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24　從貧窮戰亂走向和平幸福——第二屆「星雲人文世界論壇」講詞

(一) 發奮走上寫作

星雲大師於一九二七年出生在江蘇揚州；莫言先生於一九五五年出生在山東高密。在那個動亂的年代，相差二十八年的歲月，相差八百公里的距離，在生活艱困與經濟落後方面是沒有差別的。正如大師追憶：「我們同樣經過貧窮、飢餓的考驗，彼此都在困難的環境中成長。」莫言先生在美國史丹佛大學演講時，標題就是「飢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財富」。他告訴美國朋友在二十世紀六○年代初期：「人民吃不飽穿不暖，幾乎可以說是在死亡線上掙扎……長期的飢餓使我知道，食物對於人是多麼重要。什麼光榮、事業、理想、愛情，都是吃飽肚子以後才有的事情。因為吃，我曾經喪失過自尊；因為吃，我曾經被別人像狗一樣地凌辱；因為吃，我才發憤走上了創作之路。」或許有人會說：「要做偉大的宗教家與文學家，必先修一門飢餓的課。」不，不能這樣殘酷地要求；我們讀經濟的要說：消滅飢餓、消滅貧窮、消滅無知、消滅落後，是人類走向進步必須跨越的第一道門檻。

(二) 新觀念的衝擊

一九五九年，一個二十三歲在南京出生，在台灣長大的青年，申請到了一份美國大學的助教獎學金。

他去美國讀書就是要研讀如何使國家不再落後，人民不再貧窮的一門新學科─它叫「經濟發展」（Economic Develop-ment）。

當時台灣的每人所得不到兩百美元，大學畢業生的月薪是八百元台幣，我每個月念書的獎學金是在台灣工作月薪的八倍。這就是當時台灣的落後。

在美國五年讀書（一九五九～一九六四）的過程中，「新觀念」的接觸帶來了空前的衝擊。對一九五○年代的台灣學生是多麼陌生而又多麼地興奮。半世紀前我難以置信地在教室裡聽到，在社會上看到，在生活裡體驗到：

‧愛用國貨不一定愛國。

‧國營事業的績效比不上民營企業。

‧多種形式的保護與限制看來必要，但常常產生各種巨大的負面效應。

‧提升基本工資的好意，反而可能產生失業的惡果。

‧幫助窮人不要靠救濟，要靠教育。

‧追求利潤的「市場」居然會比充滿好意的「政府」既「聰明」、又「有效」。

‧追求「私利」和「財富」，常常「利己」也「利人」。如果一九六○年代在歐美有不少年輕人被馬克思思想吸引住，那麼我更著迷於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下的運作及那隻看不見的手。自此，我要做一位提倡「進步觀念」的「自由人」。

什麼是觀念？觀念就是一種看法、一種推理、一種思想；它同時也反射了一種意願、一種嘗試、一種嚮往。它表達了一個人的價值標準、專業知識，以及道德勇氣。

什麼是「進步的」觀念？「進步的」觀念是在法治與民主的天秤之下，這些看法輿論點能夠促進經濟效率、社會公平、文化進步與永續發展。它向特權、壟斷、保護、惰性等等現象挑戰。

法國的文學家雨果在十九世紀就說過：「當一個觀念成熟時，武力都擋不住。」可惜，這種狀況常常等都等不到。三十年前我在台灣提出公立大學的學費應當要合理調整，到今天還是困難重重。

(三) 第一站是北大

當我再回到出生的大陸是三十九年之後一九八八年的六月。第一站就是北京大學，應邀在前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住宅改成的會議室中演講，題目是「分享現代經濟觀念」，在當時只講馬克思主義的北大，向那些資深的教授與年輕的研究生，分析資本主義下的市場經濟，是一個難忘的經驗。

