應高教授與王發行人兩位的生命之問,精采對話,節錄於後:

白吃午餐行不行?

高希均教授(以下稱高教授):

佛光山開山五十年,您到台灣的時間,幾乎近七十年。我跟您有一個共同的背景,您在揚州長大,我在南京長大,我們都在一九四九年到了台灣。

我在台灣的眷村長大,努力了五十年,或許有一些非常有限的成績,可是您,一位二十三歲的揚州和尚,到了台灣,帶著鄉音的您,身無分文,七十多年後,開創的「人間佛教」遍及全球。這是一個空前的成就。因此我常說:人間佛教改革了宗教,改善了人心,改變了世界。今天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跟您請教一些問題。我學的是經濟,經濟學家很在乎一個觀念,就是自食其力。凡事都要靠自己,換一個流行的說法就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什麼事情都有代價,不能不勞而獲。但是我好奇要請教:當我們來到佛陀紀念館,有這麼好的設備與環境,卻不收錢,我非常驚訝。博物館、美術館等,都需門票收入支持營運,為什麼佛光山一個錢也不收呢?如果一年有一千萬的人到佛陀紀念館,門票的收入可能就是十億新台幣,這不是個小數目。雖然您的徒弟跟您建議,您都說不行,能不能跟我們說明一下?

信仰與白吃午餐的不同

星雲大師(以下稱大師):

當初,沒有經過什麼人介紹,我們彼此做為好朋友,一做幾十年。當然,你生在南京,大約有十年的緣分,我在南京也有十年的緣分。

你到了台灣,我也到了台灣,我們都是在六、七十年前開始走過來的。在貧窮的時代,你從事教育,到美國去留學,我做和尚,在寺廟裡面苦行;你從學問上去力爭上游,我在佛門,在宗務與傳道上,想出人頭地。

你創辦遠見天下文化,出版的書籍與雜誌,與我佛教的學術性比較能融合,而且我也應該求一點新知。開始懂你們的價值,你們出版的書,我看來都是思想、理念,是救苦、救悲、救社會、救人心的。跟我傳道的理念,可以說很一致的,例如你提倡把家庭的酒櫃改成書櫃。

說到讀書,我沒有進過小學,但不表示我沒有讀書。我覺得讀書不一定要老師來教我們讀,甚至也不一定要去學校,我自教,我自學。自教是佛陀的學習方法,你自己都不教,誰來幫忙你呢?自學是孔老夫子的想法,「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可以說你們出版的作品,都成為我學習的對象。

正如你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覺得這個太公道了,很公平啊!這個世界是互相的,你貢獻給我的,我犧牲給他的,這就是公平。沒有白吃的午餐,就是消費者要付費。

我們的社會發展,以及科技的進步,都要謹記與參考你說的這些觀念。

我之前不知道你是威斯康辛大學的終身教授,只當你是君子,有道之人,很自然成為朋友。世俗的一些朋友也好,男女也好,交往就是愈來愈深啊!那麼多年來,承蒙你不棄,我也不計較我們信仰上的不同;各人有自己的信仰,就連捐錢給我蓋佛光山的人,他們和我的信仰也不見得一樣。

我們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道,以及目標上應該要有的規範。所以做人之道,處事之道,要和諧,我覺得在台灣的幾十年裡,遠見與天下文化對台灣社會的經濟成長,提供了很大的貢獻。

結緣「大陸行」

高教授:

不敢當!剛才的那番話,對我們將近三百位同事是很大的鼓勵。以大師您的高度,重視我們的出版品,我們很感謝。聽了一番話之後,我想起了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在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你二十三歲的時候到台灣,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剛好大學畢業有機會到美國念書。一九六○年一月二十日,美國當時最年輕的總統甘迺迪宣誓就職。他宣示就職演講時講了兩句話,傳誦一時。他說:「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什麼,要想你能為國家做什麼。」我那個時候二十五歲,到美國快兩年,聽了這話,感觸深刻。那是反共抗俄的時代,經國先生常常講,「青年創造時代,時代考驗青年」,我到了美國發現,雖然這個國家對我們很客氣,給外國學生獎學金,最後還是要靠你自己。

一直到今天,如果有機會跟台灣的大學生見面,我常告訴他們,不要老是說政府欠你什麼,譬如薪水太低了,你要先問你自己能夠做什麼。大師您在二十三歲時,口袋裡一個錢也沒有,在台灣講著揚州話,很多人聽不懂,可是您居然能夠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裡,創造空前的,幾乎沒人可以想像的人間佛教。在全世界,特別是華人世界,發生了這麼大的影響力。

我跟您見面之前,已經先佩服您二十多年。當時,您剛剛從大陸回來,我們主動邀請您在台北演講,題目叫「大陸行」,地點在太平洋百貨。我從來沒進過百貨公司,一去才知在頂樓。電梯擠爆掉了,根本擠不上去。那個地方可以容納一千人,我們認為已經夠大了,結果超過一千多人,把整個場地都擠滿。我才發現星雲大師有這麼大的群眾魅力及號召力。

從那之後,我們有機會進一步接觸。偶然我接到您打電話來,鄉音聽得特別親切,您說:「高教授,我是星雲,有空到佛光山走走。」那我就很興奮啦,很快過來看您。這麼多年來,我們很高興出版十餘本您的著作好書,我相信在華人的世界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大師:

高教授,聽你這一番話,讓我想起,一般人對佛教有一個錯誤的看法,認為佛教是空無消極,是為了自己,沒有愛心;但是我說不是。

佛陀到人間來,他要示教利喜,他是愛人的。

我在青少年的時候,覺得我們應該要愛人,愛父母,愛國家,愛社會,友愛大眾;尤其佛教後來教我要慈悲,慈悲是超過一般人的愛。所以廣泛推動愛,大慈大悲,不必想國家為我做什麼。我一向不希望「人人為我」,就算是在貧窮艱難的時刻,我都想要怎麼去「我為人人」。

這個世界上,人與人的關係,在你們經濟學上面,不見得有一定的因果;在佛教當然是因果的關係。財富的積累有好多種,商業的買賣只是財富的其中一種。信佛教,有的不一定要靠金錢,有時是看個交情吧!這個東西雖不值錢,但很寶貴。有的時候,在道德和恩情上,有感染性的。這國家社會對我這麼好,為什麼我不能對你好一點呢?所以從經濟學看,說我不重成本,說我在給你;從宗教看,只要你投資,你播了種,怕將來不成長嗎?不開花、不結果嗎?所以經濟學上有給人家,就會有酬勞;佛教講這個緣分,應該是廣義的,不一定是經濟學上面的直接關係。

能給,就是富貴之人

談因果,就是緣!我重視「緣」,所以結緣。我給他一個笑容,給他一句好話,給他一個點頭,我沒有什麼服務啊,沒拿錢幫助你啊,說一兩句話鼓勵你,給你歡喜,這也是一種布施。這一、兩句話,比起錢,還要更高。可以是無分別的,可以是人情、感情、心情,有好多種不同的布施。

總之一句,金錢也好,心情也好,人生的功名富貴也好,都是很複雜。雖然你講得失的經濟,如成本、利息、紅利,我也不是說不懂,但我自己的人生呢,想可以多一點給人,我也歡喜,所以「服務為快樂之本」。

利人的喜悅,畢竟「給」比「受」更好,光接受人家我覺得太貧窮了,可以多給人,表示我是富有的。所以我教大家,應該常說「我是富貴的」,這不是歧視窮人,而是鼓勵大家做個能「給」的富貴人。

兒時的臘八粥

我在童年時,每到十二月上旬,奉媽媽命拿一個碗,到寺廟裡面去盛臘八粥回家吃。這記憶難以忘記。所以我現在在台灣、在全世界蓋的寺廟,到了十二月就給大家臘八粥,我們準備幾千碗幾萬碗粥。前兩天台灣舉辦素食博覽會,一天可以做幾萬碗的臘八粥;我們不收錢,你有緣來吃一碗,我們也花不了多少錢。過去大家或許是吃不起,現在結個緣,也不一定要跟我說謝謝。或許是因為吃起來蠻有味道的,吃過的人覺得很好,可能就有一顆善良的種子,植入他的菩薩心中,將來就會成長。

好人肯定有好報

高教授:

您的說法,按照現代心理學是非常有道理的,我把您剛剛講的話稍微綜合一下。

我們天下文化出過一本書,這本書書名是《好人肯定有好報》(Why Good Things Happen to Good People)。作者是兩位美國醫生。這本書提出十個方法表示您是好人。我就先猜猜,這兩位心理學家背景出身的醫生,到底在說哪十件很重要的事?

可能因為我念經濟,第一個想到的是有錢的人捐錢,那當然是好事。但十個方法裡頭沒有一件事情跟錢有關。您剛才講的,給人家一個微笑、關心人家、鼓舞人家、稱讚人家、聽人家、勸人家……這十個方法都是無形的,與您提倡的人間佛教非常相似,跟您的做法更接近。

這本書在台灣非常受歡迎。您不用念現代心理學,也不必看那本書就已經走在它的前面了!

要好人做更好的人

大師:

高教授,世間上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有時候也很難講。這個標準很難訂。拿一個例子來講好了,應該世界上讀書人都是好人,這也是有危險的,可能詐騙啊,可能竊盜啊,可能貧窮逼得他們沒有路走。假如我們是好人,我們有一個高度,能幫助他們,不必跟他對立。

我記得佛門裡有一個故事,有一百多人在禪堂參禪,後來出了一個小偷被大家知道了,大家抓住這個參禪的小偷向堂主報告,要把這個小偷趕出去。

堂主說:「哦,哦──」,他沒有要趕這個人離開。

過了不久,小偷又犯規被人家發現,眾人說:「不能老是讓他在這裡偷東西,趕他走!」堂主:「哦,哦──」,還是沒有趕他走。

後來,他又再偷。大家生氣了:「堂主,不趕這個小偷離開,我們全部都離開。」不屑與小人為伍,不跟這個小偷在一起參禪。堂主說:「我接受你的意見,你們通通都離開。」這個小偷就留下來。

怎麼會這樣呢?堂主說:「趕這個小偷出去,他不能自立啊!你們各位都是好人,都是君子,你們到社會都有發展。他有這個『偷』的壞習慣,我這個禪堂都不能容他,我怎麼提倡禪道呢?」小偷知道了相當慚愧。這比千言萬語的教導、棒打還有用,決心要改過。

再舉一個例子,禪師晚上坐在佛殿裡面,小廟嘛,打坐參禪。一個小偷進來一看,唉唷,一個和尚坐在那裡。欸,也不動,像在睡覺。他便輕手輕腳慢慢摸,摸到那個功德箱,拿了錢就走。

