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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48 第十章 傳統叢林現代版
國內《天下雜誌》每年都做一次台灣「一千大企業」的統計報告,總會引起政經各界的熱烈關注;有人說,若把佛光山算作企業,它可能也會名列前一百大。不論言下之意是褒是貶,深入了解它的制度及運作之後,確實會發現佛光山是一個生趣盎然的有機體,資源靈活調度,人力、財力運用自如。它上承盛唐以來傳統佛教叢林的精神,融合現代社會經營管理的概念,成為一個周延縝密的組織體系;不但對中國佛教具有汰舊布新的意義,對現今企業決策經營者,也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集體創作的結晶
當然,一如王永慶之於台塑企業;盛田昭夫之於新力公司,佛光山這一切制度運作均與星雲的理念規劃密不可分。
先從它的決策系統談起。基本上,星雲認為佛教是眾生的事業,所以佛光山也是集體創作的結晶。宗務委員會為最高決策單位,相當於大企業裡的「董事會」,負責整體發展方針及各單位間的協調、統籌。設宗務委員七至十一人,再由其中選出宗長,六年一任,現任宗長為佛光山住持心平和尚。委員任期六年,每兩年改選三分之一,採民主投票方式產生。
宗務委員會以下有方丈室,都監院(相當於總管理處)統攝寺務、信眾、慈善、福利、工程、財務、人事、典制等十個監院。另有教育院、文化院、長老院、傳燈會、佛光山文教基金會、佛光淨土文教基金會、慈悲基金會、佛光大學教育籌建會、國際佛光會及海內外別分院等,共一百八十多個單位。
目前設於高雄縣的佛光山稱之為「本山」,下有約一百個分支點。其中部份是星雲自己創建,另一部份為原有寺廟的財務、管理出了問題,交託星雲收拾處理後併入;也有部份是人事糾紛擺不平或老住持死後無人繼承,自願交由佛光山管理。
例如才翻新落成一年的基隆極樂寺,就和星雲有一段四十年的因緣。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他隨僧侶救護隊到台灣,在基隆下船,信步走到一所老舊的寺廟口,向內望了一眼,一位法師也抬頭看了一眼,未曾交換片語。三十二年後,極樂寺住持修慧法師,也就是當年有一面之緣的人,擔任基隆佛教會理事長,邀星雲來基隆佛學講座三天,並有機會讀到他的著作,認同他「人間佛教」的理念。過了三年,八十歲的修慧長老將極樂寺一千坪土地及寺院無條件送給佛光山,開始在原址重建。
還有位於宜蘭市郊的圓明寺,星雲曾在此寫完《十大弟子傳》、《八大人覺經》等書,則是七十一年間(一九八二)原住持覺意法師往生前,託付給佛光山處理的。建於民國初年(一九一二)的嘉義圓福寺情形也類似。
核心與周邊緊密結合
以行政組織來講,近一百個別分院相當於海內外一百個分公司,必須有一套管理系統,才能號令貫徹,協調統籌。在本山之下,第一級稱為「別院」,如台北普門寺、高雄普賢寺、美國西來寺、東京別院。條件是設於人口超過一百萬的都市,經常性度眾集會有一千人以上,派駐出家眾八人以上為信徒服務。第二級稱為「分院」、「講堂」或「道場」,前者建築物的外觀維持傳統寺廟的形式;後二者多半位於都市現代化高樓大廈中。條件則是設於人口超過五十萬的縣轄市,經常度眾集會有五百人以上,分配出家眾四到八人為信徒服務。第三級稱為「禪淨中心」,設於鄉鎮地區,經常性集會有二百人以上,派駐服務的出家眾在二到四人之間。下面還有布教所,設於較偏遠地區,由法師採巡迴布教的方式度眾。
大致說來,各個別分院的財務是獨立的,但由本山監督,別分院若要興建重大工程,無力自行負擔,則可以向本山請求補助。
較諸過去教會系統一盤散沙,缺乏約束力,佛光山全國乃至全球性的體系,是中國佛教史上罕見的。它有點類似天主教教會的架構,由上而下,本山統一訓練人才,派到各地發展,有地方分權,也有中央集權;核心與邊緣緊密結合,向心力及團隊精神都很旺盛。
人盡其才
