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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30 勇敢的一面
我生性隨和謙讓,從小甚得長輩疼愛。一天,一位史老師見我被同學欺侮,對我說:「孩子!你要振作!你要勇敢!這個世界是屬於勇者所有!」我將這句話記在心頭,數十年來自我奮發,精勤努力。現在回顧往事,我自覺也有勇敢的一面。
興教護國 不畏權勢打壓
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神州處處風聲鶴唳,連故鄉揚州也不例外,炮火槍聲,街頭巷戰,時有所見,屍橫街頭,怵目驚心。在槍林彈雨中,我不僅曾經見義勇為,救活一位中彈受傷的國軍,告訴大人用門板送他回後方;逃難時,更有躺在死人堆裡的經驗。那時,我不過十歲,在家人眼中,我是個膽識過人的孩子。第二年,排行老三的我,隨著母親,離鄉背井,去尋找經商失蹤的父親,雖然烽火漫天,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到了棲霞山,我為了一句不經意承諾的話而毅然出家,說來也算是十分勇敢。
一九四七年,國共相抗激烈,我那時二十一歲,出任白塔小學校長。白天,國民黨軍隊來校搜查共產黨;晚上,共產黨游擊隊又前來突襲國民黨部隊,如是每天都在夾縫中提著性命度日,但是卻從不感到畏懼。
當時佛教積弊甚深,連本身自保尚有問題,遑論發揮濟世度眾的功效。有鑑於此,我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僧青年聚集起來,在宜興創辦《怒濤雜誌》,到徐州編印《霞光半月刊*1》,赴松江張貼壁報,發送傳單,甚至街頭講演,宣揚革新佛教、邁出山門、走入社會、廣利眾生的理念,雖然備受舊勢力的打壓,但憑一股興教護國的熱忱,我們不畏權勢,愈挫愈勇。
振興佛教 生死置之度外
一九四八年,我們來到了南京華藏寺,蒙住持蔭雲和尚厚愛,將全寺交給我們管理。我們一心志在復興佛教,發現寺內陋習甚多,即刻著手改善,制定新生活規約,革新經懺制度,卻不料與舊僧衝突日甚,加上我們的思想前進,已然觸怒了當地的軍閥政客和土豪劣紳。舊僧與官僚遂勾結起來,對我們百般迫害,煮雲法師被他們打得死去活來,松峰、松泉法師幾乎喪命街頭……我任職監寺,每天出生入死,卻了無懼意,只覺得強烈的使命感時刻充溢胸懷,鼓舞著我們為教奉獻。自忖清末六君子的譚嗣同、革命烈士秋瑾、林覺民等,為了拯救黎民於倒懸,尚且不惜犧牲一己生命、家人幸福,吾等出家大丈夫欲振興佛教,普澤蒼生,若不肯勇敢犧牲,又豈能成事?
一九四九年,國勢頹危,我與同道智勇法師相約:要為佛教至少留下一人,以續佛慧命,紹隆佛種。於是決定:他留守大陸,我則孤身來台。由於長年深居內地,當時孤陋寡聞的我,對於台灣的印象,竟然還是古籍中所描述的蠻荒瘴癘之地。心中想到:玄奘大師不也歷經流沙猛獸之險,隻身西行,取經訪道嗎?古德有云:「為大事也,何惜身命!」我毫不猶豫地承諾下來,孑然一身地到達人地生疏的台灣北部,幾經輾轉,才獨自一人至宜蘭弘法,甚至在不了解全省人文地理的情況下,單槍匹馬,環島布教。多年後,不懂英語的我,還曾經數度隻身赴世界各地弘法。回想當年一個涉世不深的青年之所以能赤手空拳,不怖不畏地面對陌生的環境及遙不可知的未來,所憑者無非是堅定果決的勇氣罷了。
來台初時,舉目無親,我四處尋求掛單,卻頻遭拒絕,備受奚落,而三餐不繼,飢寒交迫則是常有的事,我卻從不為此氣餒。早年,孫張清揚女士對我禮遇有加,並有意出資送我出國留學,我一貧如洗,卻未曾動心,更未嘗向他訴窮求援。雖然那時無錢無緣,斗室中連一張陳舊的桌椅也沒有,為了接引知識分子,我竟能首開先河,發起大專青年學佛,記得當時優秀的青年吳怡、張尚德、王尚義等,都是參與第一次佛教座談的青年。
勇於創新 掀起學佛熱潮
一九六七年,我四處籌款,買下佛光山的土地後,身上僅餘微薄的一萬元作為開山基金。在當時一般人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如今佛光山的各種建設,不也證明了勇氣比金錢的力量還要大嗎?
