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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8 越嶺
在我童年時代,許多次跟隨父親步行,從旗山走到大樹,那時的佛光山才開始闢建,父親每每走到佛光山前,都會駐足仰望,用一種景仰的神情對我說:「聽說有一位唐山來的和尚,要在這片山上蓋廟!」
我隨著父親的目光,往上看去,山上是一片蔥鬱,幾乎是無法穿透的密林,很難想像那一片樹林蓋成廟宇的情景。
現在我每次回到老家,一定會到佛光山去走走,站在從前父親仰望的地方──現在是一個停車場──往山上看去,會看見雄偉的接引大佛,就能深深體會到為什麼從前的禪寺叫作「叢林」,也深深理解,為什麼父親會那樣仰望了。
我告訴星雲大師當時站在佛光山下的情景,師父突然問我:「你什麼時候出生的?」
這句問話有點像禪宗的公案:我是誰?我什麼時候出生的?
「我是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出生的。」我說。
師父笑了,說:「我到南部比你更早,我是民國四十一年(一九五二)到台灣南部的。」
安靜美好的心靈世界
大師於是談起他初到南部的情景,他準備到大樹鄉開山,經常徒步到美濃的朝元寺,因為朝元寺裡有兩個學生。
「我從大樹,經過你的家鄉旗山,然後沿著月光山的山邊走到美濃。那時候感覺南台灣真是美呀!特別是山間非常涼爽,隨著山風走在山裡,感覺那就是人間淨土。有時候看到山裡有一些小廟,天是那麼藍、雲是那麼白,安靜而美好,心裡就會想,如果有這麼小的廟修行就非常好了。廟雖然小,但是心胸如果廣大,世界就有如是廣大呀!」
大師陷入了回憶,不只深山的美令他深受感動,更感動他的是,沿路上不管遇到什麼人,都會對他含笑點頭、合十問候。台灣人民的善良溫厚,不用一句言語,就使遠方來的青年和尚深深感動。
「特別是從旗山到美濃那一段,沿路都會遇到客家婦女下田耕作,很奇怪的是,他們全是穿一樣的衣服,藍布衫、黑褲子,感覺特別樸素。客家婦女的勤勞也使我印象深刻,他們遠遠看到我,總是停下工作,頻頻點頭問候,和善而真誠。我當時就感覺台灣人真有福氣,客家人和客家村很美,樸素、勤勞、和善、真誠都是最美的。」
經常在南台灣鄉間行走,堅定了星雲大師要創建大叢林的決心,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受到佛教的薰陶,也希望更多人分享安靜而美好的心靈世界。
佛光山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創建的。在師父的心中,常留著在山間小廟清修的浪漫嚮往,但是他更嚮往在威儀井然的大叢林中,修行人能完全無私無我的分享法味法喜。
佛光山不是一日建成的,在佛光山之前,大師也經歷過許多的曲折。
星雲大師初到台灣時,走過許多寺院,也曾在一些寺院短期居住,但精確的說,他的第一個立足點是在宜蘭。
「民國四十一年(一九五二),我聽說有些法師到宜蘭,我是第一次聽到『宜蘭』,就問一位法師:『你去過宜蘭嗎?』他的回答是:『你問這個幹什麼?宜蘭在山的那一邊呀!要過幾十個山洞,很落後很偏僻的地方!』我說:『那邊不是有寺廟嗎?』他說:『唉呀!總之是很遠,沒什麼好去!』」
星雲大師與一般人不同,一般人聽到這種描述,大多會打退堂鼓,他卻對宜蘭生起了莫大的興趣。偏僻落後的山那邊,有寺廟,還有人學佛,應該是一個好地方。
當時,他在新竹有一些學生,寒假到了,他希望能找到一個可以讓學生繼續學佛的地方。本來想把學生帶到台北善導寺,當時善導寺的住持是印順法師,是太虛大師的系統,因為星雲不是這個系統,就被拒絕了。但是他總不能把學生丟下不管,聽到「宜蘭」,就想到:「說不定出路就在宜蘭了。」
必定、必定、必定,要去宜蘭