在人事制度方面,分成兩個系統。一是個人資歷;一是職位分類。前者分成五等十五級。最低一級是清淨士(初入佛門須清淨身心者),一年一級,共六級。再上是學士(努力學習知識者),三年至五年一級,共六級。往上又有修士(重修行者),四年一級,共三級。再上是開士(教化別人者),五年一級,共三級。最上為大師(長老)。
後者則是各人在本山及相關事業中擔任的行政職位。
星雲設計這套制度,是根據學業(社會學歷、佛學院教育程度及經藏研究等)、道業(品格、操守、修行等)及事業(對寺院的貢獻、服務時間長短等)為標準,將人力做彈性運用。也就是說一個入門不久的人,可以因為表現良好、貢獻卓越,被授予較重要的職務;而一位謹守本分的僧伽,也可以經由年資累積,在團體中受到應有的尊重。
現代企業主管對這種將年資與職務分立的制度應不陌生。它的優點是一方面尊重資深者,保持企業倫理;一方面鼓勵後進者,提振組織的朝氣。
以佛光山龐大的體系及眾多人員,如何評量考核,使得「適才適所」,也是非常重要的課題。星雲在這方面的設計是,人事平均每三年輪調一次,通常在每年農曆正月及七月,由宗務委員會召開會議,討論人事調動問題。個人先填志願,再配合未來各單位主管的需要派定,若有異議,可以另案討論。
這個制度使得人才永遠是一泉活水,個人不戀棧、不濫權,升遷獎懲明確,整個人力運用活潑而不僵滯。同時使佛光山徒眾養成了協調分工的性格,遇有大型活動,動員能力很強,分配好的工作,各人全力以赴。套入現代企業的觀念,這就是人性化的管理。
對於信徒來說,如此可以樹立「依法不依人」的觀念──護持佛法及道場,而不是執著和某一位師父的關係;讓群眾有機會認識新的領導者,以制度取代對個人的感情。
大職事有權,小職事管錢
在經濟制度方面,由星雲以身作則,佛光人不私建道場、不私自化緣、不私蓄錢財。一切收人,涓滴歸公,信徒的供養也都交給當家師處理,充作維持各項開支的經費。而且申令管錢的人不可掌權;掌權的人也不能管錢。大職事有權,小職事管錢。山上眾人依資歷及職務,每月向常住支領單銀(薪津),例如最高一級的開士為四百元,堂主三百至三五○元,監院三百元,書記二百元,朝山會館一五○元等。不過他們的日常用品、食、宿、交通費,完全由佛光山支付。在佛光山服務的在家眾,平均月薪約三千元。
與社會一般企業相較,人事費用是相當節約的,星雲認為今天能夠建立佛光山這個道場,是因為每個人都能秉持「無私」的原則。即使在二十世紀的今天,佛光山仍奉行唐末百丈懷海禪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農禪精神。
有人曾批評,「不要去佛光山讀書,佛光山的學生都在做苦工」、「佛光山的出家人只做事不修行」。但自小就親自操作勞務的星雲主張,出坡(勞動)是天經地義的事,事實上,離開了挑水砍柴、穿衣吃飯,無法語其佛法,因為禪心要在工作中體會。自古以來,哪一位大德不是在勞動中建立自己,如六祖惠能的背石舂米,百丈懷海的搬柴運水,南泉普願的蓑衣飯牛。星雲自己十年參學中也是六年行堂、兩年司水、一年半香燈典座。
即使是佛學院的學生,也都不能只享權利,不盡義務。在山上,今天仍維持傳統叢林規律,以鐘、鼓、板為號令,每天四時二十分起床早課,然後過堂早齋,上下午各三小時上課聽經聞法,晚自修閱讀二小時,然後再晚課靜坐養息。除此之外,還要打掃環境、出坡、煮飯燒菜(目前仍用木柴及老式大灶炊煮,因為大灶必須隨時留心添柴、調整火候,用以訓練學生的耐心及專注)。
佛教事業,自給自足
至於財務來源方面,佛光山出家、在家眾共數千人,還要辦教育、做慈善、興寺院,自然背負龐大財務壓力,必須有一些自主性財源,以維持基本生存,因此開辦了佛教文物流通處、雜誌社、出版社、幼稚園、中學等。許多人對佛光山這種「多角化經營」不以為然,批評他們「做生意」,但「佛教徒不是社會的逃兵,也不必仰賴社會養活,應以自已的能力換取所得。況且辦道修行,要先自已不虞匱乏,才能服務社會、貢獻人群。佛教取諸社會,也應對社會有所回饋,這是佛光山要經營事業的基本原因。」星雲娓娓道出初衷。
除了自已辦事業,不可避免的也需要佛前油香、信徒捐獻,但星雲對此另有一番見解。傳統上總以為,寺院最大財務收入不外乎做法事經懺或找些大施主來護持。星雲不反對做法事,然而他相信,僧侶為信徒做法事,是建立在一種相互的關係上,不應是金錢交易。平時信徒有功於寺院,信徒有需要時,僧侶理當幫忙。所以佛光山各地別分院不傾向做純交易式的經懺,每一場儀式都按部就班、規規矩矩的做,不趕不混。
