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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84 創見

一九八五年,電影導演劉維斌發心要拍一套佛教正統的早課儀禮,聽說佛光山的梵唄唱得最好,決定要上佛光山拍攝。

劉導演告訴我:「我們還缺一個劇本,你願不願意義務幫我們編劇呢?順便到佛光山住幾天!」

我很樂意發心,對寫一個早課的劇本也很有興趣,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可以住在佛光山上,親近出家人。

我被安排住在「麻竹園」的一間套房,這給我帶來很大的震撼,不只是電視、冷氣、地毯,一切的設備都是與一般飯店比肩同步的。

那時候是夏天,夜裡我躺在柔軟舒適的床上,享受涼爽的空調,使我忍不住回想從小和爸爸媽媽進香,住在寺廟的情景。往往一進入廟裡,就被以「男女授受不親」、「要遵守清規戒律」為由,分成兩邊,媽媽帶著姊姊住在西廂,我和兄弟隨著爸爸住在東廂。

住在大眾廂房,往往五、六十人一間通鋪,甚至有上百人的。房間看來髒亂破舊。加上進香團人眾雜處,有的人並不愛洗澡,整間房就瀰漫著濕熱與汗臭。想洗澡的端著臉盆到數十公尺之外,數百人圍著一座大水槽,隨意沖洗,有的人沒有公德心,還跳入水槽。

有些寺廟不重視衛生,往往進一趟香回來,身上都是跳蚤和蚊子叮咬的痕跡。

這些進香的經驗,使我小小的心靈留下不少疑問:

「為什麼我們不能全家人住在一起呢?」

大人這樣回答:「男生和女生在一起,違反了廟裡的清規。」

「為什麼廟裡不弄得舒適一點,我們捐的香油錢哪裡去了?」

大人這樣回答:「住得越簡陋,就越顯示我們進香團的誠心。」

「至少可以防止跳蚤和蚊蟲呀!」

……

夫妻同住,天經地義

這些答案都使我疑團更深,所以從小學三年級之後,我再也不肯隨父母去進香,因為進香的過程雖然辛苦,還能忍受,住廟的經驗就簡直受罪。夏天汗臭濕熱,冬天的的棉被僵硬涼薄,都使我留下不快樂的回憶。

佛光山能突破傳統僵化的觀念,蓋成這座現代化的住居提供給信徒,這是多麼大的創見呀!

來聽聽星雲大師怎麼說:「夫妻來廟裡要分開住,簡直是胡說亂來。夫妻同住是天經地義的,佛陀也肯定夫妻相親相愛的價值,像《玉耶女經》裡不是說得很清楚嗎?夫妻應該和樂相愛,這是夫妻相處的清規戒律。

「現代化的佛教不能保守退縮,不能墨守成規,在各方面應該力求新的突破,謀尋新的進展。譬如在建築方面,應該講究莊嚴、聖潔,吸取現代科技文明的精華,追求現代化。有些人來到佛光山,看到佛光山的殿堂客室鋪地毯、裝冷氣,不能了解我們的作法,不以為然的說:『佛光山是佛教寺院,竟然鋪地毯、裝冷氣。』我請教大家,不鋪地毯,難道任它塵土一堆、泥濘滿地才美觀嗎?不裝冷氣,難道熱得汗流浹背才舒適嗎?有的人看到出家人駕駛汽車,驚異不已;看到寺院有現代化的電氣設備,以為新奇。其實一切物質的發明,都是為了使人們的生活更幸福、更舒適,如果透過現代文明的種種產物,能夠使現代人很容易的了解佛教的道理,自然的接受佛教,為什麼佛教要開時代的倒車,矯情不加以運用,而退到蠻荒不便的時代呢?

「事實上,佛教在每一個時代裡,一直是很進步的。譬如現在大家使用的圍巾,原來是出家人禦寒的東西;一般人喝的功夫茶,是出家人雲水時,隨身的茶器;少女們穿的涼鞋,濫觴於僧侶們的羅漢鞋。佛教要我們清心寡欲,並不是否定社會生活的價值,而是對一切的物質不起執著,役物而不為物所役。只要有片葉不沾身的功夫,何妨漫遊於百花叢中呢?事實上,佛教的理想世界──佛國淨土,譬如極樂世界的輝煌莊嚴,豈僅是冷氣、地毯而已,而是黃金鋪地;房屋的建築不只是鋼筋水泥,而是七寶所成。如果我們抱持娑婆的思想,地毯也不要,冷氣也不用,自取不便,極樂世界不是也會變成娑婆穢土了嗎?」

住在佛光山的那些日子,白天隨著導演組的人工作,夜裡則或在「麻竹園」讀經,或在星空下散步,感覺逍遙自在,人間淨土莫過於此!

