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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6 親恩
「父病危,請速返鄉。」
我在報館開完編輯會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桌上壓了一張助理編輯的字條,看了我心頭大震,匆匆簽了假條,便趕回鄉下。
在醫院住了兩個月的父親,已經進入彌留狀態,我們用救護車將父親護送返家,剛開始學佛的我,一路伴隨父親念佛回家。
當父親躺在廳堂,只剩下微弱的呼吸,我知道,這是父親此世的最後時刻了。佛經裡說,臨命終時,神識清明,應該請人助念,以利往生。
到何處找人助念呢?我雖然學佛,與寺院並無淵源,一時也感到徬徨,突然靈光一閃:何不請佛光山的法師助念呢?因為事情緊迫,我先打了一個電話給佛光山在旗山的念佛會,再打了一個電話到佛光山寺務監院,我說:「我的父親快往生了,拜託師父來幫忙助念。」
半小時後,宗忍法師與另外三位法師火速從山上趕來,為父親助念阿彌陀佛聖號。過兩小時,慧軍法師率領十一位法師及旗山念佛會的十五位居士,共同為父親助念。廳堂裡滿滿都是法師,佛號迴蕩在鄉間寧靜的夜空,我想到父親何等的福報,往生時諸善上人聚集為他送行!我又想到自己何等的慚愧,並沒有為佛教做過什麼事,卻在這重要的時刻,得到這麼多法師居士的相助!這樣思惟,使我涕淚滂沱、不能自己。
法師為父親念佛到半夜,突然室內檀香滿溢,充滿了法的芬芳。我們接著為父親念佛到天亮,一直到父親過世,宗忍法師又帶幾位法師來助念,持續八小時後,掀開父親身上的白布,看到父親神情安詳、面露微笑、全身柔軟、頭頂猶有餘溫,令我們深感欣慰。
佛光山的法師有夠讚
這是一九八五年,父親過世的情景。接下來,佛光山的寺務監院為父親協辦佛事,由頭到尾,全心全力。依淳法師在為父親誦《金剛經》時,甚至過度勞累,不支倒地,休息片刻,又堅持繼續誦經,令我們感動不已。
在我的筆記裡,記載了這些法師的名號:宗忍、慧軍、依忍、依果、依淳、慧開、慧德……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法師,他們共同的名號是「佛光山的法師」,是星雲大師的弟子。當時他們的威儀細行,都在我們那素樸的鄉間帶來無比的影響,大家眾口交讚:「佛光山的師父實在有夠讚!」他們帶來佛教的法會儀禮,光明莊嚴,也使鄉人震撼不已,一些年老的長輩紛紛預約:「我死的時候,也要請佛光山的法師來念經!」
十年之後,我的母親過世,也是請佛光山的法師來辦佛事。住持心定法師來拈香,母親最後一場「三時繫念」的佛事,來參加的法師有二十六位。鄉人問我:「你和佛光山有什麼特別的關係?」我說:「並沒有什麼特別關係,我只能說是星雲大師的百萬弟子之一,十年前,他們來幫我父親辦佛事時,我甚至還沒有皈依大師呢!」
佛光山的法師為我的父母親做佛事,使我感念不已,在佛前發願:願永遠做星雲大師的弟子,永遠護持佛光山,永遠護持佛教!
