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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64 第四章 唐山僧過台灣
台灣的佛教是在明朝末年,荷蘭人統治時期,由閩粵移民傳入。到了鄭成功經營台灣時,佛教漸受重視。由於鄭成功的兒子鄭經虔信佛教,曾經興建彌陀寺,其母又建開元寺,並延請僧侶主持。
到了清朝,來自閩粵的僧侶日漸增多,台灣各地的佛寺也陸續興建起來,除了彌陀寺外,竹溪寺、法華寺、超峰寺、凌雲寺、靈泉寺,都是百年以上的古剎。
日據時代,台灣佛教受到日本佛教的影響,由於日本佛教不重戒律,使得台灣許多出家人有樣學樣,娶妻吃葷,在寺內著袈裟,出外則西裝革履。龍華派、先天派的齋公、齋婆帶髮修行,以致僧俗混淆,一般人對佛教也缺乏正確認識。
初抵台灣孑然一身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大陸戰事底定,百萬人再次踏著先民的足跡,跨過黑水溝,來到台灣這個美麗之島。年輕的星雲正是眾人中的一人。幾個月以前,到台灣弘法的念頭根本從未出現在他腦海之中,以致對這個小島的資訊很欠缺,印象中仍是古籍上描述的蠻荒、瘴癘之地。還聽說戰亂中很多大官、有錢人都去了,沒有地方睡,睡馬路一夜都要舊台幣三十萬元。
和許多倉惶東渡的「唐山客」一樣,星雲來台灣時真是芒鞋破缽,孑然一身。僅有的一個包袱在兵荒馬亂中遺失了,一件長衫送給了同道的煮雲法師,身上只有一件短褂,甚至連唯一的一雙鞋也不敢穿,因為走在路上很多人都朝他腳上看,他害怕被赤腳的本省同胞投以異樣眼光,就趕快把鞋子脫了,入境隨俗打起赤腳。
數十位與他同來的夥伴,已經隊不成隊,紛紛四處離散自謀出路。話說二十三歲的星雲,短短兩天內從台中到了台北,寺廟裡的人不是說「人已經住滿了」,就是說法師交代不接受外省人掛單。甚至在南昌路某寺,被一位外省長老喝斥:「你們有什麼資格跑來台灣?」當夜幕低垂,風雨交加,積水漫過膝蓋,一路跌跌撞撞,還摔了一跤,全身濕透,飢寒交迫,只得蜷曲在善導寺的大鐘下度過一個晚上。
人地兩茫茫,翌日他啟程去基隆某寺,看看能不能找到過去的同學。語言不通,路又不熟,當他輾轉打聽到寺廟位置,抵達時已是下午一點多鐘。寺裡有人問他:「吃過飯沒?」他靦腆作答:「別說中飯沒有吃,從昨天中午到現在粒米未進、滴水未喝呢!」他的同學看到了他,連忙說:「趕快先到廚房吃碗飯吧!」可是,就在同時,另一個人說道:「某老法師交代,我們自身都難保,還是請他另外設法好了!」這也難怪,當時人心不安,經濟條件惡劣,泥菩薩自己都過不了江,哪還管度不度得了別人。星雲環顧四周,心想這裡亦非棲身之地,正想離開,那位同學過來招呼他,叫他等一等,自己掏荷包去買米,煮了一鍋稀飯。當飯碗端在手裡,餓得兩隻手還不停的發抖。
然而稀飯吃完了,仍必須告別,謝過同學,接著想去成子寮觀音山投靠,途中卻遭大雨沖毀公路,只能忍著飢寒,觳觫逗留在車站裡,孤僧心情,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落腳圓光寺
終於,找到了中壢圓光寺,慈悲的妙果老和尚收留下他。存著感恩的心,星雲向老和尚領了許多粗重活兒,發心勤作。當時他每天要從深邃不見底的井中打六百桶水,才夠全寺約八十個人梳洗食用。另外要上街買菜,每天尚未破曉,總是踏著稀清月影,拖著卡卡作響的手推車,到十五里黃土路外的街上採買,當樹梢微風輕拂,大地一片靜謐,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劃破黎明清空。他邊默念觀世音菩薩聖號,伴著嘀嘀嗑嗑的木屐聲。到了市場,菜販子還擁枕高眠呢!挨家挨戶把商家喚醒,買妥油鹽米柴、一天的菜,再踩過黃土路回到寺中。
由於寺中缺乏青壯人力,他還幫忙清掃廁所;寺中有人往生,協助包裹,抬去安葬的也是他。
時間一晃兩年,星雲奮力工作之餘,仍不忘情讀書寫作。有一次出去幫忙佛事,得了二十塊錢,趕快跑去買紙買筆,其歡喜滿足終身難忘。他偶爾伏案寫作,卻被其他出家人或信徒認為是偷懶,無所事事。至今仍記得,一位常在寺中幫忙的老信徒達賢姑苦口婆心的勸他:「法師,你要去工作,不然你會嘸飯呷唷!」這期間他曾到苗栗法雲寺看守山林三月餘,趴在草地上開始寫《無聲息的歌唱》這本書,還編《人生雜誌》、為中廣公司撰寫廣播稿等。
神佛不分弘法難
這段時期物質上的貧乏及生活上的磨難,其實是台灣光復初期一般生活的寫照,多數人最大的夢想不過就是一家大小平安、衣食無愁。與眾不同的是,星雲的心中始終有一股宗教徒的熱力,不以一己安樂為足,時刻不忘要在台灣延續太虛大師人間佛教的理想,讓更多人接觸正知正見的佛法。然而在四十多年前的台灣,實現這個理想又談何容易呢!
