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98　第十三章　交棒與接棒

歲月在胼手胝足開山、苦心孤詣經營中逝去，佛光山由襁褓嬰兒成長為弱冠少年，一如天下父母，撫育它成長的星雲決定放手，讓它接受獨立的考驗，迎向更廣闊的天地。就在佛光山創立滿十八載之時，星雲宣布退位，將住持職務交由男眾大弟子心平和尚接任。

歷史時刻世代交替

民國七十四年（一九八五）九月二十二日是佛光山世代交替、遞嬗薪傳的歷史性時刻。

清晨，南台灣的天空初露曙光，放眼望去，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已黑壓壓的跪滿了信徒，不論是粗布褂衫的老阿媽，還是修飾得宜的年輕婦女；有的男士西裝革履，有的少年仔Ｔ恤牛仔褲，一律雙手合十，鴉雀無聲，目迎十多位青年法師在佛前誦經禮拜，鐘鼓齊鳴中，引頸期待這一場台灣佛教史上首見的傳位大典。

十時正，秋陽升得好高，在一地金光下，由月基長老及悟一長老見證，一萬多名信徒觀禮，星雲展開法卷朗聲宣讀，讓全場的人都聽到歷代臨濟宗的傳承及祖師名號。接著一一傳授新任住持衣缽、組織章程暨清規；以及象徵住持身分的如意、法杖、拂塵等法器。心平和尚肅穆接受之後當眾宣誓：

以師心為心，以師志為志；

恪遵寺規宗旨，弘法利生；

接納十方大眾，發揚佛光道風。

禮成，樂聲昂揚時，上千隻鴿子同時振翅高飛，翔遊藍天，眾人懷著送舊的依依，迎新的興奮，久久仰望不忍散去。

完成傳缽心願的開山大師星雲，由新住持心平、管理人慈惠法師，以及各地寺院住持等一百多位弟子送行，先至大雄寶殿向佛祖頂禮拜別，然後徐徐徒步下山，再一次巡禮他熟悉的一景一物、一花一葉。

這時，從大殿到不二門長達約一公里的沿路兩旁，也站滿了情緒悲切的信眾，不少人流下淚，哽咽要求：

「師父您一路保重！」

「師父您要早些回來！」

「師父您不能忘了我們！」

在瀰漫著濃濃離情的氣氛中，星雲始終頷首微笑，頻頻揮手向信徒致謝，難捨得捨，難行須行，他堅毅的身影終於消失在山門外……

順利轉移行政責任

從表面上看，這一次意義深遠的退位之舉，似乎十分突然，因為自星雲對外宣布消息，到正式完成儀式，不過短短一個月。然而，對佛光山大眾而言，這本就是制度的一部分，新住持上任並不表示改朝換代，只是行政責任的轉移。

大師於退位大典中，傳法給佛光山新任住持。跪者為心平和尚。

星雲不僅是這個制度的倡議者，也是實踐這個制度的行動者。

早在開山伊始、初創規矩時，他就於佛光山寺組織章程第四章第二十二條中明訂：「本寺住持即宗長，六年一任，連選得連任一次，特殊情形下，有三分之二以上同意者得連任兩次。」因此，早在住持第二任屆滿時，他即已開始物色接棒人選，甚至不排斥由非佛光山的人出任。第三任期滿，縱然大眾婉留殷殷，他仍堅持依法奉行。幾經考慮，終於徵得寺內大眾同意，由心平和尚出任住持。另外由於〈監督寺廟條例〉規定，寺廟除了住持還須有一管理人，以前由星雲一人兼任，他卸位後將由慈惠法師出任管理人。

心平法師為宜蘭縣人，現年五十八歲，隨星雲學佛逾三十載，民國五十二年（一九六三）披剃出家，五十三年（一九六四）受戒於基隆海會寺道源長老座下。先後就讀壽山佛學院及中國佛教研究院。佛光山建寺初期，心平長駐山上工寮，一砂一石均有他的血汗。六十二年（一九七三），授記為男眾弟子中的大師兄。他雖身為首座弟子，但不擺師兄架子，個性謙和慈悲，深受大眾敬愛。天生一副金嗓，在佛事梵唄方面，水準一流。