我知道,佛光山為弟子做佛事,並非特例,好友簡志忠的尊翁過世,星雲大師慨然出借台北道場,辦了一場無比莊嚴的佛事,大師還親臨法會說法,並安慰家屬,使參加的人都非常感動。國策顧問黃越綏會後跑來對我說:「我死的時候,如果法會這麼莊嚴,我死也瞑目了!」
星雲大師一九九五年在菲律賓講經,有一天聽說吳伯雄的父親吳鴻麟老先生過世,即刻趕回台灣,參加吳老先生的告別式。這並非吳伯雄位高權重,而是吳伯雄是師父的愛徒,他們還有一段特殊的因緣。星雲大師初來台灣時,向戶政機關辦戶口,依當時規定必須持有入境台灣的「入境證」,正為缺少入境證煩惱,時任省議員的吳鴻麟出面幫忙,使幾個沒有入境證的僧青年得以辦戶口。後來星雲大師受誣入獄,吳老先生也四處奔走搭救,令師父感念終身。
在星雲大師記憶的匣子裡,這樣的故事順手拈來都使人動容。不論有緣無緣,他總是盡力的奉獻,並在最關鍵的時刻與人結緣。因為自己是宗教師,對「生死大事」深有體會,對信徒的往生、對信徒父母的去世,師父也特別重視。
一碗永遠的花生湯
「多年前,我每至花蓮弘法時,蒙縣長吳國棟先生列席聽講,表示支持,心中銘感無比,後來耳聞其治縣理念,對於他的正直無私更加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忽見報載,他因涉嫌圖利他人而撤職查辦,我的心裡一直為他叫屈:身為地方父母官不圖利他人,難道還要圖利自己嗎?後來,聽說他的父親往生的消息,我立刻決定做『不請之友』前往參加。為了不妨礙既定的行程,清晨四點,我摸黑從佛光山出發,在花蓮用過中餐後,隨即趕至他父親的靈堂拈香致意,並即席說法以慰生者,只見他全家大小淚流滿面的送我出門。當車子正要發動時,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先生走到我的窗前,說道:『大師!你真是一位有情有義的人啊!』一路上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想著黃校長的話,不禁反問自己:我真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嗎?『有情有義』不是每個人應該具備的操守嗎?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我在台北聽說東京佛光協會會長西原佑一的父親往生,特地趕赴嘉義,為其拈香。西原會長把老先生的靈骨安厝在佛光山時,和我說道:『現在我先將父親送來此地,將來我們全家人都要到這個佛光淨土來。』
「現任女中醫師協會會長的胡秀卿居士,年輕時因為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而名聞廣播界。他儀表莊嚴、為人賢淑,對於三寶虔誠敬信,雖然不是我的皈依弟子,但是基於愛才,每年我在台北國父紀念館主持的佛學講座,總請他擔任司儀,以他那柔美洪亮的聲音,帶起每一場殊勝的法宴。這司儀一做就是二十幾年。
「胡居士是個養女,有一年生母在台中過世,他很有人情味,趕回老家協助料理後事。我知道以後,連夜趕到喪家,主動參加其母的告別式,以表寸心。
「依空法師的父親張來福老先生是一位中醫師,因為女兒來山出家,所以偶爾也會上山小住。
「有一年,他來山上掛單在朝山會舘,我擔心工作人員是否招待親切,於是問依空:『父親住得習慣嗎?飲食合胃口嗎?』
「依空說他父親因為長年胃疾,三十年來不能進食五穀雜糧,只能喝花生湯,因此這幾天他都親自熬花生湯給父親吃。第二天早齋,剛好侍者端了一碗花生湯給我喝,我突然想起張老先生,趕緊派人把依空找來,要他趁熱送給父親食用。哪知張老先生吃了以後,千言萬謝不絕於耳。
「幾年以後,依空告訴我,他父親一直到往生前,都還念念不忘我給他的一碗花生湯,而且經常向親友說:『星雲大師對我們佛門親家多麼禮遇,奉為上賓,別人供養的花生湯,他都慈悲省下來送我吃。』
