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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0 第二章 千金一諾上棲霞

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在中國近代史上永難磨滅,日本軍國主義包藏禍心,製造七七盧溝橋事變,在中國開啟戰端。千百萬無辜百姓捲入家破人亡、腥風血雨的驚慄歲月。

未知旅程改變命運

就在那一年,星雲的父親出外經商,一去兩年竟然渺無音訊、生死未卜。李家失去經濟支柱,生計也陷入困境。星雲十二歲時,母親領著他由江都到南京打探父親的下落。歲盡冬寒,一位弱不禁風的少婦,手牽一個足跡從未出過縣城的小男孩,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也許是宿世佛緣,這趟旅行改變了星雲此生的命運。

據他自己親口憶述:「在往南京途中,當時和平軍剛成立,正在集合操練,我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感到十分的好奇,跟著去看。正看得入神,後面突然來了一位棲霞山的知客師父,大概是見我方面大耳,胖胖的很可愛,隨口問我願不願意做和尚?我直覺的答應:『願意!』不久棲霞山寺住持志開上人派人來找我說:『聽說你要出家當和尚,拜我作師父好啦!』」

可想而知,當時母親是絕對無法割捨的,不但丈夫下落不明,如果又把兒子丟了,回去如何向親人父老交代呢?然而年紀輕輕的星雲堅持已經承諾了人家,不能輕易食言,苦苦懇求,母親終於在百般掙扎下,含淚點頭。

母親落寞回到故鄉,星雲則上了棲霞山。父親呢?始終沒有消息,連屍身都找不著。據鄉人猜測,可能已罹難於死傷三十萬人的南京大屠殺。雖然對父親的印象已十分模糊,六年前他首度回鄉探親時,仍用心重修家中的小祠堂,正式為外婆劉母王太夫人及亡父李公成保立了牌位,囑家人定時燃香祝禱。

棲霞是聞名遐邇的名山古剎,拜了住持志開上人為師之後,由師父賜名悟徹,號今覺,為禪門臨濟宗第四十八代弟子,當年是棲霞律學院裡年齡最小的一個。由於棲霞是座十方叢林,同參來自各地寺院,只有他是在棲霞剃度的,於制不合,故以師父出家的宜興大覺寺為祖庭。

蘇北為何僧侶多

從星雲的出家,令人聯想到在近代中國佛教界,隸籍蘇北的出家人很多,例如智光、太滄、南亭、東初、演培、煮雲等,是否有什麼特殊的背景?

第一,蘇北是個貧窮的地方,地勢低窪,淮河因出海口淤塞,假道大運河注入長江而出海,大運河的河幅窄狹,每當夏秋淮河河水上漲時,就宣洩不通而鬧水災,居民生計大受影響。而且蘇北的土地是海升現象所逐漸淤積形成的,原本就鹽分過高,不適合農作物生長。蘇北人生活艱苦,常會感歎「人生無常」,轉而追求宗教方面的寄託。

第二,蘇北由於社會經濟條件貧困,鄉民到上海等大都市謀生,大多從事勞力為主的行業,尤其是「三把刀」──剃頭刀、剪刀和菜刀。和尚的教育程度雖不是頂高,但身著袈裟、法相莊嚴,容易使鄉民產生崇敬之心。

第三,民間普遍流傳「一子出家,九族升天」的說法,許多家族中若有父兄出家後生活改善,又會回鄉來帶領子侄出家。

六朝勝蹟大叢林

因此之故,江蘇一帶的鎮江、金山、焦山、宜興均有歷史悠久的佛寺,其中棲霞寺自古即以林木蓊翠、楓葉如霞,吸引文人墨客青睞。這座六朝勝蹟的大叢林,坐落在棲霞山一隅,與自然美景相映生輝。

今天的棲霞寺,從山門拾級而上,兩旁古木森森,花蕾乍綻,半月湖波光蕩漾。不過,先是入庭院收費二元(人民幣);接著入寺門又收費二元,似乎在中國大陸一片「向錢看」熱潮下,這座古廟竟也成了「創收」的工具之一。

四月初,雄偉莊嚴的「毘盧寶殿」依舊聳立在微涼空氣中,五層舍利寶塔及四旁的草地,曾是星雲幼時下課遊戲的地方。如今六角形的舍利塔已殘缺塌毀了數面,有一五○○年歷史的千佛石窟,則跏趺著身首異處的菩薩、羅漢,想是在文革浩劫中,那些「不知有佛,只知有黨」的紅小將的行動成績單。雖然地方當局近幾年正向來自海外的遊客募款重修千佛窟,但用水泥補上去的佛頭、佛身,極不協調,也毫無美感可言,不禁痛心這民族文化上不可彌補的損失。