三、四十年前的台灣社會民風保守,為了要提倡正信佛教,突破民間殺生拜拜的陋習,我組織佛教歌詠隊,利用幻燈片作為弘法工具,開辦兒童星期學校,設立學生會、弘法隊,帶領佛教青年到各地弘法……凡此創新不斷招致非議,甚至還有人說我是佛教的大魔王,揚言要殺我而後快。我並不因此而稍有憚色,繼續開風氣之先,灌製唱片,製作佛教廣播節目和電視節目,在佛教節慶時穿插歌舞表演……反對的聲浪接踵而至,我仍一本初衷,堅持理想。
現在,各個道場紛紛效尤這些弘法模式,說明了當初的勇於創新有其必要。為了要引起社會人士對佛教的重視,我還舉辦空前未有的佛誕花車遊行、大藏經環島宣傳團、運用視聽器材的環島布教等活動,果然掀起了學佛熱潮。回想當時我們既無文宣專才與組織經驗,又要經常面對教內教外人士的杯葛,而能所向皆捷,造成轟動,實在是靠著不退轉的信心與勇氣所使然。
無畏反對 決心辦學開山
弘法布教固然是困難重重,建寺安僧,乃至辦學培養僧才,也不無種種阻礙。一九六五年,我在壽山寺興致勃勃地向大眾宣布要創辦佛教學院時,卻被某位有力量的信徒潑了一盆冷水,他說:「師父!您辦佛學院,我們無法長期支持經費,將來您會沒有飯吃。」誠然,我當時財力匱乏,但是培植僧才以振興佛教已是刻不容緩的事,因此我不受警告威嚇而退志,仍然決心辦學,佛教學院於焉成立。三十年來辦學不輟,畢業的學生人數逾千,遍布海內外,不斷為佛教獻身賣力,而當年入學的學生慈嘉、慈怡、依嚴、心定、依恆、心如等,隨我開山闢地,建立不少汗馬功勞,目前都是佛光山最優秀的職事。常自慶幸:當年若稍有遲疑,不知要平白損失多少法將良才。
決定籌建佛光山時,也聽到不少反對的聲音,信徒們認為,既然已經有了宜蘭雷音寺、高雄壽山寺可以聽經禮佛,又何必要千辛萬苦另拓道場?於是我特地包了一輛大巴士將大家帶往現場,以便實地說明心中的理想,沒想到他們見到刺竹滿山,野草沒脛,更加害怕起來。大家不但不肯下車,還說:「這種鬼地方,有誰會來?要來,師父您自己一個人來吧!」我獨自下車,信步繞山一匝,思惟良久後,篤定地對自己說:「我,非來此開山不可!」
開山時,篳路藍縷的困苦艱辛,日夜不休的擘劃經營,層出不窮的洪水天災,聲勢浩大的悍民圍山都非筆墨可以形容,然而就在無比堅定的勇氣之下,一石一土的堆積,一血一汗的揮灑,荒山成為今日的佛光山勝地。當年不肯下車的信徒,後來都成了朝山的常客。當初美國西來寺的建設,也曾遭受附近居民的反對,經過百餘次的公聽會、協調會,十年的慘澹經營,才得以完成,如今不但是西半球第一大寺,更受到美國人的歡迎。其餘海內外各別分院,也都是在經濟拮据、人力缺乏的情況下創立而成,其中所經歷的困境,不知凡幾。自忖若非秉持勇猛的信心和毅力,無法完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心願。當然,於佛光山我雖退位,但於和尚我並未退休,所以對於國際佛光會,我還要更精進努力不可!