「聽了依空的敘述,我的心中頗有感慨。區區一碗花生湯,就讓張先生對我感激一輩子,而我給了弟子整個佛教的榮華富貴,他們之中能感恩惜福的又有多少呢?事實上,我不但要求全山徒眾要孝敬每一位同門師兄弟的父母,而且我也把這些佛門親家視為自己的父母,給予安養,以報答他們將兒女送來學佛度眾。我以為這就是人間佛教的孝順之道。」
一道心牆,瓦解冰消
「在佛光山編藏處服務的蔡孟樺,最近寫一封信給我,談到他的父親蔡朝豐居士的學佛因緣。
「蔡朝豐有六個女兒,自幼就疼愛有加。七年前,大女兒高中一畢業,懷著滿腔為教熱忱,不顧雙親反對,毅然隨我出家,法名滿維。接著二女兒也起而效尤,承擔如來家業,法名覺寬。猶記得當年他父親有如驚濤駭浪般的憤怒,揚言將訴諸法律,並且不惜與我對簿公堂,好要回他一手養大的孩子。雖然後來因為兩位女兒意志堅定,蔡先生的態度漸行軟化,卻也在心底築起一道堅牆,排拒佛光山,甚至對我有了難解的心結。尤其在孟樺上山服務後,他更是傷心透頂,萬念俱灰。
「一九九三年,孟樺的奶奶往生,蔡先生無意中提及:『如果大師能來家裡一趟就好了!』『哇!不可思議!』父親居然希望那位影響女兒出家的『星雲大師』光臨寒舍。聽在女兒的耳裡,真是歡喜萬分。然而又想到我經常在外弘法,行蹤不定,況且家裡根本談不上對佛教有所貢獻,恐怕很難會有這樣的福德因緣。
「碰巧我回國演講,知道這件事以後,特別錯開行程,在百忙之中趕抵東港小鎮,為他奶奶主持告別式。孟樺說他永遠忘不了我踏入家門的那一刻,見到父親眼底的淚光;最令他震撼的是,他父親居然跪著供養我。我告訴蔡先生:『我們是自己人,不可以見外,否則我要生氣了。』
「四年來,桎梏蔡先生的那一道心牆,頓時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赤忱的真心、感激。後來,蔡先生不但帶領親戚三十七人上山皈依,更積極的擔任一九九五年東港佛光會會長一職。他問父親:『是什麼力量使您突然信奉佛教、皈依三寶?』他回答道:『大師雖然是一位出家僧,但他的人情,是我們全家族一輩子也還不了的……』
「信尾,孟樺寫著:『大師!謝謝您的這份人情,使我的家人有了全然不同的佛化生活,摯誠的向您頂禮!』
「四十年前,我還是一文不名的時候,承宜蘭雷音寺的妙專老尼師接納,讓我在那兒安住弘法;又蒙圓明寺的覺義老尼師提供安靜房舍給我專心寫作,讓我在那裡完成《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等書,使我得償文字度眾的夙願。後來他們相繼年老過世,我為其重修寺院、再塑金身,使法脈永存。
「孫張清揚居士是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對於佛教的貢獻更是至深且鉅。從東北到南方;從大陸到台灣;從搶救三寶到捨宅弘法;從慷慨出資、助興善導寺,到變賣首飾、引進大藏經;從成立書局、出版佛書,到行走各地、講經度眾……對於台灣佛教今日的蓬勃發展,孫夫人的貢獻是有目共睹、不容抹滅的。然而自從孫立人將軍事件隱居之後,人情的澆薄現實令人唏噓,年老之後,更是無人問候。我有感於他一生衛教護法,功不可沒,因此經常去探望他。在他往生以後,雖知他有兒有女,但還是自願為其付喪葬費用,並且將他的靈骨送往佛光山安奉。
「戈本捷居士曾參加佛教譯經工作,並且幫忙編纂《佛光大辭典》。在他晚年時,我接他們伉儷二人同來佛光精舍居住,頤養天年。一九九一年,戈居士往生,我當時剛好骨折開刀出院不久,特地坐著輪椅前往靈堂為他拈香。他的夫人周法安女士感動之餘,匍匐叩謝。戈夫人說他是皇族後裔,只向天子、父母跪拜,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外人行此大禮,我聽了覺得真是愧不敢當,因為我只是做佛陀的侍者,代為致意罷了。」
在星雲大師的言談、著作中,這些故事不勝枚舉。在大師口中雲淡風輕的故事,深切的飽含了人間的情誼,使我經常思惟:豈只是十方諸佛淨土令人嚮往?在星雲大師的行誼中,人間的情義交感就令人嚮往呀!
