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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8 無憾

二○○○年,我到江蘇省巡迴演講,從南京開始,途經常州、武進、南通、泰州、鎮江,最後到達揚州。

接待我們的新華書店的朋友,問道:「在揚州,最想去的是什麼地方?」

我說:「最想去的是鑑真紀念堂。」

朋友問我原因。

「因為鑑真大師是歷史上我最崇拜的人之一。」

我和妻子就把江蘇省巡迴演講唯一的一天假期,前去拜訪鑑真大師。

鑑真紀念堂位於揚州城西的大明寺內。大明寺始建於南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間(四五七~四六四),已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鑑真和尚曾任大明寺住持,傳戒授律,興建寺塔,道風大盛,成為唐代著名的高僧。

到了大明寺,參天的古樹襯著江南的春天,使我們心情十分清爽。走過十八羅漢像的迴廊,在北邊仰望禪宗六大祖師的塑像,想到這些為法忘軀、不惜身命的祖師,身雖飄逝,卻留下了法的芬芳、道的典型。思及鑑真大師和禪宗的祖師可以並列,中國人怎麼看待達摩,正是日本人怎麼樣看待鑑真呀!

望盡長空,氣吞江海

穿過大明寺的迴廊,走入鑑真紀念堂,使我們心頭一震。比起大明寺的高大巍峨,鑑真紀念堂顯得素樸而雅淨,屋簷的流動像河流,古樸的方窗像雲彩。

特別令人感動的是托著紀念碑的蓮花須彌座上,刻著淺淺的捲葉草,日本人稱此草為「唐草」,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唐朝的路邊之草,曾一次又一次見證了鑑真大師的足跡,記載了佛法盛世時,僧人的偉大與恢弘。

抬頭仰觀,屋頂正脊兩端是一對鴟尾,傳說,鴟尾是龍的九子之一,似龍非龍,似魚非魚,它的習性喜歡瞭望,能望盡長空;又愛吞食,能氣吞江海,唐代時常被用作屋脊的構件。為什麼鑑真紀念堂用了這麼大的兩個鴟尾呢?那是有歷史緣由的。

鑑真親手構築的日本奈良招提寺,金堂上有一對鴟尾,那對鴟尾原來是長安崇福寺大殿上的吉祥物,鑑真到日本不久,安祿山造反,毀了崇福寺,只存一對鴟尾,後來被日本遣唐使小野田守得到,特別帶回日本交給鑑真。當時,招提寺正要建成,鑑真將那對鴟尾放在金堂之上,成為後來的日本國寶,也是吉祥的象徵。

一千兩百年後,建築師梁思成在設計鑑真紀念堂時,刻意的凸顯了那對鴟尾。想到長安崇福寺的鴟尾,千里萬里的流到日本招提寺,又千年百年的回到揚州鑑真紀念堂,正是鑑真精神的象徵,裡面是有深意的。

日本作家井上靖後來根據鑑真的故事寫成了《天平之甍》。甍就是鴟尾,天平則是鑑真到日本時正是日本的天平時代。其中有一段談到,鑑真到日本時,看到日本佛教界盛行自誓的作法,自我授戒就算完成受戒,鑑真不以為然。他主張正規的戒儀,必須「三師七證」,由三位戒師授戒、七位戒師臨場作證,才算完成戒儀。

鑑真的主張受到日本僧俗的反對,天皇舉辦了一場辯論,以決定戒儀,井上靖重現了當時的場景。雙目失明的鑑真並未參與辯論,只是坐在旁邊給弟子打氣,由弟子普照參加辯論。普照慷慨激昂的說:

「諸位以為在佛陀面前立誓嚴守戒律就夠了嗎?可是究竟有多少人通讀了經卷、明辨了字義,為了佛陀的大業挺身而出、赴湯蹈火、勵精圖治的呢?授戒不應是單純的形式、過場,你們看看為了佛法,不惜生命,現在仍屹立在黑暗中的長老的眼睛吧!你們想想那些為了濟度眾生,常在黑暗中探求光明的大和尚的眼睛吧!你們想想那些為了到日本傳授佛法而死去的成千上萬的人們吧!」

普照並不以戒法來辯論,而是拉高層次。為了佛法不惜生命的鑑真,三師七證只是形式,他的一切無不以生命的深度與力量來完成,他主張的戒法必是正確無疑,又有什麼好論說呢?反對的日本僧眾一聽,全部默然無語。

揚州兩位傳揚千古的大師

天平寶字元年(七五七),鑑真在東大寺盧舍那佛殿前成立戒壇,從聖武太上皇、光明太上皇后、孝謙天皇、皇后、太子,及公卿四三○人,在他座下受戒,日本名僧八十餘人棄舊戒,跟隨鑑真受新戒。從此,鑑真成為律宗初祖,道法大開,對日本的宗教、文學、藝術、醫學、建築、印刷術、藥物學都帶來長遠而深刻的影響。