有一天晚上,劇務跑來敲我的房門,說:「林先生!我們要到山下喝酒,吃活魚三吃,要不要一起去?」

當時,我剛開始學佛持齋,馬上就拒絕了,心裡還犯嘀咕:「拍佛教的紀錄片,怎麼可以跑去喝酒吃葷呢?」

這件事,後來有弟子向星雲大師報告,大師向弟子說:「你們持戒是要戒自己,不是要管別人的。沒有出家之前,不都是在家人嗎?尚未持齋之前,不多是喝酒吃葷嗎?他們雖然習氣未除,還肯發心為佛教拍電影,這就值得嘉勉,哪一天因緣成熟了,你就是強迫他去喝酒吃肉,他也不肯去了!」

當接待我們的法師轉述了大師的說法,令我既佩服又慚愧。大師看事情總是從美好、正向的觀點去看,使得看似平凡的事,也充滿能量;看似負面的事,也由於寬容得到轉化了。

獨特卓越的創見

這還不玄奇!拍戲近尾聲的時候,正好有一個皈依典禮,那幾位約我去山下喝酒的劇務,本來是最「鐵齒硬牙」的,竟主動的參加了皈依。我私下問他們:「你們不是說佛菩薩鬼神妖怪都不信嗎?怎麼會突然想皈依呢?」

他們說:「講起來很臭屁!我們不信佛教,是因為找不到一位夠資格做我們的師父,現在找到了,只有星雲大師夠資格!」

我們都忍不住相顧大笑。

星雲大師是如何懾服這些頑固分子呢?並非師父用了什麼神通,或有什麼了不起的說法,而是來自他獨特卓越的創見。

有一天,劉導演說:「希望能拍到五百位出家人一起誦經的場面。」

那時候,佛光山的常住法師只有一百餘位,看來這個在想像中「壯觀宏偉」的場面是無法完成了!沒想到報告星雲大師之後,大師一口答應,說:「沒有問題!」

前一天才下的命令,第二天,大雄寶殿裡就集合了五百位法師,個個法相莊嚴、儀表堂堂,唱起梵唄來,聲洪音震,繞梁不絕。那麼動聽的梵唱加上那麼氣派的場景,使在場拍攝的工作人員震憾不已。軍旅出身的劉導演對我說:「這種調兵遣將的效率、一絲不苟的紀律、全力以赴的專注,比起訓練最嚴格的軍隊也毫不遜色呀!」

由於場面太大,鏡頭無法完全攝入,劉導演希望能拍一些由上向下俯望的鏡頭,只有站在佛案上才能拍攝,他問負責的法師說:「可以站在佛案上拍嗎?」

法師說:「不行!不行!佛案上何等莊嚴!何況下面還有五百位法師念經,等一下他們還要向佛像頂禮,你們站在上面,太不像話了。」

佛案與地面有何分別?

劉導演堅持,只好去請示星雲大師,大師聽完我們為了鏡頭美觀的陳述,當場說:「可以,沒問題!」

接著,星雲大師回頭向與導演僵持不下的法師說:「只要心誠意正,佛案上和地面上有什麼分別呢?眾生都是未來佛,法師向未來佛頂禮,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因為星雲大師的開明,我們成了第一群站在佛案上拍法師念經、被法師禮拜的人。臭屁的攝影小組人員事後大表過癮:「真是太爽了,和佛站在一起,接受五百位法師的禮拜!」

我說:「你們也別太高興了,因為佛經裡有一位『常不輕菩薩』,他看到每一位眾生都會禮拜,對人授記:『你是未來佛,我相信你將來有一天一定會成佛的!』拜了又拜,結果被禮拜的眾生無一成佛,常不輕菩薩卻成佛了。」

雖然被我澆了冷水,大家依然興高采烈,因為那個場面實在太令人難忘了。那也讓工作人員見識到星雲大師處事的圓融明快和非凡卓越的胸襟。

還有一次,我和導演組的幾個人,坐在籃球場邊,看佛學院的學生打籃球,十位剃了頭的出家人在打籃球,看起來非常奇異。一位攝影助理調侃的說:「看來就像十一個籃球,不知道要拿哪一個投籃才好,哈!哈!……」