正要出門,禪師開口了:「站住!」小偷嚇一跳,看禪師沒什麼舉動,只是叫站住。禪師接著說:「喂,你拿了佛祖的錢,不說一聲謝謝就要離開嗎?」

「這樣喔,謝謝!」小偷說了便走。

後來他在別處犯了案,給警察抓住了,就招供在寺廟也偷了東西。警察就來查案,老和尚說:「他不是小偷,他沒有偷。」警察說:「唉唷,老和尚,老禪師!他自己都招供了,你還要幫他說什麼好話?」老和尚說:「我不是幫他說好話,你問他,他拿了這個錢有說謝謝的,他說謝謝還是小偷嗎?」警察一聽老和尚這樣說就算了。後來,他果然改邪歸正變成很好的人。

教導這個社會,假如要做好人,要真心對別人給予、提拔、包容。做好人不要對立,否則就好不起來。要做好人,自己的慈悲要勝過他,我的智慧要高過他,我的能力要強過他,我的信念要超越他。這四個要件做好,好人就多了,這個社會大家就會受好的影響,都變成好的。假如社會壞人多,我希望好人要做個更好的人,產生影響與改變。

好人承受更多苦難

這個社會不一定是做好人真會有好報,反而是好人承受更多的苦難。

我們中華文化優點很多,但也不能說沒有缺點。比方說,西方崇拜英雄,你對大家有貢獻,大家捧你的場,讚揚你;在中華文化,你不能出頭,不然會受到攻擊。這是我幾十年經驗。做一個勇士會更平安,你要甘願接受更多的苦難。當然我是心甘情願的,所以我才快樂。假如我不甘願,我早就灰心了。辦教育、養老院、孤兒院,這不是我的,是社會的,是大家的。

在佛教裡,我也是一個信徒,我帶動大家,就是一分緣而已,一顆種子嘛!我不覺得這是我的功勞,是大家幫忙我,讓我有一個機會跟人們共同創造人間美好,真善美的希望。

對付壞人的方法

王力行發行人(以下稱「王發行人」):

大師,如果一個人他常常碰到壞人,碰到壞事,是否可以用「逆增上緣」來勉勵他?

大師:

這就看他的心胸能不能諒解壞人,能不能包容壞人。當然我可以教他,教他的方法也有好多種。有的人直來直去的說「你錯了」,這個方法本來比較不容易讓人接受,有另外一種的方法反而更好。我舉個例。

我們普門高中有一個老師結婚,我替他證婚。一轉眼十多年不見,夫婦兩個人有了七、八個孩子。有一天他來找我,說結婚有了家庭,反而痛苦不堪。我問為什麼?他說現在家裡吃飯,兒女坐上桌就嫌:「爸爸,這個不好吃。」;「媽媽,這個不好吃。」一家人連吃個飯都弄得沒意思,不知道怎麼辦?

我出家人,家庭的事我也不太懂,不過總覺得我是師父,要有佛法告訴他一個辦法。我說,這樣吧,你試一試,明天吃飯的時候,當小兒女嫌這個不好吃,嫌那個不好吃,你不要說:「我是偉大的爸爸,賺錢給你們吃,又要嫌不好。」你要更加謙虛地說:「孩子們,對不起,爸爸沒有用,當一個窮教師,賺不了多少錢,所以沒辦法買很好的東西給你們吃,爸爸對不起你們。」

他那個小兒女一聽,馬上低頭扒飯,連聲告訴爸爸:「好吃!好吃!」所以,有時候我們唱「哥哥爸爸真偉大」,但偉大不一定有用。假如你說:「唉呀,今天為了做個便當,天沒亮就起早啊,辛苦啊……」孩子覺得爸爸媽媽很辛苦。貧窮反而可以出孝子,嬌生慣養常出忤逆。當然,人生也不一定非要經過艱難、困苦、磨練。在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學校教育三者之中,最重要的是什麼?我認為是家庭教育。

舉一個例子。我們佛殿有照顧佛殿的香燈師父,這天,一個小孩上學經過佛殿,他告訴香燈師父:「我撿到一百塊,我來添油香。」師父一聽:「唉唷!小朋友,拾金不昧,真是模範。」就誇獎他。小朋友很歡喜。第二天,他又來了:「師父,師父,我又撿到一百塊。」香燈師父一聽:「你的運氣這麼好啊,怎麼都能撿到一百塊?哎呀,這是福報好緣,曉得來貢獻給佛祖。」小朋友很開心。

第三天,他又來了。「我又撿到一百塊。」香燈師父就說了:「哪裡這麼巧,天天都撿到一百塊,錢從哪裡來的?」小朋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錢,他說:「家裡很有錢,可是不快樂。」爸爸媽媽早上一起來就吵架,一吵起來就罵他,說他沒有用,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我在家裡好苦喔!我到你這裡來,你都說我好,我很快樂,我是來聽你講好話給我聽的。」

如果家庭中父母不能做示範,兒女在大人的勾心鬥角之間,就成了問題兒童。

王發行人:

大師跟高教授都是好人,所以你們都很快樂。您說的「認識」,好像就是一種「緣分」?