我也經常思惟:對自己父母的孝養是天經地義,對有緣的人報恩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像星雲大師報恩於不識的人、孝養他人的父母,這樣的情操,確是世間罕有的。
他有一位非常偉大的母親
為什麼他能有這樣的情操?當我讀到他懷念自己母親的文章,就完全了解了。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四時,星雲大師的母親往生,他在六月三日親自為母親主持葬禮。後來他寫道:「眾人誦經念佛聲中,我輕輕的按下了綠色的電鈕,一陣火、一陣風、一陣光,永遠的送別了母親。
「當初,二十五歲的母親,生下了我的身體;現在,七十年後,母親的身體卻被我火化了。
「母親好像一艘船,載著我,慢慢的駛向人間;而我卻像太空梭,載著母親,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
讀著這一段如詩如畫的語言,如在平靜的天空中看見電光火風,感動於人子深深的憂思。
我想到,星雲大師是真正做到了「視天下眾生如父母,生生為之受生;視天下眾生如子女,念念為之護生」。但是視眾生的父母為父母,乃至視眾生如父母的人,必然是對自己的父母有深刻的孝養,推而廣之,才能達到;而視眾生如子女的人,必然是受到父母的啟迪,知道慈悲疼惜之道。
從這兩方面看,星雲大師是幸福的。他有一位非常偉大的母親,雖然生在舊時代,又不識字,卻有著非凡的識見、思想與風骨。一九七八年星雲大師才與別離三十年的母親聯絡上,此後有二十幾年的時間,在日本、香港、台灣、美國等地與母親會面,善盡人子的孝心。這在一個動亂的大時代裡,是多麼的稀有難得呀!
更稀有難得的,是他以一位出家的大師,不但身體力行,還主張、提倡孝道。
記得星雲大師初次回到大陸故鄉探親,並把母親接到台灣奉養時,曾經引起教界的熱烈討論,有的人說:「出家人割愛辭親,尋求解脫,怎麼可以像世俗的人一樣,奉養父母、回鄉省親呢?」
大孝終身慕父母
這種說法原來是不值一駁的,離俗出家是要尋找更廣大的境界,並不是要視父母如陌路、視親友如寇仇。從前,佛陀也提倡孝道,佛陀成道之後,回家探視母親、度化妻兒,這不是「回鄉探親」嗎?甚至化身入天宮為母親說法、在父親的喪禮上親自抬棺,這不是孝養父母嗎?
唐朝的道明禪師,為了奉養高齡老母,編織草鞋出售孝養母親,後人尊敬他的孝行,稱他為「陳蒲鞋」。南北朝的北齊時代,有一位道濟禪師,經常肩挑扁擔,一頭挑著行動不便的母親,一頭挑著經書,到處講經說法。人們敬佩他的孝行,想要代他照顧母親,讓他專心說法,他說:「這是我的母親,不是你們的母親,我的母親如廁吃飯,都應該由我身為人子的親自來侍候。」
大修行者之所以比凡人偉大,是他能把凡情化為聖情。聖情不是絕情的,而是深情的;聖情不是無情無義,而是有情有義;聖情正如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送給星雲大師的詩:
大孝終身慕父母,
深悲歷劫利群生;
西來祖意云何是?
無盡天涯赤子心。
(大孝順的人,一生都會仰慕父母的恩情,有深切的悲心,歷經劫難還能利益眾生;什麼才是佛祖西來的真意呢?那就是在無盡的天涯還保有赤子那天真的心呀!)
