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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26 渡海

在深沉的夜色裡,有白色的細雪從空中飄下,當地的人稱為「風花」。

「雪月」與「風花」被認為是最美最浪漫的,因為雪中的月色和風裡的雪花,都帶著迷離與淒涼。

火車,疾速的奔行在風花雪月之中。

從凝結著霜霧的窗口望出去,大地一片銀白,只有鐵軌旁偶爾會看見一些灰色隆起的東西,凝神一看,是一具具的屍體,他們以各種姿勢躺臥著,彷彿在說著不同的故事,但不同的故事出自同一個背景:這是一個悲慘的時代。

風花,無視於人的悲涼,不停的在空中跳舞。

春花、秋月、夏日、冬雪都不會在乎人間變故,它們總是依約來到人間,歡喜的時候看,見到四季變化的美;悲傷的時候看,見到人間的無常、世間的無情。

轟隆一聲,火車停在常州天寧寺的門口。

車廂裡走出一個年輕人,挺了挺腰桿,拉緊了衣領,大步走進天寧寺,走過菩薩垂視的門廳,走過漫天的細雪,走向黑漆漆的寮房。

寮房的出家人早就歇息了。

寮房與屋外的雪地一樣,一片漆黑、一片寂然。

年輕人就著窗外微弱的雪光,摸黑把第一位出家人搖醒。

他低聲的問:「要不要去台灣?」

睡得正甜的出家人,嗯了一聲,翻身又睡了。

「要不要一起去台灣?」年輕人走向第二個人。

出家人揮揮手,緊了緊被子,又睡了。

找到第三個出家人,年輕人說:「要不要和我去台灣?」

那人,乾脆把頭整個蒙住了。

年輕人不死心,一個一個搖醒、一個一個問,終於有十幾人在他澎湃熱情的音聲裡動容,願意隨他奔赴異地。

年輕人快步走出天寧寺,習慣性的向門廳的觀世音菩薩合十問訊。當他合十仰望菩薩時,菩薩彷彿看見了他眼中的熱忱。

他登上車,對火車司機說:「開車吧!」

誰要到台灣?我帶你們去!

火車空洞空洞的開往上海,年輕人知道這是在大陸的最後一夜,接著他將會到台灣那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時局這麼動盪,此去經年,不知道還有沒有重返的一天。

這個準備出發渡海的年輕人,正是日後把佛法傳遍台灣的星雲。

談到當時哪來的勇氣,叫火車暫停在常州天寧寺外,冒著嚴寒,去叫天寧寺的和尚一起到台灣去,星雲說:「沒有想那麼多,覺得應該做的事,就去做了!」

就像到台灣一樣,覺得應該去,就去了。

當時是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南京即將淪陷了。由於戰況激烈,到處都有傷兵,許多出家人發起慈悲心,紛紛組成僧侶救護隊,一方面救護傷患,一方面為眾生服務。

星雲的同學好友智勇法師,想組織一個六百人的僧侶救護隊去台灣,奔走了幾個月。「當時我很崇拜他們,六百人?那可不得了,只看到他們進進出出的,吃飯、開會,那時我已經當家了,也不懂他們在忙什麼。但是,智勇法師是我的好友,我不只覺得敬佩,也贊助他們,我說:我給你們飯吃好了。」

這樣忙了兩個多月,到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的八、九月,天氣變冷了,許多原來答應要去台灣的人,不來了,甚至連智勇法師都不去了。原因可能是無法組織到六百人,感到洩氣。星雲看了感到著急,忙了那麼久,怎麼說不去就不去了?還有一百多位要去,誰來帶領?

