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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6 排難解紛不是閒事
去年(一九九四)報載華視連續劇《包青天》受到觀眾熱烈歡迎,弟子們說:「師父就像是佛光山的包青天,常常及時伸出正義的援手,專門為大家排難解紛。」
設身處地 謀求大家滿意
回憶自我懂事以來,就經常看到母親為鄰里親友排難解紛,記得曾經有人向他說:「何必多管閒事呢?」母親聽了,正色答道:「排難解紛能促進別人的和諧美滿,是正事,怎麼能說是閒事呢?」這句話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在耳濡目染下,我也繼承了母親的性格,一直都很喜歡幫助別人化解紛爭,而且並不一定是佛光山的徒眾,我才特意關懷照顧。每次在事後,當我看到雙方皆大歡喜的樣子,總是想到母親所說:「排難解紛不是閒事!」誠然是一句很有智慧的話。
曾經有人見我將很難化解的恩怨予以妥貼擺平,問我祕訣何在?我想,這是因為我向來覺得「排難解紛非等閒之事」,所以總是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甚至為了讓雙方都能得到公平合理的待遇,我不惜犧牲己利,以謀求大家的滿意。
顧全大局 協調不平之事
記得一九六七年,余簡玉嬋女士競選連任宜蘭縣議員,結果以四十二票之多,勝於張學亞先生,贏得連任。但當時國民黨希望男士當選,所以在開票第二天發表張學亞先生當選,引起余簡玉嬋女士強烈不滿,要一狀告上法庭,不肯罷休。這時,因為余簡女士是佛教徒,宜蘭縣黨部找到我,希望我能想辦法勸退,為了顧全大局,我答應盡力一試。當時,我剛好接管耶穌教的「蘭陽救濟院」(後稱「宜蘭仁愛之家」),本來屬意李決和居士擔任院長,但因同意協調這件不平之事,我就將院長一職請李居士讓給余簡女士。張學亞、余簡玉嬋二人雙方各得其所,一場戰爭才化為烏有。
一九七一年初,高雄市長王玉雲先生與省議員趙綉娃女士發生爭執,彼此僵持不下,並且訴諸公堂,政府多方協調不成,情況愈演愈熾。我應高雄市黨部許引經主委的請求,邀二人上佛光山懇談,終於達成協議。最近,高雄吳敦義市長因為副市長問題,而與王玉雲、王志雄父子之間產生芥蒂。今年(一九九五)元月,我在美國弘法時,承吳市長看重,曾親自來電,請我居中調和。後來我尚未出力,卻因為王玉雲先生識得大體,顧全大局,志雄先生信佛參禪,這場紛爭才煙消雲散。
居中協議 大家歡喜而去
去年(一九九四)一年之中,為地方軍民與政府排難解紛的事情也不少。例如:六月初,大樹鄉鄉長黃登勇向海軍第一軍區要求每年付給一千萬元「水權回饋費」,否則將於六月二十日封鎖海軍在鄉內開鑿的十口井,並實施斷電斷水措施。軍區司令高法鵬少將來山向我說明詳情,並請求幫忙。我見事關重大,遂去電前高雄縣長余陳月瑛女士,邀請當事人一起來山研商,結果雙方達成協議,黃鄉長十分明理,答應延長期限,以便軍方緩衝因應。
與佛光山毗鄰建廠的擎天神公司,以製造工礦炸藥為主,六月二十四日發生氣爆事件,波及附近農宅,大樹鄉鄉民基於居住安全為由,群起圍廠抗爭。七月五日那天,代表廠方的鄭健治經理及代表大樹鄉民的黃登勇鄉長等人,在前余陳縣長的出面邀請下,來山協議。黃鄉長希望三年內能全部遷廠,但鄭經理表示有困難,談判因此陷於膠著狀態。
我知道以後,主動向黃鄉長表示,遷廠從評估、買地、開發、規劃到建廠,其中還要經過營建署、環保署等政府單位審核,三年期限的確太過倉促。然後,我又對鄭經理說,允諾遷廠應該要有實際行動,否則別人無法相信廠方的誠意。最後,我提議雙方以五年為期,並且可以附加但書:若五年未能如期遷廠,則每延後一年,由廠方提供一定金錢回饋鄉民,如此逐年增加回饋金,直到遷廠為止。至於廠址的選擇,有人主張「產業東移」,我以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高雄縣不要,其他縣市也不會歡迎,凡事無法求得完美,只要對全民有利,將傷害減到最低程度,就是最好的方案。