有違原則 絕不苟且妥協
我一生隨緣隨喜,但是碰上有違原則的事,我絕不苟且妥協。接管雷音寺時,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請人將大殿內多尊神像搬走,並且親自撤除兩旁神像出巡用的「迴避」牌子,以正佛堂威儀莊嚴。為了密勒學人獎學金的濫發,應邀做評審委員的我,不惜向主辦人南亭法師拍桌抗議*2。為使高雄市區信眾便於學佛,我幫忙建築高雄佛教堂,看見牆上的卍標幟與正統佛教不符,我力排眾議,拆掉重建,後來證明:我的擇善固執是正確無誤;我又堅持將佛龕前兩尊巨大無比的石獅搬走,藉此非難的信徒持棍護獅,見我不驚不懼,閉目端坐,僵持良久後,終於默然離去。高雄佛教堂落成後,我自願退居監寺,禮請月基老和尚擔任住持,為此也費盡唇舌,幾次三番折服信徒,外道的干擾也是不計其數。早年,我在寺內講經,耶穌教、鴨蛋教就在寺外喧囂吵鬧,我默擯不理,久而久之,也就銷聲匿跡了。
少年在叢林參學,讀到古德先賢們為法忘軀的精神,往往令我馳慕不已,尤其是唐朝智實法師為了僧、道坐位前後,寧受杖責,和皇帝抗爭不屈的事蹟,更是令我欽佩歎服,故而立志效法。
還記得剛開始弘法時,正是台灣實行戒嚴令最為嚴峻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花蓮宣傳布教,警方前來取締阻止,我到警察局抗議:「我們到處傳教,都未曾有人禁止,難道花蓮是化外之區嗎?」威壯的聲勢倒也令他們愕然無聲了。另一次,我在龍潭說法,眼見警察在台下取締,我也毫不畏怯,依然在台上賣力演說,居然大家各做各事,直至講經完畢,都相安無事。
撰文抨擊 發出正義之聲
我在宜蘭駐錫弘法時,警備司令部連續接到黑函投訴,說我白天收聽大陸廣播,晚上穿著便衣外出,張貼親共標語,散發反動傳單。後來到了高雄,又有人密告我在佛光山窩藏長槍兩百支,儘管這些莫須有的罪名都足以讓我隨時招致殺身之禍,我仍不退縮,依舊四處弘法,護教衛僧。三十年前,壽山寺初建好時,高雄要塞司令部以寺樓超高為由,下令拆除,那時軍令如山,一般民間是不敢申訴反駁的。眼見高雄信眾好不容易有了一座安頓心靈的殿堂,怎能就此坐視夷為平地?我獨上要塞司令部理論,一席義正辭嚴的話,令主辦人連聲道歉,收回成命。
我也常仗義直言,或駁斥政府對於佛教不公平的措施,或提供建設性的意見,例如:建議政府將「寺廟監督條例」改為對各宗教一視同仁的「宗教法」;反對宗教不平等的待遇,與各界人士共論政府宗教方針的弊端等。一九六三年,越南總統吳廷琰迫害該國佛教,舉世譁然,政府宣布不准民間有反吳的言論,我還是發出正義之聲,撰文抨擊。其實唇槍舌戰非我所願,況且言行招忌,只會帶給自己更大的阻力,然而佛教所以能流傳千古,不就因為一些只問是非,不問利害的佛門龍象嚴持正義,奮鬥爭取而來的嗎?我豈能愧對歷史!