以佛教的觀點看來,凡是大修行者的母親,必然是有善根福德因緣的,星雲大師的母親也不例外。
大師的母親娘家姓劉,名玉英,出生於江蘇揚州一個鄉村的貧苦家庭,養成了一生勤儉的習慣。他生平不愛置物,卻好布施,不以無物為貧,卻以施捨為富。
勤儉的典範
星雲大師回憶起慈母一生的行誼,把母親的特質形容為勤儉的典範、威儀的行止、勇敢的特性、機智的談話、慈悲的胸懷。
談到母親的勤儉,星雲大師說:
「童年跟著母親過苦日子,從未見過他為貧窮煩惱憂愁,他常告訴我們:『一個人要能貧而不窮,見到琳瑯滿目的物品,只要你不想買,你就是富有的人。』基於這樣的理念,他一生不好置物。有幾次,家裡的錢比平時多了些,他立即拿去換了很多零錢,隨緣施捨,以施捨為富。他的理由是『一文逼死英雄漢,一文也可救英雄。』
「母親對飲食的需求很淡薄。童年時期,家中因為經濟能力無法購買大魚大肉,但在十八年前母子聯絡上時,七十七歲的母親看來仍健壯高大。很少人相信,在文革時期被定為黑五類(因我在台灣的關係),每個月收入只有人民幣十一元,三餐不飽的母親,能夠健康良好。
「說穿了,母親不以飲食為主要的養分,他以對人的熱心相助、見義勇為、樂善好施為營養。
「十多年前,有機會把母親接到美國奉養,我滿心歡喜的準備各式素菜孝敬他老人家,誰知每一餐他的筷子動來動去,永遠只是豆腐乳、醬瓜兩樣,配上稀飯,偶爾加上一杯茶,這就是他最中意的佳肴美膳。如果要讓營養專家來檢驗母親的養生食品,恐怕要認為太不可思議了。
「最令他皺眉的是:物質豐富的現代人,既不知惜物,又不好好惜福,他很不以為然。他常訓誡兒孫:『一個人要知福、惜福,才有福。福報就像銀行存款一般,不可隨意花用。』對於這些話,他一生力行不渝。在他房間四處取用方便的衛生紙,他抽出來之後,首先把薄薄的兩張分開,再撕成四等分,這樣至少可以使用八次以上。所以對於有些人竟然絲毫不知疼惜,隨意把潔白柔軟的衛生紙,輕忽的一抽,就用來抹桌子,真是讓他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難怪他要皺眉了。
「安貧、知足,甚至『以貧苦為氣節』,是母親一生最好的寫照。」
威儀的行止
貧苦容易有,但貧苦而有氣節就很殊勝,星雲大師的母親非常重視威儀:「可能是受到外祖母身教的影響,母親一生都注重威儀。所謂『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著,從不晃動身體,坐下來絕不蹺腿,而且一生從不依靠椅背,即使坐在床上,也不依靠枕頭、棉被。
「近年來,我有能力孝養他,就為他備置一套沙發靠椅,希望他可以坐得舒服些,但是多年來從未見他使用過。
「不管任何時候見到母親,他總是衣著整齊。對於衣服,無論如何破舊縫補,他都不計較,但是一定要穿著整潔。這些年,慈莊、慧華等人很熱心的為他添置了許多新衣,但是他從不輕易更換,母親念舊與惜物之情,可見一斑。
「母親無論說話、走路,向來是安詳有序,不管天大的事情發生,他都不亂方寸。許多在佛教學院受了多年教育,後來又出家受戒的徒眾,都萬分敬佩母親這種與生俱來的威儀、風範。
「文化大革命時期,因為謠傳我已易服改裝,在台灣當了某軍營的師長,全家人因而被打入『黑五類』。母親雖然每天都出外做工換取口糧,仍然三餐不繼,只得以撿菜葉、吃野草維持生計,此外,三天兩頭還得被抓去審問。但母親從容不迫的態度,往往令公安人員為之目瞪口呆,眼見問也問不出什麼名堂,終於放棄。」
勇敢的特性
這些威儀的行止不只是外在的,而是內化的,是源自於超越常人的勇敢和擔當。星雲大師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情是:「我年幼的時候,一位母親尊為義父的鄰居,竟然在家裡被水桶的繩子一絆,跌了一跤,死了。這家姓解的鄰居家貧無力負擔喪葬費,有人建議母親設法代買一副棺木料理後事,母親當下點頭同意,並即刻搭船上街去備辦所需。
「誰知解家的兒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將屍體抬到我家裡來,說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雜,一下子閒言四起、群情譁然、議論紛紛。當時正是盛夏季節,家家戶戶農田缺水,經常發生搶水事件,被水桶繩絆死的人,被說成是因搶水被人打死,許多人也就順理成章的相信了。
「揚州派了很多人來驗屍,母親在回程船上聽說這件事,立即將棺木、壽衣退回,準備面對這場官司(由於這起事端,後來屍體直至腐爛、滴血,仍無人聞問)。當晚家裡來了好多人,要把父親抓走。當時年幼的我,被這群擾攘的聲音驚嚇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來。父親被逮捕送到揚州,兩天後,父親經過初審回來了。隨後案子被送往蘇州高等法院審判,父母親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蘇州,而原告的解仁保不知何故沒有到庭。可能因為蘇州是個大城,而鄰居解家誣告我們,原來只希望圖個小利,沒想到現在卻要備辦經費,萬一輸了,更是不堪設想,所以缺席了。