大體上說,也許是因為棲霞寺坐落於郊外山區,文革的破壞還不算太慘,大殿和左右殿堂仍保持原貌,但寺中香火淒清,罕見禮佛信徒。偶爾可見幾位年逾古稀的老僧踽踽獨行;三、五個就讀佛學院的小沙彌也懶洋洋的提不起勁兒。套一句大陸術語:硬件還過得去,軟件可就差遠了。

經歷半世紀的寥落,佛亦無語。望著楓林姹紅,長長斑駁的院牆,遙想星雲大師就在這裡度過了二千多個晨昏。

寺中生活一貧如洗

當年,正是兵燹連年的時代,民間經濟捉襟見肘,即使想上寺廟添油香、做功德也是心餘力絀,星雲在棲霞寺的生活,幾乎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

想寫一封信回家向母親報平安,卻擱了一年無法投遞,原因是連一張郵票的錢都拿不出來。衣服破了,就用紙縫綴一下;鞋子壞了,甚至連鞋底都沒有了,就用硬紙墊補一番;襪子缺了,就撿拾別人的破襪子來縫補之後再穿。因為不容易撿到相同顏色的襪子,記憶中,腳上所穿的兩隻襪子,總是顏色深淺不同。幾十個男生梳洗只用一桶水,在一人「二把半」(毛巾先打濕是第一把,擦完臉浸一下是第二把,擰乾算半把)之後,一桶清水已成了黃泥水,還要抬去沖廁所。毛巾當然永遠是黑汙汙的。

至於吃的方面,名副其實粥少僧多。星雲記得,當時的棲霞寺,一共有四百多位來自十方的僧眾,由於寺方資糧拮据,半個月才能吃到一餐乾飯,並且還是摻著雜糧煮成的。每天早晚喝的稀飯接近「清清如水」,下飯的菜,不是豆腐渣,就是醃蘿蔔乾。蘿蔔乾裡常看到蛆蟲,吃不完的豆腐就拿到外面曝晒。曝晒時,麻雀飛來分享一點,飽餐一頓之後,還不忘留下牠們的禮物──糞便。所喝的菜湯清澈見底,拿來洗衣服也不會留下油漬。有時菜湯上漂浮著一層小蟲子,底下沈澱著一些蝸牛、蚯蚓。每天過堂吃飯的時候,念供養咒就聞到面前的湯菜發出陣陣刺鼻臭味,只能閉著眼睛,摒住呼吸吞下去。

人吃五穀雜糧,誰無病痛,然而在那種環境中,似乎生病都是奢侈。他曾全身長膿瘡,膿水黏著衣服,脫衣服時,痛得就像剝層皮,仍然無法就醫。

另外有一次,他得了瘧疾,寒熱煎迫,極為難受,但在叢林裡,即使生病也不能請假,仍要隨眾參加早晚課,折騰了半個月多,消息終於傳入師父耳中,當時師父是佛學院院長,遣人送來半碗鹹菜,星雲感動得不能自己,含著滿眶的熱淚吃下去。

半碗鹹菜對豐衣足食的現代人也許算不了什麼,但對當時臥病的星雲,堪比珍饈美味。吞下鹹菜,同時生起日後要光大佛教,以報師恩的念頭。這也促成他日後的「飢餓哲學」──只要有能力,絕不見人挨餓。今天,他在全球各地的道場寺院,廚房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飯菜,歡迎眾人來享用。

無情對有情,無理對有理

物質上的苦固然縷述不盡,更有精神上的嚴格磨鍊。

剛上棲霞,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聽開示時卻往往要合掌跪在碎石子地上,一聽三、四個時辰,最後小石子都嵌進膝蓋肉裡,雙掌也僵硬得不像自己的了。

十五歲受具足大戒時,更親嘗到「以無情對有情,以無理對有理」的滋味。

「還記得受戒師父問我有沒有殺生過,我答:『沒有!』突然一大把柳枝就打在我頭上,『難道蚊子、螞蟻都沒有殺過嗎?』我連忙改答:『有。』突然間楊柳枝又打在頭上,因為殺生是罪過。接著師父問我,你受戒是剃度師父叫你來的嗎?我答:『是我自己來的。』楊柳枝第三度打在我頭上。『師父沒叫你來,你自作主張,該打。』自然我謹受教,改答:『是師父叫我來的。』『不叫你來你就不來了嗎?』又是第四次打。」