我一開頭是這樣說的：「五四運動所提倡的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是現代國家需要的兩個輪子，可惜還缺了另兩個輪子：那就是經濟與教育。民主可以治國，科學可以強國；但是沒有經濟如何富國？沒有教育何以立國？如果當時就提出了這四項，中國的現代化是否會減少不少的冤枉路？」有了四個輪子，「現代化」這輛汽車才能平穩和快速地往前開。這個觀察，可以說是我研究經濟成長與教育發展二十多年後的心得。

在這裡我必須要引述哈佛大學政治經濟學講座教授傅利曼（Benjamin M. Friedman）所寫的一本重要著作：《經濟成長的道德後果》。直覺地聯想是，這本書在警告讀者：經濟成長帶來了眾多不幸的「道德後果」：如價值觀墜落、治安衰退、離婚、自殺、吸毒增加、所得差距惡化、環境汙染……讀者大概沒有想到這本至少贏得了三位諾貝爾經濟獎得主的強烈稱讚的書，是以幾個世紀西方社會的經驗指出：當經濟成長發生時，大多數人民的生活水準提升，也同時產生了良性的「道德後果」，它增加了人民：1.各種的機會、2.彼此的包容、3.向上的移動、4.社會的多元傾向、公平與法治，以及5.強化了民主的追求。相反的，當經濟衰落時，使人民經歷到另一種不幸後果：法治、清廉與民主退步，示威、抗爭、歧視、暴力則不斷增加。經濟衰敗帶來了道德的衰退。

(四) 相互排斥到相互交流

從一九八八年第一次回大陸訪問，到今天也只有二十五年的時間，大陸已躍升到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僅次於美國；外匯存底超過三兆美元，全球第一；有幾個省份一省的 GNP 已超過我們整個台灣；更不要忽視太空、飛彈、高鐵等基本建設，包括高等學府方面的進步，尤其令我們驚喜的是去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是一位完全在中國土地上孕育揚名的作家。

六十多年來，台灣與大陸兩邊的進步已經從過去的相互否認、相互排斥，逐漸進步到相互容忍與相互交流的地步。在今天的台灣，處處可以看到人民的自由、自在、自我；因此也就看到了人民的品質、民間的活力、人性的尊嚴，以及自我選擇的生活方式。

今天在華人世界中，台灣最大的資產，就是這些無形而珍貴的「心智空間」。每一個人可以自由地思考、閱讀、學習、表達；進出國門檢查，不需一分鐘；批評官員，不需要一絲勇氣，甚至不需要經過大腦。

六十多年來台灣社會，雖然飽經烽火與波折，但是民間生命力一路走來，始終堅韌。當這些生命力投入各種產業（包括文化創意）時，我們就見到了一波又一波的異軍突起。這是台灣社會「亂中有序」的安定性，以及遠離政治後民間力量的擴散性。因此近二十年來台灣的創新、舞蹈、電影、設計、體育等，在國際舞台上都有驚豔的展出與成就。

隨著自由與民主的生根與政權的輪替，台灣的年輕一代，已經理所當然地生活在一個門戶開放、思想解脫、心智奔放的大環境中，年輕的一代可以熱情地留下來深耕台灣，或者勇敢地走出去開疆闢土，但必須要設法把台灣放在世界地圖上發光，開拓精采的一生。

(五) 經濟發展的重要性

台灣的這些成就得之不易，它來自於台灣經濟的成長、教育的普及，以及民主的推動。

現在，讓我綜合地提出，「經濟」在人類發展過程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

1.一個社會經濟落後，生活不可能富裕。

2.一個社會經濟成果屬於少數人，社會不可能安定。

3.一個社會只注重經濟成長，人民不可能快樂。

4.一個社會經濟活動受政府全面控制，競爭力不可能高。更進一步說：

5.一個和諧社會是貧富不懸殊的、多元的、公義的。

6.一個進步社會的媒體是公正的、政府與國會是有效率的、人民是肯付稅的。

7.一個快樂社會是人民生活、社會福利、文化水平、永續發展是齊頭並進的。

8.大陸和台灣（及其他地區）的歷史教訓是：沒有「戰亂」是人類生存與發展的一切根本。

(六) 教育的關鍵角色

再綜合提出，教育在國家發展中的角色：

1.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因為教育落後，而社會進步的。2.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因為教育支出過多，而財政破產的。