結好緣,自然幸福

大師:

我自己這一生,對於結緣是有心得的。

我很感謝父母生給我一個性格,就是貪欲不強烈,喜施捨給人。小時候家裡貧窮,我的外婆是一個佛教徒,常在外面參加拜拜,回來都會帶點糖果給我們,我就送給隔壁的小孩吃。當然,外婆也會稱讚我捨得給人,獲得人家讚美。後來創了佛光山,我要給人歡喜,給人有希望,給人很多的方便。施予就是緣吧!我就結了很多善緣、好緣。緣,說起來很奇妙,並不局限在我們「有緣來相會」,我們「做好事結好緣分」,這個「緣」字萬用;人生中這個「緣」很重要,關係重大。你說,選一個迷糊的總統不惜「緣」,關係可大了。他一個政策、一句話,可能對我們台灣的經濟就有大影響。

「緣」有它的力量,緣的種子種下去,它也必須有水、空氣、肥料、陽光,也就是「力」,來幫這個「緣」成長。這個社會好人很多,就是好的緣分。像你們辦雜誌,出版書,或是辦學校,都是給社會的好緣。

但是「給」這個緣,有好也有不當。比方說,你拿錢給他去賭,拿錢給他去喝酒,就犯了錯了。對緊急需要用的錢,是要下判斷的;對於用錢的人不信任,也可以一毛不捨。

「放下」才有更多可能

王發行人:

大師給人善緣,我們也聽到很多人對大師的開示非常感謝。例如李開復,他是從美國回到大中華區的傑出科技專業人才;但他生病了,到山上來看大師,大師給他開示。我記得您叫他要「放下」,大師為什麼對他特別講「放下」?

大師:

李開復先生在大陸發展事業,他很努力工作,很成功。這一類的成功,只要身體不好,在事業上就很困難了。正當他事業輝煌的時候,他得了病,需要醫療,這不是想想就會好的。

那時他心情很落寞,必須要給他一點撫慰與鼓勵。我叫他「放下」,就是不要老掛念著過去的事業與成就,你放不下,也沒有用啊!該來的會來,該去的會去。這個「放下」的意思也不是很消極,它有積極的作用。就像你出去旅行了,皮箱要提起;你回到家裡面了,皮箱要放下來。你說皮箱跟著比較方便,但是到廚房了,幫太太端菜也帶著皮箱,吃飯也要把皮箱放在身邊,這就反而不自在了。

當須提起,人生要提起;當須放下,就要能放下。

放下也不是什麼都沒了,放下來以後,只是休息一下,就可以走更長的路。

放下,心就寬,就不計較。像我,今年九十歲,已經是五十年的糖尿病人。人生,我自己不想活這麼久,就是這麼奇怪,老邁的身體,也不死。我在想,我要與病為友,這個病我不討厭它,只要不給我痛,不給我太多的困難,大家相互的共處。我要照顧「病」,比如說不該吃的不吃,應該要怎麼樣做就怎樣,「病」也會對我稍微好一點;與「病」交朋友,盡量放下。

如果總是想我建了多少寺廟,度了多少人,唉呀!我有病要死了,這死不得,放不下啊!這是有慮,掛礙。能夠放下,心無掛礙,不去計較,反而絕處逢生。放下才有更多的可能。

王發行人:

可是大師,年輕人不太容易放得下,他覺得他沒有,怎麼放下?

貴人就是自己

大師:這個放下,不等於放下這件事情。不能放下的也就不是放下,而是該放下的放下。

我喜歡用譬喻來講,比較容易懂。有個青年旅行爬山,走在山崖不小心滑下來。好在下面有一小樹,他一把抓住。往上看,峭壁懸崖,往下看,萬丈深坑,這個青年心涼了。

「唉呀,佛祖呀!來救我。」

「朋友呀,你要我救你,不過你不聽我的話啊!」

「佛祖啊,到了這個時候,怎敢不聽你的話,你叫我怎麼做我都照做,只要你救我。」

佛祖說了:「你把手放下來。」這個青年一聽,放下來還得了,抓得更緊。

佛祖要離開了:「我說你不聽話嘛,你不放下我怎麼好救你呢?」

放下就會得到更多。有些年輕人為了愛情,為了對象,要死要活;我總覺得奇怪,天上的星星千萬顆啊,地上的人兒比星多,為什麼痛苦煩惱只為他一個呢?應該要去看看世界。

還有在工作上,假如不適應了,是和這個老闆緣分不夠,不夠可能是你自己條件不周,要先檢討自己。

我們的人生啊,只有自己做自己的貴人,找別人來幫忙,沒用。貴人就是自己。

如何做自己的貴人呢?我有禮貌、勤勞、對事有熱忱,要讓人家接受。人家接受我才有用嘛!現在的年輕人只想我高興怎麼樣,多半沒有想到別人;只想要人家接受,不想為何別人要接受你的條件。只要你做得好,被接受了,你就是自己的貴人了。你不必去找別人,自然有人來找你。現在的年輕人,應該多學一點待人、助人,學會做人,再去發現如何做事的方法,勤勞、肯幹,遇事不要怨天尤人,自能創造出路。

人到無求品自高,不計較、肯奉獻就表示心中趨於穩定,泉源不斷流出來給人。給人不會讓自己沒有,愈給人,自己愈懂愈有。我對此了然於心,但是一般人要知道這些,還需要一些能力。

管理的智慧

高教授:

很多研究管理的學者,也專程請教過您一個問題,就是您到底怎麼樣來管理佛光山這麼多的事業,這麼多的道場,這麼多的美術館,海內、海外,您的管理哲學是什麼?