為眾謀福 為國直陳諫言
我不但發心為教奔走奉獻,我也積極為眾謀取福利,例如:四十年前在日月潭服務的陳秀平受政府監視*3,我卻大膽為他保證,後來並推薦他擔任智光商職的副校長;二二八事變後,某信徒被牽連入罪,禁止外出,我自身難保,但也主持正義,為其申冤,還其自由之身;以叛國而被軟禁的孫立人將軍,我也因為推崇其功在國家,不顧某方警告,堅邀他到佛光山參觀小住;陳鼓應、楊國樞、韋政通等言論開放的學者,也曾在二十多年前,應邀到佛光山的叢林大學授課,為此,台灣大學某葉姓女教授放言:「佛光山是共產黨的大本營!」儘管如此,基於尊重人權、融和黨派、禮遇學人的理念,我願義無反顧,冒著判罪監禁的危險,言所當言,為所當為。
在先總統蔣公逝世時,我講演評論其遺囑中的宗教色彩;在中國國民黨十三全會中,我建議蔣經國先生:應開放政治管道;在李登輝先生初任總統時,對於他的公然為耶教證道,我表示不以為然……為了國家更好,我甘冒大不諱,直陳諫言,自覺勇氣充沛。
近幾年來,我率先赴中國大陸探親弘法;我接待許家屯先生、千家駒先生、民運人士等,一再成為媒體報導,大眾矚目的焦點,拊掌稱快者固然有之,批評瞋怪者也為數不少,「政治和尚」的稱號不脛而走,我仍不怨不悔,我以為:慈悲包容是促進人類和平的良方,我願為海峽兩岸的互尊互重,甚至和平統一而努力不懈。
顧全大局 忍辱走回講台
《佛遺教經》中有云:「能行忍者,乃可名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歡喜忍受惡毒之罵如飲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
在四十年以前,我寫佛傳時,對於佛陀這一番言教,已有所領略。那時,我在慈愛幼稚園召開董事會,剛要開始,一位素來霸氣的信徒,建議一位毫不相干的人上台主持董事會議。在我走下台時,有位陳老師突然大發雷霆,將桌子一拍,罵道:「你們這些地獄種子!師父創辦的佛教幼稚園,你們竟然找別人做董事長。」那位信徒知錯,請上台的那位欲當董事長的張先生下台,要我重做主席,我實在不願上台,但想到:眼前實在無人對佛教事業具有遠見與魄力,只得忍住剛才下台的恥辱,本著「捨我其誰,當仁不讓」的決心,再度走回台上,繼續主持會議。然而,有誰知道,為著顧全大局,再次步上講台的那一刻,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我這才深深體悟:忍耐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
年近古稀,回首前塵,數十年來,憂國憂教,弘法利生,雖飽受譏毀,總是堅此百忍;雖頻遭阻難,猶能勇往直前。唯自愧與越王勾踐的臥薪嘗膽、十年生聚教訓比之,猶相去甚遠;與諸佛菩薩的拔苦予樂、百劫精進相較,更是望塵莫及,但盼日後有更多的艱辛困境來讓我砥礪身心,代眾受苦,則於願足矣!
一九九三年五月
註釋
*1徐蚌會戰前,大師擔任南京華藏寺監院,兼為徐州的《徐報》主編〈霞光副刊〉。
*2一九七二年,大師應密勒學人基金會創辦人沈家楨居士之聘,擔任密勒獎學金論文評審委員。一次,於華嚴蓮社召開審稿會議,由於來稿內容不佳,最後評審未按學術論文審核標準,任選一稿通過。大師堅決表示不可,並建議提高獎金,以求為佛教界徵得好論文。不料在大眾咸認大師意見可取時,南亭法師卻再三阻撓,為此,大師拍桌抗議。
*3當年局勢不安,陳秀平因身上的一張匪諜嫌疑犯名片,而身負匪諜嫌疑,就連到宜蘭念佛會念佛,也遭警察跟蹤。大師見了不忍,向刑警隊長表明:「匪諜做壞事,於法不容,現在我要帶他出外弘揚佛法,利益大眾。」幾次溝通,刑警隊長莫可奈何說:「那你要負責。」就這樣,大師每次出外弘法,都帶著他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