星雲找到智勇,鼓勵他說:「你還是去吧!我們做朋友做道友,也不一定要在一起,你去了台灣,成功了,我可以去靠靠你;萬一不成功,你也可以回來靠靠我,人生的成敗很難說的。」

智勇總之是不去了,就對星雲說:「那麼,你去吧!」

星雲心想:「這種事總要有人做,我就去台灣吧!」

當時,出家人的規矩很嚴,星雲也不敢私自決定,兼程趕到棲霞山,向師父志開上人請示,准許他到台灣。師父聽說愛徒要到台灣,立刻答應了,但是心裡依依不捨,臨行前一晚,親自辦了一桌菜,為星雲餞行。師徒二人隔桌相望,想到此去可能就是生死相別,都不禁百感交集。

「吃完飯,師父拿了十個銀圓給我在路上使用,這還得了哇,這麼多,當時我連一個銀圓也沒看過,熱淚盈眶的接過師父交給我的銀圓,師父對我真好哇!」星雲說:「師父還對我說,孫立人將軍是我們棲霞山中學的董事,你到台灣只要能聯絡上他,他一定會照顧你的。」

得到師父的鼓勵,趕回大覺寺的白塔國小,對一百多個想到台灣的僧侶說:「好!誰要到台灣去的?我帶你們去!」說這句話的時候,星雲心中充滿了無限的豪情。

星雲回憶的說:「當時連台灣在哪裡都不知道!我的知識開得很晚,那時二十三歲,連上海都還沒去過,聽人說抗戰遷都到重慶,勝利了,從重慶還都要明年才能回來,我都大吃一驚:重慶那麼遠呀!台灣更不用說,是在大海裡呢!」

渡海而來的法船

星雲的性格,只要下了決心,不論成敗,都會勇往直前。他聽說有一艘船從上海要開往台灣,便率領七十幾個人坐火車到上海,途中想到常州火車站附近的天寧寺,自己曾在那裡參學,說不定可以多號召幾個人到台灣,他叫火車停在天寧寺門口,把睡夢中的出家人一個一個搖醒。

「當時路邊有許多死人,晚上又看不見,等於是踩著死人的頭進天寧寺的。那個時候,整部火車都載滿一批一批從軍的青年,我也不知道什麼力量,去找開火車的人,叫他到常州、鎮江一些寺廟門口時停一停,沒想到他們就這樣答應了,火車等著,但是去台灣的總共只叫了十幾人。」

醒著的,勉強約到幾位,沉睡中的,就很困難了。

但也不盡然,醒著的也會變卦,出發時一百多位出家人,到了上海,只剩下七十幾個。在上海等船的幾天,又有二十幾位離開,真正上船赴台灣的,只剩五十人。後來在台灣弘法比較知名的淨海、印海、浩霖、廣慈都是那五十人裡的青年法師,沒有這一批法師,台灣不會在短短幾十年裡佛法廣傳,所以那一艘上海來的軍艦,事實上也是渡海而來的「法船」。

船開到基隆,隨即坐火車到台南,被送到一處軍營,星雲抬頭看營上釘著一個粗糙的招牌,寫了幾個大字「普通兵訓練營房」。當時大家就議論紛紛,幾千人群聚在門口不肯進去,小部分是參加僧侶救護隊的出家人,說:「我們是出家人,怎麼能來當兵呢?」大部分是響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知識青年,說:「我們是知識分子,怎麼叫我們來當普通兵呢?」

星雲就安慰大家:「既來之則安之,還是進去吧!」

進了軍營,星雲想起師父的話,找到一個負責的人問:「我要找孫立人將軍!」

「你是孫將軍的什麼人呀?」那個人沒好氣的說。

「我和孫將軍沒什麼關係,但是我師父叫我到台灣找孫將軍。」

「隨便什麼人也要找將軍,你等著吧!」

星雲就和一起來的出家人,在軍營裡等著,又有一些人受不了,離開了。

過了幾天,有一些軍人就來遊說他們去從軍,對星雲說:「像你這樣的人才,如果讀軍校,不出十年,就可以升上將軍。」

星雲說:「我是出家人,升將軍做什麼呢?」

他心裡想著,如果不離開,遲早會被拉去當兵,但是隨他一起來的出家人,有一些生病了,他自覺對他們有責任,只好留下來。當時二二八事件剛過不久,又有大批從大陸撤退來的軍民,台灣也是一團混亂,留在軍營,有口飯吃,又能照顧朋友。

又過了一陣子,有一天,一個軍官來對他們說:「你們明天到黃埔軍校去報到!」

你們怎麼也跑到台灣來?