「有一天,中國佛教會開會,遇到宜蘭來的一位居士,他年紀比我大,見到我就禮拜,一看就是虔誠的佛教弟子。他起來後,告訴我:『可不可以請師父到宜蘭講經?』他說,他想請一位法師長期到宜蘭講經,已經跑了很多次,也有請到一些法師,卻只要去過宜蘭一次,就不肯再去。趁著開佛教大會,又從宜蘭跑到台北請法師,聽說我講經講得不錯,特別請我去宜蘭。」
星雲大師回憶起五十年前的那一幕,忍不住開心的笑了。他說:「那位老先生就是李決和居士,也就是慈莊法師的爸爸!」
聽到許多法師去了一次,不肯再去,反而激起了星雲豪情。他在焦山佛學院已經千錘百煉,又面對過許多生死的考驗,宜蘭,名字這麼優美的地方,有什麼好怕呢?「我心意已決,必定、必定、必定,要去宜蘭!」
他永遠記得到宜蘭的第一天。
大清早,他坐上開往宜蘭的公共汽車,早上八點鐘開,路經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公路,一路上都是石子和泥灰,煙塵滾滾、險象環生,足足開了三個半小時,十一點半到達宜蘭。
「到了宜蘭,我匆匆走到雷音寺,進入小小的大殿,一個人也沒有,突然看到一個女眾,他走過來問:『師父是來講經的?』我說:『是,是!』他問完就走開了,也不理我。我在大殿裡轉來轉去,想找一個廁所小便,怎麼樣也找不到,焦急得不得了。突然想到火車站有廁所,立刻從北門口雷音寺再走回火車站。出家人要重視形象,要講威儀,心裡再急,還是要一步一步走,上完廁所,再走回雷音寺,全身從頭到腳全部濕透了。」
宜蘭之行,就是這樣揭開了序幕。
「廁所到底在哪裡?難道雷音寺沒有廁所嗎?」我問。
師父說:「廁所是在雷音寺旁的巷底,但是雷音寺沒有廚房,只有一個火爐,平常廁所門關著,火爐擺在門外,要上廁所,得先把火爐搬開,上完後,再擺回來,怪不得外來的人找不到。人家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但是外來的和尚有時連廁所也找不到呀!」
雖然開場時不是那麼順利,但是第一天講經,星雲就深刻的感受到宜蘭信眾對法的熱切,只能用「求法若渴」來形容,雷音寺大殿和廣場都是水洩不通。
「我第一次在宜蘭講經,是講《觀世音菩薩普門品》,連講二十天。為了增加大眾對法的興趣,我在每天講經的最後,講一段《玉琳國師》。玉琳國師裡有愛情故事,年輕人喜歡聽,講完後,我說:『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明天分解。』就這樣,一天比一天熱烈,一天比一天人多,講到後來,轟動了整個宜蘭。」
生趣盎然的宜蘭念佛會
星雲也就在宜蘭安住下來。當時雷音寺是個小廟,除了大殿,一邊的房間住了女眾,一邊房間住了阿兵哥,他只好住在大殿後只容一床一桌的小屋,到了晚上,漆黑一片,只有大殿裡一盞小燈。
「那時候我二十六歲,是第一次使用電燈,當時本來想裝一個電燈,但是那時不是算電費,而是算裝了幾個燈來計費,裝一盞電燈,每個月要十二塊錢。為了省錢,平時電燈掛在大殿,我要讀書寫作時,就把電燈提到自己的房間,但是電線不夠長,只能拉到門口,我就坐在門口讀經。我白天帶領宜蘭念佛會,晚上閉門用功,這樣過了一年多。」
一年多,星雲把宜蘭念佛會帶領得井井有條,聲名遠播,參加的人愈來愈多,大家才想到念佛會應該找一個會長。
「一天開了大會,推舉會長,有一個居士說,應該推舉當地一個德高望重的國小老師當會長,大家拚命鼓掌,通過了。我心想:怎麼如此奇怪,我是法師,又領著念佛會,當會長不是名正言順嗎?正在奇怪,一個年輕的居士站起來反對:『念佛會應該選一個懂佛法的人,星雲法師把念佛會領導得這麼好,又是真正的法師,應該選他當會長!』大家又拚命的鼓掌通過了。更奇怪的是,要把那位國小老師請下台,卻大費周章,他剛剛才選上會長,才一分鐘就被請下來,心有不甘呀!」
