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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46 死生

在對日抗戰到國共內戰期間,蒼生可憐,人命不如螻蟻。少年到青年時代,星雲正身處這樣惡劣的環境,所以從小他就對兩件事情看得很平淡,一是死亡,一是苦難。

「我可以說是從小在死人堆裡長大的。戰爭最激烈的時候,常常在路上看到倒臥的死人,到後來一點也不害怕,還在死人堆裡玩遊戲、數數兒,看看這一邊打死多少人,那一邊打死多少人。有一次和我的大姊素華到路上去數死人,走來走去,還迷了路。有時候不巧碰到兩方交戰,趕緊躺到死人堆裡裝死,以免被子彈射中。」

星雲大師回想起童年的情景,嘴角泛起了天真的笑容。但是,在死人堆裡遊戲,聽起來真的很不可思議,難道不害怕日本兵嗎?

「聽大人講日本鬼子很可怕,但他們也不愛傷害小孩子,大概小孩子沒有威脅性。我們有時看到日本兵,就遠遠跟著,看看鬼子在做什麼。他們也知道我們跟在後頭,有時候還咧開嘴回頭對我們笑,我想:日本兵也是人嘛!沒什麼了不起,可是為什麼如此殘暴,隨便就把我們中國人打死呢?」

重新思惟死亡的含義

看了那麼多的死人,少年星雲覺得死亡也是自然的,凡是人都會死,只是不知何時會死、何地會死、用什麼方式死罷了。

「這種對生死的淡然處之,使我做了一件到現在還感到汗顏的事。有一天聽到自己的一位長輩過世,家中的親屬都很傷心,但我聽了卻說:『死了!死了就死了吧!』家人都感到愕然。我後來回想起來,這樣確實過分了一點。雖然一樣是死,陌生人的死和親人的死是不同的,就像我們不能為親人的死去數數兒,卻無感於心;再深一層說,親人的死和自己臨死亡也是不同的。同樣是死,卻有許多不同的層次和感受,所以,那個長輩的死亡,也使我重新思惟了死亡的含義。」

聽星雲大師說起死亡的層次,使我想起《阿含經》裡,佛陀說世間有四種善根深厚的人。第一種是聽到遠方有人死亡,就生起覺悟修行的心;第二種是聽到認識的人死亡,就生起覺悟修行的心;第三種人是遇到親友死亡,就生起覺悟修行的心;第四種是父母子女骨肉至親死亡,才生起覺悟修行的心……「死亡」實在是生起覺悟修行最有力量的元素,佛教也是為了解決生死解脫而設教的。

「我這一生看過的死亡很多,小時候有一個情景,使我難以忘懷。有一天下了大雪,雪地裡有許多屍體,用各種姿勢躺著,一團一團,黑黑的。我站在雪地裡很難過,心裡念著:人是多麼可憐呀!他們躺在雪地裡會冷嗎?家裡的人知道嗎?還在等著他回家嗎?特別是想到自己的父親,是不是也是如此可憐,僵臥在大雪裡,心裡感到無限的淒涼。認識的人突然死亡的也很多。國共內戰的時候,我在白塔國小當校長,白天國民黨軍隊來搜,晚上共產黨的土八路來搜,遇到可疑,人就那樣被捉走,再也沒回來過。在白色恐怖時期,我被誣告關在牢裡,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槍斃,個個都是有去無回,在那樣的時代裡,人真的很可憐,修行再高也沒有用,和我同時被抓去關的慈航老法師,死後肉身不壞,修行很好的,一樣也是飽受種種的折磨。」

那些在大時代中死去的可憐的人,使星雲念茲在茲,覺知到蒼生的可憐,發起了解救眾生於水火的雄心,也滋養了他「人間佛教」的信念。他希望佛法帶給人此生此世的幸福快樂,並帶著這種幸福快樂去諸佛淨土,而不是在飽受折磨、痛苦難當的生活中,把淨土當成空中的樓台。

像星雲這樣的大師,生死的考驗不只發生在他的身旁,他自己也多次在生死邊緣中掙扎。

第一次與死亡為友

「我第一次的死亡經驗,是在六歲的時候。當時是臘月快過年,哥哥從外面進來說:河上都結冰了,可以走路呢!我一聽很感興趣,說:我去走走!我一出門,哥哥把門關上了。我跑到河上走,遠遠看到一個圓圓白色的東西,以為是鵝蛋,想過去撿,靠近才知道是冰裂開了,整個人就掉到結了冰的河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死,也不知道我怎麼回家的,只知道哥哥一開門,看到我全身都是冰柱子,喝了一點薑湯也就好了。奇怪的是,我怎麼樣想也想不起來,是怎麼能從河裡爬上來的。我小時候,這種怪事很多的。