星雲眼看不走不行,一群出家人就匆匆離開軍營,人人身無長物,只有星雲的身上有一張台灣地圖。他想到有一位同學叫大同法師,在台中寶覺寺常住,決定到台中去找大同法師,再想辦法。

好不容易走路、坐車,再坐車、走路,跌跌撞撞到了台中寶覺寺,有一個出家人來問他們:「你們來做什麼?」

星雲說:「來找大同法師。」

那位法師說:「大同法師因為有匪諜嫌疑,連夜逃到香港去了。」

大同法師當然不是匪諜,不過在白色恐怖時代,不管是不是匪諜,只要有「匪諜嫌疑」等於是死路一條,大同法師為了保命逃走,卻讓走了百里的星雲怔在當場。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有一位住在寶覺寺長得一表人才的居士林宗心,過來對他們說:「這裡的當家師,人非常好,你們等他回來,說不定會收留你們。」

星雲回憶當時的情景,說:「這林宗心不只是個美男子,也很有才華,他和日本人的關係很好,是個日本通,那個時代也被陷害,說他是漢奸,政府因此不准他到日本。一直到民國五十幾年,我救他,我向國民黨中央黨部建議說:『你們要發展對日邦交,應該派林宗心去,他不只是日本通,又是一表人才,日本人很崇拜他的。』後來勉強派林宗心去一次,回來沒多久就死了。」星雲的人生哲學是「滴水之恩,湧泉以報」,林宗心只是一個例子,他當時表現出一點善意,經過十幾年,一有機會,星雲就加倍的回報。

後來等到了當家師,他大概被大同法師有匪諜嫌疑這件事嚇壞了,也不敢收留星雲一行人,他向星雲說:「不如你們到觀音山凌雲禪寺去找慈航法師,他在辦佛學院,正需要老師,你們去找他吧!」

因為人生地不熟,有一個出家人就自告奮勇帶他們去觀音山,沒有想到剛到台北就遇到傾盆大雨,把通往觀音山的路沖斷了。

「因緣就是這樣,觀音山到今天我還沒有去過,那時我才二十三歲,心想隨便一個寺廟可以安住修行就好,沒有想到有那麼多的曲折。觀音山去不成了,那位師父說:『那你們去住十普寺好了,十普寺是外省人當家。』」

星雲又冒著大雨到南昌街十普寺,先是道源法師出來,見到他們幾個就沒好氣的說:「喂!你們怎麼也跑到台灣來?」當時有一位法師就很生氣回他:「你可以來,我們為什麼不能來?」後來,住持白聖法師出來,也不肯接受他們,連住一宿也不行。

追回大水沖走的布包

帶星雲來台北的法師就說:「那也只好去住善導寺了,善導寺有大醒法師。」

「我一聽,立刻說好,因為大醒法師是個文人,經常在佛教刊物發表文章,很有思想,也很有見地。一行人就從南昌街走向忠孝東路,路上大雨傾盆,積水淹過了膝蓋,走到林森路的時候,突然掉進一條大水溝,因為水太大了,水溝完全看不見,我拚命游泳上岸,等上了岸才發現布包不見了。我一直說:『我的布包呢?我的布包呢?』同行的人說:『命保住比較重要,布包就讓它去吧!』他們哪裡知道,布包裡有師父給我的十個銀圓,那可是保命的錢呀!怎麼能掉了就算呢?」

星雲立刻返身跳入溝裡,去追那個被大水流走的布包,一方面是布包裡有十個銀圓,流得比較慢;一方面是星雲的水性從小就很好,竟然把布包追到了。

「我小時候住在揚州,住家附近是條運河,水勢很急,但是我經常從這一邊游到對岸。從小水性就很好,追到了布包當然是很欣慰,但是早就全身濕透、筋疲力盡、飢寒交迫,說是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從星雲跳入水溝追回自己的布包,可能看到他對人生、對某些事物的堅持,布包裡的銀圓不只是錢而已,它代表了師父的囑咐與祝福,在這一點上是意義重大的。我們從星雲後來的歷程看到,凡是意義重大的事,不論多麼艱難辛苦,他總是堅持到底、全力以赴,從不輕輕估量,也從不輕易放過。

