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50　浩瀚星雲／余秋雨

國際知名學者與作家

余秋雨

一位名滿天下的高僧暫時停住了他滔滔的講經課程，轉而娓娓動聽地回憶起他的母親、外婆、朋友，講完之後又莊嚴合掌，拜謝天地親友。一路拜謝，一路合掌，他把自己的一生稱為「合掌人生」。此時的高僧，年紀已經不輕。這番情景，實在是千古雅韻、萬里高風。

這就是我們眼前的這本書—《合掌人生》。

讀這本書，不必焚香沐浴，不必磬鈸相伴，但也請合掌—為人生合掌，為親情合掌，為友愛合掌，為佛教合掌，為最好地實踐了人間佛教的星雲大師合掌。

讀完這本不厚的書，我想，星雲大師又一次出奇制勝，用一番有體溫、有觸覺的散文筆墨，寫盡了人間佛教的真諦。人間佛教的宣導者自己就生活在人間，與其他普通人休戚與共，卻又處處通向佛法。這是一次最漂亮的「現身說法」，把自己的生命當作媒介，將平實人生與高妙哲理連接在一起。他寫的事情都很小，又都很大，因為每件事都包含著象徵意義，所以佛法稱之為「一花一界」。與儒家孝道不同的是，他筆下的親情超越了家門，也超越了親屬，而是通向了整個人間，通向了天地大愛。他的文字表明，高尚的人生無須他求，就在傾聽母親的片言隻語中，就在捧持師長的一碗鹹菜中，就在懷念老友的悲歡記憶中。但是，一般的傾聽、捧持、懷念還只是匆匆歲月，因此還需要體會和覺悟，那就是合掌。

在這裡，我想順便說說自己在星雲大師前合掌的歷程。

二十幾年前，我對中國的經濟發展已經有點信心，卻對精神文化的前景深感迷茫，因此毅然辭職，獨自開始文化苦旅。我走啊走，看啊看，想啊想，有時似乎高興了，很快又陷入失望。古代的精神遺言堆積如山，究竟有幾句能夠存活當下？今天的教授學者多如潮湧，究竟有幾個能感染民眾？鏗鏘的口號已經唾棄，道德的底線已經突破，人生的意義何處尋找，富裕的目標通向哪裡……這一系列又硬又冷的課題橫亙在條條道路之間。對我而言，疑慮始終是疑慮，苦旅始終是苦旅，直到那一天，在台灣見到了星雲大師。

星雲大師當時已經讀過我的諸多作品，邀請我在他的道場裡長時間居住，還可以天天與他長談。我一天天看著他，聽著他，心想，這明明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一片浩瀚的星雲，卻為什麼像兄長一樣讓人感到親切？他的身邊，是一個由他帶領出來的純淨天地，善良到極致，又快樂到極致。我終於明白，人類的精神理想一點也不艱深，而是一種能讓任何人進入，又讓任何人輕鬆的生活。那裡的尊嚴不必經過格鬥，那裡的成功不必經過競爭，那裡的哲學不必經過抽象，那裡的文化不必經過扮演。當種種私欲都被擱置，當種種名利都被消釋，當種種藉口都被放棄，當種種陰暗都被照亮，生命立即就變得透明而美好。我想，由這條路，也能造就中國的美好，人間的美好。

當我明白了這一切，我心中的一切迷茫也就融化了，因此便起身向星雲大師恭敬合掌。

很多年過去了。此刻，我面對眼前的書，又一次向遠方合掌。

庚寅年之大雪之夜

二○一○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