「生長在我那個年代的人,比較不怕死,因為死是那麼普遍,經常在身邊發生。當時的醫藥也不發達,孩子要養到成年,真的很不容易,像我的大舅養了七個孩子,沒有一個活過三歲。說起來很奇怪,小孩子就莫名其妙的死了。死亡是那麼自然,生病也是自然的。我們小時候要幫忙家務,所以總希望能生點小病,這樣就可以休息,不用工作。當時也沒有看病的觀念,生病是自然的,好了也是自然的,好了就好了,不好就死了。小時候我算過,牙疼三天就好,感冒七天就會好,害眼睛也是七天就好了。得了瘧疾,一天打一次擺子,來的時候寒熱交加,打八次、最多十次也就好了。我把它稱作『時間治療』,只要有意志激勵自己,小苦小難小災小病都是逆增上緣,時間就會站在自己這邊,病就好得快。如果意志差,一蹶不振,苦難病痛無非是業,時間就會站在病魔那邊,病就好得慢,甚至好不了。

「古代的大德說:修行人要帶三分病,才知道發心,並不是說把自己的身體弄差,而是要與疾病為友來堅固自己的道心。」

師父送來的半碗鹹菜

星雲大師印象中最深刻的兩次病,一次是十五、六歲時,在佛學院害了牙疼,但是因為沒有就醫的習慣,佛學院管教又嚴厲,一直不敢告訴師父。吃東西時非常痛苦,一旦米粒塞進牙縫,就會痛徹心扉,於是,不管吃什麼東西,都是用吞的,不敢用牙咀嚼,這樣吞了兩年多,寫在日記裡,才被師父發現。師父帶他到南京去看牙,才解決了牙痛的問題。

「到南京去看牙齒,心中真是無限溫暖。那一段長時間的牙痛,使我鍛鍊了非常堅強忍耐的意志。甚至因為吃東西用吞的,腸胃也變得特別好。我這一生最好的器官就是腸胃,徒弟常笑我連石頭也能消化,我想是少年時期牙疼,腸胃自立自強的結果。」

牙痛好了不久,星雲在十七歲得了第一次瘧疾。瘧疾是奇怪的病,夏天以前得的容易好,秋天以後得的很嚴重,會死人,當地叫作「秋老虎」。遇上秋老虎的人,死了,抬出去燒,在叢林中是很平常的。

星雲得了秋天的瘧疾,重病垂危,內心正在無限感傷,如果就那樣死了,不是很可憐嗎?道業未成,又沒有人關心,正在感傷的時候,師父遣人送來半碗鹹菜。

「平常叢林裡,連鹹菜都吃不到,師父送給我半碗,裡面有著深刻的關懷。我一邊吃著鹹菜一邊流淚,想到師父對我的恩情,忍不住涕泗縱橫的發願:『慈悲的師父呀!弟子這麼有福報跟您出家,將來一定努力弘揚佛法,報答師父的大恩大德!』那半碗鹹菜真是勝過百萬黃金。記得我過三十歲生日,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執意要為我慶生,餐具是兩大箱純金碗盤,我忍不住現出不悅之色對孫太太說:『如果再用這種排場,以後我不和你來往了。』看了滿桌金盤金碗,我就想起師父送的半碗鹹菜,所以,人生最美好的,不是物質,而是心靈。那一次瘧疾對我的一生太有幫助了!」

如果不死,總有一天會好吧!

到了二十歲,星雲得了一種怪病,全身上下都長滿了膿瘡,只有臉上沒有。因為流膿,衣服都粘在身上,連洗澡都不能洗,卻又不能長時間不洗澡,光是脫掉衣服,慢慢解開、慢慢解開,就要一、兩個鐘點。一旦脫下衣服,皮都給衣服給扯去,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就像是剝皮一樣。

星雲大師說:「這種病也不只是我一個,其他許多同學也有這種情況,後來我研究了半天,知道這是業障。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的時候,日本人大屠殺,空氣和水都被屍體汙染了,影響到人也受這個業報。後來有人製造出一種藥,專治這種病,叫『消治龍』,一瓶二十粒,吃了就好了,但不久又長出來,為什麼呢?因為只有一套衣服,還是穿原來的衣服,又感染了。後來買不起藥了,只好隨它去,我心想:如果不死,總有一天會好吧!