到了善導寺,依然被拒絕了,但天色已黑,只好全身濕淋淋的蜷曲在善導寺的大鐘下度過一個寒冷的夜晚。

第二天,在台北火車站搭火車,想轉到八堵月眉山的靈泉寺,去投靠善慧法師。臨行前,覺得自己打赤腳不好看,就買了一雙木屐學著穿,非常艱難的搭上火車,沒有想到下車的時候竟然赤腳下車,忘了那雙木屐,想起的時候,火車已經開遠了,這一回沒有布包那麼幸運,新買的木屐丟失了。

對於那火車上遺失的木屐,星雲惦記到現在。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大師愛物惜物的風範,這是他在佛學院裡養成的習慣。這麼多年來,大家都知道,大師的衣服、鞋襪,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丟棄,有的徒弟看到大師的衣履壞了,勸他換新,他總是說:「這是出家人的本分!」

好不容易赤腳走到靈泉寺,已經是下午一點多,寺裡的法師出來問:「中飯吃了沒?」

「那時候聽到這句話,感觸很深,中飯當然還沒吃,早飯也沒吃,昨天的晚飯也沒吃,昨天中午和早上都沒吃,已經餓了一天一夜又半天,但從台中一路上來,沒有人問過,現在聽到有人問中飯吃了沒?內心的感動是難以形容的。」

法師雖然這樣問,卻不表示有得吃,他說:「我進去問問,可不可以給你們吃?」

「他轉進去以後,我們就聽到裡面有人說:『我們自己都沒得吃了,還給他們吃!』不給吃,同學們就大家湊點錢拜託法師去買點米,煮給我們吃。等到買米回來,飯煮好,已經是兩點快三點了。吃到第一口飯,那種感覺是無法形容的,想想看,一輩子要每餐都有一碗飯吃,真不容易!」

由於那一次的經驗,星雲就發願,將來自己如果有寺廟,一定要不管多少人來、不管什麼時間來、不論什麼身分地位、不論有錢沒錢,都要提供他們飯菜,不只是飯菜,還要營養、可口,這後來也成為佛光山派下寺院的宗風。

文章比我更早跨海來台

看來靈泉寺也非久留之地,一群人商量的結果,聽說慈航法師在圓光寺,到中壢的圓光寺去,那裡有台灣佛學院,慈航法師是院長,說不定可以容身。又從八堵坐火車到中壢,從中壢步行走了幾十里的黃土路,才到了圓光寺。

才一走進圓光寺,遇到一位比丘尼,非常和善慈祥,雙手合十問訊,說了一句:「無量壽佛!」

「當時我非常感動,這麼莊嚴的比丘尼,就像觀世音菩薩一樣,我們一群人穿著破破爛爛,已經狼狽不堪,路上找人問話,都沒人睬我們,一路上碰到的不是白眼就是喝斥,這個比丘尼怎麼這麼好!還向我們合掌,那麼慈悲!台灣的比丘尼都這麼好嗎?接著又見到一位比丘尼,他一見面就說:『你是星雲法師吧!我讀過你的文章,你的文章在我們佛學院裡都有呀!來來!我叫老和尚出來和你見面!』我聽了受寵若驚,請老和尚來和我見面,怎麼敢當?但也想到文章的力量真大,比我更早跨海到台灣。」

等了一下子,比丘尼帶著一位老法師出來,就是妙果老和尚,與星雲一見如故。非常奇怪的是,妙果老和尚講的台語,他一聽就懂。妙果老和尚對星雲說:「你不要走了,留下來吧!」

星雲感動不已,就在圓光寺住了下來,本來妙果老和尚請他在佛學院當老師,星雲覺得自己還不能當佛學院的老師,拒絕了。但是當時戶口查得很緊,一定要報個戶口,星雲就對老和尚說:「那就把我報成是佛學院的學生吧!」