直到楊柳枝打掉貢高剛愎,由我執轉化為無我,星雲養深積厚了宗教情操,也形成往後數十年「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心自在、隨喜而做」的性格。

在其後五十三天戒期中,本是求知欲旺盛、好奇心強烈的大男孩,更吃了不少苦頭。偶爾聽到一些山聲水聲,難免抬頭尋源,給戒場上的引禮師父看到了,竹藤立刻落在身上:「聽什麼,把耳朵收起來,小小年紀,什麼聲音是你的?」挨完罰,趕緊收攝心神,不管葉翻如濤,春雨敲簷,均不入耳。師父的竹藤又立刻追上:「把耳朵打開聽聽,什麼聲音不是你的?」偶爾貪看戒壇風光,也會被狠狠抽上一記:「眼睛東瞟西看的,哪一樣東西是你的?」出堂之時,乍見風吹草動、雲起雁翔,立刻驚覺,閉目不看,哪想到竹藤仍不放過他:「睜開眼睛看看,哪一樣東西不是你的?」

就是這樣「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的磨鍊,成為他日後修行弘道的本錢,也在他身上刻劃出「能有能無、能飽能餓、能早能晚、能多能少、能進能退、能大能小」的性格。

師父求全責備

星雲的師父志開上人,對這一生所收唯一的徒弟,管教上也以鐵的紀律代替愛的教育。有幾年農曆春節,同學紛紛放假回鄉,星雲也一直很想回家與親人團聚,師父卻沒有一次答應。十年間只給過他兩套衣服。偶有機會親近請益,師父也像傳統的師長對待晚輩一樣,求全責備多過鼓勵提攜。

在參學過程中,有一次受到某一位師長的責備,師父知道他可能受了委屈,差人叫徒弟來見面。接著問起最近生活狀況,老人家端起桌上的茗茶說:「你以為沒有錢,向我訴說,我就會給你,明白告訴你,我把喝茶的錢省下來給你花,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給你,什麼道理,現在你不懂,不過,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的心意。」

果然,隨著時間的考驗與歲月增長,讓星雲了解了師父的用心良苦,也感念益深。

不輕易讓他回家,是顧念他年幼出家,雖有善根善性,但很容易受外界誘惑退失道心;忍見他吃苦耐貧,是訓練徒弟在艱困中淬勵奮發,對物質不妄求、不執著。

闊別四十餘年,星雲第一次回棲霞古寺祭掃師父靈塔時,感念師父的廣大慈悲、深厚期許,一生中鮮少哭泣的他,含淚拜倒在志開上人碑前,祝告作徒弟的無論環境如何困頓,都不曾辜負師父的苦心。

當時與星雲同上棲霞的電視節目製作人周志敏,這樣寫下他目睹的感人場面。

「依然是潮水般的歡迎隊伍,依然是鐘鼓齊鳴,但大師的腳步卻有如千斤重……大師的眼中閃著淚光……他一語不發,只是虔誠的禮佛,一次再一次,一遍再一遍。歡迎會上,禮請大師致辭,剛開口,即已泣不成聲。致辭中斷,十分鐘後,方丈和尚再一次恭請大師致辭,大師說:『我在棲霞山出家,離開至今已四十六年了,今天我重回祖庭,看到一切保持得如此完整,我知道,這是諸位長老法師,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誓死保護的結果。家師志開上人,在受到迫害之時,是諸位長老救了他,在老人家痛不欲生的時候,是諸位長老安慰他、保護他。……我不知該如何感謝!(此時再度掩面哭泣)……我自認非常堅強勇敢,但面對祖庭時,百感交集……』」

志開上人是在文革期間,因勇敢護教受屈迫而死,遺體葬在老家江蘇海安。這些年,星雲不但對師尊的親戚家人竭力關照,幾次回鄉探親,也都會到海安師父墳前誦經報恩。

回想當年,雖然年輕,堅強好勝的星雲從不向家人訴苦,遠在江都的母親、兄姐仍不免對他殷殷思念。母親幾番上山探視固不在話下,哥哥國華、弟弟國民也分別上山住過幾年,一方面幫寺裡打雜做工,一方面就近關照兄弟。有一回姐姐素華聽說二弟鞋子穿爛了,急得不得了,不辭辛苦跑到五華里之外,去向一位出家尼師學做僧鞋。因為不知道確實尺寸,一針一線縫了兩雙,一雙大一點,一雙小一點,特別請人捎去。多年之後才知道,星雲見到寺裡另外兩個沙彌穿的鞋子比他的還破,竟把姐姐做的鞋子送了他們一人一雙,他自己仍穿那雙爛鞋。

