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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82 淬鍊
車子從高速公路下來,轉入通往西來寺的道路,加州七月的陽光炙熱,彷彿能看見空氣中的熱浪。
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看見了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站在烈日之中,身旁的袈裟飄飄,身側還站了一群出家人。
定睛一看,是星雲大師。
開車送我來的黃柏森師兄,驚訝大叫:「大師自己來接了,真是阿彌陀佛。」
我忍不住內心湧起的恭敬心,向著師父的方向合掌,默念「阿彌陀佛!」
時在一九九三年夏天,我應國際佛光會與美國世界書局的邀請,前往美國、加拿大巡迴演講,從洛杉磯出發,路經溫哥華、達拉斯、鳳凰城、舊金山等地。舊金山結束之後,再轉回洛杉磯,為期一個月之久。
在舊金山的時候,時任國際佛光會美國分會的副會長黃柏森告訴我:「回到洛杉磯時,星雲大師想當面謝謝你。」
那一次因為美國分會成立,我到各大城市去為佛光會募款,只是盡作為佛光人的一分棉薄之力,本是理所當然,但聽說大師一直惦記要約我見面。我在美國巡迴演講時,大師是在俄羅斯弘法,繞了一圈,大師恰巧在美國落腳,時機成熟,就約好去見師父。
不該讓大師在路口等候
我們從舊金山一路飛車,沿著海岸公路,開到洛杉磯,原來約好下午兩點,快兩點了,我們還在高速公路塞車。黃柏森用行動電話向大師報告我們可能會晚到,請師父不必等候,師父說:「好!你們慢慢來,小心駕車。」
萬萬沒想到,師父生平最為守時,他常說:「弘法時千萬不能慢一分鐘,如果有兩萬人,就等於耗費了兩萬分鐘。」因此,師父兩點整已頂著驕陽站在路口等我們,旁邊還有慈容、心定、慧軍等法師,也在烈日下等候。
等我下得車來,看到大師額上浮著汗珠,慈眼看我說:「一路上辛苦了!」我心裡想著:「罪過!罪過!不該讓大師在路口等候。」
很想說:「師父!您辛苦了!」
卻終於沒有說出口。
師父先是祝賀我在美加的演講大為成功,並聽取我在各地演講募款的報告,然後閒話家常,以及在莫斯科的種種。
師父說:「從前我們台灣很窮,美國人來辦救濟,只要上教堂就可以領麵粉、奶粉、衣服。現在我們台灣富裕了,我們佛光會到莫斯科,只要來聽經的,就發麵包,每次講經都大排長龍。莫斯科人都說佛教這麼好,能得到心靈的教化,又能得到身體的滋養。」
師父還告訴我們,從前的蘇聯養了許多情報人員,還有一些研究外國的外國組織,有一些人俄文、英文、中文都精通,他正在想辦法把這些人召集起來,希望他們能做佛經的翻譯工作,一來佛法得以弘揚,二來可以善用人才。
師父去了一趟莫斯科,觀察敏銳、思考細膩,有許多旁人難以想到的創見,使我們大為佩服。
師父的談興甚濃,但旁邊的侍者提醒我們:「師父應該休息了!」
我正打算告辭,師父突然問黃柏森:「林居士為我們講了幾十場演講,我們應該表示一點謝意呀!」
黃柏森一陣愕然,回過神來,說:「師父!您放心,我有準備。」
我們向師父告辭,師父再度送我們上車,直到車子開遠了,還看見師父的身影,在晚風中,格外的灑脫出群。
當夜,我夜宿西來寺。第二天,柏森兄特地找來一支萬寶龍的金筆送給我,說:「我答應師父了,向你表現一點謝意。」
我和柏森兄經過美國繞半圈,已經很熟了,就開玩笑說:「要不是師父開了金口,你還捨不得送金筆呢!」
這是玩笑話,柏森兄在迪士尼樂園旁邊開了一家大飯店,別說是一支金筆,一百支也不算什麼。他反過來幽了我一默:「我是真的早有準備,本來要送你一支派克筆,師父一說,連夜去換了萬寶龍。」
到現在,我還是用那支萬寶龍寫字,每次都會聯想到大師站在路口迎接我的畫面,使我內心感動不已,總會想起泰戈爾在《漂鳥集》裡的詩句:
人愈謙遜,就愈接近崇高。
你笑著對我不發一語,而我卻覺得為此已等候許久。
把燈籠提在身後的人,將影子投射在身前。
卓越並不獨行,它總是伴隨一切而來。
不發一語,已經千言萬語
想到我能有機會皈依師父,還經常有機會親近師父,這是何等的福報!這福報是,我每次見到師父總能得到學習和啟發,特別震撼我的是,師父的徒弟遍及世界,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大和尚,但他總是那麼謙遜、那麼體貼、那麼慈悲、那麼智慧、那麼誠篤力行、堅守信諾!