他笑到後來樂不可支,翻倒在地上。

這時,一位佛學院的學生跑來,說:「你們正好五個,組一隊來鬥牛吧!」

我們硬著頭皮上場,結果不問可知,被學生們痛宰,幾乎慘不忍睹。攝影助理還死鴨子嘴硬:「沒辦法!場上有六個籃球,我們怎麼打呢?」

後來,佛學院的學生告訴我:「師父年輕的時候也很喜歡打籃球,因此常鼓勵我們打籃球,可以培養團隊精神,可以培養默契,還可以培養無私無我的態度。當然,師父也鼓勵我們做各種運動,鍛煉體能。從前的出家人說『修行常帶三分病』,那是錯誤的觀念,我們要有強健的體魄,才能負擔如來家業,做眾生的牛馬呀!」

就是這點點滴滴,使得那些頑強的電影人,最後五體投地的皈依了星雲大師、皈依了佛法。

經過十六年了,我還經常回想當年在佛光山上的點滴,想到星雲大師能使佛法弘揚全世界,德風偃草,得到各階層的熱烈歡迎,除了是「人間佛教的性格」使然,應該是與師父無所不在的創見,不拘泥於傳統、勇於開創新局有關。有許多觀念,不只與時俱進,甚至可以說是時代的先驅先行者!

佛教是青年的宗教

星雲大師剛到台灣的時候,發現一般民眾對佛教有許多錯誤的偏見,例如認為「佛教是老年人的宗教」、「在佛教裡,男眾勝過女眾」、「佛教是西方的,不是人間的」、「出家人比在家人殊勝」等。

大師說:「這些見解都是違背了佛教『眾生平等』的本質,但是大家以訛傳訛,習以為常。如果不能把這種觀念打破,人間佛教的性格就不能確立了。」

首先,大師倡行「佛教是青年的宗教,不是老人的宗教」,他舉出許多的例證:「佛教本來就是一個青年的宗教,但不知道何以會被誤解為老年人的宗教。譬如說,有人要信佛教卻仍然信心不堅固時,常常就以『到將來老了以後再說』為藉口,彷彿佛教是一個老公公老婆婆的老人宗教,非等到白髮蒼蒼口齒動搖的時候,就不肯及早覺悟。基至還有人認為,佛教只是在人死了才需要經懺超度的死人的宗教,這些都是非常錯誤的認識。在佛教裡面,我們可以看看,從釋迦牟尼佛開始就沒有鬍鬚,有鬍鬚才算老。此外如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地藏王菩薩……也都沒有鬍鬚。在佛教裡面,沒有一位佛菩薩是有鬍鬚的,只有神道教所信的神明才有鬍鬚。神道教才是老人的宗教,而佛教不是。佛教是青年的宗教。

「釋迦牟尼佛是三十一歲證悟成道的,以我們現在來衡量,三十一歲正是青年。又如我們中國文化史上最偉大的聖者玄奘大師,他在二十六歲時發願到印度取經,而他就以這種青年的悲願壯行豐富了我們的中國佛教,提供給後代無數的文化遺產。此外,在浩瀚如海的佛教經典以及佛教史中,也記載了許多青年佛子的光耀事蹟,例如妙慧童女,僅僅是個小女孩,就連德高望重的文殊都向他恭謹的頂禮,所以說,有志不在年高。另如《法華經》裡的龍女,年僅八歲,就可以在南方無垢世界轉女身成佛,可見在佛教,不但不輕視年輕人,而且也不輕視女人。

「東晉時代有一位僧肇大師,是鳩摩羅什座下四聖弟子之一,他去世時才三十一歲,然而他所留下的著作,尤其是《肇論》一書,不但在佛教史上,就是在中國文化史、文學史上,也都是一部不可磨滅的偉大著作。可以說,佛教培育了、塑造了多少的青年,而他們也貢獻出自己,促進了佛教的進步,增添了佛教的榮耀。《華嚴經》中最著名的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一個虛心求道的男童,問道行腳,參訪五十三位善知識、大菩薩,和他們暢論諸佛的境界、菩薩的境界,以一個小小童子,每到一處,都受到隆重的歡迎。所以說,佛教絕不是老人的宗教,而是青年的宗教。」

基於對青年的重視,在宜蘭雷音寺時期,星雲大師就辦了幼稚園、青年歌詠隊、青年作文班、課業輔導班等等,更在每次有活動時,由青年歌詠隊到街上去敲鑼打鼓,叫「大家來念佛」。後來,他更創辦了智光商職、普門中學、南華管理學院(後更名為南華大學)、佛光大學、西來大學,以及從未間斷的創辦十六所佛學院,培養青年。

