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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34 壹 在南京,我是母親的聽眾

在南京,我是母親的聽眾

母親得知我今天要離開,

昨晚整夜都沒闔過雙眼,

一看到我就低下頭,

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說:

「我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

可是,見了面,話又沒有了。」

在南京,我是母親的聽眾

為了返鄉探親,三月三十一日下午我就到了香港。隔天和香港佛光協會的督導林耀明夫婦、會長吳其鴻約談,談及今後香港佛教發展的問題,隨後便搭乘東方航空公司的班機再次回到久違的故鄉─六朝勝地「南京」。

這次大陸之行主要是為了探望母親、看看親戚,以及到海安祭拜師父志開上人。才抵達雨花精舍,母親看到我就說:「兒子啊!你和你的徒弟一年當中都能見到很多次,我和你卻一年難得見一次面啊!」雖然母親的一席開場白勾起了大家一陣辛酸,但母親畢竟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立刻就曉得將話鋒一轉。他看到很多親戚,如大哥國華家六人、三弟國民家六人、大姊素華家十人、三舅的孫女鳳珠,和其他親戚之後,不禁又說道:「真是千樹桃花一根生啊!」這句話馬上又引起了大家一陣歡呼。

接著,母親又告訴大家:「我有四個孩子,大兒子太過老實,大女兒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小兒子又太過護己,人總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意思大概是讚美我這個兒子最好了。

只要母親一說話,大家都屏息傾聽,不敢隨便開口。母親繼續說:「你的徒弟都是有根基之人,才隨你學佛,我們家裡的人卻善根不夠,你要好好發心去度他們才是。」接著,又指指台灣來的徒眾說:「你們都是菩薩下凡,我卻是凡夫一個,你們要好好護持你們師父弘法度眾啊!」

母親告訴我,凡有台灣法師來訪,他們總是大師、大師不離口,他每次聽了都很高興。我一直不太喜歡台灣的弟子和信眾來探望母親,到底他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不想增加彼此的麻煩,但是得悉母親如此歡喜,我覺得還是有必要。

一陣寒暄過後,我打開皮箱,將送給母親的衣物交給他。母親看了,說:「你買衣服給我,我也要給你一點東西。」說完,就從枕頭邊拿出十幾雙襪子放到我手中。原來母親早已為我準備了禮物。

我對母親說:「我一雙襪子要穿一兩年,您買這麼多襪子給我做什麼?」

母親回答:「兒子啊!你可以活到兩百歲。」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善於讚美人的人。不一會兒,母親將他蒐集的名片一一翻出來給我看,從中可以看出他待人的用心。那些名片,大都是海峽兩岸的有緣人,如立法委員潘維剛、《大陸尋奇》製作人周志敏、《大成報》副總編輯趙俊邁、還有澳洲的劉招明、美國的林陳雪娥……這時,我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張我的名片遞給他,母親笑了笑,說:「這是佛陀的名片啊!」

母親有他自己的人生觀,他又引用自己的例子:「為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經過抗戰,經過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

「別人討厭窮人,我就是喜歡窮人,因為窮是無常,窮只是一時,有朝一日,窮人也會轉貧為富的啊!」

聽著聽著,突然,我發現母親衣服上有個破洞,就跟他說:「媽媽,您的衣服破了。」

母親若無其事地對我說:「不是破,是布不夠。」

今晚的母親顯然特別高興,尤其是在他那小小的房間裡竟然擠了二十多人,真是好不熱鬧。講到最後,我看看時間已經十二點半了,就對母親說:「時間不早了,大家要睡覺,有話明天再說。」

母親指著大家說:「你們都去睡吧!」

我正想離開,母親忽然指著我說:「今覺,唯獨你不可以睡覺。」(今覺是我初出家時的法名)

我聽了,只好打起精神,再坐了下來,聆聽他老人家的教誨……

今早起來,要去西康賓館和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老見面談話,並且赴午宴。趙會長實在是一位佛教界的長者大德,他為了佛教,可以說是捨身捨命。這一次,以八十八歲的高齡,特地從北京趕到南京來,我到達時,他早已在門口等待迎接。當我們行禮和緊緊握手的時候,我深深體會到這個老人家的慈心和熱忱。

樸老是一位詩詞書法大家,在大陸,他的題詞、題詩、題字隨處可見。他最樂於為寺廟道場書寫,卻不曾見他為商店寫過任何招牌。樸老知道我將他的一幅字在台灣為籌建佛光大學義賣得款五十六萬,非常高興,現在他又送給我一首〈調寄憶江南〉,由詩中可以看得出他那卓越不凡的文才,同時更能感受他對中國佛教的那份期許。

用飯後,匆匆地告辭,相約下午在雨花精舍由我作東,回請大家。

回到雨花精舍,母親問我:「你一早到哪裡去了?」我說去和北京的樸老會面,母親也知道樸老,聽了之後笑著豎起大拇指說:「那是一個偉大的人,你要好好謝謝他。」正當母親在和我敘述歷朝三皇五帝的陳年舊事,時間尚未五點,諸大法師和樸老夫婦已法駕光臨。匆忙中將大家迎入客廳就坐,又再天南地北從頭話說佛教。

晚餐由侄兒春富掌廚,蕭師姑督導,席間,大家對每一道菜都讚不絕口,甚至還說勝過龍華寺的素齋。看到在坐的龍華寺住持明暘法師和王永平,我趕快說:「春富出身於龍華,他的素齋也是在龍華學習的,說起來,他還是龍華的人呢!」

今晚的菜肴雖佳,我看樸老夫婦最喜歡吃的還是我從台灣帶去的一盤豆腐乳。

天亮了,星星和月兒都溶進了晨曦之中。用過早點,我們踏上了江都探親和海安祭祖的旅途。在大地回春,百花齊放的仲春江南,一路上,綠水盈盈,楊柳青青,萬紫千紅,輕風拂面;遍地金黃色的菜花園裡,依稀看到揮汗如雨的農夫在辛勤地耕種;環顧四周,只見村婦搗衣,炊煙裊裊,船隻點點,燕子呢喃,真是青山如畫,白雲如詩,好一片美好的江南風光!