老和尚起初不肯,說:「這一班佛學院明年就畢業了,當學生得要從頭讀起,你明年再讀一年級吧。」

星雲說:「您本來要找我當老師,現在我志願當學生,還不夠資格嗎?」

老和尚只好以畢業班學生的名義幫他報戶口。

為了感謝老和尚的收留之恩,在圓光寺的那一段日子,星雲把全身心奉獻給老和尚。當時妙果老和尚擔任苗栗、桃園、新竹三縣的佛教會理事長,所有的公文都是由星雲代看代批。他雖然沒有當佛學院的老師,卻做一切打雜的工作,甚至每天天沒亮走十幾里路到市場買菜,菜販都還在睡夢中,他把菜販一一叫起來,說:「來買菜了!」如果有人對老和尚稍微不好、不敬,星雲總是出來為老和尚拚命。

「在圓光寺住了三個月,有一天警察跑來,把我們都抓起來。不只是抓我們,是整個台灣抓出家人,起因是台灣有四個警察局長是匪諜,有人在街上貼標語,情治單位誣賴是『政治和尚』貼的。被認定是知識分子的和尚都被抓了,包括德高望重的慈航法師、律航法師,律航是中將出家的,又是在台灣出家的,一看是一點問題也沒有,還是被抓了。」

度化了看守的獄警

星雲和一群外省籍的法師,被關在一間大倉庫裡,連躺下休息都不行,還經常被喝斥、捆綁,甚至眼睜睜的看人被拉出去槍斃,今天槍斃幾個,明天槍斃幾個……

雖然牢獄那麼可怕,星雲也坦然面對生死,不過也有溫暖的事。當時看守這群出家人的警察,因為對出家人有好感,對佛法有興趣,每天都和他們談佛法,還對他們說:「你們很快就可以出去,出去的時候,我要跟你們出家!」大家都以為這個警察的心很好,是在安慰大家,沒想到他們放出來的時候,那位警察也出家了,法號「廣元法師」。

關了二十三天的黑牢,由於孫立人將軍夫人孫張清揚居士的擔保、吳經明居士等人的奔走,才被營救出獄。慈航法師就沒有這麼幸運,他被關了一五○天,日後在汐止彌勒內院圓寂,肉身不壞。

出獄之後,警備總部還日夜派人跟監,因為有人誣陷星雲「白天收聽中共廣播,晚上換了便服,在外面散發反政府的傳單及親共標語」,他也不以為意。一年之後,黑函不攻自破,跟監的人受到星雲的感化,皈依成為佛門弟子。

「出獄後,還住在圓光寺,妙果老和尚叫我幫他為佛學院的畢業特刊寫一篇〈回顧與前瞻〉的文章,我當時很年輕,就想揣摩老和尚的口氣把文章寫好。事後,老和尚不放心,他認為我這麼年輕,怕我寫出來的文章不成熟,便拿給主編圓明法師看,問他說:『你看,這寫文章的和尚幾歲?』圓明讀了,大為欽佩,說:『看這文章的思想觀點就知道是老修行人,大概六十幾歲吧!』他還猜說是東初法師寫的。這件事給我的鼓勵很大,覺得自己可以走文章弘法的路。」

改變了世界的藍圖

接著,星雲被派到苗栗法雲寺去看守山林,三個月住在山上,一方面沉思自己未來要做的弘法事業,一方面回想來台灣所看到的佛教面貌,心中慢慢畫出自己生涯的藍圖。這張藍圖不只改變了他,改變了台灣,也改變了世界。在山林的日子,他寫下來台灣的第一本書《無聲息的歌唱》。

不久之後,善導寺的大醒法師在青草湖邊的靈隱寺辦佛學院,邀請星雲到佛學院當教務主任。那一年,星雲二十五歲。

「前後擔任兩年的教務主任,印象比較深的學生有幾位。一位是台東開山寺的住持修和法師,他後來被判無期徒刑,死在牢獄。他有一個弟子叫吳泰安,是個神經病,每天幻想要推翻政府、要革命,還寫了許多聘書,一張寫著聘修和法師為推翻政府的國軍總司令,還有一些寫著別人,余登發的冤獄也是這個案子,修和法師就這樣死在牢裡,真是冤枉,那是很優秀的青年呀!像現在基隆靈泉寺的晴虛法師,當過《海潮音雜誌》主編,也是我的學生。台中的聖印法師,他當時十七歲,來佛學院時已經開學了,學校不肯收留他,我看他是個優秀人才,就說:『如果不收這個學生,我書也不教了。』才勉強讓他進來。像現在苗栗靜覺院的智道法師,像美濃朝元寺的善定法師、慧定法師……」