這些創見,不只對佛教影響深遠,對整個社會也影響深遠。威儀、道德、行持、學識都優秀的佛光山青年法師,他們樂觀積極的性格、勇於任事的態度,早就改革了一般人對佛教的看法。

動中修──打籃球一直是大師年輕時最愛的運動之一,大師說,運動可以訓練一個人如何做人,佛法的六度也在其中。

比丘尼與比丘,一視同仁

早年,在佛教裡盛行一些錯誤的觀點:「男眾比女眾多修五百世」、「女人業障比男人重」,到了星雲大師的手中,也大力改革。

他對比丘和比丘尼弟子,一視同仁,看他們的能力,適才適任,把許多重要的工作交給比丘尼。現今的佛光山,比丘尼住持、當家,甚至數量超過比丘。

慈字輩、依字輩的比丘尼,個個都是法將,都是獨當一面的幹才。

為了進一步闡明婦女的重要地位與男女平等的真諦,早在民國五十二年(一九六三),星雲大師就在宜蘭念佛會講了一系列「佛教婦女故事」,後來集結成書,對於早年民風保守的台灣,這部講稿帶給學佛的婦女無比的信心。「在佛門中,雖有男女相之分,但發心與成佛卻無男女之別」,義理雖然簡明,要打破卻是至為艱難的。

有一次,陪師父進餐,在座還有慈莊、慈惠、慈容三位法師,師父對我說:「他們都是傑出的法將,更難得的是,他們只有和合,不會鬥爭,不只有大丈夫志,胸襟也勝過男眾呀!」

在佛光山,女居士當領導,比丘尼領眾修行,經過五十年的改革,早就是平常事了。

「重視青年」、「女男平等」已經不易,要讓在家居士與出家法師平起平坐,甚至由居士講經說法給法師聽,那就更為艱難了。

居士也可講經說法

星雲大師還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有一些社會上有成就的居士到寺廟裡,見到法師,只肯合掌,不肯禮拜,有一些才出家不久的出家人背後就批評說:「見到法師也不肯禮拜!」

他當時就大感迷惑:「論才學、論道德、論成就,那居士都勝過這法師,為什麼一出家就變大、不出家就變小?是該這位法師向那位居士頂禮才對呀!縱使是沒有什麼才學、道德、事功的居士,他或是施主,或是檀越,供養三寶,出家人如果感恩,也應該向他們頂禮呀!」

還有時候,他看到在家人到寺廟裡,本來是發增上心,想來學法,求得安頓,一進了寺廟,出家人就說:「你應該放棄妻子、捨下財富、發出離心。」然後用一套出家人吃素、受戒、出家的標準來要求在家的信眾。

星雲大師也感到困惑:「在家人應該有在家的佛法,對在家人講出家法,不但不能相應,還會使佛法衰微;一旦相應了,在家人過著出家人的生活,會帶來家庭社會的災難;反過來說,出家人過著在家人的生活,則會帶來佛法的災難。」

這種將「出家修行」與「在家修行」分別看待,使得佛教的四眾弟子都能得到真正的安頓。

從佛光山住持退位之後,星雲大師將心力投注在「國際佛光會」,這是一個真正不分僧信、不分男女、不分年齡一律平等的佛教團體。他進而創立「檀教師」、「檀講師」的制度,授與才德兼備的居士有講經弘法的資格。這不只是創見,也是佛教史上的創舉。

星雲大師經常開玩笑說:「我是外省人,但是本省人比外省人對我好;我是出家人,但是在家人比出家人對我好;我是男眾,但是女眾比男眾對我好!對我而言,本省外省、在家出家、男眾女眾,根本就是沒有分別的。」

佛教應重視此時、此地、此人

另外,星雲大師覺得非改革不可的是,把重視來生的佛教拉回來重視現世,將追求淨土的佛教拉回來建設人間,把將世間視為牢獄、親人看成冤家的佛教,拉回來創造心靈的自由、建立眷屬的和樂。

師父舉了大思想家梁漱溟與太虛大師的一段故事。

「梁先生是位穿著長袍馬褂講『西洋文化』的先生,他與穿著西裝講『中國哲學』的胡適博士都是享譽北大的教授。據說,早年梁先生和幾位同學一齊到北大參加入學考試,放榜後,幾位同學全被錄取,唯有梁先生沒有考上。不過他沒有灰心,反而發了個大願:『有一天我要到北大來教書。』於是他隱居到一個佛教的寺院裡發憤用功,研究佛學,沒幾年時間,他不僅深入佛法,世間學問更是大進。

