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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72 第五章 宜蘭,搖籃
四十年前,在佛教土壤極其貧瘠的台灣,想要弘法度眾,宣揚佛陀的教化,除了機緣、勇氣,更要有智慧和毅力。星雲在台灣東北角的宜蘭之所以能逐漸嶄露頭角,以上四種因素缺一不可。
因緣牽引履山城
機緣起於民國四十一年(一九五二)。某一天,中國佛教會開會改選理監事,大會中他巧遇篤信佛教的李決和居士。來自宜蘭的李居士其實已北上多次,希望能請一位法師去家鄉講經。但由於該地交通不便,任何人當時往返宜蘭只有兩種方法:一是經九彎十八拐、險象環生的北宜公路;要不就是搭火車,從台北到宜蘭搭一次火車要四、五個小時,中間經過很多山洞,常弄得「面目全非」──臉上、身上、鼻孔裡都是黑煤灰。再加上宜蘭經濟條件較差,請過幾位法師,都是只去一次就下不為例了。
知道了李居士的困難,一向善良又熱誠的星雲乃自告奮勇,在那年年底第一次來到宜蘭。自今而後,再也沒有說過一個「走」字,宜蘭人也由感激、恭敬,到對他死心塌地的擁戴。
講到勇氣,在當年的宜蘭落腳,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他的勇氣來自於對弘法的熱切,以及隨遇而安的性格。
宜蘭在地理上是一個三角沖積扇,一面向著太平洋,另一面以一山之隔,阻礙與西北部平原的交通,自古生活環境較閉塞,民風也較質樸、固執。星雲到宜蘭的目的地是雷音寺。雷音寺位於宜蘭市北門口,始建於清道光年間,本是一幢三合院的建築物。民國五十二年(一九六三)被歐珀颱風吹毀,由星雲率地方人士籌劃重建,六十七年(一九七八)落成,乃今日的雷音寺,(後又重建,一九九六年更名為佛光山蘭陽別院﹚也是星雲全方位佛教事業的濫觴之地。
那一天,初踏進雷音寺,觀察敏銳的星雲立刻明白了為什麼其他法師都待不下去。
他仍記得,當天早晨從台北出發,到宜蘭已是午後,一踏入寺門,只見雷音寺被三家軍眷占住,空有佛堂卻沒有拜墊,原來是被拿去當枕頭了。這三家人的衣物鞋襪狼藉四散在寺中,還有一隻炭爐餘煙裊裊,爐子擋住廁所,得把爐子搬走,廁所的門才能開。
眼光四處逡巡,好不容易見到一位老尼師(住持妙專法師),正為人誦經消災。誦經畢出來問:「你是來講經的法師嗎?」「是!」又過了半小時才端出半杯冷茶給他。
大殿一角暫安身
往返講了幾次經,信徒反應不錯,星雲決定住下來。雷音寺占地五十坪,在當時已算宜蘭最大的寺廟,然而他只能在大殿旁隔一角沒有窗子的空間容身。屋子低,和尚身材高,一進去連頭都抬不起來。
走過那個年代的人或許還記得,當時不是按月收電費,而是每裝一個燈泡就要向電力公司繳十二塊錢,為了省錢,燈泡白天掛在大殿佛前,晚上再拉過來,電線不夠長,他只能在門口看書、寫稿,由揮不盡的蚊子嗡嗡相伴到天明。吃飯用的湯匙是用鉛皮做的,沒有重量,常常一陣風吹來,就要起身跑去追湯匙。前半年,他幾乎都是席地而眠;半年後,信徒湊出三十元買了監獄犯人生產的竹床、竹椅(因為比較便宜),雖然一翻身吱吱作響,總算有了安頓的地方。
以前吃過很多苦的星雲明白,當時大家都窮,這些物質上的困乏本不足掛齒,真正令他煩惱的是整體佛教發展環境的囿限。
那時節,台灣佛教氣候不成熟,他早期弘法工作也備嘗艱辛。由於台灣同胞曾受日本愚民政策統治五十年,不僅在生活行為上受制約,在教育機會上也遭剝削,對宗教缺乏正確觀念。加上宜蘭本是一個保守小鎮,對外來人、事、物都有敏感的反應。尤其「二二八事件」陰影猶存(至今地方父老仍能指出執行集體槍斃的地點),一位年輕的「外省仔」和尚突然出現,一舉一動,想必特別受人矚目。某些人甚至粗魯挑釁或暗中搗蛋,也在在考驗他的智慧和毅力。
北門口的師父
在雷音寺講經時,常常有人群聚殿外大聲談笑、百般干擾,星雲急中生智,把燈一關,只留下佛前點點馨香。外面喧譁的人被突如其來的黑暗驚懾住,不由噤聲,這時只見和尚端坐的身形莊嚴肅穆,清晰穩健的說法聲,一句句傳入耳中。他就是用這一招「靜」字訣,收服了不友善的人,其中有些甚至一改傲慢態度,接受佛法教化。