還記得一九九一年五四文藝節的時候,中國文藝協會在台北市立圖書館辦一場演講,講題是「禪與文字」,邀請了星雲大師和我同台,各講半場。我能與師父同台,備感榮幸,自然用心準備,但是在演講前一星期,突然接到中國文藝協會的電話,說是師父在浴室不慎跌倒,摔斷了腿骨,演講恐怕要由我一人獨撐大局,也有可能取消。
我為大師的腿感到憂心,又過了幾天,負責的人再度致電給我:「明天的演講還是如常舉行,大師說安排了那麼久,如果不來講,舉辦單位白白辛苦一場,聽眾也會感到失望!」
演講如期舉行,分秒不差。當星雲大師坐著輪椅被推進場,全場歡聲雷動,所有的人都起立致敬鼓掌,久久不息,有許多人跑到台前頂禮膜拜,有許多人熱淚盈眶。
我也深受感動,流淚不止。這正是一位大修行者的威儀攝受,即使不發一語,就已經是千言萬語,在沉默中就有無比的力量。
掌聲足足響了十分鐘,大師開始演講,他說腿傷斷骨,體力不佳,只能以幾首禪詩來和大家分享。
師父講了幾首大家都耳熟的禪詩,像布袋和尚的「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像無盡藏比丘尼的「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像茶陵郁禪師的「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那是師父的演講中最疲憊、聲音最低微的一次,卻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師父的一揚眉一瞬目、一投足一言笑,都充滿了禪風光、道的華采。
大師講到白居易去向鳥窠禪師請教,寫了一首詩:
特入空門問苦空,敢將禪事問禪翁;
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在夢中?
鳥窠以偈回答:
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文學是在生滅與去來之間,體會浮生如夢、夢如浮生的道理,禪宗沒有生滅與去來,不必去問、去認知,就好好活在這浮生的夢裡。
星雲大師演講完先離開了,大家又站起來鼓掌,歷時十分鐘之久,一直到師父走遠了,大家才有些不捨的落座。我隨後做了半小時的演講,我說,詩人寫詩到很高的境界,會有禪意,是「萬法歸一」,用美好的語言去接近那無言的化境;禪師開悟之後也寫詩,境清意淳,是「一即萬法」,雖已無言,仍化為言句,希望天下人也能品味禪意的優美。詩人之詩與禪人之詩看來無異,但詩家與禪家本質不同,詩家必以花繁葉茂示人,禪家則以本來面目示人,故詩家以春華秋實為美,禪家則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我的結論是「高大的樹木因風摧折,還是一樣的美麗;偉大的修行人偶然跌斷腿,依然是那樣莊嚴呀」!