「當時江西教育廳的某些要人,於偶然間發覺他的才識不凡,就在那年暑假,請他在教育廳舉辦的教育學會中公開講學,題目是『東西文化哲學』。他除了講演外,並每天在報紙上發表演說內容,因此震撼了當時的學術界,北大校長立刻聘請他去執教。此時,昔日和他一同去考北大的同學,還在讀四年級。

「抗日戰爭期間,他到四川省太虛大師所主持的『漢藏教理學院』演講。他跟大家說:

「『你們佛教的同學都怪我梁某人,過去研究佛學,現在反而進入到儒家,好像對佛教不忠不義,但是我是為了六個字而離開佛教到儒家的,這六個字是:此時、此地、此人。佛教講到時間,總是推到那麼遙遠,而我們此刻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佛教講到空間,有西方世界、東方世界、他方世界,而此時的社會問題還沒有解決;佛教講到人間,有人、畜牲、餓鬼、地獄、天人、聲聞、緣覺、菩薩十法界那麼多的眾生,可是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我覺得佛教的理論過分誇大,我接受不了、容納不下。儒家的理論比較切實際,重視現實、重視建設、重視此刻的人間。』

「梁漱溟先生講完後,太虛大師當即提出了一個看法,說:

「『在時間上說,佛教雖然講過去、現在、未來,但是,卻重視現在的福祉;在空間上說,佛教雖然講他方世界、十方世界,但是,卻重視現實問題;在人間上說,佛教雖然講十法界無量無邊眾生,但是,卻重在人類,以人為本。』」

為了使佛教有更好的發展,星雲大師認為,除了重視過去、現在、未來,更要重視此時、此地、此人。

有人看到星雲大師的創見綿延不絕,稱他為「佛教界的創意大師」,因為他使佛寺的外觀莊嚴輝煌了,使弘法的形式活潑有趣了,使佛經的演示淺易動人了……以為他有過人之能。這過人之能確是有的,卻是源於他對佛法深刻的見地與體驗,只是透過一些新的形式回復佛法的本來面目,更接近佛陀示現人間的本懷!

獨行者必有獨醒

歷史總是這樣呈現的,獨行者必有獨醒,創見者必受創傷,革新者必先革心。在推動佛教現代化、人間化、未來化的過程中,佛光山受到許多的排擠、批評、毀謗、阻難,有時幾乎是寸步難行,但是星雲大師總是以大雄大力來抗衡那些僵化保守的勢力。

大師感慨的說:「我們佛教裡很可憐呀!看到會講經說法的法師,有一些佛教人士就批評說:『這個人不會做事,只是靠一張嘴巴。』看到大力興辦佛教事業的法師,那些人又批評:『這個人只會做事,不懂修行。』看到重視修行的法師,那些人又批評:『這個人只會盲修瞎練,不會著書立說。』反正不論做什麼,總有人批評,一方面希望凸顯自己了不起,一方面希望同歸於盡。我根本不管那些人,只管重視修行、講經說法、興辦事業,只要是對振興佛教有利、對化導眾生有益的事,總是想盡辦法去改革它、完成它!想到從前太虛大師講經,使用黑板寫經,竟被教界人士罵為『妖僧』,我們受到的詆毀也不算什麼。」

讓星雲大師欣慰的是,五十年過去了,從前批評他的人都亦步亦趨的跟隨他的腳步,開始辦夏令營、辦大學,開始重視比丘尼的地位,開始承認在家人也是佛的弟子,開始講人間佛教。他說:「只要大家願意學習,佛教就有希望,最怕的是冥頑不靈呀!」

星雲大師因為以「人間佛教」為泉源,所以創見是全面性的。他回憶起從前初到台灣:「有時候要找一個市區寺廟,在燈火輝煌、繁華熱鬧的地方是找不到的,走到很骯髒、很黑暗的地方就是寺廟了。如果是到郊外,就要九彎十八拐,在荒山野嶺才找得到。有時候找到寺廟了,大雄寶殿金碧輝煌,大眾的廚房卻凌亂不堪,沒有飯吃,也沒有水喝,廁所更是髒亂可怕,令人卻步。