我們終於繞了鑑真紀念堂一圈,走到鑑真的漆像之前頂禮。這尊塑像與招提寺開山堂裡的塑像完全一樣,優美而沉靜,雙目緊閉卻丰采煥然。

我對大陸的朋友說:「你們揚州出了兩位可以傳揚千古的大師,一位是鑑真大師,一位是星雲大師,因為出了兩位大師,揚州城也可以千年無憾了。」

妻子補充說:「鑑真大師的一生,也因為到日本傳法而無憾了!」

我想到,鑑真從揚州到日本,第一次出海已經五十六歲了,被以「私通海匪之罪」逮捕,船隻被沒收。第二次,是第二年春天,遇到風浪,船毀人散,被官船救起。第三次,在衝過峻嶺、澗水、飛雪之後,被官船阻擋,押送回揚州。第四次,他帶著三十五名弟子同行,遇到風浪,船被飄回海南島。第五次,本想從廣州出海,因為沒有船隻,只好再回揚州,一路上辛苦跋涉,邀他赴日的日僧榮睿死於廣東端州,大徒弟祥彥死在江西吉安,鑑真染了暑熱,雙目失明,奄奄一息。

五次跟隨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使人想到第一次鑑真準備東渡,弟子群起反對說:「淼淼滄海,百無一渡。」鑑真肅然的說:「是為法事也,何惜生命?諸人不去,我即去耳!」

到第六次上船,鑑真已經六十六歲,雙目全盲,他的志向與勇氣,絲毫無損,終於踏上日本的土地。趙樸初先生曾賦詩一首:

兩邦世代稱盲聖,

六犯風濤誓捨身;

同天風月啟詩情,

招提神境奈良城。

確實,鑑真如果不去日本,生命中就留下了重大的遺憾,因為「離開眾生沒有個人的完成」,度眾之願沒有完成,個人如何有圓滿之境?「離開個人也沒有眾生的完成」,如果沒有鑑真捨身東渡,佛光如何普照東洋呢?因為個人完成了,眾生也完成了,就無憾了。

我凝視著鑑真大師的乾漆夾紵塑像,看到他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聽說這塑像的原作還保留在奈良招提寺的開山堂上,是他晚年由弟子模造的真影。在鑑真的笑意裡,我的心裡浮現一首偈: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

明月不歸,白雲秋色,有情有義,無悔無憾。

那種心情,正是星雲大師所說的:「不要把歉疚帶到棺材裡」、「不要讓佛菩薩代我們報恩」、「不要把遺憾留給天地」。

兩位高僧,光輝並美

一千一百多年後,揚州誕生了星雲,可以與鑑真光輝並美。鑑真使佛法戒儀、文化醫學傳布東洋;星雲則是東西南北,使佛教文化傳揚於世界。他們的出發點都是這個美麗充滿意趣的揚州小城。

我對揚州朋友說:「你們揚州的兩位高僧,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

就個人而言,鑑真大師與星雲大師都是揚州人,證明揚州是地靈人傑、人文薈萃之地。他們都有百折不撓的勇氣與不畏挫折的毅力,兩人都是六十歲之後,才邁向海外,對一般人已是垂老之齡,他們卻彷彿還在青年時代。鑑真雙目失明,但在日本的弘法未曾一日稍歇;星雲帶著心臟病與糖尿病,奔波於五湖四海、五洲七洋,也未曾一日停下腳步。

就弘法來說,在鑑真之前,曾有許多中國僧人赴日傳法,但影響遠不及鑑真,因為從前是個人東渡,鑑真則是以僧團的組織形式,攜帶了大量的佛像、經疏、法器、藥品、香料,甚至還帶著玉工、畫家、雕刻家、刺繡工、石工,使點的弘法變成全面的佛法與文化的提升。星雲也是如此,是以僧團的形式,帶著大量的佛教文化,到歐、美、亞、非、澳,甚至在當地辦大學。所以,在星雲之前,也有少數僧人弘法到五大洲,卻不能像他有全面性的影響。

以內涵來看,鑑真雖是南山律宗的傳人,他推展的卻不只是戒儀,而是人間佛法,對於五明之學:一、聲明──語言、文典之學。二、工巧明──工藝、技術、算曆之學。三、醫方明──醫學、藥學、咒法之學。四、因明──論理之學。五、內明──五乘因果妙理之學,不僅自己深有研究,也大力的推廣。鑑真是童真入道,但他並不排斥世間的學問,他十四歲拜入揚州大雲寺智滿大師的門下,智滿特別請南山律宗的開宗祖師道岸律師來為他授戒。道岸精通建築,曾受皇帝唐中宗的委託,修建長安薦福寺與小雁塔。他把建築與繪畫的畢生心血傳給鑑真,並帶領鑑真主持修建廣陵的龍興寺和開元寺,又一起到長安重修慈恩寺與大雁塔。在這段期間,鑑真對繪畫、建築、佛像、雕塑、美學都有了非凡的造詣。

修建塔寺期間,道岸律師向鑑真引薦了一位弘景禪師,鑑真有一段時間住在長安實際寺,向弘景學習「五明醫學藥典」,並常出入皇宮的「太醫署」,向太醫請教。又向醫道名僧義盛求教,義盛祕傳他「醫道補心丹的研製真諦」。後來,鑑真精通醫理,洛陽流行瘟疫時,他行腳洛陽各地布道行醫,不只解救人的身體,也解脫人的心靈,救人無數。

