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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54 第三章 亂世考驗僧青年
完成焦山佛學院學業之後,弱冠之年的星雲至大覺寺任監院,不久出任白塔國民小學校長,在單純的佛教背景外,開始「社會化」的過程,對於大時代的脈動也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如同千千萬萬熱血青年,眼見民國肇建以來軍閥混戰、日本侵華,接著又是國共內爭,同胞陷於水深火熱中,從小就有正義感的他感到激憤,佛門薰陶又使他懷著不忍人之心的慈悲。不僅時局動盪,佛教本身也處於末路關頭,充滿愛教熱情的星雲不斷思索如何改革佛教,以開創新機運。「不要想佛教給我什麼,要想我能為佛教做什麼!」內外牽引激盪之下,這個時期塑成了他一生思想體系的雛型。
中國佛教盛衰史
從中國佛教的歷史來看,自東漢明帝時由印度東傳之後,經歷四百年,隋唐為佛教的黃金時代,當時佛教主流思想是相當入世的。首先,這一代的高僧,有許多與政治、文化高層交往密切,例如天台宗的智顗之於隋煬帝、法相宗的玄奘之於唐太宗、華嚴宗的法藏和禪宗的神秀之於武則天等。至於白居易、王維、李翱等文人雅士交遊於當時高僧,亦傳為佳話。
其次,當時的佛教界還與廣大的群眾相結合,他們透過文學、戲劇、繪畫,接引民眾親近佛門,同時豐富了中國文化的涵養。甚至也開辦金融及慈善事業,與社會生活緊密結合。例如一個盛行於隋唐的佛教宗派──三階教,即開辦了「無盡藏」(相當於銀行),無息貸款給貧民,貸款時不必立下任何契約或字據。又如收容貧窮病人的醫院──「病坊」、「養病坊」,以及賑濟性質的「悲田」等,也在隋唐風行一時。
然而宋、元之後,由於政治統治階層的壓迫,以及理學的興起,貶低佛教地位,使得佛教和知識分子疏遠,離世索居。明朝以降,開國皇帝朱元璋年輕的時候當過沙彌,做過和尚,了解佛教四姓皆攝的包容性*1,容易為大眾所接受,是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為了怕人假藉宗教為謀叛的溫床,明太祖即位後,即對宗教,尤其是佛教,採取軟硬兼施的政策,他把山林劃歸寺院所有,命令全國的出家人到山林中去修行,使佛教脫離社會,無法和群眾接觸。因此佛教由隋唐時代的積極入世,沒落為關閉山門、保守退避的出世佛教。佛教的衰微已明顯呈現。
明末蓮池大師,即曾在他的《竹窗隨筆》中,痛心描述當時僧侶腐敗的情形:有作地理師者、作卜筮師者、作風鑑師者、作符水爐火燒煉師者……有手持緣簿如土地神者……有持半片銅鐃,而鼓以竹箸,如小兒戲者……這些行為前者與江湖術士沒什麼兩樣;後者看來又像乞丐,難怪蓮池大師痛心疾首的說:「末法之弊極矣!」
至此,佛教已成為「冷」的宗教,除了喪葬超度,不知和一般人有什麼關係。如上僧伽素質低落,僧格不彰,更使佛教發展每況愈下。自此以後中國的士大夫與僧道絕緣,貶為下流;若有出家人熱心世間之事,或聲望上與士人並駕齊驅,就抨擊其為世俗,例如民初太虛大師就曾飽受其苦。這種觀念形成多數人對佛教的刻板印象,甚至到今天仍根深柢固。
接著到了民國初立,某些受了半吊子西方教育的人高喊打倒孔家店,不明就裡的遷禍佛教。泥菩薩、土和尚,在青年知識分子眼裡,簡直是集「封建」、「落伍」、「迷信」於大成,很多「新青年」對求仙拜佛嗤之以鼻,搖頭逃避,惟恐不速。甚至自頒的救國救民信條之一,便是「毀廟興學」。不久軍閥四起,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基督將軍」馮玉祥下令毀佛,河南佛教遭摧毀殆盡,並殺害或放逐僧侶。浙江省政府也有逐僧之議。內政部長薛篤弼甚至建言改僧寺為學校。直到北伐成功,各地廢佛運動時起,其傷害不亞於歷史上「三武一宗」之法難。
太虛大師振奮人心
值此教運危急之秋,愛國憂教的佛門新青年發現一位足以領導他們的前輩導師,對佛教又燃起了希望,那就是太虛大師。
星雲在焦山讀書時,許多老師都曾受教於太虛大師,自己也讀太虛大師的文章、書籍,間接接觸到他的主張。那時,太虛大師喊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佛教興亡,僧伽有責」,令青年學僧十分振奮感動。太虛大師的主張是,應將消極避世的佛教,導入積極入世的道路,因此提出「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發動教制革命、教產革命及教理革命。