「病得嚴重時,兩腳長膿瘡,走路都不能走,有一天,無法去排隊吃飯,只好留下來看寺院。坐在凳子上,突然看到一對夫妻帶一個孩子走路,他們看我坐著不動,走過來問我:『小師父!今年幾歲了?』我猛然一想,那一天是民國三十五年(一九四六)七月二十二日,正是我的生日,我就回答說:『我今天二十歲!』說完後,一片茫然!呀!我二十歲了。

「我在還沒有出家之前,還有一件蹊蹺的事。每年的七月十五日、冬至啦!一些重要的節日,別人在祭祀的時候,我就會頭暈得不得了,必須躺下來睡覺,一睡到晚上才會起來,一起來就好了。」

我對師父說:「可能師父從前的許多弟子都在祭祀您呢!台灣人有一種說法叫『飽年飽節』,每到節慶的時候吃不下東西,是因為從前的子孫在祭拜,肚子自然就飽了。」

師父說:「說也奇怪,頭暈的毛病,一出家就好了。後來到台灣,也經歷過許多病痛,慢慢學會『以病為友』,像對待朋友一樣的照顧疾病,久了,它也會對我們好一點。民國四十四年(一九五五),我們環島布教募款影印大藏經,當時有一個大錄音機,很貴重,我一路抱在腿上,從台東到屏東在石子路上顛簸,雙腿疼痛不堪。環島回來,雙腿得了急性風濕炎,醫生說一定要鋸斷雙腿,不鋸斷會感染,我一聽,心想:鋸斷也好呀!我還可以在家裡寫文章度眾生嘛!心中泰然安穩,不覺得有什麼恐怖。但是,徒弟們不肯讓我鋸,還要找別的醫生來看,我也不看,痛痛好好、時痛時好,這樣痛了好幾年,整年穿著棉毛長褲,連夏天也穿棉毛褲,不知什麼原因,也就好了。」

這一生伴隨星雲大師最久的病友是糖尿病。三十年前,他在檢查身體時驗出有糖尿病,但是他並沒有吃藥,也沒有打針,只是飲食控制、作息正常、配合運動,三十年來竟與疾病和平相處,一直到一九九一年不慎跌斷腿骨,才在榮總蔡世澤醫師的建議下,開始施打胰島素。大師引用蔡醫師的話說:「糖尿病患者,像極了走鋼索的人,步行在七十到一百血糖值的鋼索上,一邊是致命的休克,一邊是逐步接近的病變,在過程中,不容稍有閃失。想想看,我在鋼索上與『平衡』相伴,竟也走了三十年。」

面對疾病要灑脫一點

星雲大師說:「我這一生如果沒有糖尿病,可以說什麼病也沒有,因為大部分的病過了就好了,好了就會變成趣談。大約在一九八○年,我到榮總檢查身體,有七、八個主任圍著我會診,看到這麼多主任,一方面是表示我小有名氣了,一方面是表示可能病情不輕。我看到一個主任低著頭,垂頭喪氣的說:『嘿!胸前怎麼有一個大黑點呢?』另一個主任說:『您明天再來一次,重新檢查。』我說:『我明天沒時間,因為我明天要到宜蘭,替一位比丘尼做告別式。』他說:『那後天好了。』我說:『後天也不行,後天我要去南部,早就預定好了。』

「那醫生一聽生氣了,說:『你自己的生死,不能這樣不要緊呀!』我說:『我有時間會再來。』然後我去了南部,竟然忘記了這件事,半個月後回到台北,普門寺的法師說:『師父呀!不得了了,榮總的醫生一次一次打電話來催,您趕快再去檢查!』我說:『好呀!既然來催了,就去吧!』又去了榮總,這邊照照,那邊照照,還切片檢查,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切片』這兩個字。回到普門寺,徒眾問我:『師父!今天檢查得怎麼樣?』我說:『做了切片!』他們又問:『什麼是切片呢?』我開玩笑說:『切片呀!就是把肉切成一片一片!』大家聽了都嚇壞了,我覺得也沒什麼可怕。」