鑑真人間佛教的全面實踐

當鑑真從長安回到揚州,住持大明寺,連他的師父道岸也忍不住讚美他:「通究古今,佛陀驚歎!」他對佛學、醫學、美學、五明之學的境界,使他很快成為淮海、江左地區的第一名僧,「獨秀無倫,道俗歸心」。

鑑真人間佛教的全面實踐,是他抵達日本之後。他先以對建築的了解,建造了一座中國式的奈良招提寺,採用了中式鴟尾、三層斗拱、腰鼓柱、方櫺窗等形制,結構精巧、氣勢恢弘,不僅在當時反映了唐代建築的最高成就,也是日本現存天平時代最偉大最完美的建築。

接著,他傳授一種「乾漆夾紵雕像法」。這是揚州工藝的古法,先在泥塑上敷麻布,反覆塗漆,漆乾之後把內部的泥土去除,成為紵像。這種造像方法,形式準確、重量輕、成本低、永不變形,後來自成一派,稱為「唐招提寺派」。

在文學藝術方面,鑑真赴日時,攜帶了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真跡多種,大量以王字為經,使得王羲之的字在日本,成為千年來最流行的字體。他以漢語講學,弟子也都擅長詩文,使唐代的五言、七言在日本盛行至今。他帶去的瓷器、刺繡、漆器、金銀器,對日本的工藝與生活有巨大的影響。甚至,連日本豆腐都是他研製的,至今日本豆腐作坊內都會供奉鑑真像,把他當成「豆腐之祖」。他還帶去了雕版印刷技術,大印經咒、刻律三大部,成為日本最古老的開版印刷。

在醫學藥學方面,鑑真憑著失明之後的嗅覺與味覺,及往昔行醫的經驗,寫成《鑑上人祕方》,並醫好光明皇太后的疾病,不僅在當時醫藥界享有盛名,對後來的日本醫學也影響甚鉅。如今,在揚州的鑑真紀念堂中還保存一個唐朝「奇效丸」的藥袋,上面蓋有「唐招提寺」的印鑑,印有鑑真畫像。這奇效丸是鑑真親自調配,至今還是日本民間常備的藥物。

鑑真對日本影響是廣大而深刻的,不只是佛法,而是完全的人間生活。這正是「人間佛教的性格」,遠非一般死守經文的弘法者可比。趙樸初先生在《鑑真頌》中說:

「其施教也,體大規宏,綱目畢具,建戒壇以立僧本,啟後學以開義門,伽藍營構、雕繪工巧之外,兼及於藝文醫藥,此皆盛唐文化之精華,中土千年涵育之所成就。大師孜孜矻矻,盡其形壽,一一以傳播於彼邦。」

千年來一人

一千兩百年後,另一位揚州大師星雲,高舉人間佛教的大旗,對五明之學也都深入研究,不排斥世間的學問。

在建築方面,星雲無師自通,他率著弟子一鏟一鍬蓋起了佛光山,成為世間性的道場。不論從結構、設計、藝術方面,都達到了很高的境界,經過無數風雨的洗禮、地震的考驗,依然屹立不搖。

他在一九八八年建成的美國西來寺,被《生活雜誌》形容為「美國的紫禁城」、「西半球第一大寺」。他於一九九五年在澳洲建成的南天寺,是南半球第一大寺,被稱為「南半球的天堂」。他於一九九六年完成第一期工程的南非南華寺,是非洲第一座大乘佛寺。他於二○○○年完成「荷蘭佛光山」,是歐洲最大的佛寺。自此,在二十世紀末,星雲完成了亞、美、澳、非、歐共一百多座寺院,不論從建築、雕刻、美學,都臻於完美,影響範圍之廣大深遠,猶勝過揚州前輩鑑真。

在文學藝術方面,星雲大師最早就是以文學著作見長,著作逾千萬字。他不斷的創辦雜誌、出版社,並且出刊報紙,所到之處,必設藝術館與圖書館,還不間斷的以電視、廣播弘法,他的弟子中能文善藝者更是不計其數。星雲大師還創下許多文化藝術的第一,出版第一本佛教精裝書《釋迦牟尼佛傳》、發行第一套佛教唱片、推動了第一套佛教的教科書《佛光教科書》……他主持的《佛光大藏經》、《佛光大辭典》、《普門學報》、《中國佛教學術論典》……不但早就帶來廣大的影響,勢必會與時俱進,有更長遠的影響。

星雲大師甚至還創辦了美國西來大學、嘉義南華大學、宜蘭佛光大學,以及籌備中的三峽信徒大學和武漢的弘道大學。一般宗教團體傾數十年之力,能辦一所大學已經很了不起,星雲卻辦了這麼多所,還辦了許多佛學院、高中、高職,在教育上帶上的影響,不遜於歷史上任何一位偉大的宗教師。

在人間生活方面,星雲大師說法著作所涉及的範圍之寬廣,令人歎為觀止。不論是佛法世法,信手拈來都是智慧;不論是衣食住行,或情感心靈,乃至革新創見,彈指而出即是機鋒,是人間佛教真正的實踐者、弘揚者。他這些思想的種籽早就散播到全世界,千百年後,發芽、茁壯、開花、結果,必能使人間佛教與時俱盛,成為人類的主流價值。