有著非我不可的心
我想到,每次看到大師,都是那麼神采奕奕,一般人會以為師父的身體很好,但師父的身體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年輕時因為弘法而得了風濕,長年為糖尿病所苦,心臟動過好幾次大手術,每年在地球上環繞好幾圈,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師父:「師父是不是有著超強的意志呢?」師父說:「並不是意志力,只是有著捨我其誰、非我不可的心,知行合一、躬身實踐佛法罷了。」
每次見到師父的種種感動,使我想到一些無知的人對師父的批評,正如麻雀批評孔雀的尾羽太巨大,不知道美麗的尾羽是為了展現法的美好;正如夏蟬批評黃鶯的歌聲太婉轉,不知道黃鶯的好聲音源於自然;正如狐狸批評六牙香象負重渡河,不知道對岸有許多嗷嗷待救的眾生……
師父的舉手投足、一點一滴都是真正的修行呀!
講到修行,依佛教的說法,像星雲大師就是「宿具慧根」、「善根深厚」的。他出生在江蘇北部一個神佛信仰虔誠的家庭,自幼受到濃厚的宗教薰陶。
「我小時候住在外婆家,外婆從十八歲就開始茹素念經,嫁給外祖父之後,依然精進修持。外婆的信仰是神佛混合的,每天清晨就起床做功課,他原本目不識丁,卻能背誦《阿彌陀經》、《金剛經》等經文,由於身體起了許多奇異的反應,外婆自以為修得神通,更加精進修持。」
星雲大師回憶起童年時期與外婆同住的歲月,他記憶最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是從三、四歲就和姊姊比賽持齋,以討外婆的歡心,所以自幼吃素成為習慣。
「還有一件事,每到半夜三更,外婆就起床靜坐,他打坐的時候,肚子就發出翻江倒海嘩啦嘩啦的巨響,我常從睡夢中被吵醒,就忍不住問:『外婆!外婆!您的肚子叫聲怎麼如此大呢?』外婆總是得意的說:『這是功夫,是修練以後的功夫。』我年紀小,深以為然。」
生長在宗教氣息濃厚的家庭,星雲從小就接觸到普遍流行於民間信仰的巫術、神道、扶乩、觀亡靈、走陰司等習俗,心裡雖然半信半疑,卻並不強烈排斥,這使他出家後,對民間信仰抱著一份寬容,對迷信的神道也不失敬重。
一九三七年,星雲的父親到南京經商失蹤,兩年後,十二歲的星雲隨母親由江都到南京尋找父親。
「在前往南京的途中,當時和平軍剛成立,正在一個廣場操練,我感到十分好奇,跟著人群去看。正看得入神,後面突然來了一個和尚,問我:『願不願意到棲霞山當和尚?』我不假思索說:『願意!』不久,棲霞山寺的住持志開上人派人來找我說:『聽說你願意出家當和尚,拜我做師父好啦!』當時母親萬般不捨,因為丈夫生死未卜,兒子又出家,一直勸我回家鄉,但是我認為已經承諾師父,絕不能輕易食言,就上了棲霞山,母親則孤單落寞的返回家鄉。」
如果不是宿世因緣,怎麼可能一句隨意的問話就改變了星雲的一生呢?想到師父在十二歲時就如此重然諾、講義氣,隱隱有大丈夫志,就令人肅然起敬。而師父人格的養成、修行的體驗,在青少年時期的叢林生活就已經成型了。師父常說:「寧帶一團兵,不帶一團僧。」優秀的軍人訓練是非常嚴格的,要養成優秀的僧人,訓練猶有過之。
棲霞山的早年生活
對於在棲霞山的早年生活,雖然已經過了一甲子,星雲的記憶依然清晰,歷歷如繪:
「我有一位偉大的師父,他是南京棲霞山寺的住持──上志下開老和尚。但是他這位名聞遐邇的名山住持大和尚,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我在外參學,幾年也見不到他一面,更遑論親近請益。即使偶爾見面了,家師和其他師長對待晚輩一樣,對我不是兇吼一頓,就是指責一番,從來不曾問我短缺些什麼?十年之中,師父只給我兩套衣服,我也不敢向父母要錢做衣服,每次寫信回家,總是報喜不報憂:『師父待我很好,我日子過得很好,請你們不要掛念!』
「有時想寫一封信回去給母親報告平安,信寫好了,卻沒有辦法投遞。甚至去年寫好的信,等到今年都寄不出去,原因是連一張郵票的錢都籌備不起來。有時衣服破了,就用紙縫綴一下;鞋子壞了,甚至連鞋底都沒有了,就用硬紙墊補一番;襪子缺了,就撿拾別人的破襪子,因為不容易撿到相同顏色的緣故,記憶中,我腳上所穿著的兩隻襪子,總是深淺不同。
「我的身體還算粗壯,在我十年的參學生活中,得過兩次病:一次是牙齒蛀壞了,吃飯時,不小心飯粒塞進蛀洞之中,刺激了微細敏感的神經,痛徹心肺。雖然如此,但是一直忍耐了兩年,都不敢要求看醫生,每天吃飯,不敢細細咀嚼,深怕觸及痛處,總是囫圇吞下去。
「又有一次,得了瘧疾,寒熱煎迫,極為難受。但是在叢林裡,得了疾病,也不准請假,仍然要隨眾參加早晚功課。我每天支撐著虛弱的身子,隨著大家作息,大約折騰了半個多月,瘧疾終於好了。不知怎麼的,得病的消息傳到了家師的耳中,當時他在某個佛學院當院長,遣人送給我半碗的鹹菜。我接到這半碗鹹菜,感動得不能自己,含著滿眶的熱淚把它吃下去,心中立下志願:『偉大的師父!您知道我有病呀!我永生永世跟定了您,誓必使自己不辜負您的願望,把色身交託給佛教,把生命奉獻給眾生。師父!我一定要把出家人做好!』
「物質充裕的現在人來看,半碗鹹菜算得了什麼?但是在我看來,那是一碗充滿關懷、愛護、溢於言表的師恩,從小我就有『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個性,別人對我有一點小恩惠,總想以生命相獻來報答他。
「數十年前的中國社會,經濟沒有今日的發達,寺廟裡也沒有富足的生產,加上粥少僧多,物質奇缺。當時我掛單的寺院,一共住了四百多人,由於經濟拮据,半個月才能吃到一餐乾飯,並且還是摻雜著雜糧煮成的。每天早晚吃的稀飯非常的稀薄,和水一樣的清淡。
「下飯的菜、配料的油水欠缺,不是豆腐渣,就是蘿蔔乾醃成的東西。蘿蔔乾裡面,經常看得到蛆蟲,在那裡蠕動爬行;豆腐是留給客人食用的,豆腐渣才是我們參學的雲水僧配食的菜肴。由於沒有油,豆腐渣也不放在鍋子裡炒煮,吃不完的就拿到外面曝晒。曝晒時,麻雀們飛來分享一點,飽餐一頓之後,還不忘留下他們的禮物──糞便。每天我們過堂吃飯時,菜擺在面前,還沒下嚥,念供養咒的時候,就聞到陣陣刺鼻的臭味,我們總是屏住呼吸吞食下去。
「所喝的菜湯清澈見底,沒有半滴油,幾乎可以拿來洗衣服。有時菜湯上面漂浮著一層小蟲子,底下沉澱著一些蝸牛、蜈蚣、蚯蚓,我們只好閉著眼睛喝飲下去。這樣的生活經年累月,根本談不上營養,更遑論美食。但是不可思議的是,不曾聽說有人因為營養不良而害病,什麼胃腸病、感冒等病狀,也少之又少。照常理,以我們那樣的飲食,既沒有營養,又不注意衛生,但是同參道友,都長得健壯高大,其原因何在呢?我想和吃飯時念誦供養咒有很大的關係,念供養咒可以袪除病魔、保持健康。」
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的心意