後來檢查結果出來,原來是兩年前的颱風,大師為了扶正一棵樹木,撞到了欄柵,有一塊肌肉纖維化了,痛過一陣子,便好了,在身上留下了一個黑點作紀念。

「所以,我常對徒弟說,面對疾病要瀟灑一點。疾病怕三種人,有抵抗力的人、瀟灑的人、心力旺盛的人。經過這麼多病痛,我深信精神力可以抵抗疾病。記得我跌斷腿那一次,原來約好到日本國會演講,因為跌斷腿了,一直拒絕,他們堅持要我去講,只好去了。到了日本國會,他們連殘障的坡道都沒有,結果幾個日本人抬著我上講台。我向來很討厭日本人,因為他們侵略中國,那時覺得給日本人抬上講台,心裡覺得很過癮,連跌斷腿都忘記了。可見不管生什麼病,精神力是很重要的。」

星雲大師認為,生、老、病、死既然是人生的必然,該來的時候就坦然以對、歡喜以對。

對大師而言,一切都是雲淡風輕的,但是對大師的弟子來說,一九九四年四月卻是漫長而難熬的日子,因為師父的心臟有三條冠狀主動脈嚴重阻塞,在榮總做開心的大手術,整整在醫院住了一個月。

讓生病的人痛得心安理得

心臟開刀過後不久,星雲大師寫了一篇〈榮總開心記〉,發表在《講義雜誌》。我讀這篇文章時,感動得熱淚盈眶。

感動於師父的學習精神。他說:「我自覺是個學生,來到另一個世界。是心臟病敲開了這個新世界、新學校的門,我是個一年級的新生,高度的求知欲,使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病人。」

感動於師父的心細如髮。他慧心柔軟的記錄了自己從進醫院一直到出院的每一個細節,裡面無掛礙、無有恐懼、遠離顛倒夢想,對於那些與病苦搏鬥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都會有非凡啟示。

感動於師父的直心無偽。有一位年輕的醫師在手術前問他:「大師,您怕死嗎?」

師父說:「死倒不怕,怕痛!一個人健康的時候,行如風、坐如鐘、臥如弓,說起話來威儀安詳有序,一旦倒了下來,病了,尤其是痛了,難免要叫出來。唉!這個時候連個狗熊都不如了。」

醫師說:「大師!請別這樣說,健康的人固然有健康的尊嚴,但是對於生病的人來說,哭、叫、喊痛……這些都是病人的尊嚴!」

師父聽了大為讚歎說:「讓生病的人痛得心安理得,這一份溫暖體貼,對病者人性化的關懷,正是我要提倡的人間佛教啊!」

更令人感動的是,在開刀的過程,師父一直有感恩的心。看到自己身上插滿管子,他說:「最初發明這些管子的人,值得我們頂禮三拜。」對護士小姐的關懷探問,他深懷感恩:「好像黑暗中的一座燈塔,帶來了光明。」對於主刀的張燕醫師和醫療小組,師父覺得有「再造之恩」。

人間曉語

最讓我們感動的,是師父即使在生命的生死一線之間,也能不失正念、心懷眾生,對人間佛教有更深的體會。在手術枱上與療養室中,大師把這些體會一一寫下,稱為「人間曉語」:

1.不知是福

開過刀,很多人非常關心的問我:

「傷口痛不痛?」

「不痛,一點都不痛!」

「隨便割破一小塊皮都很痛,腿上劃開了五十幾公分的傷口,割斷了靜脈,又鋸開了胸腔骨……這一切,難道真的不痛嗎?」

「因為,痛的時候我不知道啊!尤其我一生最怕插管子這類的東西,在恢復室二十四小時,總共插了七、八根管子。但,等我知道的時候,管子已經拿掉了!」

張燕醫師為我「開心」那一段時間,對我來說,是個全然的「不知」。人間許多事情,在你「不知」的時候,便沒有所謂的「痛苦」。

這時候我領悟到世間的許多苦惱,都是從「知道」來的。人的一生,許多痛苦都是經由見聞覺知,把「痛苦」這種訊息送入心中,由於「我執」而成為「自我刑罰」。譬如:見到一個仇人,看見不悅、哀傷的情景,一瞬間的事情,往往刻下一生痛苦的記憶。聽見了一句毀謗、冤屈的話,聽見了不幸的消息,從此陷入悲傷的泥沼,難以自拔。

尤其還有另一種情形:你看了不該看的事情、聽了不該聽的話,你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機密,如:為秦始皇造墓,墓地完成了,這些參與造墓的人也從此失去了消息。為過去的宮廷建造機密寶庫,等到庫房完成,這些人成了「知者有罪」。世間許多事情,因為你「知道」了,才惹禍上身。

「不知」,有時是一種幸福;「不知」是世間的另一種美。

這種「不知哲學」,乃是人間佛教的要點之一。

2.功能特異

我開始做深呼吸訓練的第一次,吸一口氣,顯示器直上四五○○毫升的頂點,護士小姐驚異之下,問我是不是有些「特異功能」?是不是深諳「吐納」之術?