「這使得後來佛光山的寺院,如果在郊外,必定風景優美、道路暢通;如果在市區,必定在通衢大道、燈火明亮。不只是佛殿禪堂一定莊嚴雅淨,連廚廁衛浴都是一塵不染。

「而且,上自國家元首下至販夫走卒,進了山門,都會有一杯佛光茶,都能吃到衛生營養的食物。我們希望對信徒的身心靈都有助益,喝茶吃飯是為信徒的身體設想,圖書館、美術館、滴水坊是為信徒的心理設想,禪堂、講堂、佛堂是為了信徒的靈性設想。我們要常有創意的設想,才能使大眾得到身心的開啟與佛法的歡喜。」

要常有創意的設想

為了大眾的方便與歡喜,星雲大師無時無刻都有創意。他為了老人的學習,辦「常春學院」;為了組織男眾弟子,辦了「金剛護法會」;為了女眾弟子的修行,辦了「婦女法座會」;為青年辦「青年隊」;為兒童辦「童子軍」……

他有一次坐飛機,看到空中小姐端著一盤一盤食物,每樣一小碟,份量不多卻營養均衡,下飛機後立即指示研究素食的「飛機餐」。從此,大師請吃飯就吃飛機餐,相信吃過的人都會很難忘,因為經過師父的調教,佛光山飛機餐的美味當然遠遠超過飛機的頭等艙了。

還有一次,他去吃自助餐,回來就叫廚房研究自助餐,從此就非常方便衛生,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無所謂,各人取各人的食物,菜不會浪費,後來也帶動風氣,其他寺院群起仿效。

佛光山的大眾飲食十分味美,有許多菜式是星雲親自調製,教廚房做的,像花生豆腐、番茄麵、皇帝豆麵,都是平凡的食物,但吃過永不能忘。

看到民間寺廟普設籤箱,他整理出六十個「大佛法語」,設籤箱在佛光山,每一支籤都是好籤,給人歡喜與啟示。

看到有的人有錢不看經,有的人愛讀經沒錢可買,他倡行「助印佛經」,讓不看經的人出錢印經給愛讀的人看,互通有無,又各蒙其利。

看到偏遠地區的人無法看病,他組織「雲水醫院」,送醫療到窮鄉僻壤。

看到基督教有「聖誕節」,他倡行「三寶節」──四月八日為佛誕節,七月十五日為僧寶節,十二月八日為法寶節。經過多年的努力,佛誕節已成為國定節日。

星雲大師的弟子都知道師父是「點子大王」,幾乎每天都有新點子,而且是領導時代潮流的。即以最有創意的媒體行銷來說,星雲打從佛學院讀書時,就創辦了《怒濤月刊》,還為《徐報》主編〈霞光副刊〉;來台灣,先後接編《覺生》、《人生雜誌》,接著,又創辦《覺世旬刊》、《今日佛教》、《普門雜誌》。

他成立的佛光出版社,出版了無數的好書,還重編出版編排、印刷內容都很龐大的《佛光大藏經》與《佛光大辭典》,都成為佛學研究者不可或缺的書。近年來,更與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合作,將這兩套大書鍵入光碟,以永久保存。

二○○○年,在萬眾矚目下,他創辦了佛教的第一份日報《人間福報》,報導對人有益、使人幸福的新聞,成為全台灣唯一正向純淨的報紙。

除了平面媒體,早年,星雲就在民本電台播出《佛教之聲》,然後是中廣宜蘭台的《覺世之聲》,以及在中廣、漢聲、天南各電台播出佛教節目,現在,在美國洛杉磯的《中華之聲》也有「佛光普照」的播出。

從一九七二年開始,星雲進入電視媒體,在中視、台視、華視都有星雲大師的說法,其中《星雲禪話》、《星雲法語》、《星雲說偈》都是喧騰一時、膾炙人口的電視節目。到了一九九八年,甚至斥巨資創立「佛光衛視」頻道。

一九五七年,星雲就灌錄了六張十吋的唱片,收錄二十餘首佛曲,是佛教音樂唱片的濫觴。一九九七年組成「梵音讚頌團」,不只在國家音樂廳演出,甚至到世界各地表演。他還成立了「如是我聞」與「香海文化」,專門出版佛教的音樂與歌曲。

我們把星雲大師在報紙、出版、廣播、電視的創見濃縮成短短的數行字,卻可以體會到師父的心血無數。

創見是內涵的發展

大師說:「人人都說我有創意,其實我是非佛不做的,這些創意都是想把佛法推廣出去,以利益眾生。因此,創見不只是形式的變化,而是內涵的發展。佛法有最好的內涵,只是時代不同了、眾生不同了、地域不同了,我們必須創造一個更好的形式,縱使佛陀在世,也會點頭稱是呀!從前弘揚佛法太消極,都是不!不!不!現在我們弘揚佛法要積極,就是要!要!要!凡是於法有益的,我都要去做,創意自然源源不絕。」