「法官問母親:『原告為何沒來?』
「母親答:『不知道。』
「法官再問:『人是你們打死的嗎?』
「母親答:『不是。』
「由於母親神態自若,不像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當下宣判無罪。
「數年之後,我出家在佛學院就讀,母親竟然不念舊惡,來信要我為解仁保找一份工作。家師志開上人有感於母親寬大的胸襟,將解仁保找來,在寺院裡從事打雜的工作。而母親與我雖然關山遠隔,但他的明理與寬容對我一生的影響卻至為深遠。隨著年紀長大,我深深體會到在這個世間上,不必怨恨,不必不平,凡事都應該以平常心來對待,以尊重心來包容,世間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情。」
還有兩件事情使星雲大師永遠難忘,一件是母親營救自己的弟弟。
「七七事變,日軍在蘆溝橋發動戰爭。這一年冬天,戰事蔓延到南京,母親站在揚州的一條公路上,看著自己的家遭日軍恣意焚燒,當時還年幼的我,緊緊跟隨在他身邊,親眼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在中日戰爭期間,國軍部隊極力搜尋壯丁,幾乎每天都要應付好幾次這種事情。當時二舅父劉貴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來了一批抓壯丁的人,他立即到廚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條腿露在外面,還是被拖出來帶走。過了一兩天,母親找到了當地的警察局長,提出申訴:『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兒寡母,生活無人負擔,只有統統到你家生活。』
「那位警察局長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很快釋放了二舅父。旁人見了這一幕,以為母親是有辦法、有後台的貴夫人,朝他面前一跪,請求搭救親人,後來竟也讓他救了出來。」
另一件是在國共內戰和對日抗戰之間,他營救一位陌生的軍人。
「在兩次戰爭期間,每場戰役後都死了好多人。有一次,母親走路時居然踢到躺在地上的一個阿兵哥。阿兵哥還活著,母親寬慰他:『你不要動,讓我來幫助你。』說完立即回家,找了一塊門板,並且請鄰居將這位阿兵哥帶到後方。過了一段時間,我還親見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帶了一把手槍,到我家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
因為性情勇敢,星雲大師說:「我母親一生歷經許多戰爭,多次悲歡離合,幾度國破家亡,我們兄姊弟幾人竟沒有看過他掉眼淚。即使父親在南京大屠殺失蹤、自己文革時期飽受折磨,他也不曾落淚。」
承擔是勇敢,最為崇高的勇敢是放下。老奶奶在四十歲的時候,帶著十二歲的星雲大師到城裡去尋找失蹤的父親,正遍尋不著之際,在看熱鬧的廣場,因為一位陌生法師的一句話,他就讓孩子隨棲霞山的法師上山。正是當時的一念大捨大勇,成就了星雲大師,也成就了佛法的傳揚。
機智的談話
在勇氣的背後,是智慧和慈悲。星雲大師在幾次談到母親的智慧時,都忍不住敬佩讚歎。「平常我都是說法給別人聽,但在母親的身邊,卻只有聽他說法的份,因為母親隨緣觸目就能信手拈來,講出許多深刻雋永的道理來。例如,母親到大佛城禮佛,看到麻竹彎彎的垂下來,和揚州直挺挺的竹子大異其趣,便說:『在佛祖前面,什麼都得低頭的。』母親在佛教文物陳列館看到千手觀音,就雙手合十,讚言:『菩薩的千手是去幫助人的。』
「有一回,我陪他從山下走到西來寺,來到一扇鐵門前,我掏出鑰匙,告訴母親:『我們今天改走後門,上去比較近。』母親卻答道:『上等人,主人迎上門;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無人。前門、後門不要緊,只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到了西來寺的佛殿,我說:『我來點香給您拜佛。』母親卻回答:『佛祖哪裡要我們的香?哪裡要我們的花?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
「有一次我在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等我下台之後,母親批評我講得太過高深,並且問我:『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別人,還修什麼行呢?』聽完母親這一席話,我當下啞口無言,回想過去母親所說的一切,乃至現在所堅持的『要有人相』,不正是在為佛陀『以人為本』的人間佛教寫下最佳的註解嗎?