大師:

高教授,我的最高管理學不瞞你說,所謂管理就是不管理。我不管理。

高教授:

您不管理?

大師:

我不管理,我叫代理。我現在有什麼事情,讓他們自由發展,給空間,以及情義、尊重;這個尊重比金錢、待遇、性命還重要。我對他做到了尊重,看得起他,他就會效命。這一次佛光山五十週年紀念,要表揚一些人。不是捐獻的人,而是在這個事業上,為我們奉獻、工作、不計較的人。例如,從我開山開始,五十年前就來幫我整地的人。當年我沒有工程師,沒有畫圖的專業人員,他也只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初中畢業,跟我的年齡差不多,不過他有班底,有些朋友,一起來做。當時我想做大雄寶殿、大悲殿,我們也沒畫圖。有時就站在路上,我說建個佛殿,多高,多長,他也聽不大懂數字,只能用目測的。

他從二十幾歲做到快四十歲,那時台灣有十大傑出青年表揚,我說這個才值得表揚,他沒有讀過書,苦做實做,做出成績。這些年來,他把父親、兒子都找來做工,粗工活,砌磚、攪水泥、綁鐵筋,我也會參與。因為他在佛光山做得這麼好,甚至有人來挖角。他告訴我,只想在佛光山做,也不是為了錢,為什麼?為歡喜。

這真的是大家對我的好,就像兄弟!是尊重。所以我們合作五十年了,到現在他的兒子都還繼續做。

歡喜可以做一輩子

還有一個例子,一個承包商也不估價不講錢,做完了以後,有時還會讓我減少成本。快過年了,給他一個紅包,獎勵獎勵,他不要。我說:「過年為什麼不要?」他說:「又不是小孩,我不要。」我說:「好吧!拿了這個錢,出去參學,學一點功夫回來,再來為佛光山效勞。」這個人現在也應該九十多歲了,還在替我們做,做大樓、大教室。他就是為了「我要歡喜」;歡喜做,就是他的一生。他為佛光山做事並沒有發大財,到現在只有兩棟小樓房,不過他這一生的歡喜快樂,跟我們一樣。

還有一個老兵退伍下來了,耳朵全聾,他要來幫我做工。聾子能做什麼?他要幫忙煮飯,聽不到沒關係,要我放心。那就試試看吧。加入幾年以後,有一次一千個人要來吃飯,他單單負責煮飯。一會兒,飯就煮好了。而且他煮飯還不問,他就直接下去看,今天有多少人,應該煮多少飯,準確得很。最近我不准他煮,老了,該休息了。

這幾位都是我遇到的好人、好緣分。不掛名,卻都幫我解決問題;這就是我說的:不管而管。

什麼是「人間佛教」?

王發行人:

大師您一心在弘揚、推廣「人間佛教」,我們時常問您,包括高教授在內,什麼是「人間佛教」?

大師:

人間佛教就是佛教,佛教在人間嘛!佛教和其他宗教有個不同的地方,其他的宗教都拜神,如果全世界七、八十億的人口,就有七、八十億神明。每個人都創造了自己要的神明:要發財,就創造財神爺;要讀好書,就創造文昌帝君;要給全家祈福,就創造土地廟,土地公;大概都是有需要,就有神明,其實那個神明都是自己。

我懂得宗教。神鬼不是宗教。真正的宗教是指自己的心,有人常問釋迦牟尼佛住在哪裡?住在心裡。若是你的心裡面有嫉妒、瞋恨、貪欲,佛祖住在這裡能安穩嗎?他坐不住的。

這個上帝啊,佛祖啊,主要是我們的心。心,只能有虛空。釋迦牟尼佛是人,他對自己的過去悟道了,他認為自己可以與虛空同在。

舉一個例子,假如我說現在這個人像觀世音,那個人像釋迦牟尼佛,你們是信徒,拜觀世音,救苦救難啊,拜佛祖,佛祖保佑你。你看一看,不是嘛!觀世音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佛祖也不是這個樣子。

因為你們沒有信心,你們沒有信仰。假如我現在弄一張紙,畫一尊觀世音,或像楊惠姍,用琉璃塑形。你們一看,唔,莊嚴、美麗。唉呀!這只是一張紙,只是塊玻璃。但它也不只是紙和玻璃,要看跟我的信念有沒有相應。佛祖都在我們心裡,這個心的變化要與觀音、佛祖配合相應。如果你對孔子尊重,你就相信孔子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你對老子尊重,你就相信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

所以,信仰是自己的神明,自己是自己的雕刻師,自己是自己的畫家,自己做自己的神明很重要。

王發行人:

未來五十年,您期待您的弟子或者您的信徒做些什麼事情來弘揚人間佛法?