回想起自己在台灣佛學院第一屆的學生,星雲的臉上流露著喜悅,這些學生有很多和他年紀相仿,也有一些比他大十幾歲的,師生的感情都非常好。但是,他也感到奇怪的是,許多在院裡感情很好的學生,甚至事事仿傚他、崇拜他的學生,畢業之後卻不肯承認是他的學生。

「剛開始,我以為是台灣師生的倫理不夠,不像在焦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慢慢的,我發現還有別的原因,一是有的學生比較傲慢,他自己要當老師,一旦承認是別人的學生,自己就渺小了,傳承的觀念不是那麼強。二是省籍因素,這些學生都是本省人,我是個外省師父,承認拜外省人為師,使他們感到說不出口。這是非常可惜的。佛教是最寬廣開明的宗教,眾生平等,沒有任何分別的,釋迦牟尼還是印度人,歷代的祖師不論什麼宗派,不都是外省人嗎?阿彌陀佛還是外星人呢!」

為了打破思想的界限、省籍的情結,星雲覺得自己應該更走入群眾、深入台灣社會,讓佛法普傳在這片土地;他也希望當時深受日本影響的佛教風氣,僧俗不分、出家人娶妻吃葷、不重經典與戒律的情況可以扭轉。這不只需要自己努力弘揚正法,還必須培養無數的本土菁英,才能普遍撒下正法的種籽。

星雲登臨斯土,是台灣之福

在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那混亂的時代,星雲被大時代的洪流推擠,偶然踏上在海的南方,一個從未想像過的島嶼,當他從上海上船的那一刻,就好像唐朝另一位揚州和尚鑑真大師渡海去日本,影響了日本的文化、思想、藝術,許多年之後,日本人都說:「能讓鑑真踐履斯土,是日本之福。」我們也可以說:「能讓星雲登臨斯土,是台灣之福。」大時代的混亂是在所難免的,不管是哪一個族群,都在洪流與漩渦中流轉,但是大洪流與大漩渦也創造更開闊、更有氣概的文化。

平心回顧,如果不是民國三十九年那一場天翻地覆,帶來了外省菁英,幾十年來和本省同胞胼手胝足共同打拚,台灣的經濟、文化不會在短短的時間脫胎換骨;像星雲大師,五十年來,日日夜夜從不停息的為眾生服務,廣設寺院、學校、救濟院,甚至辦「無汙染的報紙」、「無汙染的電視頻道」,不只是正法的弘揚,對台灣族群的融合、文化的創發、心靈的提升……都寫下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因此,星雲的渡海,足可以與歷史上幾次偉大的宗教旅行相互輝映,達摩的渡海、鑑真的東渡、玄奘的西進、惠能的南行。

想到從前讀師父的書,讀到「欲為佛門龍象,先做眾生馬牛」、「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總使我為之熱淚盈眶。想到自己生於二十世紀的海島一隅,無緣親近達摩,或者鑑真,或者玄奘,或者惠能,在師父的身上卻時常看見那些典範的身影,能有緣親近師父,真是人生的幸福呀!這樣想著,就會感念那一場波濤、那一場渡海、那一艘法船,把五百年才會出現一次的偉大宗教家,送來了台灣。

想到師父到台灣的初期到處碰壁,最後被本省籍的老和尚收留,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對第一位遇到的本省比丘尼就感動不已,可以看見師父確實與台灣有不可思議的因緣。若以因緣觀之,師父與台灣緣深情重,早就勝過自己的故鄉了。

「民國四十一年(一九五二),我到宜蘭去,今年九十年(二○○一),呀!整整五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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