當代的歷史學家唐德剛曾斬釘截鐵的如此評述:「積數年之深入觀察與普遍訪問,余知肩荷此項天降之大任,為今世佛教開五百年之新運者,『佛光宗』開山之祖星雲大師外,不做第二人想。」

四川大學佛學教授陳兵甚至認為,星雲大師是「正法重輝的曙光」。他說:

「從弘法願力、革新創意、經營才幹、輝煌業績及與時俱進的精神來看,星雲大師起碼可稱佛教史上『千年來一人』。末法蒼茫之際,厄難重重的中國佛教界,能出此等偉人,亦佛法之一大不可思議,乃我等炎黃子孫的一大榮耀。」

千年前,揚州出了鑑真;千年後,揚州出了星雲。鑑真與星雲是揚州人,卻不只屬於揚州,而是屬於世界的。他們豈只是炎黃子孫榮耀而已?人間依然十萬塵,佛光已過三千界,他們的千年接棒,已使整個世界籠罩在佛光之中。

人的完成就是佛的完成

除了人間佛教的性格,鑑真與星雲還有一相同之處,他們的人間佛教,並不是將佛法世俗化,而是「非佛不做」,以佛法用到生活中,指導生活、點化生活,由於戒行清淨、悲智無礙,使他們能在法的範圍內,堅毅、自在、果敢而博大,永遠保持著向前的姿勢。

鑑真精神的影響十分長遠,但他的範圍限於中日兩地,遠遠不及星雲。我站在鑑真大師像前想到:鑑真如果生於今世,憑藉舟車之奇、飛行之速,必然也能大展法幡,飄滿乾坤,範圍更為廣大吧!不論如何,千年一人,日月並明,鑑真與星雲是先後輝映的!

在揚州旅行時,泛舟於瘦西湖上,看著湖岸垂柳、楊花點點,想到揚州我所景仰的鑑真與星雲大師,正是太虛大師所說的「發達人生,完善人格,由人而佛,人成佛成」。人的完成就是佛的完成,那麼人又如何完成呢?完成的人有一個特質,就是無憾吧!「洪荒留此山川,缺憾還諸天地」,無憾的境界中才有感性的圓滿。

為了這無憾,為了信守對日本弟子榮睿和普照的信諾,鑑真十多年中一再渡海,先後喪生了三十六名弟子,雙目全盲,還是去踐履生命的諾言。

為了這無憾,為了弘揚人間佛法於全球以拯救人類心靈的願望,星雲大師數百次飛行於空中,為法忘軀,去踐履自己的心願。

星雲大師有什麼遺憾嗎?有一次我問師父。

大師露出童真的笑容,說:「有的,而且很多。年輕時處事不圓融,留下許多遺憾,像在宜蘭念佛會時,永遠坐在廣場中央抽菸的那個軍官;像我在台上講經趕我下台的警察;被我堅拒而啼哭離去的少婦;要拆掉壽山寺的那位上校;不斷整我的中國佛教會的理事長……這些人如果能請他們來一起吃一次飯就好了,相逢一笑泯恩仇,這就減少了許多遺憾了。」我知道,這是師父以四兩撥千斤的幽默,但「相逢一笑」應是大師此時的心境吧!

在大時代的動亂中,星雲倉促渡海,曾留下許多未完成的憾事,特別是師恩與親恩的無法回報。這些無以為報的遺憾,養成了他「及時」的思想,這種思想的特質,可以免除人生的遺憾。

希望過三百歲的人生

星雲總是樂觀進取、勤奮工作,到了夙夜匪懈、席不暇暖的地步,「寧可忙著死去,也不要閒著生活」,唯有如此才不會帶著遺憾過完一生,所以,他說:

「不要老是想要休息,將來會有永遠休息的時候。

「所謂『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如果我們不能把握當下,積極行道,讓時光悠悠而過,一旦無所奉獻,就業報命盡,豈不有負十方大眾信施?倘若袈裟下失卻人身,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更是愧對諸佛菩薩的慈悲。

「曾經有一位在外參學多年的徒眾,回來向我銷假時,驚異的說道:

「『師父!您怎麼一點也沒有老?』

「我回答:『因為我沒有時間老。』

「孔子曾說:『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早年我從走路布教到單車弘法,後來又以火車、汽車代步,南來北往,現在儘管經常搭乘飛機,穿梭洲際之間,但是每天仍是忙不過來。在生活上,我力求簡單,洗臉一把半,剃頭五分鐘,為的是節儉時間,做更多的事。長久以來,我訓練自己隨遇而安,所以無論在機艙、車廂、鬧市、臥鋪,我都能自在的看報讀書,藉著用功吸收新知,督促自己已能與時俱進。我在出家時,從排班、走路中,學習利用零碎時間,直至今日,即使幾分鐘的散步,開示中的空檔,我都不輕易浪費,一份計劃大綱、幾張結緣的書法,經常都在這些時候完成的。我恨不得一天當一年用、一週當一世用,只覺得時間太少,怎麼會有時間老呢?」