至於拉攏幾個大施主也不為星雲所喜。因為若一個人對某寺院出的錢多了,就容易產生「那個寺院是我一手扶持」的心理,對寺務常加干涉,造成僧侶與施主不和。所以他不要大錢要小錢,不要一、兩個大施主,要無數個小施主,也就是所謂的「廣結善緣」。「一般人多不注重小錢,目前社會上,出個三、五百元,甚至一千元,根本不當一回事,絕不會因此想控制寺務。況且緣結得多,表示來佛光山的人也多。」
涓滴成大海
那麼,他又是如何具體實現廣結善緣呢?首先,凡進得寺來,只要是添油香、做功德,都會獲贈一些小紀念品,雖不值太多錢,但因為是「佛祖給的」,甚受歡迎。多年來,可以說是由「小小的紀念品,成就了大大的佛光山」。
另外,以朝山團為例,每週舉辦佛光山朝山團,由台北到高雄,包括車資和一宿五餐;一人只收兩百元,表面上看來,絕對是賠本生意,但就因為方便經濟,報名參加的人很多。無論信不信佛,上了山總免不了添一些油香;而且參加過朝山團的人若對佛光山留下良好印象,還會自動宣傳,等於免費「公關」,把佛教的因緣散播出去。佛光山上有些法師,如永平、永文等,就是由朝山團開始接觸佛法,最終選擇了出家。
另外,基於涓滴成大海的信心,他建萬佛城、萬佛殿、金玉佛樓等也都是結合眾人力量而成。在接引大佛四周,設立四八○尊金身佛像;大悲殿有八千尊觀世音菩薩像;大雄寶殿有一四八○○個佛龕,各供奉釋迦牟尼佛一尊。加上殿柱、琉璃瓦、浮雕,都有一定的金額,由信徒認捐供奉。每一個捐款者均鐫刻留下其芳名,也留下和佛光山的善緣。
其他如平時點的光明燈,一盞五百元;春節掛的平安燈,一盞三百至一千元,以及每人只要出一百元的萬緣法會等,每年參加的人總在一萬人以上,累積起來,收入亦十分可觀。
日日難過日日過
很多人看到佛光山一年比一年興旺,想當然耳的說「佛光山很有錢」。其實佛光山並不是一個積聚金錢的地方,而是資源再分配的中心,他們自已的說法則是:佛光山並不是很有錢,而是很會用錢,把明年、甚至後年的錢都用完了。
星雲本人非到不得已不和人談錢的事,也交代弟子不必分神在這件事情上:「你們知道後會睡不著的!」目前他們正在致力於建立預算制度,希望能在上軌道的財政體系下,不再「日日難過日日過」。各個事業也辦了財團法人登記,接受法律的監督規範。
不可否認的,佛光山一無國家做後盾,二無財團當靠山,能開創這樣局面,經營上確有過人之處,包括開源及節流,均值得一般企業參考學習。
一度,《財訊雜誌》及《聯合報》曾替佛光山估計財產:土地一坪新台幣十萬元,一甲三千坪就值三億,佛光山占地五十甲,值一五○億。不過,近來也有人幫其他宗教團體估計財產,現在台灣最有錢的首推慈濟功德會;龍山寺、行天宮、指南宮、農禪寺等次之,佛光山則退居十幾名以後了。
受得起,也給得起
其實,星雲是一位不怕錢、敢賺錢、又敢用錢的出家人。「我對金錢的看法是受得起,也給得起。天主教、基督教辦事業賺了錢,社會讚美,為什麼佛教就要避錢唯恐不及?」他光明磊落的指出,在佛教界有些人,總認為貧窮才是有道行,談到「錢」就認為很粗俗。然而「除非一個人不做事,要做事就離不開錢,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如何將信眾的善財、淨財、聖財,好好用在有利眾生的事業上,才是真正值得關心的課題」。
多年來,不少傳播媒體報導佛光山,常形容它車水馬龍、不夠清靜;或販賣汽水、紀念品牟利;甚至說朝山會管氣、地毯;出家人還乘汽車、打電話。結論是佛光山「世俗化」、「商業化」;星雲則為「企業和尚」……
然而深入走訪過佛光山的人會發現,在部分開放給遊客信徒的區域,當然儘量給大眾舒適方便;但在不對外開放的修道區,燒飯仍用木柴,睡覺的寮房沒有冷氣、地毯,仍是遵古制的木板床,早晨四點半起床,晚上十點休息。沒有週末休假,也不領加班報酬;衣服終年就那麼幾件,鞋子也不過兩雙,來去均是兩袖清風。至於汽車為代步所需,電話已是不可或缺的通訊器材,如果現代文明發展至此,獨要出家人安步當車、對世事充耳不聞,豈不是太矯情了嗎?