3.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因為教育屬於少數人，而社會安定的。

4.世界上沒有一個社會，因為教育制度受到政府嚴格管制，而能有創造力的。

5.世界上沒有一個社會，個人如果不受教育，能活得有尊嚴的。

6.世界上所有的社會，不能再出現「窮教育」、「苦孩子」、「缺工作」的現象。

7.沒有一項支出比投資教育更迫切；沒有一項工作比從事教育更神聖。

8.孩子的微笑，是天使的微笑；孩子的傷痛，是你我的傷痛。

一旦教育受到重視，也就容易產生公共知識分子以及擁有「以人為本」的信念。當以「人」為核心時，就能發揮人性尊嚴，共同追求這些基本信念，如：公平與法治；教育機會的普及；財富的合理分配；文史哲、藝術、音樂、外語等的提倡。因此年輕一代，容易擁有人文素養；這就和薩依德教授（Edward W. Said）所提倡的「寬廣的人道關懷」相近。

在人類歷史上，十九世紀出現了「殖民地」，二十世紀出現了「世界大戰」，二十一世紀將以創新實驗室，知識殿堂與文明社會，來減少兵工廠、重工業、炫耀性消費的後遺症。

當前先進國家所面臨的共同問題，不是缺資金，而是缺人才；不是缺最新的資訊，而是缺成功的教育。因此美國的教育家自責地說：「我們的科技可以登陸月球，但還沒有找到有效的方法，教好下一代。」

因為教育與知識的重要，拍腦袋的時代已經過去。代之而起的是用腦袋、用人才；借腦袋、借人才。只要對外門戶開放，對內剷除保護主義，就容易出現競爭力提升的新局面。

(七) 現實面的夢想

做為一個終身從事於推廣經濟與教育進步觀念的工作者，現實面的夢想是：

‧人人受教育，就有生存的本領。

‧人人有工作，就有活的尊嚴。

‧人人有付稅的能力及真誠，就會產生文明。

‧人人有盡公民的責任及熱情，就會永續發展。

人間佛教的精神是包容、奉獻、捨得、無我、智慧、慈悲。

「人文世界」是提倡人類在文學、歷史、哲學、藝術、音樂等領域的普及與深耕，追求平等與正義、創造多元與燦爛的人生。

「文明社會」是指構建高度文化水準及科技發展，同時擁有多元創新的機制，相互包容尊重的生活方式，共同致力於永續發展。創設這個星雲論壇就是要融合人間佛教、人文世界、文明社會，使這三個彼此相容的理念，產生相加、相乘的綜效。

(八)「和平幸福」之夢

一九六三年八月，馬丁‧金恩牧師發表了「我有一個夢」（I Have a Dream）的演講，被認為是二十世紀美國最動人的一篇演講，他的夢是消滅膚色歧視，追求民權平等。當我的一生剛好是一半在美國，另一半在台灣與大陸時，我就在三地的生活體驗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中華情懷」，它使我：

1.對中國百年的屈辱有悲情。

2.對中華歷史與文化有熱情。

3.對中華錦繡河山有鄉情。

4.對本土與原鄉有真情。

它也使我熱烈期盼：

1.大陸增加誠信。

2.台灣增加自信。

3.兩岸增加互信。

經濟發展與教育進步帶來財富；比財富更重要的是幸福；比幸福還要重要的是和平。事實上，沒有和平，就不可能有幸福。

‧ 沒有戰爭的恐懼，是幸福。

‧ 把軍備費用改做和平用途，是幸福。

‧ 把第一流的腦袋不造武器，改造文明，是幸福。

‧ 戰爭沒有贏家，和平沒有輸家，是幸福。

‧ 構建和平與文明的社會，是幸福。

「和平幸福」正是星雲大師二十多年來在兩岸奔波所全力推動的；這也正是第二次「星雲人文世界論壇」我們共同追求的夢想。

二○一三年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