基於這樣的理念,大師認為人應該立志過三百歲的人生。他說:「如果以一天能做五個人的工作來計算,我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假如能活到八十歲的話,就有六十年的壽命可以從事工作,六十乘以五,不就是三百歲了嗎?所以,三百歲不是等待來的,也不是投機取巧來的,而是自己努力辛勤創造出來的。

「我曾聽過一則『滴水和尚』的故事,其中所蘊含的生命意義,讓我久久難以忘懷。儀山禪師在洗澡的時候,因為水太熱,就呼喊弟子提桶冷水來加。一位弟子提了桶冷水來,將熱水加涼了,便順手把剩下的水倒掉。禪師不悅的說:『你怎麼如此浪費?世間上不管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用處,只是大小價值不同而已,你卻如此輕易的將剩下的水倒掉。你要知道即使是一滴水,如果把它澆到花草樹木上,不僅花草樹木喜歡,水本身也不失其價值,為什麼要白白浪費呢?』弟子聽了以後,若有所悟,於是將自己的法名改為『滴水』,這就是後來非常受人尊重的『滴水和尚』。

「一滴水,可以助長樹木花草的生存,這一滴水就是無限的生命;一句話,給人鼓勵,讓對方有信心的生活下去,這一句話就是無限的長壽。

「我在就讀佛學院時,就十分珍惜寶貴的光陰:每次排班等人,總是利用零碎時間,將文章的腹稿打好,以便爭取快速的時效。在受戒忙碌的作息裡,我訓練自己在返回寮房的路上,邊走邊脫鞋襪,以便早點打坐養息。直到現在,我養成一、兩分鐘吃完一餐的習慣,盥洗也只花三、五分鐘,這不是刻意自苦草率,而是對自己生命的珍惜。古德不也是『非拜佛,不妄行一步;非讀經,不輕燃一燈』嗎?那是在珍惜時間,因為生命不能虛度,珍惜時間就是在儲蓄生命。

「的確,會運用時間的人,他的時間是心靈的時間,因為能夠縱心自由、達古通今,所以他的生命展現了泱泱宇宙的全體大用。反過來說,不會運用時間的人,他的時間只是鐘錶刻度的時間,由於受到鐘錶指針的支配,一小時不會多,一分鐘不會少,因此他的生命渾渾噩噩而渺小有限。

「可見人生的壽命不只從時間上、色身上去計較長短,更應該從其他方面去籌量久暫。像語言上的壽命、事業上的壽命、思想上的壽命、精神上的壽命、功德上的壽命、文字上的壽命,能夠影響深遠、裨益群生,才是我們應該重視的壽命。」

不要錯失生命的良機

生命的長度終是有限,但生命的廣度、深度、熱度,卻可以無量無盡,能夠「人生三百歲」,自然大大減少了許多不能完成的遺憾。

星雲大師說:「人生三百歲是『時』,與時間一樣,『機』也很重要,不要錯失良機,就可以減少人生的遺憾。

「一九五三年,我常在宜蘭弘法,後來創設了一個幼稚園,那時有七、八位年輕小姐擔任老師。我見他們很有學習的熱忱,便省吃儉用,湊出一筆經費,作為車資,經常送他們到台北、板橋接受幼教師資的講習。他們每每在即將出發之前,一再問我:『師父!我們真的要去嗎?我們走了,誰來教幼稚園呢?』我回答他們:『我也會帶幼稚園,你們快去吧!不要錯失良機!』他們學成回來之後,繼續擔任教職,將幼稚園辦得比以前更有聲有色,學生人數竟達五百餘人之多,在當時可說是全國之冠。後來他們陸續隨我出家,其中就有現在的慈嘉、慈惠、慈容。

「十多年後,在佛光山草創初期,正是財務最拮据的時候,我又陸續送慈惠、慈嘉、慈怡、慈莊、慈容等人去日本留學。他們甚至在臨上飛機時,頻頻問我:『師父!我們一個個走了,您一個人怎麼能料理開山那麼多事情呢?』我依然以平靜的口氣回答他們:『我一個人就可以了,你們不要猶豫遲疑,錯失了良機!』他們畢業歸國之後,幫我辦理各種文教事業,佛光山因此而奠基了厚實的基礎。

「後來,我又送了一些徒眾繼續到世界各國去深造,但也有一些沒有條件留學的弟子,自己前來要求留學,我回答他們:『你們留在山上好好學習行政、法務,不要錯失良機!』一些弟子聽從我的勸告,繼續留在佛光山多方參與,現在都已是住持一方,『良機』無限,他們都很感謝我當年的苦心。」

個人追求前程,固然不可錯失良機,甚至興建寺廟、弘法利生,也要能在關鍵時刻掌握良機。大師說:

「四十年前,我寫了一本《釋迦牟尼佛傳》,引起日本大正大學的注意,一九五七年寄給我一紙博士班入學通知單,希望我前往就讀。當時我想:這個機會實在太好了,我要努力讀書,將來學成歸國,服務大眾,好為中國比丘爭一口氣。既而又想:『我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在台灣這片佛教沙漠之中開闢了一些綠洲,如果我去了日本,有誰能繼續我的願心,將菩提種籽遍撒台灣各個角落呢?』正在猶豫的時候,高雄萬隆醬園的朱殿元居士得知這個消息,焦急的跑來問我:『你已經是我們的師父了,為什麼還要去日本當學生呢?』我突然醒悟:『此時此刻,我何必為了博士虛名爭一口氣遠赴東瀛呢?我留在台灣好好耕耘這一片淨土,如果能讓佛教擁有光明的前途,就足以證明比博士學位更為重要!』後來事實證明,我雖然失去了深造的機會,但是我並『沒有錯失良機』。二十年後,美國東方大學頒我榮譽哲學博士學位。這麼多年來,我看盡世事起伏,往往發現:人,之所以會『錯失良機』,大多在於私心自蔽,以致自他受害。原來所謂『良機』,是要自他歡喜、彼此有益、公私兩利才可。」

後來,星雲大師力排眾議,創建佛光山;在重重困難中,興建西來寺;鍥而不捨的在香港建起佛香精舍;把佛法推廣到全世界。大師說:「並不是佛光山的徒眾有過人之能,也不是我們的運氣特別好,只是從頭到尾,沒有錯失良機呀!」

「在中國有許多要我們把握良機的格言,很值得我們銘記在心。像『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是在教導為人子女者不要錯過行孝的『良機』;『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是提醒在迷途的當局者不要錯過忠言的『良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是在警惕青少年們不要錯過青春的『良機』;『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是在勸告行為放逸的人不要錯過行善的『良機』。佛教的經典裡,鼓勵大家不要錯失良機的字句更是俯拾皆是,像《華嚴經》的『不忘初心』、《八大人覺經》的『不念舊惡』、《維摩經》的『不請之友』、《大乘起信論》的『不變隨緣』,都是『把握良機』的最佳法門。總之,沒有機會的時候,廣結善緣;機會來臨的時候,及時掌握,就不會有『錯失良機』的遺憾了。」

不要讓阿彌陀佛代我們報恩

最能代表星雲的人間思想的,像「滴水之恩,湧泉以報」、「不要讓阿彌陀佛代替我們報恩」、「不要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不要讓阿彌陀佛代替我們報恩」的思想萌芽於少年時代。星雲大師說:

「年少時,每讀到《阿彌陀經》的回向偈『願以此功德,普及於一切,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心中不免生大慚愧。虔誠誦經的功德殊勝,固然不容置疑,但是我們濫廁僧倫,為什麼要將報恩濟苦的責任推給阿彌陀佛呢?故當下立志效法阿彌陀佛慈悲喜捨的精神,在娑婆世間散播歡喜、自在,為大地眾生布施安穩、無畏。

「太虛大師曾在文章中寫道:『……我母之母德罕儔……』我覺得這句話用來形容我的外婆是最恰當不過了。他一生行善助人,念佛不斷,慈憫有加。在我的記憶裡,他每天都到佛堂幫忙服務,從來沒有說過別人一句不好。當我在台灣聽到他逝世的消息時,真是悲痛逾恆,然而關山遠隔,且當時兩岸政策又不允許探親奔喪,故未能立即前往料理後事。儘管大家都說他的修行這麼好,一定會往生極樂世界,但我總覺得自己也必須略盡心意,所以後來在家鄉建了一座塔堂,安厝他的靈骨。

「家師志開上人生前對佛教盡心盡力、犧牲奉獻,對我更有親賜法乳、長養慧命的恩德,我除了立誓以此身心奉塵剎之外,更為他修葺墓塔,奉養他現在的家人,以期能報厚恩於萬一。

「至於生養我的母親,我雖然不能經常隨侍在旁,但我購買房舍解決他的居住問題,請人照料他的日常起居,我在生活上讓他不虞匱乏、在精神上讓他安樂自在……他的一切需求,我都設法滿足。更重要的是,我廣度有情,視天下的眾生如父母,因此凡是他所到之處,普天下的信徒也都待他有如上賓。

「雪煩、惠莊、合塵、真禪、圓湛等長老,過去與我有間接師生之緣,我不僅派人時予供養,數年前還親自接待他們到美國參觀。雖然自愧力有未逮,無法使其親炙彌陀、暢遊淨土,唯願盡己所能,先讓他們享受西方國家的文明設施。

「四十年前,我還是一文不名的時候,承宜蘭雷音寺的妙專老尼師接納,讓我在那兒安住弘法;又蒙圓明寺的覺義老尼師提供安靜房舍給我專心寫作,讓我在那裡完成《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等書,使我得償文字度眾的宿願。後來他們相繼年老過世,我為其重修寺院,再塑金身,使法脈永存,以為報答。

「對於弟子們,我固然極盡教養之責,當他們的父母壽誕,我也敦促常住準備禮品禮金,讓他們帶回祝賀,聊表心意。每年節慶法會,佛光山都循例替生者消災祈福、替亡者誦經超度。此外,更定期舉辦『親屬會』,接待徒眾的家人來山一遊,享受『諸上善人共聚一處』的樂趣,凡是年老體衰,未能前來者,我也命有關單位親自送禮慰問。我衷心的希望藉此微薄心意,代替佛陀感謝這些『佛門親家』,送兒女來山學佛修道、弘法度眾。

「過去,經常看見同道規勸信眾趕快念佛,以求往生時極樂聖眾現前迎接。我那時常想:念佛雖好,極樂也妙,但為什麼不趕快解決他們現前的苦惱,讓他們先在心靈上找到一片淨土,在生活上得以少憂少惱呢?」