「數年前,我接母親到台灣靜養,曾有記者問他:『台灣好?還是大陸好?』聽到這樣的問題,我在旁一直緊張,認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沒想到母親神色自若的說道:『台灣人民生活富裕、經濟發達,但是我年紀大了,在大陸住得比較習慣。』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富有機智、面面俱到,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的人,因此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廣受歡迎。
「母親也非常善於觀機逗教,見到什麼人,就能想到講什麼話。有一次看到幾位在家的信徒前來探望他,母親說:有一位兒子在外經商,寫了一封家書給妻子,信中對妻子說:
秋海棠身體保重,金和銀隨意花用,
麒麟兒小心養育,老太婆不要管他。
「哪知這封信,做妻子的秋海棠沒有收到,反而給他的高堂老母收到,因此做媽媽的回了一封信給兒子:
秋海棠病在床上,金和銀已經花光,
麒麟兒快見閻王,老人家越老越壯。
「看到出家的徒眾來探望他,母親就說:『你們出家都是有根機的,出了家就算是受了一點委屈也是值得的,因為多受一次磨鍊,就會多增長一份根機。一個人出家學佛,都是因為有根的關係,你們要懂得珍惜,好好修行才是。』如果有人問他:『出家有什麼好處?』他會像背書一樣,說道:
一修不受公婆氣,二修不受丈夫纏,
三修沒有廚房苦,四修沒有家事忙,
五修懷中不抱子,六修沒有閨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貴,八修不受妯娌氣,
九修成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圓。」
慈悲的胸懷
老奶奶不但機智風趣,也有深刻的慈悲。基於慈悲心,他喜歡為人排難解紛,喜歡布施結緣,也喜歡奉獻給予。星雲大師說:「我小的時候,經常家裡都是家徒四壁、無三日之糧,但他一點都不掛礙,照樣到處為人排難解紛。只要聽到某人有困難,或有人上門訴苦,他立即胸膛一拍,保證為對方效勞。有一次,鄰居的媳婦被婆婆欺負,哭鬧著要回娘家,母親告訴他:『你婆婆剛才來過,都說你好話,說你賢慧、說你勤儉、說你會持家,怎麼你現在倒懷恨起婆婆來?』媳婦聽得目瞪口呆,從此婆媳和好,再也沒有類似的問題發生。
「在揚州老家時,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都到運河挑水回家,將水煮開以後,親自倒在碗裡(當時沒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學的師生們飲用。後來大家一致稱呼他『老奶奶』以示尊敬。
「十年的文革總算過去了,大鍋飯的時代逐漸遠逝,個人可以擁有一些私財。每次鄰居請母親代為買菜,當菜錢不夠時,母親總是將自己省吃儉用所剩下來的錢拿去貼補。大家以為母親能夠買到便宜的好菜,紛紛託他購買,母親也高興承諾,從不說出實情。由於母親性情敦厚,凡事不斤斤計較,為他廣結了許多善緣。
「母親不但是左鄰右舍口中慈祥愷悌的老奶奶,也是兒孫心中『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大菩薩。有一個晚上,孫子李俊、李正向一個叫賣豆花的小販買了一些豆花回來吃,母親知道了以後,感歎:『這麼冷的天還在外面賣豆花,一定很缺錢用。』說罷,立刻叫他們多拿些錢給那個賣豆花的人。還有一年春節前夕,他為孫子李春來買了一雙新鞋,但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一個窮苦的人在寒冬中赤足行走,不禁心生悲憫,立即將鞋子送給了對方。眼見春來回家找不到新鞋,焦急萬分,母親在一旁說道:『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來聽到這句頗富禪機的話,念及奶奶一向樂善好施,知道鞋子一定是被送出去,所以穿著舊鞋,也過了一個愉快的好年。」