懸著「請聽佛經」的簡陋木匾,雷音寺是大師全方位佛教事業的濫觴之地。
有一次在宜蘭夜市布教,此地為七條道路集中點,聽眾海會雲集,盛況空前,不料活動進行中,有人從不同方向朝台上丟石頭。事後查出是基督教某長老會的信徒所為。後來,當他組織佛教青年歌詠隊,也引起教內譁然,一些保守人士甚至恐嚇要殺掉星雲,一時風聲鶴唳。
當年的星雲英氣煥發、熱誠聰明,一一化解了這些危機之後,名聲不脛而走,眾人對他的少年老成、威儀博學十分佩服,宜蘭人不知其名,都稱他為「北門口的師父」。老一輩信徒仍記得他年輕時的模樣。年過八十的阿腰姑,是星雲在宜蘭度化的首批信徒之一,提起師父,呵呵笑開鑲滿金牙的嘴說:「伊當時古錐古錐!」
而年輕的女孩子也對這位英挺偉岸的外省出家人充滿好奇。跟隨大師近四十年的蕭碧霞師姑記得,有一次師父到他服務的電信局打電話(那時很少自用電話),包括領班在內的二十幾個接線生跑出來看,一時間電話完全無人轉接,宜蘭內外通訊就突然被「當」掉了。今天宜蘭電信局自局長以下,八成的人均是皈依弟子。
人間佛教實驗室
駐錫宜蘭沒多久,星雲胸中已有成竹,在佛教發展策略上,他看出宜蘭固然民風較強悍,不易度化,但只要得度之後卻會是佛教忠貞的「基本兵」,於是在這裡一步一步醞釀人間佛教的實驗。
第一步是成立念佛會。在四○年代初,民間文盲的比例相當高,念佛是接引他們最方便的法門,於是開始組織在家善男信女來共同念佛。換個角度說,這又何嘗不是推廣國民教育的方法,讓不識字的人也有機會拿起經卷逐字逐句念下去。
為了讓信徒有念佛共修、聽經聞法的地方,星雲決心為雷音寺加蓋一座講堂。經過數年慘澹籌募,民國四十五年(一九五六),宜蘭念佛會講堂落成,章嘉活佛及諸山長老雲集宜蘭祝賀,當地佛弟子與有榮焉。講堂裡面供的佛像是著名雕塑家楊英風先生早年的作品,楊先生自己也是宜蘭人。
從宜蘭佛教發展來看,自從有了念佛會,信徒日益增加,也開始有了經常性的講經活動。公布消息時,是由二位信徒扛著一塊木板,上面寫著「請聽佛經」四個大字,另一位信徒打著手鼓邊走邊喊,引人注意。念佛會堪稱宜蘭佛教的「聖地」,當地人沒有不知道的。即使到了今天,北門那一站的公車站牌上,站名仍寫著「念佛會」。
遍灑菩提種子
其次是發揮佛教青年的力量。星雲自己不善音韻歌唱,但掌握住年輕人愛唱歌、愛交朋友的需求,成立了全台灣第一支佛教歌詠隊。自己寫詞,請楊勇溥老師作曲。青年朋友來了,還親自端凳子、倒茶水。為讓青年朋友有實質的收穫,又設立了作文班,由於他國文根底扎實,批改文章又認真勤快,深受年輕知識分子喜愛。他的第一代弟子,有「佛教界才女」之稱的慈惠法師就坦承:「最初親近師父不是因為想學佛,而是去學作文的。」
他在〈隨侍翻譯二十年〉一文中回憶當時一班年輕朋友的感受。
「當年師父領導宜蘭念佛會,有各種接引青年人的活動……在這些活動中,師父高雅的談吐、睿智的思想、廣博的學識,給我無限的震撼,無比的感受。……每天清晨,我們把寫好的文章放在雷音寺佛堂中的供桌抽屜裡,第二天放入第二篇,同時取回昨天的作業。在那方格上,有許多硃紅的圈點,有鼓勵、讚美、指點的批語。拿到手裡,我們就迫不及待的互相傳閱,歡喜雀躍。隔一段日子,師父會集合我們,當面講解各種寫作技巧,指示每一個人文章的得失。」
接下來,他尚且把佛教的種子撒下更年少的一代,不但為初、高中學生組織學生會;還為清寒子弟設立了「光華文理補習班」,拜託在學校教書的信徒義務輔導英文、數學、理化等科目。在品德上、學業上,這些孩子毫不保留的證明「學佛的孩子不會變壞」,個個力爭上游,從而改變不少父母對佛教的觀感。
現任教育部訓育委員會常務委員的鄭石岩,近幾年也成為禪學書籍暢銷書作家,就是「光華」幫助過的孩子。他推崇星雲了解青少年心理,精心設計各種活動來吸引學生;同時非常親切,常拍拍孩子的肩膀,和他們坐下來講講話,給人一種發自內心的溫暖感受,使得大家一下課就喜歡往那裡跑。許多中學生也以參與學生會為榮。