我沒有特異功能,也沒有吐納之術。

但是我回想起少年出家至今,從早晚課誦到各種佛事,處處都需要誦經,我每次都很用心用力的念誦。到後來一口氣可以誦完一卷《般若心經》,一口氣可以誦完一卷〈大悲咒〉。

出聲誦念經咒可以養氣,氣足而力充,氣足而壽長。「氣」和「力」有著密切的關聯。所謂的:「佛靠一炷香,人靠一口氣。」先要能長「氣」,然後而能生「力」。

這種「功能」,並無「特異」之處,只是平時、平常多一分的用心用力而已,這也是人間佛教修行的特色之一。

3.生命時鐘

從恢復室來到了加護病房,醒來之後的第一個知覺:我看見了牆上的一面鐘,指針是六點。

我閉上了眼睛,良久,睜眼看一下鐘,才六點零五分。

我又閉上了眼睛,好久、好久,好像過了幾天,再睜開眼睛看鐘,才六點十分。

時鐘好美,時鐘好可愛。由於時鐘上面秒針與分針明顯的移動,它們證明著我的存在、證明我與這世界有著關聯。指針的移動,使我心安!這面時鐘,在這一刻,對我來說就是整個的世界、整個的生命。

這些年來,我環繞著世界幾次了,多少的山川美景,多少的名勝古蹟,我無暇訪遊,也無意觀賞,誰知在這特別的時刻,一面時鐘勝過山河大地,真是「一沙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人間,如果沒有「時間」這樣東西,痛苦、憂傷、煩惱永遠不會過去,既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人間佛教要能在「時間」這種深邃又平凡的事情上去參悟:迷惑的時候,時間會使你失去一切;了悟之後,時間就是你的一切。

4.我要回家

我在加護病房的第二個知覺就是:「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醫生來了,我趕快告訴醫生說:

「我要下床!」

「我要回家!」說完,我自己也覺得茫然。我生病住院,回家?回到哪一個家呢?

對了!回家,就是回到我與徒弟們朝夕生活的佛光山。山上的一草一木、每一棟建築,都是我熟悉的。我與徒眾們互相噓寒問暖、互相關懷,但是我們之間不需要刻意的客套。

記得小時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摔跤了,往往哭著說:「我要回家!」

現在我開刀住院了,身心都有幾分不適應,就像小時候在外面受了委屈一樣。

原來「家」就是安全、和平、溫馨、關懷的地方,只要一回到家,天大的煩惱、委屈,立即消失了!

「家」對於人生,是多麼重要的一個地方。

我們提倡人間佛教,首先要注重維護每一個人的家庭幸福,才能談到開展人間的淨土。目前社會上問題叢生,往往都是肇因於家庭。

人間佛教的要點:首先要建立幸福的家庭生活,然後能貢獻於國家、社會、全人類。

5.忍辱可度

我在復健跑步的時候,氧氣每次都是從九十七、八開始,逐漸上升至一百,與一般人漸次下降相反。護理人員問我,是不是練過氣功?或是練過什麼少林功夫?

我沒有練過氣功,也沒有少林功夫,但是有一點「佛光功夫」。

記得我十二歲出家當沙彌,十五歲受戒,頭蓋骨燒得凹了下去,同時也失去了記憶。當時許多老師、師兄、同學,常常指著我的鼻子罵我:

「你要有出息哦,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我沒有難過、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自怨自艾。因為我當下承擔了這句話。

我心想,有沒有出息,並不急於一時分辨,時間會給我力量,二十年、三十年後,誰知道呢?「總有一天」我會突破自己,走出自己的路來的!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當年是什麼給我這些承擔的力量呢?是佛法。雖然當時還不懂得什麼生忍、法忍、無生法忍,至少還懂得「忍辱波羅蜜」。所謂「波羅蜜」就是「度」的意思。忍辱可以「度」過煩惱,忍辱可以「度」過傷害,忍辱可以「度」過挫折。

由於我從小就善於接受,而且能於「轉化」,可以將煩惱轉化成力量,由此養成內心愈挫愈勇,發揮到體能上,也可以愈走愈有力量,這也是人間佛教修行的重點。生活中,時時都有相反的挫力,可以令人懊惱,也可以令人增長力氣。希望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的「佛光轉化器」,時時都能在生活中練習轉化。開發潛能也就是這樣來的!