「那種貧苦的生活,給予我日後心志的磨鍊、生活的淡薄,有很大的助益。譬如台灣盛產水果,許多人飯後有吃水果的習慣。我雖然知道水果香甜可口,由於過去叢林的生活,不曾聽人提過水果這個字眼,沒看過水果這樣東西,當然更沒有吃過水果的經驗,因此在我的生活裡,養成沒有吃水果乃至一切零食的習慣。現在有時信徒送我一些吃的東西,我總是轉送給大家結緣。我這種食但求充飢,不必瓊漿玉液,甚至不得飲食也泰然的性格,得力於從貧苦的參學生活中,養成了不好吃的良好習慣。俗話說:病從口入。現在有些人的疾病,起因於過度的營養。不好吃的習慣,維護了我的身體健康;不好吃的習慣,使我節省精力、時間的浪費,而從事弘法利生的事業。
「叢林參學的生活,三餐已經難以溫飽,更沒有餘錢可存放身邊,由於沒有錢,因此也就沒有購買的習慣。我不購買東西,並不是著意持戒、矯枉過正故意不買,而是身無分文,自然養成習慣。即使現在接受一些供養,也沒有儲蓄的習慣,我認為私人儲蓄金錢是一件痛苦的事,因此只要身邊有一點錢,並不想把它儲存起來,而是趕快用出去,用在興建佛教事業的用途上。因此假如我對佛教能夠提供微薄的貢獻的話,我想是貧苦的參學生活,使我養成個人不蓄錢財、佛教需要淨財的認識。
「我在參學中,有一次受到某一位師長的責怪,家師知道我受了委屈,心想我是否承受得了難堪?有一天差人叫我去見他,開導了我一番之後,問起我的狀況,然後端起桌上的茗茶說:
「『你以為沒有錢,向我訴說,我就會給你。明白告訴你,我把喝茶的茶葉錢省下來給你花用,你也用不完。但是我就是不給你,什麼道理?現在你不懂,不過,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的心意!』
「我當時聽了,表面上不敢反駁,內心卻不以為然的嘀咕著:『幾年來我窮得身無分文,您不給我就算了,何必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呢?……』隨著年歲的增長,現在我終於懂了,我覺得師父是真正愛護我的,如果他給我錢財的話,我可以過得舒服一點,他內心一定很歡喜,但是他不希望我養成『富歲子弟多懶』的揮霍惡習,他為了訓練我在艱苦歲月裡也能夠堅持下去,培養我吃苦耐貧的精神,忍受著內心的痛苦,以看似無情卻是有情的大慈悲來調教我,養成我日後對物質生活不知希求的性情。我常常覺得和顏悅色愛護一個人容易,而疾顏厲色教誨一個人,如果沒有強大的力量、深廣的愛心,是很困難的。」
回憶著六十年前的情景,星雲大師說:「從前大陸的寺廟雖然比不上今天的台灣寺廟,有這麼好的生活條件,卻因為嚴苛的規矩,培養了無私的態度、磨鍊了入道的信念,使整個生活與思惟都是修行。」
這是為什麼大師常說:「寧可在大廟裡睡覺,不在小廟裡辦道;寧可吃萬家飯,不願吃一家飯。」出家人經過嚴格的叢林訓練,吃飯睡覺都能無所掛礙,吃飯睡覺也就無不是道了。
保持反思與創新的觀點
少年星雲雖然在棲霞山受到淬鍊與琢磨,卻並不認為叢林裡一切都好,而是一直保持著反思與創新的觀照。
「我十二歲出家、十五歲受戒,家師可能認為我年幼出家,將來是否禁得起考驗,不變初心,把出家的路走好?為了讓我安住於佛門,於是請戒師燃燒戒疤時,把我的戒疤燒大一點,以留下明顯的印幟,讓社會上的人一看,就明了這是個曾經出過家的人,而杜絕我立足於社會的念頭,使我『置之死地而後生』,死心塌地的做個出家人。
「燒香疤的老和尚聽到家師這麼說,當香珠燃燒至頭頂骨的時候,他就用力在我頭上一吹,香珠的火一旺盛,把我的頭蓋骨燒得凹了下去,十二個香疤連結在一起,彷彿下陷的盆地一般。這一燒不打緊,不僅把頭骨燒出個窪地,並且破壞腦神經細胞,原本靈巧的小孩子,竟然從此失去了記憶力,變得笨拙不會念書,但是佛學院的老師,功課又逼迫得很緊,每天要背誦文章經典,為了避免受到處罰,拚命的用功。