星雲的報恩思想,不只是對自己、對佛教有恩的人,要「湧泉以報」,乃至對一切的有情,不論有緣、無緣,都有這樣的存心。

「佛教道場往往對發心捐獻的信徒說:『功德無量!將來阿彌陀佛會保佑您。』對於前來貢獻勞力的義工,也總是說:『功德無量!將來阿彌陀佛會接引您。』凡是對佛教有貢獻的人,寺院的主事者經常都會說:『阿彌陀佛會添福賜慧。』每當聽到這種說法,我心裡就想:『信徒為佛教奉獻布施,為什麼要麻煩阿彌陀佛來報恩?我們佛弟子又為佛教做了些什麼?信徒為佛教發心服務,為什麼要勞駕阿彌陀佛來感謝?我們怎能推諉責任、坐享其成?』

「我一直覺得:我們不應該由阿彌陀佛代替我們報恩,而應該自我承擔這份感謝的責任。

「西方的極樂世界只有一個,並且必須廣修三福、念佛純熟,才能往生彼處,而人間淨土卻到處都有。只要我們有心,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共沐在佛光之下,享受法水的潤澤。我們要將人間建設成佛光淨土,當世就能代替阿彌陀佛來報答眾生的恩惠。」

不要把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星雲大師的無憾性格,發揮到了更高的境界,就是「不要把歉疚帶到棺材裡去」。他說:「有一天在集會開示時,我忽然心有所感,告訴大家:『我們不要把歉疚帶到棺材裡去,要記住一切佛法都在當下。』事後弟子們紛紛問我為什麼突發此言,其實這句話正是我一生經常勉勵自己的警語。

「經常在矇矓中,眼前彷彿出現一個小男孩臥在一個慈祥的老婆婆腳邊……午夜夢迴,我往往淚濕枕襟,因為這不是幻象,而是童年時和外婆相知相處的回憶。記得有一天,外婆曾經語重心長的對我說:『看起來我將來的後事,你的幾個舅父都不可能幫我處理,只有靠你了!』年方十二歲的我,聽到一個老人家交付這麼重大的責任,心中惶然的感覺只能以『戒慎恐懼』來形容。出家以後,了解生死事大,我更加將外婆的交代銘記於心。不幸後來國共之爭造成海峽兩岸有如天地之隔,他老人家何時與世長辭,我竟一概不知。直到離鄉四十載後,我和大陸親人取得聯繫時,方始得知噩耗,當下悲慟莫名,立即籌寄五千美金回鄉,請兄弟為外婆興建塔墓。雖已嫌遲,但我仍然要信守承諾,不能將他的重託成為我永世的『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去鄉多時,思母日甚,弱冠之齡,我已深深體會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所以當一九七七年,獲悉母親尚在人間的消息時,我真是喜出望外,遂不顧當時台灣和大陸海峽兩岸緊張的局面,甚至在危及生命安全的情況下,用種種管道和他取得聯繫。承蒙在美國弘法的弟子慈莊法師全力協助,以李一同的名義(『李』是我的俗姓,『一同』代表佛光山全體大眾),經多方聯繫,才將母親由弟弟陪同之下接到日本,我則從台北到日本與其會合之後,轉迎到香港、台灣等地參觀遊覽,然後接到美國頤養天年。雖不敢說無愧於人子之道,只盼『不致將人子之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則吾願足矣!

「棲霞山是我出家剃度的道場,這裡的師長滋長了我的菩提道心。一九八五年,我在香港遇到昔日的老師雪煩長老和圓湛長老,他們向我說明棲霞山的情形之後,我慨然捐贈新台幣數百萬元,協助玉佛樓的興建,甚至遠從緬甸恭請玉佛一尊供在樓中。後來棲霞山修建寺前月牙池等地工程時,再度向我化緣,我都歡喜的奉獻助力。年少時對於聖賢『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精神時生嚮往,沒想到日後自己也能躬身實踐,不禁感恩機緣的殊勝,讓我『不致在人間留下對常住的歉疚』。

「海峽兩岸互有來往之後,我不斷追憶童年時的師長、同學、鄰居、朋友,並且以種種管道幫助他們。那時大陸鄉人最喜歡的,不外是電視機、收音機、照相機、手錶等等,尤其電視機最受大家歡迎,我經常在香港購買,再經廣州雇卡車運回江蘇老家。許多人勸我說:『送不勝送,有心就好,不必如此。』但我總想到自己幾十年來對故鄉親友無所貢獻,趁自己還有些微能力時聊表寸心,以免日後將『對師長、同參的歉疚帶到棺材裡』,而懊悔不及。

「一九八九年,我回鄉弘法探親,承蒙信徒給予贊助,了我多年心願,小紀念品不計,光是手錶、金戒指就不只送了千個以上,甚至左鄰右舍,包括多少社區幾百戶人家,我都託我的兄弟,每一家致贈一個紅包袋。雖然每一袋中僅百元人民幣一張,千餘人送下來之後,心中也感到非常歡喜。其實出家無家處處家,自覺素無濃厚的地域鄉情觀念,但人總不能忘本,能在有生之年對當初的本源略盡心意,才『不致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啊!