英氣風發僧青年

棲霞六年歲月,奠定了星雲終生奉獻佛教的信念,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當他考進鎮江焦山佛學院時,已是英氣風發的卓犖僧青年。

焦山佛學院,素有佛學界的「北大」之稱,無論師資及學生素質均堪稱一流,當時的院長即為現任棲霞寺住持雪煩長老。在焦山時,星雲受《俱舍論》於圓湛法師;「原始佛教」於芝峰法師等。曾教過星雲半年「唯識學」的茗山長老,現任焦山寺及寶華山寺住持,雖已八十高齡,耳聰目明的他仍記得當年那個十八、九歲的孩子「很用功讀書,當時沉默寡言,現在倒滿會講的」。這幾年星雲回大陸,師生二人偶有機會見面,茗山長老聽到別人稱讚他名師出高徒,舒展著兩道白眉微笑說:「星雲對振興佛教的貢獻很大,現在他是我的老師囉!」

在焦山和星雲同學過的矢銘,則以與這位有成就的大和尚同窗為傲,他回憶當年相交相知:「(我)在《鎮江報》上開闢「新聲」和「頻伽」兩個專欄,你以滿腔熱情支持我,每當我索稿時,你先是兩手搖搖表示沒有,習慣使我知道你說沒有就是有。本來山前散步有說有笑,頓時你低頭沉默不語,我知道你在獨立構思,暗打腹稿。果然不到晚上自修堂,你就把文章寫好謄清送到我手中。」

「後來我到南京為《佛教月刊》做採訪,有一次我整理掛包準備出發,你悄悄的把一疊紙幣放在我口袋裡,你說:『採訪要緊,肚子也要吃飽。』當我採訪回來,開玩笑的掀開衣服給你看:『瘦了嚒?』你是一陣哈哈大笑。」

圖書館的一段因緣

在棲霞時,星雲還是個懵懂少年;到了焦山已成熟許多,之所以如此,也要拜其間一段奇妙因緣所賜。

三○年代,正逢西潮東來,文化劇烈轉型之際,傳統的佛教寺院卻仍不問世事,連一張報紙都找不到,對於一些求知欲旺盛、又關懷社會的青年僧,實在難以饜足。幸運的是,因為中日戰爭的關係,一間鄉村師範學校撤離,留下一座圖書館,老一輩出家人不懂得裡面有寶,朝氣蓬勃的星雲卻經常到那裡流連。在古板的叢林生活空隙中,他開始大量閱讀中國古典小說,從《封神榜》、《七俠五義》,到《三國志》、《水滸傳》……直到今天,他仍最鍾愛歷史、傳記類書籍,幾百萬字的《歷朝通俗演義》,四十本從頭到尾都讀完了。

同時他也涉獵古典及現代西洋翻譯小說,例如《少年維特的煩惱》、《基度山恩仇記》等。透過這些書籍,他接觸到現代新思潮,開啟了一扇向外的心窗。

如今佛光山派下的圖書館不下二十所,分別為日文班、英文班、在家眾、學生、兒童而設,也可追溯到五十年前星雲與圖書館結下的這一段因緣。

也因為那段時間體嘗到讀書之樂,沒有受過正式學校教育的星雲,自此從未停下自修充實的腳步。一有錢就買書,寧可不吃飯也不能不買書。與弟子之間最受歡迎的禮物,就是彼此互贈好書。

更難得的是,星雲讀書重領悟,能將讀過的書融會貫通。他看過的《資治通鑑》上用筆做了許多批語、註解;另外也記筆記,將精采文句、內容記下來,註明出於哪一本書、哪一頁。必要時把筆記翻一翻,等於將書重看了一次。無怪乎他日後能領導博士級弟子,又成為暢銷書作家及最受歡迎的演說家。

至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離開焦山佛學院,近十年間,星雲在叢林參學,從棲霞律學院到寶華山學戒堂;從焦山佛學院到金山天寧寺的禪堂,經歷律門、教門、宗門的洗禮,體悟行解並重的大乘佛教精神。之後帶著青年人的一腔熱血,踏進苦難的中國社會,捲入一股為國家絕續與佛教興亡奮鬥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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