多年後,佛光山舉辦第一屆國際禪學會議,星雲見到應邀與會的鄭石岩,仍記得這個「補習班的孩子」,並誠摯的說:「哦!當年無心插的柳都成蔭了,我看見你真高興!」
慈悲善性早扎根
以現代行銷的觀點來說,他很早就活用了市場區隔的原理,更善於培養「消費習慣」。他認為佛教應儘早扎根,才會從小養成一個人的慈悲善性,因此接著針對國小及學齡前的孩子開創了「兒童班」,後來擴大改為「星期學校」,經常舉辦繪畫、勞作、書法、作文等比賽。在小朋友心中撒下菩提種子。
從東京大學畢業,獲印度哲學碩士的依空法師,就是在兒童班開始親近佛教的。他大學畢業兩年後出家,如今已追隨師父二十年。回想起四、五歲時跟著兩個姐姐出入雷音寺,他發現師父深諳「欲令入佛道,先以欲鉤牽」的道理,小孩子最初哪懂什麼佛不佛,可是去了之後,都會得到一個結緣品,例如小包子、壽桃、沙其馬,或麵粉做的「佛手」。在那個沒有零嘴的年代,出於嘴饞,活潑好動的小ㄚ頭竟然能乖乖跟著念佛一支香(這種方法,基督教、天主教也曾普遍採用)。久而久之,自然攝受於佛法的感召之中。依空法師爽朗的笑著說:「也許很多人都是從吃一個小佛手得度的。」
針對一般信徒,則是用勤勤懇懇、熱忱服務來打動他們。孤身一人到宜蘭,年輕的他往往身兼數職,內內外外忙碌,打佛七是他,布置講堂是他,煮羅漢菜是他,行堂是他,敲法器當然還是他。甚至連雷音寺附設慈愛幼稚園飼養的一隻猴子跑掉了,有人大喊「師父!猴子跑了,捉猴子哦!」他也要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快去捉猴子。
心永遠在宜蘭
三十歲不到的星雲對弘揚佛教充滿熱情,忙碌工作之餘,另外主編《人生雜誌》,每個月掏腰包買幾百本送人;接辦《覺世旬刊》之後,還要自己出去拉訂戶。領到一點稿費,傾囊購買銀製的卍字項鍊送年輕朋友,希望他們戴在胸前,以身為佛教徒為榮。學生會、兒童班用的一本本筆記簿、一枝枝鉛筆,也都是他辛苦筆耕賺錢買的。
辛勤數載,終於有機會驗收成果。民國四十七年(一九五八),西藏佛教徒在達賴活佛領導下,針對中共摧殘佛教,掀起大規模的抗暴護教運動,又正逢四月初八佛誕節,星雲決定舉辦夜間提燈遊行,由每個里提供一輛花車,巡迴宜蘭四十八里。當時宜蘭只有五萬多人口,遊行竟有三萬多人參加,萬人空巷,爭睹為快。這種創舉令地方民眾眼界大開,佛教徒也第一次了解到團結動員的意義。
自落腳在宜蘭,十二年間,一位外來和尚與這個純樸的山城緊密結合為一體,情感深厚。「每次來,沒有人接;每次走,不必相送,這就是家的感覺。」縱然雲遊四海,他的心永遠在宜蘭。某一次談話中,宜蘭縣長游錫堃說他和大師的「宜蘭歲」差不多:「他來宜蘭時,我大概才剛出生。」
星雲對宜蘭的確情有獨鍾,他曾在礁溪圓明寺,以一天一萬字的速度寫完《十大弟子傳》,至今仍懷念黃昏時分停筆休息,沿著河岸散步的心情。
宜蘭也用心擁抱星雲。他的第一代優秀弟子,幾乎都是宜蘭人,如男眾的心平;女眾的慈莊、慈嘉、慈惠、慈容等,構成今日佛光山體系重要決策核心,無怪乎許多人比喻宜蘭是星雲的「黃埔軍校」,這群弟子則是「五虎上將」。
目前對佛光山最「死忠」的信徒大多也來自宜蘭,當年是油漆學徒,如今開設中國佛教藝術中心(去年營業額三千多萬元)的翁松山即是其中之一。三十多年前,是星雲鼓勵、支持他學習雕刻佛像,翁松山才有今天。去年佛光大學籌募建校基金,他首先獻上一百萬元,還非常謝謝師父給他機會報恩。
雷音寺為根本源頭
沒有雷音寺,就沒有佛光山;沒有佛光山,就沒有遍布海內外的近一百個道場,更沒有一千餘出家弟子和百萬以上信徒。雷音寺大殿供奉著毗廬遮那佛,是佛陀法身的根本,象徵著雷音寺為根本源頭。
宜蘭,這座位於台灣東北角的山城,培育了日後聞名國際的一代高僧,也成為佛光山佛教事業興盛壯大的滋養活水。若說宜蘭是台灣佛教現代化的搖籃,應該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