大師:

目前人間佛教愈來愈普遍,為什麼呢?佛教發展千年,曾有過路線錯誤,什麼路線錯誤?佛教不往都市發展,卻到山林裡面去,失去了都市的人口支持。山林裡面會有多少人?所以佛教徒有一段時間在全中國就減少了。

中國人重視家庭倫理,父慈子孝,可是佛教重視寺廟、出家、修行,它和家庭分開了。我覺得應該要護持人家的家庭,佛教應該重視群眾,無論男女老少,帶給他們福利。慈容法師是育幼院的院長,他做了多年的院長,把這些小孩慢慢帶大,長大後成家立業,我們這小小的育幼院,也成就了這麼多的兒童。

我不找人去參觀,深怕參觀的人七嘴八舌的:「唉唷!這麼可愛的小孩,怎麼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會傷了兒童心理。他們是佛光山的小孩,佛光山等於他們的媽媽,我要他們有自己的尊嚴,所以大慈育幼院的小孩,每年過年都有花車遊行,就是他們辦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總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重要。有一次我講《金剛經》,講「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我不知道母親在後面聽我講,講完之後,當晚我向他請安。他跟我說,「你不會講經啊,你也不懂佛法啊。」他字都不認識,怎麼會批評我不會講經?我聽完這話心想,我怎麼不會講經?「你講說無我相,無人相。無我,可以啊,你自己不重要嘛;無人,你目中無人。怎麼行呢?」

我一聽,佛法實在太奧妙了。當然佛教中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有另外一層意義。但是普遍的、人要的佛法,你不必把調子唱得太高。你們要出版書,要市場調查,契合讀者的需要。我想我和你們的工作其實也差不多,所以我也是你們的「粉絲」。

五十年佛光山的挑戰

王發行人:

大師,佛光山開山五十年,您碰到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麼?大師:

談到困難的事情,我在《聯合報》發表〈生於憂患,長於困難,喜悅一生〉概括談過,我出生在動盪戰亂、軍閥割據、土匪橫行的時代,十歲時遇上抗日戰爭而出家,出家的苦難,真是不可言說。

八年抗戰勝利了,又有了內戰,我是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共產黨說我是國民黨特務,國民黨說我是匪諜。我在南京坐過牢,險些送去槍斃,好在我命不該絕,最後都是刀下留人。不過我奇妙的一生,在出家十年以後,受佛教的影響,體悟到世事總是十年河西、十年河東,已不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了。好多次站在死亡那邊,我都不計較。

到了台灣,也遇上政治事件。為了上電視弘法,千辛萬苦啊!講起來當時的心情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因為付了電視台的錢,節目也做好了,報紙也上了。蔣夫人看了報紙說電視要播佛教節目,打一通電話,不准!不論是華視、中視、台視都不行。但我認為信用很要緊,為什麼天主教、基督教這麼多的節目,佛教不行?我找郝柏村先生幫忙,沒有辦法。找蔣緯國也沒辦法。他們不敢得罪蔣夫人。那時候的三台老總也不敢,過程很辛苦。後來在妥協下,電視台總經理說,和尚不能上電視,我反問電視劇裡面不是有很多和尚嗎?他說假和尚可以,真和尚不可以。我想,這大概就是我們社會顛倒,疑真不疑假。

還有,我創立佛光山,十年不讓我登記,我要辦學校,沒有登記就沒辦法做事。如果十年登記不到,可能面臨倒閉。但為什麼沒辦法登記?是因為我奠基典禮,請縣長來,他不來。不來也不要緊,後來佛學院要招生,舉辦一個典禮邀請他來,他又不來。大悲殿完成了,我請到內政部長徐慶鐘來,縣長看部長地位高,不敢不來。但一直等到早上九點多鐘才到,當時部長在房間休息,我讓縣長等一等,我去請部長出來見面。我告訴部長,縣長、警察局長過來看你。他說:「這什麼時間啦!回去,叫他明年再來。」我當然要照說嘛。就告訴縣長:「對不起,明年再來。」他以為是我在搞鬼,所以就報復我,不給我登記。後來,他說登記要兩部消防車,養一百個消防員。我看總統府也沒有這樣啊,我這個小廟要怎麼養啊!不久就有人說我們佛光山很危險,不准我們進出。但我也不說什麼,正好在山上休養幾天啊,歡喜啊!這就是說凡事耐心以對,不用掛念不必擔心。所以,我雖生於憂患、長於困難,但只要有樂觀的人生態度,什麼困難也會改變的。這也就是我一生都推廣人間佛教的原因。

佛光山在大陸的發展

王發行人:

您把人間佛教推廣到中國大陸去的時候,是否也碰到很多困難,您如何克服?

大師:

在大陸遇到的困難相對很少。他們地方政府很幫忙,道場沒停車場,他們就給我停車場;沒有聯外道路,他們就幫我開路;需要樹,馬上就運來。兩岸狀況怎麼說呢,我是愛台灣的,但我也是中國人,我愛好和平,對立是兩敗俱傷。現在不需要計較、對立,我有我的空間,他有他的路線。現在大陸也開放,台灣也自由民主,是互相尊重,人也經常來來往往。這個往來如有猶疑、對立和仇恨就不好了。

佛光山的下一個五十年

王發行人:

未來的五十年,佛光山會怎麼樣去發展?