「由於記憶奇差,過目即忘,於是趁更深入寢的時候,躺臥在棉被裡頭,偷偷的背誦著白天的功課:『歸去來兮,歸去來兮……』反覆不斷的念著,好像記住了。再背下一句:『田園將蕪胡不歸……』重複不停的默念一百次,似乎牢記在心頭了,再回憶前面所背的,卻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心想:完了,腦筋退化得和白痴一樣的愚笨。記憶實在不好,記不住課文,老師於是處罰我跪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背誦,以示警誡,雖然如此,腦袋偏偏不合作,搜遍枯腸,仍然無法背好。
「老師於是拿起戒尺,笞打我的手心,一面笑嘻嘻的責罵:『你這個傢伙,怎麼不會背啊?太傻了,你要拜拜觀世音菩薩求智慧啊!』說完『啪!』又打了下來。我聽了戒師父的話,手上的疼痛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心中一點也不感到難過,只覺得眼前展現無盡的光明,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啊!禮拜觀世音菩薩,就會有智慧嗎?太好了,從今以後,我要好好的禮拜觀世音菩薩!』
「在佛教僧團裡,一切生活起居,要隨著團體進退作息,個人不能隨便活動,即使拜佛也有一定共修的時間,不可以自由隨便。為了求智慧,我總是等到大家都熟睡了,才悄悄的起床。在月黑風高的深夜,叢林深山古寺裡,四周闃靜無聲,連蟲兒都屏住了呼吸,只聽到自己如雷鳴的心跳聲。我躡手躡腳走到殿堂,埋頭就禮拜觀世音菩薩,口裡念著:『悉發菩提心,蓮花遍地生,弟子心朦朧,禮拜觀世音。求聰明,拜智慧,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我彷彿失怙的孩子,重回慈母懷抱,摯誠懇切的稱念著菩薩的名字;如同遭難的舟船,找到了明燈,拜下了我的赤忱。
「我每天虔誠禮拜菩薩,大約連續了兩個月,雖然沒有菩薩摩頂授記、甘露灌頂等等感應,但是卻有另一種不可思議的感受,我這個愚笨的頭腦不但恢復過去的記憶,並且比過去更聰明,學校的功課,背誦純熟,過目不忘。明天要考試了,其他的同學認真的準備功課,我仍然照常玩耍,只要晚上稍微看一下,明天就能倒背如流、應付自如。」
禮拜觀世音菩薩的感應與體驗,使星雲又回復了聰明,但他也反省到當時由於宗教慧解不足,以為求菩薩是為了求聰明、會讀書,讀書既不成問題,菩薩也不需夜夜禮拜了。師父感慨的說:「當時,如果有一位大德能指導我、鼓勵我,讓我了解菩薩的悲心,教我繼續拜下去,必然會有很大的效果呀!」
實質上完成了什麼?
例如當時叢林裡時興過午不食,少年星雲有一段時間也過午不食,但是時間久了,日漸消瘦,終至支持不住。這也使他有了更深的思惟:「佛陀未成道之前,經過六年日食一麻一麥的苦行生活,最後卻體悟到苦行的不究竟,因此揚棄沒有意義的苦行,接受牧羊女的供養,恢復了體力,終於在金剛座下證悟了真理。佛陀的偉大事蹟早已啟示我們:學道不在吃得多少,而在合法與否?因此日食一餐,甚至餐風飲露的人,如果對弘法利生的事業沒有絲毫的貢獻,也稱不上為高僧大德。如果對佛教能提供偉大的貢獻,雖然日進三餐,仍不失其崇高的風範。因此修行並不在形相上樹立了什麼,而是實質上究竟完成了什麼?