因此,聽星雲大師講經說法是一種享受,他往往能以最新的觀點給我們醍醐灌頂,使人豁然開朗。

例如,他講到三寶,他說:「三寶就是佛、法、僧,佛是發電廠,為我們的智慧點燈;法是自來水廠,可以給我們甘露;僧是我們的土地房子,可以創造我們的福田。我們有了土地房子,又有水有電,生活就開始光明幸福了。」

例如,他講五戒,他說:「五戒不是用來束縛我們,而是為了我們的幸福而設的。五戒其實只有一條戒,就是不侵犯。不殺生,就是對別人的生命不侵犯進而保護眾生,自然能夠獲得健康長壽;不偷盜,就是對別人的財產不侵犯進而布施喜捨,自然就能發財而享受富貴;不邪淫,就是對別人的名節不侵犯進而尊重他人的名節,自然家庭和諧美滿;不妄語,就是對別人的信譽不侵犯進而讚歎他人,自然能獲得善名美譽;不吸毒飲酒而遠離毒品的誘惑,就是對自己的理智不傷害,從而不去侵犯別人,自然身體健康、智慧清明。」

例如,他講死亡,他說:「我們在親友喬遷新家時,往往登門祝賀;有親友要移民出國,常常到機場歡送,人死也是一樣。死亡是喬遷新家,往生是移民淨土,我們日後也可以去親友的新家相會、將來也可以到淨土移民,何必傷心過度呢?」

例如,他講迷信地理風水之害,他說:

「宗教本來是追求人類心靈自由的東西,但是有的人卻反而以宗教來束縛自己。煩惱、金錢、愛情會束縛我們的自由,有時不正的信仰所給我們的枷鎖,其束縛力更大、更深。譬如有的人要蓋房子,就請地理師來勘察風水、方向,地理師比比劃劃一番後,信口雌黃的說:『你的房子興蓋的時候,方向不要太正,太正了對後代子孫不利,要這樣子斜斜的比較好。』

「為了蓋房子,將來遺禍子孫,事態嚴重,只好聽從地理師的話,把房子蓋得斜斜的。

「有的人親族逝世了,要入土安葬,為了避免凶煞,也要請地理師來看時辰。地理師於是選了一個良道吉辰說:『埋葬的時間最好是晚上八點入土,如果這個時辰不入土,恐怕對子孫有害,並且屬猴的,最好避開,以免惹煞上身。』

「為了聽從地理師的話,屬猴的兒子,只好退避三舍,連為人子女最後的哀傷之禮,也沒有辦法盡到。為了接納地理師的意見,超薦誦經的師父和遺族,天色陰暗的黑夜,還要在荒煙蔓草的累塚中,看閃滅不定的燐火,回家之後,久久揮不去胸中的幢幢鬼影。

「有的人生下孩子,請個算命先生來給孩子算個八字。算命先生算出小孩子命帶煞氣,長大以後會剋父害母,結果還沒有享受到弄璋弄瓦的喜悅,這個孩子從此成為父母的眼中釘,家庭陷入愁雲慘霧之中。

「我們的人生,不一定有神明鬼怪會懲罰我們,其實鬼神也沒有必要降災賜福給我們,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缺乏正見,以自己的愚痴束縛了自己,使自己不得自由。人世間的禍福,決定在自己的手裡,我們要做自己的主人,不要把自己交給鬼神、甚至愚昧的巫術之流去主宰。」

在星雲大師的說法中,我們可以看到處處都是創見,而且他的說法總是與時俱進,扣住社會與時代的脈動。例如飆車族盛行時,有一位信徒跑來找大師:「師父!我每天都拜菩薩,請菩薩保佑我的兒子,可是最近他還是出車禍,是不是菩薩不靈?」

星雲大師說:「菩薩是很靈,但是你兒子騎得很快,連菩薩也追不上呀!」

例如最近生命的密碼被解開,人類的基因排序破解了,星雲大師就以基因為例,說:「一個人的基因,一輩子不改變,這就是佛教裡『業』的證明;種族的基因相似,則是『共業』,在共業中有別業、別業中有共業,可見科學越發達越是證明佛教的觀點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根據基因研究,路邊的一棵野花,也有百分之二十五以上的基因與人類相同,也證明了『有情無情,同圓種智』的道理!」