雖是這樣一件小事,星雲卻覺得學習了很多。他看到了宜蘭人的單純天真,有時候腦筋不太能轉彎;他也看到年輕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他更看到了名利雖是夢幻空花,但有的人只要一拿到,就怎麼也放不下了。
在宜蘭,還有更奇怪有趣的事。雷音寺的邊廂住著一戶軍眷,戶長是一位少校,是那種特別剛強難化的人。每次念佛會,少校就穿著一件汗衫、一件短褲,搬一張籐椅坐在廣場中間抽菸,念佛的人只好繞著他行香念佛,他一語不發,也不為所動,等到念佛結束,他的香菸才抽完,搬籐椅回房。
念佛會的信眾不以為然,屢次想派人請他離開,總覺得繞著一個抽菸、穿汗衫短褲的人念佛不莊嚴。
師父說:「你們隨他去吧!把他當成佛來念,總有一天會感化他。」
但是,一直到少校搬走,始終也沒能感化他。
師父回想起這一段也不禁莞爾,他說:「那位少校現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如果能找到他來一起吃個飯,就好了。」
大師一到宜蘭,就打定主意在宜蘭弘揚佛法,因為這種死心塌地的精神,宜蘭人很快的接納他。由於「星雲」兩字台語不好念,有的人乾脆不記他的名字,叫他「北門口的師父」。
當然,也有一些剛強難化的人,看他只是一位外省的年輕人,竟有如此大的影響力,經常在講經的時候鬧場。他們故意在大殿外喧譁,星雲也不出面制止,他只是突然把大殿的燈熄掉,一言不發,大殿裡突然的「安靜」,往往把外面大呼小叫的人嚇住,震得他們也安靜了。
創見、活潑、細膩的人間情懷
大師能使佛法在宜蘭廣為弘揚,除了他對佛法的精湛修為與弘法的信心勇氣,還運用了許多方便法門。
例如在講經結束前,開講《玉琳國師》,以增加青年對佛法的興趣;例如在寺院裡開辦作文班,培養佛教青年的素質,吸收一些對文化有興趣的青年;例如為了讓青年安心學佛,開辦幼稚園,使信徒可以一邊教書一邊學佛;例如每次講經或念佛,晚上都會提著燈籠,敲鑼打鼓的繞街宣傳,使得後來只要雷音寺裡有活動,常常是萬人空巷;例如成立佛教界的第一支歌詠隊,自己作詞,請楊勇溥(又名「詠譜」)作曲,讓年輕人不只能在寺裡讀經念佛,還能一起唱歌,結交新朋友;例如成立「光華文理補習班」,為宜蘭當地的清寒子弟,免費補習英文、數學、理化,並輔導他們的心理和生活,培育了許多人才……
這些今天看似理所當然的事,在民國四十年(一九五一)左右,都是革命性的作為。星雲大師創見、活潑、細膩的人間情懷,與廣大深刻、大開大闔的弘法風格,在當時已見端倪。
在宜蘭,星雲大師開始了「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的佛法志業,他不只越過了現實的中央山脈,也越過了佛教與弘法的中央山脈,日後佛光山開辦了許多文化事業、教育事業、慈悲事業,都是在宜蘭埋下的種籽;他的僧才培育、法脈沿承更是從宜蘭開始;他的第一代弟子心平、慈莊、慈嘉、慈惠、慈容都是來自宜蘭,後來對佛教都有偉大的貢獻。
四○年代,到宜蘭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走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公路,一條是搭穿過數十個山洞的火車,不論公車火車都沒有冷氣,到宜蘭都要四個小時,每次來回都是全身泥土,灰頭土臉,使住在西部的人視為畏途,星雲大師卻來回奔波,視為樂土,並長駐宜蘭。他使台灣東部的佛法思想開花結果,並且將許多實驗、創見帶過中央山脈,再回到西部,然後帶到南部,使台灣自西至東、從北到南,都得以沐浴佛教思想的光輝。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宜蘭
我問師父,當時的弘法事業那麼忙碌,如何能有那麼多的創見呢?