研究台灣宗教發展的學者指出,台灣是個海島,多颱風、地震,居民飽受自然界的威脅,在許多人力不能抗避的情況下,自然容易形成多神教的信仰,因此台灣的神廟特別多。廟簷以「八仙過海」、「三國演義」、「封神榜」或「唐明皇遊月宮」等傳說為題,裝飾得繁複華麗。廟內供奉媽祖、呂洞賓、土地公等神明。甚至還有拜石頭公、大樹公的,信仰中充滿神化色彩。同時,許多佛教儀規、制度被神廟沿用,也造成神佛不分的混淆。
從另一個角度觀察,台灣佛教寺廟規模很小,不像大陸上的古剎叢林那樣擁有屬於寺院的田產,無法成為自給自足的經濟單位。台灣的寺院必須依靠社會上眾多善男信女的捐助,或由僧尼出外化緣,才能維持下去。那時候,剛回歸中國懷抱不數年的台灣,經濟條件極差,善男信女供養寺廟的能力相對降低,佛教能維持起碼生存已是萬幸,很難再求其他發展。
何況,當年台灣出家人的教育水準普遍不高,一般只會超度誦經,幾乎談不上弘法布教。佛教停留在「葬儀的宗教」,對社會、對群眾生活起不了作用。知識分子學佛的更有如鳳毛麟角。
更不利的是,西方的天主教、基督教,在戰後藉由美國對台灣的強大干預,又挾雄厚財力,把觸角伸入大城小鄉。早年先總統蔣公夫婦篤信基督教,不少政商界達官貴人跟進,社會大眾以信仰基督教為尚,而貶佛教為市井流俗。
經歷那個年代的人或許還有印象,由於佛教勢弱,清淨莊嚴的寺廟庵堂常為軍隊、機關占住。台北市善導寺大部分房產給市政府兵役科當做辦公室;圓山臨濟寺連大雄寶殿都做了中山堂。當中東幾個回教國家國王要來台訪問時,為了爭取回教國家的友誼,甚至有人建議把百年香火的台北西寧南路東本願寺改為回教之寺。幾經立法院反對,才保住東本願寺,改由政府捐助巨款,在新生南路蓋了一座頗具規模的清真寺。
機智因應大環境
另外,由於政府剛渡海來台,政治軍事上仍風聲鶴唳,不但有省籍疑忌,也有保安工作上的反應過當,連出家人都不免遭池魚之殃。據星雲回憶,他一生中坐過三次牢,前兩次分別是任白塔小學校長時,白天國民黨軍隊來搜查共產黨游擊隊;晚上共產黨游擊隊又來偷襲國民黨軍隊,他先後都被抓去逼問「敵軍」情報。到了台灣,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由於謠傳三百名僧侶被密遣來台從事滲透顛覆工作,他又遭嫁禍為匪諜,與慈航法師(後來在汐止創彌勒內院的肉身菩薩)等數十名外省籍出家人一起被捕入獄。
前後被關了二十三天,不但不能躺臥休息,還受到綑綁扣押、呼來喚去的待遇。所幸由孫立人將軍夫人孫張清揚居士擔保,吳經明居士等人奔走,才被營救出獄。
後來警備總部又連續接到黑函投訴,檢舉他白天收聽大陸廣播,晚上穿著便服外出,張貼親共標語,散發反動傳單,於是日夜派人跟監。一年後,黑函內容不攻自破,跟監的人反而受到感化,皈依為佛弟子。
在那白色恐怖中,民國四十一年(一九五二),他應大醒法師之請,到新竹青草湖佛學院教書時,每次離開佛學院都還要向當地派出所請假。甚至後來到了高雄,也有人密告他在佛光山窩藏長槍兩百枝。以星雲的智慧,觀諸時勢,當然知道該怎麼做──傳教弘法時先說支持蔣總統、三民主義萬歲;中間再穿插反共抗俄、大有為政府……久而久之也就相安無事了。
日漸脫穎而出
終究,隨著許多大陸高僧大德來台,逐漸把佛教真正的面貌與教義帶入台灣社會,開創復興佛教的新機運。雖然個人境遇艱逆,星雲不愧是出身叢林名剎,受過正統佛學教育的濡染,一股「佛教靠我」的企圖心沛然莫之能禦,在青年一代外省僧人中日漸脫穎而出。
在圓光寺兩年,由於誠懇待人、勤奮工作,十分受妙果老和尚器重,也讓許多人產生好感,縮短了和本省信眾之間的距離。他仍記得,一位善心的老菩薩(指虔誠向佛的老年信徒)總是偷偷煮一碗麵,為他療飢止餓。「每當他用布滿皺紋的雙手將熱騰騰的麵碗,就著寮房的窗櫺送進來時,湯汁滴落窗台,隔著氤氳蒸氣,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動」。
在妙果老和尚提攜下,他按部就班跨入台灣社會及信徒群中,了解這塊土地、這些人,也默默在心中勾勒未來遠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