大師:

未來的佛光山,也有徒眾們的會議。以前主要是師父為主,但五十年過去了,他們也年老了,未來還有五十年,甚至還有更多的五十年。佛光山的下一個五十年,首要是從事教育,培養高等人才。再來就是必須要瘦身,不要這麼大,不要這麼多,精緻一點。

我們要從文化、體育、音樂、藝術與民眾生活有關係的做連結,人間佛教就是在人間。人民的信仰生活要更便利,尤其像出家的青年僧侶對父母一定要孝養。如果父母不可以進到寺廟裡面來,就在旁邊蓋住所,讓父母可以隨時來看出家的兒女,對父母不能說出家無家的話。

因為是人間佛教,對於信徒,不是要他來給我們,相反地,我們要給他。他到寺廟裡面來添油香,我們也應該為他添油香。怎麼對他們添油香?因為認識他,顧慮他,想讓他過快樂、發財,美滿的人生,要有方法、智慧給他,所以有佛法就有辦法!這就是給他添油香,讓他歡喜,讓他自在,這就是人間佛教啊。

人間佛教的未來,以出世的發心做入世的事情,不要太小氣。要把佛法講得積極,不要太悲觀,佛教是很樂觀的。譬如說「放下」放下不是「放棄」、「不要了」,放下是休息一下更有力量,像是睡眠,睡眠之後會更有力氣。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

人生的苦是增上緣,苦對我們很有利,苦是策勵我們,苦是給我們增上,給我們營養。沒有十載寒窗,怎麼能金榜題名呢?不能經過寒冬,怎麼開花?苦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所以不要把這個吃苦、苦海、苦難,弄得好像沒辦法。積極、喜悅的人生,苦了以後就有快樂。就像空與不空的關係,茶杯空了就能倒進茶水,口袋空了就能放進錢。虛空那麼大,我們的心也如虛空。無常,不要怕,無常是不會定型,是可以改變的。人是自己的主人,我可以改變自己,改變一些環境,改變人物的關係,窮則變,變則通。改變久了,有進步就會成功。

人間佛教講佛法,對人間的這種清新的道理,正是社會與國家的需要。人間佛教不參與政治,但是關心社會。這是有必要的。能讓佛法對社會、家庭、個人提供幫助,發揮功用,帶來人間的真、善、美、好。

人間紅利見證者

高教授:

今後人間佛教或是佛光山的五十年發展非常關鍵,您剛才那段話我覺得很精采。我補充兩點。首先,我念經濟,常常用「紅利」兩個字來代表產生的「好處」,您剛才講人間佛教,在下半世紀可以帶給許多人很多「好處」和「利益」,這就是我講的「人間紅利」。

其次,很多弟子給您建議,說人間佛教要走向教育、文化、美術等領域。這也是我常提倡「文明」這兩個字的理由。我們台灣的文明程度還不夠,人間佛教要提倡更高層次的文明社會,這就是二○一二年我們一起創辦「星雲人文世界論壇」的初衷,就是要強調文明社會。除了宗教之外,跟老百姓有關係的還有美術、藝術、音樂、文學、歷史、文化、教育等層次,這些也都很重要。

我擁有世界,也擁有虛空

大師:

高教授所講的「人間紅利」,現在我是一個見證者。

我到台灣來連鞋子都沒有,親戚朋友沒有,什麼也沒有。現在我不只擁有台灣,也擁有世界,擁有虛空,感到這一切都是我的。

紅利多半談的是商業行為,但也有例外,就是感動與人情,用這個累積財富。我們談財富,有現世的,有過去世的;有有形的,也有無形的。很多人對無形的財富,沒有發現。比如像智慧,這就是你的財富。做人正派,正派就是你的名聲,這也是財富。我想高教授你現在也到了退休年齡,可是到處有人請你,邀約不斷,這就是你的財富。還有人要你做這個做那個,看起來是跟你要,因為你有啊!你財富很多。所以講財富,有個人的財富、大家的財富,有私有的財富、公有的財富。

我們把財富放大開來,不一定汲汲營營計較於蠅頭小利;放眼未來,傾注國家的利益,都放在心中。為大眾,為國家,為社會,財富不是自己的,錢財五家共有。只有貪官汙吏、不肖子弟,會把財富消滅,因為不是正常得來的財富。正常的財富有一個合法的經濟程序,合法的因果關係,合法的道德標準,就是「將本求利,童叟無欺」。

經濟觀念發展到現在鋪天蓋地,生活中很多離開不了經濟沒錯。但中國有句老話:「你有多少本心,才有多少利潤,你沒有本心,就找不到利潤。」什麼叫做本心,就是能量、智慧、反省、緣分、勤勞⋯⋯這些條件都具備,紅利就多了。

比如像我,有一個「以無為有,不要而有,以空為樂」的本心。高教授,你不必掛念佛陀紀念館不收門票,什麼人來一律不收錢。我沒有出去化緣過,個人要給的,我都不要。自己捨得,也沒有擁有過一塊錢。錢都是社會的、大眾的,只是還來還去而已。

我的財富都在虛空之中,要用就會來,我不要它也會來。只要一個正當的理念,錢會像正當的理念自己跑來,妙不可言。我想這就是紅利吧。

全球紛爭下的佛教發展

王發行人:

這個世界很亂,伊斯蘭激進組織製造了很多暴亂跟紛爭。您會不會擔心將來佛教在全世界的發展會受到影響?