關於老奶奶的慈悲,最傳奇的一次,是一九九○年因跌倒骨折,開了兩次刀,仍精神奕奕的參加佛光山的信徒大會。到了台上,他向兩萬個信徒說:「佛光山就是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人人心中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我要我兒子好好接引大家,讓大家都能成佛。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我也希望大家在佛光山成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沒有東西可以送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
老奶奶晚年的時候,也常訓誨星雲大師:「佛陀、莊周、孔子……都是有母親養的,你收徒弟也要像母親一樣,要盡心的度他們成佛。」
以天下眾生為父母、為子女
星雲大師回憶起這些與母親的點點滴滴,都是歷歷如繪,可見他雖幼年出家,與母親相處的時間短暫,卻受到深刻的啟迪。因為有如此偉大的母親,加上對「人間佛教」的體會,使星雲大師成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最佳寫照,也使他能「以天下眾生為父母、為子女」。
在佛光山剛開山的時候,一些人經常將一些路上拾來不知姓名、住址的小孩送來,星雲大師心生悲憫,蓋了一座育幼院收容他們。
有一天,主管院務的職事對師父說:「我們昨天幫那些無姓名的小孩子報戶口,但是戶政機關不肯接受,必須要有人認養才可以入籍,但是……如果我們認養了,日後ےے繼承財產或其他方面有問題怎麼辦?」
師父看他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於是說道:「都歸在我的戶籍下,跟著姓『李』(大師的俗姓)好了。」
「師父!這樣不好吧!如果將來……」他仍然遲疑猶豫。
「不要再說了,天下的兒女都是我的兒女,如果將來怎麼樣,我都心甘情願。」
職事為之語塞,拿著師父的資料再去戶政機關,這些孩子就全部姓「李」了。
星雲大師的確視這些小孩子如同己出,送他們到學校念書,即使他們後來進普門中學念書,大師也都掏腰包為他們繳學雜費、買文具用品;新年到了,還為他們添置新衣新鞋。有一回,外面的遊客見了這些孩子,說道:「好可憐啊!這麼小就沒有父母。」星雲大師知道以後,下令不准外界人士擅自來此參觀,以免無心的言語讓院童的自尊受到傷害。大師說:「誰說他們無父無母呢?如果我們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心泛愛天下的眾生,哪一個不是我們的兒女親人?」
共創佛法的桃花源
眾生互為父母子女,循環輪迴,才創建了這個有情世界。讀到星雲大師對慈母的種種回憶,才終於了解,他如何把對母親的感念、懷恩、慈愛推展到一切的眾生。
大師在慈母去世三年之後,曾寫了一篇文章〈滿樹桃花一棵根〉。這是老奶奶的話,表面的意思是「兒女雖然散居各處,但都來自同一個家庭」,深一層的意思是「希望子孫做人處事都能飲水思源、注重根本,唯有根本穩固,才能枝葉繁茂、花開果成。」
大師是出家人,不僅把桃花遍種十方,還和世界五大洲的弟子共創佛法的桃花源,千樹萬樹桃花開,千秋萬世滿人間,以佛法為根,以慈悲智慧為種籽,使眾生根莖相連。大師說:
「只有這樣紹隆佛種、不惜身命、前仆後繼,不斷開花結果,真理的光明才能延伸到永久的未來,妙諦的影響才能擴展到三千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