師父說:「佛不是死的,不是坐在那裡等人拜的;佛是活的,是自己做成的。如果知道佛是活的,一切不就活起來了嗎?」
現在,一般人都將「星雲」與「佛光山」聯想在一起,認為「佛光山」是星雲的總本山,但師父並不這樣認為,他覺得宜蘭的雷音寺才是他的「總源頭」、「總本山」,沒有雷音寺,就沒有佛光山;沒有佛光山,就沒有遍布海內外的佛光寺院,以及千餘位的出家眾和數百萬的信徒。甚至,在五十年後,師父還返回宜蘭,重建雷音寺,把當年找不到廁所的小寺院,蓋成美輪美奐、雄偉莊嚴的大道場;五十年後,師父在宜蘭開辦「佛光大學」,成為宜蘭地區的第一所大學。這些,都在在證明,師父與宜蘭深刻的因緣。
當我問及:「師父是哪一年離開宜蘭的?」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宜蘭,我也不想離開宜蘭,我現在的戶口還在宜蘭呀!」
大師笑著說,眼中閃著金光,彷彿穿過了時光隧道,回到二十六歲初見電燈的那一刻。
星雲到宜蘭,是宜蘭人的福報;宜蘭孕育了大師,則是世界的福報。
「宜蘭是我的家。」師父這樣說時,給人無限的溫暖。
師父到今天還時常懷想起,當年在宜蘭礁溪寫《十大弟子傳》,寫完每天的文章都近黃昏了,「我一個人沿著河岸散步,看著世界平靜美好,晚霞璀璨無邊,就會感覺那平靜的河山裡也有廣大的宇宙,這世界是如此美好,佛法又是這麼動人,真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呀!」
今天的星雲大師,不管走到世界各地,總是有許多信徒接送,有時排場還超過國家元首,儘管他一再的制止信徒接送,卻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大師說:「但是,只有一個地方既不接也不送,那就是宜蘭的雷音寺,因為是自己的家,不必接送呀!」
想學星雲,從宜蘭學起
星雲大師又說:「現在有許多弟子學生,想要學星雲,就像有一位年長的弟子看到年輕的師弟蹺腳,問他:『你怎麼在這裡蹺腳,一點都不莊嚴?』他說:『大師父也蹺腳呀!』他哪裡知道我是因為腳受傷了,坐下時蹺腳才不會痛呀!想學星雲不能只學一點皮毛,想學星雲,也不是在佛光山裡學,佛光山已經條件太好了,想學星雲,必須要從宜蘭開始學,否則,一點點星雲也學不到呀!」
師父談到這裡,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面,一個高大挺拔的出家人沿著河岸散步,衣袖飄飄,在萬紫千紅的晚霞中融入了世界,與河山成為一色,隨意點染,處處成春。
那個畫面又和後來的畫面相疊,在美麗的月光山腳,一個黃色的影子從茂林中穿過,站在山間小廟前,在無限的藍天白雲中生起了感動,天藍雲白、綠樹黃袍,織成了繽紛的世界。
星雲,不是在熱鬧輝煌之處,而是在細膩幽微之處。
星雲,不是在五光十色之地,而是在繁華落盡之地。
星雲,不是在政商雲集之所,而是在平淡天真之所。
想到星雲大師當年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浮起他第一次在宜蘭講的《普門品》,其中的幾句:
是觀世音菩薩,成就如是功德,以種種形,遊諸國土,度脫眾生。
真觀清淨觀,廣大智慧觀;悲觀及慈觀,常願常瞻仰。
如果不能剝除外在堆積的形貌,去觸及真實、清淨、智慧、廣大、慈悲的本質,那也就在紅塵滾滾中看不到星雲了。
初到宜蘭,星雲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年輕比丘,還沒有世俗外加的許多聲名,所以是更接近於本質的顯現。
當師父說:「學星雲,要從宜蘭學起!」我想到的不是宜蘭的吃苦耐勞、風霜雪雨,那些是自然要學的,我想到的是師父那些優美、清淨、人文、人本的本質,究竟有多少人能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