大師:

十幾年前《洛杉磯時報》訪問我,當時是為了九一一雙子星恐怖攻擊事件。記者來問我,對於暴徒要怎麼處理。我認為「以暴制暴」不是上策,對於暴徒,要用慈悲。

中國儒家故事講修養,弟弟要出門,哥哥說:「你要有修養,不要和人起衝突。」弟弟說:「哥哥你放心,人家對我不好,唾沫吐到我臉上,我就擦掉,也不跟他計較,怎麼會沒有修養。」哥哥一聽就說:「人家吐你,就是不高興,你把它擦了,他更不高興啊!」弟弟說:「那要怎麼樣?」哥哥說:「唾面自乾吧!」就是要練到「唾面自乾」這種程度,才比較接近佛教的慈悲。面對這個禍啊!可能要更多的犧牲。像悉達多太子,國家都給人了;像長生童子,他降伏了替父報仇的瞋恨心,最後敵人給他感動了。所以面對現在的這個暴徒,國家要用感動的方法來治暴,要用紙筆的方法來對暴力。

倫敦選出了新的伊斯蘭教徒市長,我覺得英國很可愛。有一次,巴西的警察總監來佛光山皈依佛教,我說:「巴西有多少人啊?」他說:「巴西沒有人啊!」我說:「巴西不是聽說有一億多人嗎?怎麼會沒有人?」他說:「喔,那都是外面來的人,到了巴西才叫巴西人。」我們應該住在哪就叫哪裡人?住在地球就叫地球人嘛!我認為不必分。心中覺得住在地球就是地球人,住在世界就是世界人。

我也不管哪一個黨派,黨派是一時的。中國人從五千年前堯、舜、禹、湯,說我們是炎黃子孫,從歷史的中國、文化的中國,血緣民族的中國,這不能改變。所以我只希望,今後我們台灣,什麼都能改變,爭取自由民主平等,但對做為中國人,這是不能改變的。你想做什麼人?當美國人嗎?要移民到美國去!日本人嗎?要移民到日本去!你沒有移民,就是中國人嘛。我覺得把中國人做好,也同時就是世界人,就是地球人。

慈悲就是理念

王發行人:

所以您對佛教很有信心?

大師:

佛教在宗教裡面,不講暴力,也不搞政治,不和政治為敵,只是想對社會關懷,救苦救難。我想未來的發展,在宗教方面,佛教必定能被未來的社會所接受。因為佛教講慈悲,不霸道;佛教講積極,不消極;佛教講開闊,不自私;佛教講自救救人,自度度他,自利利人,不獨善其身;佛教人我一如,和平共生。這大概就是人間佛教的理念吧。

慈悲心、包容心、中國心

高教授:

作為一個宗教的觀察者,又是大師的仰慕者,也是大師的朋友,讓我做個簡單的歸納。我們學經濟,常常用經濟學的一些道理來分析社會現象,所以我們有都市經濟學、勞動經濟學、教育經濟學等等。

但是,沒有宗教經濟學。假定有這門學問的話,我相信我們要問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人間佛教在星雲大師的推動下,在過去五十年變成這樣一個有影響力的,愈來愈重要的一個事業?比如說,興建五個大學,有三百多座道場,近百所美術館,自己得了這麼多的榮譽博士等等,這是一個空前的、具體的成就。

我的答案大概就是,第一、人間佛教在大師的領導之下,比企業家更懂得人心,懂人心比懂管理更有效。第二、大師比政治人物更能夠贏得人心,贏得人心比贏得選舉更重要。第三、人間佛教,居然可以比政府更能夠幫助人,政府有時候能救貧,可是人間佛教在救心。第四、社會上有很多有錢的人,那些富豪是有錢,可是大師有心。大師的財富是無形的財富,像慈悲,像捨得,比有形的財富來得更有價值及持久。第五、大師給人家無形的財富,比有些人給有形的財富,來得更珍貴。無形的財富,像慈悲,是用不完的;有形的財富,大師五十年來寫的文章,超過兩千多萬字,比作家更有文字的影響力,大師的一筆字書法,以心來寫,也比書法家寫得更生動。

最後的結論是:大師有一顆慈悲心、包容心跟中國心。因為有這樣的心,創造了五十年的輝煌,也引領弟子們走向以後的五十年。

大師:

創造世界與人類社會的未來,尤其我們佛教的人,一起呵護中華傳統文化──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禮義廉恥。包括墨子的兼愛、道家的無為、佛教的慈悲,大家共同為普世的人類創造幸福。近年成立中華宗教傳統協會,對所有的神明,我們和而不流,可以處在一起,大家和平、尊重。我和很多的神父都是好朋友。

馬來西亞幾任的首相,我都和他們有點交情。有一次請我在大吉隆坡八萬人的現場講經傳教,資助我來回旅費與在當地的生活費。宗教協會裡彼此都這樣的友愛,你為我,我為你。佛法裡面也是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類本來就是同濟共生、共存共榮。

世界和平好像只是一個理想,實際上能和平嗎?這個世界能真正好嗎?我常說,世界是一半一半,善的一半,惡的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一半。我總想用我們這個好的一半,來影響另外的一半,讓大家都更好。不求竟全功,多少盡一點心而已。

「君子之道」與「星雲之道」

高教授:

大家當然都知道大師是一位空前的了不起的宗教家,我常常看到您的言教與身教,實在也是個君子。余秋雨先生有一本書《君子之道》,他綜合了中國文化、儒家思想等等,歸納出一個君子要有八個條件,裡面有一個是我很嚮往的,也是您剛才提出來的──「君子有成人之美」。什麼叫成人之美?不嫉妒、不挑剔人家、不比較、不看不起人家、不同行相輕⋯⋯您完全符合這些要件。我要把「君子之道」,換成另外四個字:「星雲之道」,大師一生走過的道路,一生提倡的道理,兼具佛性與人性;我也要把「紅利」二字用在人間佛教帶來的貢獻,叫「人間紅利」。

回到頁面頂端
回到星雲大師全集回首頁
搜尋
調整
關注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