「我資助故鄉小學、中學,我也幫助恩師故鄉海安縣的教育基金。我曾在出家的祖庭做過短期居留,在那裡服務的數位長工都對我特別呵護照顧,甚至在我受難的時候,想盡一切辦法前來搭救。四十年後,他們紛紛作古,當我知悉其子女陳水松等還健在後,不但前往探望,至今仍不斷給予助緣。

「我一生經常想到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法身慧命來自於師長,所以無論遭逢多少磨難,都不敢稍有怨言。而別人的一點微笑、一句好話,在我心中就像活水一般,涓涓不斷的流動。天地之間的生命之所以賡續不斷,正是憑藉著因緣的互動往來。每當憶及往昔生命的點滴,不禁反問自己:難道我不如一個長工嗎?設若不及時回饋報答,心中長存『歉疚』,將如何安然度世?」

有機會報恩時,趕快報恩

為了不要將歉疚帶到棺材裡,星雲大師認為人應該「為生命留下歷史,為社會留下貢獻,為未來留下願心,為世間留下光明」。他特別引用了雲居禪師的「十後悔」:

逢師不學去後悔,

遇賢不交別後悔,

事親不孝喪後悔,

對主不忠退後悔,

見義不為過後悔,

見危不救陷後悔,

有財不施失後悔,

愛國不貞亡後悔,

因果不信報後悔,

佛道不修死後悔。

人的一生實在有太多的遺憾、太多的歉疚、太多的後悔,經歷了重重的鍛煉之後,星雲大師說:

「有機會報恩時,趕快報恩;沒有機會報恩,也要努力播種。一味接受的人生是貧窮的,唯有喜捨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富有。人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其實不然。我們生時如一張白紙,固然不帶來什麼,但如果死後『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豈不遺憾終身!

「所以,我們凡事應及時,當年壯力強時,應以體力報答人間;當腦力尚佳時,應以智慧貢獻人類;當富有錢財時,應以錢財補助窮困;當有一片誠心因緣時,應當以心香一瓣,將好因好緣的生命之光普遍十方。」

縱觀星雲大師的足跡,雖然那麼盡心盡意、全心全意,有時也不免遺憾。我曾聽大師親近的弟子說起:「師父最大的遺憾不是自己的,而是心平和尚的英年早逝呀!」

心平和尚的早逝曾使星雲大師悲傷不已,這種師徒的深情厚誼使我想起鑑真大師和弟子榮睿與祥彥。從鑑真的第一次東渡,他們就無役不與,自西元七四三年到七四八年,一再的受挫,但是他們一心追隨師父,在七四九年第五次渡海,榮睿死在廣東端州,祥彥死在江西吉安,鑑真雙目失明,那內心的悲慟是可以想見的。

鑑真的腳步並沒有停歇,星雲的宏願並沒有止息,他們完成的功業並不只是個人的,其中也帶著對弟子的願心呀!那生命裡的遺憾增添了圓滿的重量,也增加了人間的光輝。

使佛光成為世界的明月

一九八○年四月,鑑真的塑像第一次被迎回揚州探親,離他出海時共一二三○年。他出海時默默離去,回鄉時迎接的人潮比海潮還要洶湧,趙樸初先生稱讚這是「千載一時之盛舉,更是一時千載」。

無巧不成書,趙樸初先生去迎接鑑真返鄉時忍不住說出的讚詞,在一九八九年,星雲首次訪問大陸,趙先生親往機場迎接,第一句話脫口而出:「真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呀!」

千載一時,是萬古長空裡有一朝風月。

一時千載,是一朝風月不離萬古長空。

千載一時,是千江有水千江月。

一時千載,是萬里無雲萬里天!

揚州一眨眼,一千年就過去了,鑑真與星雲如雙星並耀,為「人間佛教」的傳揚寫下了輝煌的一頁。

我站在鑑真紀念堂前,仰望屋頂上的那對「天平之甍」,想到多年以前也曾在日本奈良的招提寺,仰望唐朝帶去的「天平之甍」,背後一樣是無染開展的白雲青天,想到鑑真東渡前的豪壯之語:

「是為法事也,何惜生命!諸人不去,我即去耳!」

這話語多麼熟悉,他在揚州的同道星雲經常如是說。

星雲從唐山到台灣時,這樣說過。

星雲獨自跨過中央山脈到宜蘭去,這樣說過。

星雲遠離台北往台灣南部開山時,這樣說過。

星雲要開辦佛教大學時,這樣說過。

星雲到美州、到歐洲、到澳洲、到非洲去闢建道場時,總是這樣說。

看著那善於瞭望、氣能吞海的鴟尾,想到唐朝揚州詩人張若虛的名詩〈春江花月夜〉。這首詩被譽為「以孤篇壓倒全唐」,其中的幾句: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

何處春江無月明。

鑑真使佛法成為日本的明月,千百年後依然照耀。

星雲使佛光成為世界的明月,千萬里外光明燦燃。

千百年後、千萬里外,會有更多人仰觀佛光的明月,他們看見了月的圓滿,一切的陰晴風雨,都在圓滿的那一刻,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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