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079　一、菩薩的病

三國時代「桃園三結義」中的張飛個性勇猛，經常擺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

但是有一次，諸葛亮孔明先生在手掌裡寫了一個字，打開來給張飛看，問道：「你怕不怕呀？」

張飛一看，大驚失色，說：「這個我就怕了。」寫的什麼字呢？就是一個「病」字。所謂「英雄只怕病來磨」啊！

世間上，任何一個人的身體，都叫做「有為法」，既是有為法，就會有生、老、病、死的無常現象。

佛菩薩修行已經到了「了生脫死」的階段，還會害病嗎？

事實上，佛菩薩的病和凡夫眾生的病，同稱為病，可是病的內容和意義是完全不同的。凡夫眾生生病很可怕，佛菩薩聖者生病，不但不可怕，而且非常可愛。

維摩居士又叫做「維摩大士」。所謂「大士」，就是菩薩的意思，像觀音、文殊、地藏、普賢等菩薩，都可以稱為「大士」。

根據經典記載，維摩居士久遠以前就已經成佛，是過去諸佛之一，名叫「金粟如來」，他和觀世音菩薩一樣，是倒駕慈航來到世間，輔助釋迦牟尼佛教化眾生的。

諸佛如來、菩薩都有三種身，即：法身、報身、應身。所謂「應身」，指應眾生根機，隨類化現的身體，也就是我們平日衣、食、住、行的色身，它會有生、老、病、死的現象。報身，是積集無量福德智慧所獲得的莊嚴功德之身。法身，則是一個真心，是佛菩薩所證悟的法性，是不生不死的。

在佛教歷史上，諸佛如來、一切大善知識雖然示現有病，不過與一般的病不一樣，他們的病可以作為化導眾生的教材。

（一）佛陀

根據佛經記載，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佛也生過病，他晚年的時候，脊背經常疼痛，腸胃也不好，還曾罹患過風濕關節炎，但是佛陀並沒有為老病挫折而停頓弘法利生的工作。一直到八十歲的那一年，佛陀於印度北方拘尸那城娑羅雙樹間休息的時候，向諸大弟子宣布即將進入涅槃，許多弟子雖然已是證果的阿羅漢，但世俗的人情還是存在，聽到這樣的宣布，難免悲傷，便要求佛陀能夠在世間多住一些時日。

佛陀告訴大家：「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說明既是有為法，就是生滅法，有生就有滅，有生就有死，這是世間的實相，真理是不能違背的。所謂永恆存在，那是對出世的法身而言，世間的肉體必然是無常的。

佛陀接著又說：「身體如同我們居住的房子，房子壞了就要搬家，也如同車子，車子老舊了就必須淘汰換新。弟子們，如果你們奉行如來的教法，就等於如來的法身永遠活在世間，永遠活在你們的心中；假如你們不奉行如來的教法，即使我活了千歲萬歲，也是沒有用啊！」

佛陀涅槃後，過了半個月，在遠方弘化的大弟子大迦葉終於趕回來。這時候，佛陀的金棺雖然已經封閉，可是佛陀卻把腳伸了出來。大迦葉看到這種靈異奇事，對佛陀說：「佛陀，您放心！弟子們會照著您的足跡繼續往前邁進，依照您的教導去奉行。」佛陀才又把腳縮了回去。

綜觀佛陀示現生老病死，其實也是在為大眾說法，告訴大家無常的真理。

（二）慧遠大師

東晉時代的慧遠大師，被稱為淨土宗初祖，在廬山結社念佛，他在定中三次見到阿彌陀佛現身。曾經弟子們對他說：「老師，您的病，假如能用酒和藥吃下去，必定會恢復健康的。」但是病重的時刻，慧遠大師卻還是跟大家說：「你們到戒本裡去查一查，生病的時候吃藥能夠合酒嗎？」在弟子們翻找戒本的時候，他就往生了。慧遠大師到了人生最後，還是尊重戒律，這不就是在對我們做最後的說法嗎？

（三）鄧隱峰禪師

唐朝的鄧隱峰禪師，因病將死的時候，為鄉里百姓說法。他問大家：「人死的時候都是倒臥著死，那麼坐著死，你們看過沒有？」有人說：「看過，某某人就是坐著死的。」

「坐下來死，你們看過，那麼站著死，你們看過沒有？」一樣有人說：「傅大士全家就是站著死的啊！」

「咦？頭朝下、腳朝上這樣的死法，你們看過沒有？」大家面面相覷，紛紛說：「這就沒有看過了！」

「那我死給你們看！」話一說完，鄧隱峰禪師頭朝下、腳朝上，就這麼往生了。

巴爾胡特遺址供養法輪柱圖∕西元前一世紀初

印度西孟加拉邦加爾各答　印度博物館藏

往生之後，後生晚輩要把他的遺體火化或埋葬，可是他這麼一個倒豎的遺體，卻怎麼也搬移不動。一直等到他的比丘尼妹妹聞訊趕來，對他說：「哥哥，你在世的時候經常古里古怪的迷惑世間，難道死後還要這樣唬弄他人嗎？」他才躺下來。其實，這也是鄧隱峰禪師以神通遊戲為世間人所做的一次說法。所謂「人生自古艱難唯一死」，但是對修行人而言，生死來去是很自在的。

（四）曇照禪師

有一位曇照禪師生性非常樂觀，見到人都是說：「快樂呀！快樂呀！」甚至在水裡幾乎被淹死的情況下，他還是面不改色的說：「快樂呀！快樂呀！」但是有一回生病躺在床上，他卻忍不住叫道：「痛苦呀！痛苦呀！」