素有「佛教界才女」之稱的慈惠法師，現年六十歲，出生宜蘭世家，為省立蘭陽女中高材生，思路敏捷、行事周延，是擔任管理人一職的不二人選。星雲初至宜蘭，他即已追隨師父，出家前後擔任星雲台語翻譯四十多年，對消除語言隔閡，使佛教深入台灣民間社會功不可沒。他擁有日本大谷大學文學碩士學位，亦曾赴國立京都大學再深造，在中國文化大學講學多年，對文化教育工作貢獻良多。

法治重於人治

就在佛光山創建十八年，也是星雲五十八歲那年，他毅然將這個以心血灌溉成長的叢林道場，交付於新一代手中。退位前撰了一首偈子代表自己的用心：

佛光山人西方去，摩迦行者東土來；

來來去去均如是，永做世間閒忙人。

面對弟子眷戀、信徒依依，他心中卻極為淡然，因為他相信唯有制度能使教團的生命延續下去。在傳法大典中，他清楚說明退位是基於下面四個理由：

1.法治重於人治。

2.不是非我不可。

3.退位不是退休。

4.加強新舊交替。

「退位僅是辭去一般的行政業務，和尚終究是和尚，師父這個身分也是辭不掉的呀！」

交棒了，制度落實了，他心中唯一不忍的是將幾千萬元的債務也留給新住持去承受。這些年來，敦厚穩重的心平和尚從未將債務示眾，也沒有一句埋怨，默默挑起山上大眾食指浩繁的重擔。

單從佛光山內部來說，傳位之舉意謂著打通新陳代謝的血脈，有助於它成為一個組織更健全的現代化佛教團體；對台灣的佛教界而言，卻像在湖心投下一塊巨石，掀起圈圈漣漪。

首創住持任期制度

根據中國佛教的傳統，替換新住持本是理所當然之事。叢林寺院新住持的產生，若依法系傳給弟子者，稱為「法門叢林」，也就是俗稱的「子孫叢林」；此即為傳法。若廣招天下大德高僧為住持，不由徒弟繼承者，稱「十方叢林」，此即為傳賢。目前佛光山為傳法，但也不排斥有朝一日傳賢的可能性。既有此傳統，為什麼佛光山換新住持會引起震撼呢？

佛教學者楊惠南在該次退位大典後，於《聯合月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名叫〈星雲立了個『壞』榜樣？〉其實這篇文章是正話反說，有讚揚星雲並希望其他人見賢思齊之意。楊教授也指出，在中國傳統寺廟中，雖沒有任期制度，但住持退位不是件稀罕事；一個上了軌道的寺院，本就有新舊交替的制度運作。

反觀台灣，政府遷台前大多寺廟均為神佛雜處，廟產不清，或由出錢最多的財主把持，出家人淪為「雇員」；或一旦當上住持即成為非死不放手的「萬年領導」。如同李敖曾說的，中國老一輩不但不交棒，而且還要給年輕人當頭一棒。再加上現行的〈監督寺廟條例〉惡法，又助長了出家人與在家人之間的糾紛。多年來，不時發生寺廟老住持死在任上，他的出家弟子、俗家兒女，甚至管理人之間爭奪廟產、法庭涉訟，乃至演出全武行，玷汙佛門清淨的新聞。

因此楊惠南教授認為，星雲退位，首開住持有任期的風氣，也為台灣寺廟管理制度化找出了可行方向。「那些原本企圖擔任萬年住持的出家人，從此可能坐立不安，是從善如流，起而效法呢？還是我行我素、把持不放呢？星雲呀！星雲，你立下了一個壞榜樣！」

事實證明，星雲退位非但不是壞榜樣，反而是好典範。近幾年來老一輩外省出家人主持的寺廟，如靈根長老的松山寺、南亭法師的華嚴蓮社、印順法師的慧日講堂，也紛紛把位子交了出去。

體現交棒精神

最重要的是在他功成身退的感化之下，佛光山表現得朝氣蓬勃，弟子都樂意成就他人，也有「成功不必在我」的信念，以別人的光榮為榮。尤其是幾位大師兄，不占不爭、不怕師弟比自己強，更體現了師父交棒的精神。