所謂教制革命是要求把散漫的僧侶加以重新組織訓練,使男眾都能成為一個布教師、一個法師;女眾要會教書、要會看護,提高神職人員的素質和工作能力。教理革命是要揚棄陳舊迂腐的說法,肯定人生的價值,提倡用正當的觀念和態度去享受人生,不再陷於「生即是苦」的宿命論中。教產革命是打破靠教吃教的態度,倡導依靠自己的勞力、自己的道德行持來自給自足。而寺院廟產應歸佛教公有,不是某和尚的私產。
在佛教教育方面,太虛大師也有首開風氣之功。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他即開辦佛學院,引起全國重視,可惜當時院舍是借用寺廟,在廟方與佛學院意見不合下,十幾年就停辦了。之後雖陸續也有人辦佛學院,卻始終沒有一貫性。
太虛大師是一位知識分子型的僧人,深知沒有國就沒有教,在對日抗戰期間不忘救國,呼籲佛教徒支持政府,投入抗日行列,因為「國家、社會、眾生是一體的」。
雖然老一輩的教界大德認為太虛的主張離經叛道,對他口誅筆伐,但頗能引起青年僧伽的共鳴,大都與太虛大師站在同一陣線,認為他是中國佛教的救星。抗戰勝利那年,星雲參加了太虛大師所辦的「中國佛教會務人員訓練班」,親歷教席。有一位同學甚至說:「如果太虛大師叫我赴湯蹈火,我也不會問為什麼。」
以文字鼓吹佛教改革
任白塔小學校長時期,星雲一方面從事培植民族幼苗的工作,一方面思索如何落實太虛大師建立新佛教的理想。如同胡適之先生曾說的:「中國苦難的命運,一是因為窮,一是因為無知。」他領悟出以文字鼓吹改革佛教的方法,使更多人有機會接觸佛教。於是與同學智勇法師創辦《怒濤月刊》,又為《徐報》主編〈霞光副刊〉,並在江蘇地方報紙投稿。他主編的《怒濤月刊》共出了二十多期,透過刊物號召年輕一代投入佛教,進而改革佛教陋習,使佛教走向新境界。雖然才二十歲出頭,胸懷大志的他即已針對改良拜拜、擬定宗教管理辦法等大聲疾呼。
這也是他熱切吸收知識養分的黃金歲月。大量閱讀三○年代的文學作品,如巴金的《家》、《春》、《秋》;以及冰心、老舍、魯迅的作品。而蔡元培、羅家倫、徐復觀、蘇曼殊、胡適之的文章也是常接觸的精神食糧。
環視世局,對日抗戰甫畢,百姓尚不得機會調養生息,國共又起鬩牆之爭,國難方殷,星雲剛跨出的一小步也被迫暫停。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太虛大師圓寂,佛教改革的呼聲也隨著他的去世而沉寂。日後星雲在台灣重新起步,成就非凡,太虛大師生前大概怎麼也料不到,他的理想竟然在海的另一端找到演出舞台,而且是在一位只有數面之緣的後起之秀手中發揚光大。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徐蚌會戰,國軍挫敗,南京淪陷,陳步雷、戴季陶相繼身亡,江南不保,國運似已大勢難挽。傷兵一批批增加,百姓也顛沛流離、人心惶惶。當時一群僧侶受樂觀長老影響,也紛紛組成僧侶救護隊,救護傷亡,為眾生服務。
願為佛教留法脈
當時和星雲一起工作,也是莫逆好友的智勇法師,想組織六百人的僧侶救護隊到台灣,奔走了二個月,卻組織不起來。在彼此都有「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下,隨即商議,智勇留守神州護教,他則負責領導僧侶救護隊赴台灣。
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先去棲霞山,向師父志開上人辭別。一聽到徒弟有志到台灣弘法,師父立刻歡喜答應。臨行前一天晚上,師父親自辦了一桌上堂齋為愛徒餞行,師徒二人對著一桌菜肴,卻無心舉箸,彼此相望默然,熱淚盈眶。
回到南京,聽說上海有一班船要開到台灣,他連夜坐火車趕到常州佛學院,在黑暗中搖醒識與不識的同學,邀集有志的青年共奔寶島,開創新局。
大時代的洪流很容易沖毀一個人,當年還俗的、轉入軍中棲身的僧青年不在少數;但大時代的考驗也可以堅定一個人,星雲抱著為佛教留存法脈的願心,竭力奔走,隊伍成行時有一百多人,包括現在在台灣的印海、浩霖等法師。回到上海登船時只剩七十幾人。但就是這一趟未知的旅程,帶著他飄洋過海,改寫了一生,也為中國佛教史譜下新的篇章。
*1三千年前的印度是一「種姓社會」,將人分為四個階級──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及首陀羅,而且是世世代代不可更改的。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以慈悲平等的主張,挑戰階級森嚴的社會,認為「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為被鄙賤奴役的人帶來了光明希望,受到支持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