「有些人以為日食一餐,甚至不食人間煙火,只喝水充飢,或者以水果裹腹就是有修行。這種作風,佛陀早已批評過並不是如法的行為。如果摘食野果、啃嚙綠草,就是有道的修行者,那麼山林間的猿猴牛羊,不都成道了嗎?如果喝水就是學道的表徵,那麼江海中的魚蝦水族,不都已登地入位了嗎?《佛遺教經》上說:『如蜂採華,但取其味,不損色香。』所以,只要如法的飲食,提起正念進食,食物正是我們的良藥。有的人不在正念上用功,而以過午不食顯示自己的道行,為了你過午不食,重要的會議開到一半,不得不停止下來準備進午餐,以免誤過了中午的時辰;晚上為了你不吃飯,只喝牛奶,別人還要特別為你泡一杯牛奶,增添別人的麻煩。像這樣,道行還沒有修持,卻已經損減許多的福報,因此我個人以為修行不在著意於某一種法門,培養一顆篤定踏實的平常心更重要。」
少年時代的反省,使得後來星雲大師的佛光山系統,格外重視「藥石」,食物簡單味美、營養豐富,大師經常下廚房指導,甚至為了簡便多樣而自創「飛機餐」。這個道風,使佛光山派下的寺院,更符合人性,並使大家在進食時都感到歡喜。
又例如,在棲霞山佛學院時代,學生一犯錯,常被處罰到佛像前拜佛,或者念經多少遍。少年星雲心想:「念經拜佛這麼好的事,怎麼可以用來處罰呢?」
等到自己辦學院,學生犯了錯,他處罰學生不准拜佛、不准做早晚功課,處罰學生睡覺到早課結束才可起床。過了幾天,准許拜佛念經時,學生往往拜佛拜得痛哭流淚,感激、歡喜、懺悔,百感交集。這時候,在拜佛念經得到的啟發比被處罰去拜佛更深刻得多。
佛法不能離開生活
「早年在寺廟裡,我年紀小,並沒有太多機會聽經,有時看到師兄去聽經,回來我就問他們:『師兄!上哪兒去啊?』師兄說:『去聽老和尚講經!』『講得怎麼樣呢?』『講得好極了!』『怎麼個好法呢?』『聽不懂啊!』我覺得很奇怪,講經講到聽不懂,怎麼會好呢?」
這個疑團,使星雲大師後來不管講多麼深奧的經,務求深入淺出,讓人能夠了解。他說:「講得聽不懂就好,聽不懂的佛法再奧妙,只不過是束之高閣的裝飾品而已,對我們的生活一點也沒有幫助。我不喜歡談玄說妙,更不喜歡故作神祕,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不論佛法中多麼難解的教理,我總是深入淺出,讓大家很容易的了解。就是談空論有等形而上的問題,也要設法和日常生活印證。因為佛教一旦離開了生活,便不是我們所需要的佛法,不是指導我們人生方向的指針。佛教如果不能充實我們生活的內涵,那麼佛教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佛陀的教化,本來就是為了改善我們的人生、淨化我們的心理、提升我們的生活,因此佛法是離不開生活的。」
在智慧初萌的年紀,星雲接受了十年最傳統的叢林生活,這種生活是從唐宋就流傳下來,幾乎沒有什麼改變。他在裡面養精蓄銳、養深積厚,打下了一生修持的基礎,他過午不食、刺血寫經,拜菩薩得到極大的感應,念佛、拜佛、打坐、靜心,成為一生的習慣,可以說整個生命都融入於修行之中。
更難得的是,他把叢林教育不合理、不符合人性與潮流的規矩,一一銘記在心,作為自我修證、自我檢驗的基礎,也成為日後他倡行生活佛法、人間佛教的發端。
修行是明心見性的功夫
十二歲出家,參學七、八年後,青年星雲第一次回到家鄉,他立刻趕去看經常思念的外婆。回憶當時的情景,他說:
「當時已經抗戰勝利,回到家裡,外婆正坐在一棵樹下做針線,我坐在他的旁邊,不由憶起兒時的情形,心想:外婆的功夫是肚子能發出巨響,但是幾年來,我遍參不少才德兼備的高僧大德,卻不曾聽說肚子會叫的,今天要藉此機會向外婆說法。於是,我打開話題說:『外婆!您的肚子還會發出響聲嗎?』
「『這種功夫怎麼可以缺少呢?』老人家信心十足的回答。
「『這肚子的叫聲,究竟有什麼用呢?譬如汽車的引擎、飛機起飛的聲音,比起您肚子的聲音還大,它們也只不過是機器發動的聲音而已。您肚子的聲音對於人類的道德,並不能提升;對於生死的解脫,並沒有助益!我在外參學,見過不少有修行的高僧,可是從沒有人肚子會叫的呀!』
「年過古稀之齡的老外婆,聽了之後,很嚴肅的愣了半天,才說:
「『那麼,修行應該怎樣才正確呢?』
「『修行應該從人格的完成、道德的增長做起;修行是明心見性的功夫,而不在於肚子是否能發出聲音。』
「他聽了這一席話之後,以慈祥的眼光,靜靜的注視我良久,但是我的心裡卻難過起來。唉!老人家勤奮修行了數十年,甚至修鍊到具有異人功夫的境地。肚子會叫,對生命的昇華雖然於事無補,但是因此使他對宗教產生堅定的信仰,是不容否認的。我這一番話,使他對自己數十年的修持,產生了動搖,失去了信心。我看他若有所失的樣子,實在於心不忍,後來雖然又談了不少話,但是外婆那悵然若失的神情,至今猶存腦際。就在那一天,他當面囑咐我:他過世以後的百年大事,兒媳不得過問,一切交給我處理。外婆在他有生之年,最後仍然選擇了正確的信仰。」
沒有想到,過了不久就到台灣,星雲不但沒有機會處理外婆的百年大事,甚至外婆過世時,都不在身邊。一想到這裡,他就感到深深的歉疚,但是想到外婆修行數十年,聽到「修行應該從人格的完成、道德的增長做起;修行是明心見性的功夫,而不在於肚子是否能發出聲音」,立刻若有所悟,在深深的歉疚之餘,也有些許安慰。
此真吾師也
聽師父娓娓道來,說起少年時期的修學經驗,有一段使我大為感動:
「我十五歲受戒,戒期五十三天,本來十五歲的男孩子,正是精力充沛、好奇心強烈的時候,對於身旁的事事物物,難免好奇的看一眼;聽到一些風吹草動的聲音,有時也興致勃勃的聆聽著。而戒場的引禮師父們看到了,就揮動手中的竹籐,狠狠的打我一頓說:『小小年紀,兩隻眼睛不老實,東瞟西看的,哪一樣東西是你的?』『小孩子,聽一些閒話做什麼?把耳朵收起來!』挨了戒師父一頓打,心想:這戒常住棲霞叢林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哪一樣是我的東西?既然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我怎麼可以貪婪觀賞呢?戒常住的事情,豈是我們小孩子可以隨便插足的呢?因此五十多天的戒期,我把眼睛緊閉起來,不看外面紛紜的世界,而返觀內在平靜的世界;我把耳朵堵塞起來,不聽塵囂的喧譁聲,而聆聽心靈深處的幽谷跫音。」
戒視、戒聽、禁語,一直到戒期將盡,他偶然在走廊經行,眼睛一睜,驀然發現,山、水、花、樹,一一宛然,美不勝收。
聽師父的少年往事,使我想到師父不僅是慧心早萌,而且維持了六十年,花樹依然青翠如昔。
想起在西來寺與大師會面的一幕,與師父少年時代在戒場裡低頭沉思的一幕,兩相交疊,感覺師父並沒有什麼改變,從小師到大師,依然一樣赤忱、謙遜、重諾、篤行!
不管是站在師父面前,傾聽教言;或是站在遠遠的人群中,仰望大師;有一句話總會從我的心頭浮起:此真吾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