所以我向余陳月瑛女士建議,不如就在高雄縣的甲仙、六龜、桃源等偏遠山區另找地方建廠。承蒙大家不嫌我饒舌,一席話下來,三方面都欣然同意,歡喜而去。
敘談勸說 化解政治紛爭
去年最熱門的話題,不外是競爭激烈的台灣省省長選舉,因為這是首次公開辦理全民選舉,尤其在競選之初,當時任職內政部部長,而且人脈充足的吳伯雄先生自行參選,與當時任職省主席,由中央提名的宋楚瑜先生可說是旗鼓相當,反觀在野黨候選人陳定南先生也同樣聲勢不弱,在在都引起各界的關切與矚目。七月十二日,我應邀至國父紀念館參加「反毒總動員大會師」的授旗儀式,巧遇吳伯雄部長,與他相偕返回佛光山台北道場敘談三個小時之久。我勸他「退一步想,海闊天空」,不一定在框框裡打轉,否則兩雄相爭,對黨國和個人而言,都將遭致難堪的結局。吳部長很有慧根,第二天就宣布退選,不但戰勝了名利與欲望,更戰勝了自己的心。而他的風度雅量贏得了大家的喝采,最重要的是,他結束了一場政治紛爭,無形中惠及全民,可說是功德無量。所謂「退步原來是向前」,誠乃不虛之言。
我之所以教別人忍耐退讓,非僅拾人牙慧,口說空話,而是因為我自己也曾經有過許多委曲求全、相忍為教的體驗,自覺這是消弭爭端的良方之一。一九五六年,我在高雄創辦佛教慈育幼稚園,只見董事們一個個都為私利打算,不想讓別人帶頭領導,大家意見很多,卻又不肯開誠布公,總之就是藉故拖延決議。最後,我將月基法師請出來,擔任董事長,大家才不再爭執,幼稚園終於得以順利開辦。
接著高雄佛教堂興建時,將佛像高高地安在天花板下,座下盤踞著兩隻大型的石獅子,顯得不倫不類,引起兩派信徒紛爭不已。我雖然為建寺工作花費了許多心血,然而為息事寧人,所以在完成建設後,即自行退出,覓地另建壽山寺,好讓另一派信徒不致流失他處。
守護觀音 提起勇氣力爭
雖說「為做事必須求全,要成功何妨忍耐」,然而佛教「忍」之一字,並非只是一味的退縮趨避,在應當向前的時候,我們也要放下一己之毀譽得失,忍受來自各方的困難壓力,提起勇氣,一爭到底。
一九九四年三月,台北的初春寒氣未消,只見大安區七號公園的觀音事件正如火如荼地展開護法行動,原因是市政府受到異教徒施壓,對於這座觀音聖像的去留問題出爾反爾。在元月十八日時,公園管理處行文給當地大雄精舍的國大代表明光法師,內文居然與市府前函相反,違背先前的承諾,下令強制在三月底前自行拆遷,因此激起佛教徒強烈不滿,認為政府在決策上有欠公允。
然而儘管當時信徒們群情憤慨,明光法師發起「觀音不要走」運動,昭慧法師與林正杰立委在公園絕食靜坐以示抗議,但是教界人士中,存觀望態度者有之,一旁說風涼話者有之,無法榮辱與共,團結一致,當然力量也就削薄了。經過多方了解後,為了維護政府的公權力與佛教的權益,為了喚起社會各界的平等共處,我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情,在忙碌的行程中抽出時間,四處奔走,拜訪靈糧堂牧師,聯絡市議員,和市政府協調,和佛光會員座談。
後來佛光會決議將發動三百餘輛遊覽車北上陳情,市長聞言大驚,邀請我次日晚上代表教界至其公館會談,與會者還有議長陳健治、市議員江碩平、秦惠珠、牧師周聯華先生,深夜長談,終於達成共識:觀音可以留下來了!當我將協議書送至公園,交予昭慧法師等人簽字確認後,已近清晨兩點,在一旁守護觀音的民眾無不掌聲雷動,歡喜踴躍,有許多人甚至感動落淚。走出公園,萬籟俱寂,我仰望蒼穹,默默祝禱社會安寧,全民和諧。
教界異議 居間斡旋調解
談起為教界排難解紛,其實已有一段很長的因緣。台灣光復後,本省許多佛教寺院多被駐軍、軍眷、機關等占滿,台北善導寺大部分的房舍也被市政府兵役科占用辦公。一九四七年,幸賴孫張清揚女士捐資一千萬舊台幣,李子寬居士捐資五百萬舊台幣,合力收回該寺,恢復道場弘法度眾的功能。