我也鼓勵天下所有患病的人,身體上的疾病比較免不了,而每個人的病情輕重不一,但是千萬不要讓自己的心靈生病。心中有病,生理上的病會更加嚴重,甚至難以挽回可貴的健康。也不要對生命、前途氣餒,再苦的事情,時間都會公平的推動它、沖淡它!

我不服其老

當師父恢復了健康,他說:「這一場與時間競賽的馬拉松賽跑,所有關心我的人都是觀眾,我希望為所有的觀眾跑贏這一場競賽。」「但願由於我的病,使一切眾生可以少受病痛的折磨。但願每一個人都能打開心門,接受光明的照耀,成為能帶給他人歡喜的,一個『開心』的人。」

對於病痛的瀟灑,與對於老化、死亡的瀟灑一樣,大師也一貫幽默的說:「早在二十年前,有人遇到我說:『你一點也不顯老嘛!』我就知道老已經來臨了。後來每次有人這樣說,我就說:『我哪有時間去老呀!』確實,如果你擔心老,老就站在時間那一邊,如果你不介意,時間就站在你這邊了。最近,北京首都師範大學的程恭讓教授對我說:『大師,只要您健康、活著,就是弘法!』我聽了很感動。其實,我不服其老。」

星雲大師從前是不過生日的,因為他認為生日就是「母難日」,一直到六十歲,才第一次過生日,因為「老了,大家都要我過生日,力量太強大,我只好答應」,於是,他找了一三六○位同是六十歲的壽星,一起在佛光山過生日,表示「六十歲沒什麼了不起」、「人人都會六十歲」!

我看著師父那天真的表情,想到像師父這樣的人天師範,就像佛陀一樣,青年時代因為德高望重,往往使我們忘記他的年紀;中年之後,老而彌堅、老當益壯,也常常讓我們忘了他的年歲;老了,只是歲月與外表的刻痕,對於智慧弘深的人,歲月正是最美麗的花環。

大師說:「老是漸進的,只要活著,就會老;更可畏的是死,死是突然的,不只發生在老人身上。」

星雲大師一生有許多突然的瀕死的經驗。二十歲時,他到宜興白塔山大覺寺,任白塔國小校長。當時是一九四七年國共內戰最激烈的時候,白天的時候,國民黨闖進寺廟;夜裡,共產黨闖進寺廟,看到人就抓去,有的被誤為間諜,就槍斃了,有的被抓去當兵。

槍斃的時間到了

「有一次,衝進來一批共產黨,在廟裡到處搜,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一大包國民黨的宣傳資料,以為我是國民黨的特務,就被捕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那些東西為什麼放在廟裡,可能是白天來的國民黨留下的。被關進去的時候一片茫然,心裡並不害怕,因為我沒有罪,所以不怕。

「關了幾天,有一天黃昏,一個兵進來,對我說:『喂!你出來!』我心想:大概槍斃的時間到了,心裡一片空白。走出牢籠,正是夕陽將下,想到『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的詩句,為自己感到可惜,想要弘法利生、振興佛教的心願未了,難道就這樣死了嗎?覺得美麗的夕陽變得格外刺眼。這時候,端槍的士兵把我押到遠一點的地方,說:『你可以走了!』我還以為走遠了,他會對準我的背後開槍,就一直往前走,卻沒有開槍。走遠了再回頭,那個兵也不見了,我就那樣一路走出了鬼門關。」

談起那一段曲折的經過,師父的臉上流露出當時看見夕陽時,一抹悠遠的神情。到後來他才知道是學校的校工為了營救他,傾盡積蓄,四處借貸,買通了看守他的共產黨,悄悄把他放了。為了報答老校工的情義恩德,星雲回鄉探親,還特別去墳前祭拜,並且一直照顧老校工的後人。