例如人類社會因為破壞了自然而自食惡果,星雲大師就以佛為例,說明環保的重要。他說:「佛都是環保專家,像釋迦牟尼佛主張不殺生,愛惜每一個眾生,自然就不會破壞環境;不偷盜,不從自然界中盜取自私自利的資源,環境就會得到保護。像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蓮花盛開,繁茂美好,樹木莊嚴,眾鳥歌唱,不都是環境保護的結果嗎?所以,佛教徒有環保概念、環保意識才是佛的本懷!」

如果沒有前進開明的思想,不斷學習創造的觀點,無法講出這麼契合時代的說法;如果不是深刻的智慧與悲心,也不會有如此動人的啟示。

從國際化到本土化

聽星雲大師說起,現在佛光山的道場遍及全球,早就「國際化」了,但是接下來,他希望這些道場在十年內可以「本土化」。

大師說:「一般講本土化,都是以自我的觀點來說,我的『本土化』不一樣,是站在外國的立場來說,就是希望能把在國外的道場交給當地的外國法師主持,例如非洲的寺院交給非洲人、歐洲的寺院交給歐洲人。有一些弟子問我:『師父呀!我們費盡千辛萬苦的起建寺院,難道就這樣無條件的交給外國人嗎?』我說:『從前,印度的大師,像達摩、鳩摩羅什、竺法蘭到中國傳法,如果到現在寺院還在印度人手裡,中國的佛法會有今天嗎?』佛法是屬於一切眾生的,一切眾生也都需要佛法,當地的法師弘揚佛法,比我們弘揚佛法自然是事半功倍!」

原來,這就是師父心目中的「本土化」。師父這種長遠與寬闊的胸襟,應該也只有歷史上的大師可堪相比,像達摩傳法中國,一花開五葉之後,飄然遠去;像鑑真東渡日本,使法緣大盛之後,安然而逝。小格局的弘法者如同採自己園子的果子與人分食,果實是有限的;大格局的弘法者到別人的園中種果樹,等到開花結果,自己則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除了佛的足跡,不留下任何東西;除了法的歡喜,不帶走任何東西。這樣,那些果實就是無限的,會一代一代的傳揚下去。

星雲大師不只是有不斷的創見,可以說一生都是活在創見裡。

千幸萬幸,眾生之幸!

我時常在想,如果師父不是一個宗教家,他會在人間留下什麼樣的功業呢?

他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建築師。他沒有學過一天建築,卻興建了一百多個道場,每一個都是格局恢弘、堂堂正正,使許多一流的建築師也俯首讚歎。

他可成能為一位偉大的教育家。他沒有任何正式的文憑,卻在二十歲就擔任白塔國小校長,從此一生作育英才,興辦許多佛學院,辦了智光商職和普門中學,甚至辦了幾個大學──佛光大學、南華大學、西來大學,啟發的心靈無數,皈依弟子數以百萬計,正是一代大教育家的典型。

他可能成為一位偉大的作家。他沒有受過寫作的訓練,卻在二十三歲完成《無聲息的歌唱》一書、二十八歲寫成《釋迦牟尼佛傳》、三十歲寫成《玉琳國師》、三十二歲寫成《十大弟子傳》。在一生中,寫作從未間斷,一般人「寫作等身」已經很了不起,他是「寫作逾身」。更難能的是,他二十幾歲寫的書,經過五十年,如今讀起來還是那麼優美動人。

他可能成為一位紅頂商人。他沒有做過一天生意,如果把他所創建的道場、學校、藝術館、圖書館都換算成企業的資產,他的「跨國企業」與「志業員工」比起任何跨國企業集團都不遜色。

他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廚師。他年輕的時候為寺廟採買、當廚師,可以同時使用六個鍋煮菜,短短時間就能做出給上百人吃的飯菜,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

他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社會運動家。他的才思敏捷、口才一流,善於譬喻、講故事,又有非凡的群眾魅力,如果領導社會運動或做政治領袖,一定能顛倒眾生。

他可能?他幾乎有無限的可能!

千幸萬幸,眾生之幸!星雲大師成為一位宗教家、成為人天的師範,他將無限可能融冶於一爐,使佛法發光發熱,使佛光普照三千界、佛法長流五大洲。也因為他深入人間,看到佛法在世間,人成即佛成,使他能捨棄玄虛,斬釘截鐵的說:「人格提到最高境界就是佛!」他有這麼多的創見,是為了使佛法的真、佛法的善、佛法的美以更簡易的方法深入民間。對自己的創意,師父如此自評:

「理要事顯,一切的創造,是為了達到事理圓融的境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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