住持聽到了質問他：「你一向都是講快樂呀！快樂呀！怎麼才這麼一點小病就叫痛苦呀！痛苦呀！」曇照禪師對住持大和尚說：「大和尚，你說我究竟是講痛苦是對呢？還是講快樂是對呢？」

曇照禪師的話富有深意，當人健康的時候，「快樂呀！快樂呀！」才把想辦的事情早一點辦好，否則到了有病的時候，「痛苦呀！痛苦呀！」那就來不及辦了。

（五）慈航法師

現在供奉在汐止慈航紀念堂的慈航老法師，他是民國四十四年四月初六圓寂的，但是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中，所署日期卻是四月七日。在他圓寂前，幾乎每一個星期都會有兩、三封信給我，信上都是風趣的對我談說。他稱呼我「老弟」，其實他的輩分是我的師父以上。那一次，他對我說：「星雲老弟，這兩天閻王小鬼和我一直打交道，你再不來看我，將來你要懊悔終生啊！」但是當我去看他時，見他依然談笑風生、身體健康，心裡想：「怎麼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呢？」沒想到，在我看過他以後，回到宜蘭，他真的就圓寂了。

他的遺囑裡說：「我圓寂後，請用一個缸給我坐缸，並且藏在山後，三年後開缸，如果肉身不壞，裝金供養。」三年的時間很快就到了，有的人主張要開缸。那個時候我是反對的，總認為肉身一定會朽壞，怎麼會有不壞的道理呢？何況世間上並沒有不壞的東西，不壞的只有出世的法身啊！

一年一年的過去了，也有一些人反對開缸，但是到了第六年，反對不了了，他們就偷偷的去開缸，竟然發現他的頭髮長得很長。

「肉身不壞」是慈航老法師的願力。為什麼？那時候，大陸上有很多青年法師來到台灣，沒有地方掛單，沒有地方吃飯，都去投靠他。現在他要圓寂了，憑著「肉身不壞」──我慈航雖然圓寂了，但人還在，這麼一個希望，也就可以讓那許多青年人在道場裡持續受到護持，安住生活。所以，慈航法師的慈心悲願，也是病中說法的示現。

（六）東初法師

我初到台灣時，為東初長老編了六年的《人生雜誌》。他和我談話的時候，經常說：「唉！人在世間上都是貪心，要土地、要房子，人死了以後也還貪心，要多大的墳墓。貪到最後擁有了什麼？」因此他說：「我死了以後，連一個骨灰罐都不要，把我的骨灰灑在海裡，和水族動物結緣就好了。」為什麼？法身遍滿虛空，充塞法界，何必在意這麼一個墳墓呢？有道之人，連最後一根骨頭，他都要結緣，都要用來說法。

（七）益妙比丘尼

數十年前，雲林虎尾有一間小廟，每年的佛七，住持益妙比丘尼都會找我去主七。有一次，我和他見面，他告訴我：「明年你再到這裡打佛七，我們就見不到面了。」為什麼？他患了重病，醫生宣判他只能再活兩、三個月。

記得那個時候，我還年輕，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安慰他，只有說：「你好好念佛，想要做的事情就儘快。出家人面對生死，沒有什麼可怕的！」聽了我的話以後，第二天，他開始到處向人化緣，二塊、五塊，頂多十塊，不久，就做了一個名為《佛教之聲》的廣播電台節目。後來，他又活了二十幾年，也沒有「因病而死」。可以說，這是他以信心、願心在為大家說法。

（八）陸奧宗光

過去，日本外相陸奧宗光和首相伊藤博文，準備要在馬關和中國簽訂《馬關條約》。當陸奧宗光即將離開日本前往中國的時候，小女兒卻不幸病重。抱著憂心的心情，他還是交代妻子，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可以不必用電報或任何緊急的方式跟他聯繫。但是在南京時，他卻忽然接到家裡捎來的電報。他想，一定是小女兒的身體快不行了。

這時候的陸奧宗光心裡很憂愁：怎麼辦？明天就要簽字了。伊藤博文知道後，安慰他說：「我們要談的條件都談好了，只剩簽字，我代替你簽，你還是回去吧！」

就這樣，陸奧宗光匆匆忙忙的趕回日本。這時候小女兒確實已經病重，看到爸爸回來很歡喜，他說：「爸爸，我要和您永別了，但是心裡一直有個掛念，希望等您回來。我想問您：我死了以後會到哪裡去？爸爸您能告訴我嗎？」

一生自以為在經濟、政治、軍事、社會各方面無所不通的陸奧宗光，給女兒這麼一問，竟也茫然不知。不過他到底是機智過人，便對小女兒說：「孩子，死後到哪裡去，爸爸是不知道。不過你的母親拜拜，經常都拜阿彌陀佛、拜觀世音菩薩，所以，我想假如你離開這個世間，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會把你帶到一個安樂的地方去。」經這麼一說，不久，小女孩就安然的離開了人世。

小女孩會問生死問題，何嘗不是代替觀世音菩薩、一切諸佛如來在說法度眾生？從此，陸奧宗光為了沒有辦法為女兒釋疑，開始深入研究佛學，後來還成為日本一個很偉大的出家人。

夢窗國師說得好：「無病第一貴，知足第一富，善友第一親，涅槃第一樂。」不過，菩薩生病是一種度眾的方便，就像維摩居士患病，是所謂「方便示疾，從大悲心起」，是一種聖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