對外界種種似是而非的說法,星雲坦承自己也莫可奈何,只是為佛光山的四眾弟子叫屈,並勉勵大家仍要以親切、友愛、慈悲、勤勞、服務來感動信徒遊客,吃一頓飯、結一些緣,做為山上養老、育幼、辦學、弘道的資糧。
無規矩不成方圓
大陸曾有四大名山、叢林古剎,半世紀來卻經歷共產主義無神思想衝擊,又遭文革浩劫破壞,台灣如今可說是獨留了中國大乘佛教的一脈香火。在星雲領導下,佛光山除了保存傳統佛教的禮儀清規,更洞悉現代社會的趨勢,把制度化的管理系統帶入佛教。在一篇名為〈今日佛教復興的希望〉的文章中,他清晰的把「健全制度」列為首要目標。「佛教僧團,本來也有健全的制度,比方說戒律,就是維繫佛教大眾生活很好的制度;六和敬的原則,也是僧伽相安相處的制度。過去大陸上的寺廟叢林,所以有規矩,就是因為講制度;現在台灣的佛教,不但沒有制度,而且各自為政。不論哪一個人在佛教裡,想做什麼事,那他就怎麼做,誰也無法去管誰。」
有此認知,星雲本身具備叢林生活的體驗,又走過許多地方,氣度、見識均十分出眾,在他一手擘劃下,成就了佛光山的規矩方圓,也建立出傳統叢林的現代版。
所謂「廟像廟、僧像僧」,首先收徒要有收徒的制度;剃度要有剃度的制度;傳戒當然也要有傳戒的制度。例如民國八十年(一九九一),佛光山舉辦了為期三個月(一般戒期只有三十二天或五十三天)的「萬佛三壇羅漢期戒會」。一個出家人必須受具足三壇大戒──沙彌或沙彌尼戒、比丘或比丘尼戒、菩薩戒,始被公認為合格之大乘出家人。當時全國有五百餘位戒子來受戒。每天作息、早晚課、講戒、禪坐、演禮、出坡……整套教育課程,循規蹈矩,一點不馬虎,以期培養出真正能代表佛教的僧寶。宏法寺住持開證長者有感而發:「這次佛光山的傳戒,是台灣四十年來傳戒最規矩、最成功的一次。」
不但台灣許多道場讚佩,韓國松廣寺退居住持菩成法師,每天從戒子的起居生活到正授禮儀,都非常留意觀摩,準備帶回韓國做參考。
隨緣中不失嚴謹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進修制度。星雲認為,已經領了工作的弟子,雖然平日非常忙碌,但除了不偏廢早晚課誦,仍應活到老、學到老。因此特別在傳燈會下設置傳燈學院,督促弟子在職進修。每年四門課,共四年結業。由他每個月親筆給弟子寫一封信,兼具安慰辛勞、溝通思想的功能;同時附上一份教材,內容涵括宗風思想、經論研讀、個案教訓,或是說法研討、修學心得。弟子不僅要研讀教材,還要交報告,每半年舉行一次考試,合格者頒予證書。不合格呢?別看這些平日獨當一面的資深職事,還真的有人因考試不及格被「當」掉了!
佛光山也非常重視福利制度,舉凡僧信四眾的醫療、休假、留學、旅遊、省親、貸款,乃至父母百年後靈骨奉安,都有辦法可循,無後顧之憂。
甚至連吃飯都有吃飯的制度。每天列隊吃飯,名為過堂,在「鐸!鐸!」板聲號令下,眾人雙手合十,口誦佛號,依序進入齋堂,悄悄坐定,神色凝斂,每人面前兩碗(湯、飯)一盤(菜),飯前先做「五觀想」,念〈供養咒〉。吃飯時「龍吞珠、鳳點頭」,絕不左顧右盼,也不出聲談話。由行堂的人提桶巡迴,視各人所需,再隨時添加。每個人絕對把自己面前的食物吃光,以示「惜福」。飯畢,眾人魚貫離開,收拾碗筷的人手腳俐落輕靈,不消幾分鐘即弄得乾乾淨淨。
在星雲影響下,山上眾人的生活隨緣中不失嚴謹,可與君王同坐,也可與凡夫共行,「專業水準」是台灣各僧團中公認最好的。經常謢持國內各佛教道場的林清玄居士觀察到,由於領導人的性格積極、頭腦精密,佛光山的經營效率最高,寺廟管理和法務推展也最健全。
對於佛教界來說,佛光山建立了一個傳統與現代互濟,下扎深根、上有無窮潛能的僧團典範,意義非比尋常。對公民營企業決策管理者而言,如果星雲是他們的競爭對手,不少自命高竿的MBA 也要小心應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