一九四七年被共產黨逮捕,隔了兩年,一九四九年卻在台灣被國民黨逮捕,入獄二十三天,生死的感受還是一樣。大師說:「我沒有罪,所以不怕,只可惜弘法的心願未了。」這一次,營救他的是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為了感恩戴德,在孫夫人過世後,大師將他的骨灰迎入佛光山,永久供奉。

「那個時代,抓到一個人,不管是共產黨或國民黨,也不需要什麼原因,說槍斃就槍斃了,人命不值錢呀!但是我們被關在牢裡的時候,中壢圓光寺的法師到處奔走,請吳鴻麟先生幫我們辦身分證,又請孫夫人援救,因此,釋放以後,我很感謝寺裡的救援,只好用勞動來報答,買東西、挑水、砍柴,什麼事都做。做得太多了,一些外省的法師討厭我,罵我是『投降分子』。我們思想不同,我是為了報恩,哪裡分什麼本省、外省,我覺得這樣心胸太狹隘,就和他們分道揚鑣了。」

沒到死的時候,就死不了

「平常,從圓光寺到市區買菜,要拉三輪板車,路途很遠,也很辛苦。為了節省時間,我叫他們每個人出一塊錢,共十四個人,花十四元買了一部腳踏車。唉呀!腳踏車這個東西太好了,我很快就學會騎腳踏車,很瀟灑呀!有一天,要到大崙去買東西,圓光寺到中壢比較遠,路比較大;到大崙的路小,但是比較近。

「我和一位性如法師,一人騎一部車,騎在小泥土路上,遠遠的看到兩位小女學生,性如法師一路大喊:『讓開呀!讓開呀!』女學生趕緊立正靠路邊站著,我心裡動了一個念頭:『這小學生好乖呀!』只是這樣一動念,就騎著腳踏車憑空而下,掉入三、四層樓高的田溝裡,頭朝下,直直的撞上一塊大石頭,應該是會腦花四濺,但是我只有金光飛散。當時我想:『糟糕!我死了!』然後就不省人事。

「不曉得經過多久,我醒了,發現自己還能動,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呢?嘿!怎麼都和人間一樣呢?有黃泥、土地、草木、河流、石塊,再後來想想,我沒有死,這不是我的頭、我的手嗎?那麼,我那貴重的腳踏車呢?往四周一看,腳踏車碎了,好可惜呀!這些鐵還可以賣錢呢!我把腳踏車的碎片捆起來扛在肩上走回去,心裡還想著:『來的時候,我騎車;回去的時候,車騎我。』還惦記著:『我還有一個同學,性如呢?』原來,他以為跌那麼深必死無疑,怕有什麼糾紛,只在那邊看了一眼,就獨自回去了。

「非常奇妙的是,跌了三、四層樓高,又撞上大石頭,我身上毫髮無傷,連一塊皮也沒有受傷。和我小時候掉入冰河情景一樣,我覺得是很奇妙,所以死亡不必太害怕,還沒有到死的時候,就死不了。」

對於死亡的經驗,星雲大師認為正如中國人形容的,「人死猶如油盡燈枯」。《勸發菩提心文》中說「人死如生龜脫殼」,那並非是「死亡」的本身辛苦,而是面對死亡的疼痛與恐懼,那些痛與苦,並非死亡。

不講生死,而講死生

「我經常用睡覺來觀照死亡,有時候睡下去,很舒服,沒有知覺,和死亡沒有兩樣。我也經常用休息來觀照死亡,太累了,該休息了,放下吧!那和死亡也沒有兩樣。就像不久前我到榮總檢查身體,推入一個箱子,說是核磁共振,我覺得很舒服,就睡著了。做完檢查,我也醒了,醫師說:『奇怪!怎麼會這樣?要重做一次!』我想到做一次還要錢,趕緊說:『我動也沒動,睡著了!』」

做了幾次核磁共振,大師說,他在那個時候觀照死亡。核磁共振是一個密閉的箱子,形狀就是一個棺材,裡面什麼都沒有,也沒有燈光、沒有聲音、沒有顏色,在那個時候,大師說:「我入滅了!」

「入滅是那樣,出來就昇華了,所以,我們不要講生死,而要講死生。不只是生了才會有死,而是死才會生,『生死學』應該改成『死生學』,死亡才是開始,生才是未來。」

當師父講到「生死」應該改為「死生」時,聽到的人無不拍手叫好。想到師父一生面對老病死生的瀟灑泰然,使我想起禪師的句子──「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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