最初我剛來台灣時,風聞寺中之本省比丘尼與大醒法師之間有所爭執,但因我初來乍到,不明內情,故未參與其中。李子寬接掌寺務後,屬意由太虛大師的傳人擔任住持,因而又引發新舊二派長老紛爭。由於我曾經受教於二位前輩,所以儘管心裡很著急,卻無能為力。
後來默如、演培法師之間,演培與悟一法師、真華與成一法師之間,也相繼有意見紛爭之事傳出。所謂「旁觀者清」,據我了解,他們之間都無私人恩怨,只是因為理念不同而產生異議。在佛門裡,自古以來,縱使證到阿羅漢果,我執已除,法執難化者常有所聞,因此,對於他們的爭論,我並沒有十分介意。直到悟一法師委屈難平,衝突日盛時,我因與悟一法師同在焦山、棲霞受業,故略盡棉薄之力,居間斡旋調解。
曉以佛法 鬧劇終成喜劇
早年張少齊居士所建的琉璃精舍,號稱「地下叢林」,因為張居士素與佛教大德來往頻繁,許多教界紛爭都是在該處攤牌解決。我也經常身在其間,承孫張清揚女士與張少齊居士厚愛,待我為上賓,每次親自為我張羅茶水,準備齋飯,對於佛門的一些爭端,也常採納我的意見。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我曾建議張少齊居士讓聖嚴法師接任中華佛教文化館的董事長,當時看得出來他有些勉強,但或許是出於一份尊重,還是接受我的意見。如今目睹該館能經營有序,我的心中稍有所安。
我不但在事關大局時挺身而出,也替一般家庭排難解紛,像高雄澳洲行、孫張清揚等人的財產糾紛,以及一些信徒的婚姻危機,我都運用佛法,耐煩調解,故能化繁為簡,迎刃而解。三十年前,台灣省林務局長沈家銘先生本來不是佛教徒,有感於我挽回他的家庭幸福,所以特來表示願為佛教效力。後來,我受當時中國佛教會秘書長悟一法師之託,親至林務局,請求讓香港倫參法師擔任阿里山慈雲寺住持,在沈局長明智的決定下,應允成事。過去一段排難解紛的因緣,居然成就另一段助人的好事,我更確定了排難解紛的好處。
一九九四年六月,演藝界知名人士夏玉順、凌峰之間,因口角齟齬而演成肢體衝突,夏玉順提出驗傷單,向警方提出控訴。我得知後,先和他們互通電話,曉以佛法,然後約他們同來台北道場用餐,一番言談後,凌峰當即表示道歉,隨後彼此握手言和,連在場採訪的記者都不禁歡呼鼓掌,一場鬧劇終於以喜劇方式收場,但幕後我為他們付清了律師費,則無人得知。
排難解紛 自利利他好事
由於排難解紛,我也遭致各界不同的反應,體諒其中辛苦,讚美事情得以圓滿處理者固然不少,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說我愛管閒事,太過入世。其實二千五百年前,佛陀不也經常出入於王宮貴冑之中,來往於民宅貧窟之間,為人排難解紛嗎?而觀世音菩薩為了排難解紛,更是不惜倒駕慈航,以三十三應身化現世間。佛教悲智雙運的精神,本來就在入世度眾中表現無餘,否則沒有眾生,何來佛道?為人排難解紛,正是自己的本分,怎可說是閒事呢?
比起人類,動物有時反能顯現明是非、識大體的一面。十餘年前,佛光精舍的老人抱怨大慈育幼院的小狗「黑虎」亂吠,擾亂安寧,並放言將投書報紙,說我們虐待老人。所謂「善門難開,好事難做」,我們以善美之心從事慈善工作,卻遭到這種後果,一些徒眾為此迭有怨言,但我做事一向為所應為,不計榮辱得失,所以只有一面安慰徒眾,一面想法子解決問題。後來幾經努力,將「黑虎」送到美濃朝元寺央請慧定法師收養,並且另外找了一條溫順的狗兒,以免院童哭鬧,才將此事圓滿解決。八年後,我到朝元寺去,「黑虎」居然還認得我,不但沒有絲毫怨尤之色,反而似乎很能體會我當初的苦衷,不斷搖尾歡迎,而且跟前跟後,一副舐犢情深的樣子。目睹此情此景,不禁鼻酸:我們將牠送到百里以外,但牠心中始終沒有捨棄我們!
排難解紛,能結好緣,能積善德;能化干戈為玉帛,能轉暴戾為祥和;是推己及人,兼善天下;是福慧共修,自利利他。如果每個人都能將排難解紛視為自己的本分,則人類紛爭當可減少,世界和平也是指日可待之事。所以,排難解紛是正正當當的好事,不是閒事。
一九九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