例如，在海內外建寺開山，功勞與苦勞都很大的慈莊法師，當年一手創辦了台北普門寺，甫落成十天，卻提出辭呈，把普門寺交給年輕師弟去主持，自己則無我無私的奔赴另一段開山旅程。又如，依空法師赴東京大學深造，是由同樣留日的慈莊法師安排，並親自送他去日本安頓。人家問他：「你自己只讀佛教大學，為什麼讓依空讀東京大學？」他只簡短答了一句話：「這就是佛光山精神。」

有一年，星雲應邀在香港演講，先後到東南亞及日本弘法的許多位別分院住持不約而同會師香江。他笑著對心平和尚說：「你不怕回去住持會被推翻了嗎？這種傾巢而出，犯了兵家大忌。」心平也笑著回答：「那我們就開創第二個佛光山！」在座弟子也都不禁會心一笑。這句話代表他放心交棒，第二代領導者也能授權，一切在制度上運作，不論誰當家，都能依法奉行。

真正放下

退位至今十年了，星雲真的做到了「放下」。退位後先是到美國閉關半年，以便讓後繼者從容接任。這些年，重要客人到佛光山拜訪，即使他人在山上也不出面，完全由新住持代表接待。各別分院寺廟建設、共修、法會等也由弟子獨當一面，不插手干涉。如有人來請示，一定先問：「問過住持了嗎？他的看法如何？」不輕易表示意見。所以能如此，一方面是對佛光山組織運作及規矩制度很有信心，一方面顯示他對新領袖的肯定支持。將心比心，他誠懇的說：「我最不喜歡人家『丟碗不丟筷子』，退位了就該真正放手。」

不久前，他讀到報載李登輝總統有一個夢，希望在生前讓政權和平轉移，他語重心長的說：「我的夢已經實現了！」

這麼多年來，可以看出星雲是一個不介意名氣的人，雖已交出住持之位，但只要工作交到他手上，仍全力以赴。「不論是編雜誌、在廚房幫忙，一樣能有好的表現。」他說。一年農曆春節，正是信徒大批回山的旺季，停車問題棘手，為了避免附近民眾向信徒敲竹槓；也為了讓所有車子停在山下，保持寺院靜謐的環境，佛光山特別在山下整了一塊地充做停車場。已是除夕夜，大家都忙，他向住持心平領了一份工作──去停車場畫線。至六時圍爐，工作仍未完成，只好先擱下，到吃年夜飯的地方和大家照個面，又輕手輕腳下山來，繼續在停車場工作。他和一對蔡姓信徒夫婦，到凌晨四時收工，共畫好大客車停車位八十輛，小客車停車位八百輛。新春初一喜氣洋溢的早晨，信徒絡繹來寺，已有整齊的位置停車，星雲才和衣睡下。

另外有一次，籌備佛光大學第一梯次書畫義賣槌聲甫歇，展覽場畫去樓空。半夜，工作人員下班後，他帶著幾個徒眾，敲敲打打、踩低爬高，親自掛妥另一批書畫。只因為他希望第二天信徒一來，又有新作品可以欣賞。

「會做事的人給他一件小事，可以愈做愈大；不會做事的人給他一件大事，只會愈做愈小。」他就是這麼一位居高處不嫌事小，把小事做成大事的典範人物。

退步原來是向前

回顧退位初心，除了希望落實制度，培養新血之外，他自己也想辭卸行政瑣事，以便有餘裕靜修、課徒、讀書、寫作。然而觀察敏銳的人看出，以他旺盛的生命力，在六十歲不到的壯年，絕不可能就此息隱。「他很有智慧，在佛光山任憑怎麼做，不過是個住持；他必須把蛋殼啄破，退位其實開啟了生命的新航程。」比星雲長兩歲，也是皈依弟子的中華漢藏協會祕書長張培耕一語道破。

印證這十年的表現，星雲果真如破繭而出，締造了世界性、全方位的佛教事業，也開創出個人生命燦爛的第二春。當有人詢問：「你退位後佛光山是屬誰所有？」「佛光山不屬於某一個人所有，只要你心中有佛光山，佛光山就是你的……而我本身也不覺得佛光山是我的，因為世界、宇宙都是我的……」

「因為我能放下，放下了才能再提起。」星雲用一首佛門偈語點出退位十年的心情：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