車行約一小時,路過揚州,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腳踏車。揚州人的身材、走路姿態都很美,或許和他們騎腳踏車有關。在台灣是汽車塞車,在揚州卻是腳踏車塞車。

揚州是座古城,在世界各地也許有人沒聽說過南京,卻沒有人未聽過揚州。揚州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遠在大禹治水的商朝,當時揚州就是九州之一;從隋煬帝開鑿運河開始,揚州又成了南北經濟文化的要道。我是揚州人,知道住過揚州的歷史名人有:吳王夫差、董仲舒、謝安、沈約、楊廣、王世充、李白、孟浩然、劉禹錫、白居易、杜牧、范仲淹、歐陽修、蘇東坡、蒲松齡、韓世忠、岳飛等,近人有朱自清、王柏齡、陳果夫、洪蘭友……是這些文人雅士為揚州抹上了美麗的神采。

由於揚州位於長江要口,明媚的風光和怡人的景色,吸引歷代不少文人墨客來此吟詠賦詩,乾隆皇帝更有六次遊江南的記錄。在李白送孟浩然去廣陵時,也寫道:「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揚州秀麗的景色可見一斑。

到了江都老家,看到房子煥然一新,因為上次回家時,我曾暗示要國民弟交棒給侄兒春來,這就是春來的傑作。想到「交棒」,就想到中國佛教的「交棒」,上一代不僅不肯將棒子交給下一代,並且還給下一代當頭一棒,如此的佛教怎麼會有前途?三弟的兒子李春來已經接棒,希望這不光是硬體設備上的更新,而在文化水準上亦能有所提升。

午餐,他們特以別具風味的家鄉菜「薺菜湯圓」招待我們,本來兩個就夠了,我因一時貪心,吃了三個。

下午,乘車前往海安,沿途細雨濛濛,飛砂走石,在這惡劣的環境中,卻有許多男女老少,一手一鋤,不分彼此地在合力開拓道路,他們讓我想起「螞蟻雄兵」的刻苦精神,這就是生活即工作,工作即生活的耐勞品格,大陸的水鄉澤國,乃至四通八達的運河,可以說,全部是這群螞蟻雄兵的輝煌成果。

抵達海安,直接步行至家師的靈塔追思祭拜,在上香誦經時,前來瞻仰的鄉民約有五、六百人,我除了感謝大家的關懷,還告訴他們:「這裡面是一位偉大的人物,那就是我的師父志開上人。」記得月基法師曾經說過,家師是「與藥師佛同生,與民國同壽」,屈指一算也有八十四歲了。

我是揚州人,卻因從小離鄉沒有遊過揚州。在揚州,流行著這麼一句話:「不作水上遊,不算到揚州。」因此,中國佛教協會於行程中特別為我們安排了半日瘦西湖「乾隆遊」。

瘦西湖的美名並不亞於杭州西湖,導遊小姐形容兩者為「環肥燕瘦」,清朝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都來此欣賞湖光山色,當時地方官員及鹽商為了讓乾隆皇帝賞心悅目,在湖的兩岸建了不少雅致的亭台園林。此湖雖與杭州西湖相媲美,卻顯得略為清瘦,故稱「瘦西湖」。

首先我們從「卷石洞天」搭乘大畫舫依水而下,只見瘦西湖的兩岸,三步一桃,五步一柳,桃報紅靨,柳圍青眼,當我們沿湖遊覽時,真正地感受到「兩堤華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的心曠神怡,難怪古人會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美談。

沿途經過的重點風景區有西園曲水、大紅橋、小金山、釣魚台、五亭橋、白塔和二十四橋。印象較為深刻的是小金山內的風亭,山坡的四周,種植了許多綠竹和梅花,立於風亭之中,舉目四顧,城內高樓大廈,遠處煙囪林立;俯視腳下,湖水粼粼,遊舟盪漾,綠樹掩映中的亭台樓閣,盡收眼底,不愧是瘦西湖的中心池城。

五亭橋上建有五座亭子,像五朵冉冉出水的並蒂蓮花,故又名蓮花橋。每一亭頂,敷有黃色琉璃瓦,檐脊呈綠色,亭柱朱紅,藻井彩繪,金碧交輝,典雅壯麗。橋上的石柱有神采各異的石獅、橋下有橋洞十五個,縱橫連環,洞洞相通,相傳滿月時,還會有每洞各銜一月的金色奇觀呢!

別具風格的釣魚台三面環水,與五亭橋、白塔照水相望。從釣魚台的南洞可見高聳入雲的白塔,西洞可見橫臥波光的五亭橋,北洞則見綠樹成蔭的大桂花廳。妙的是,站在一定的角度,同時可見三洞景物,這種神奇的借景手法,堪稱古典建築的一絕。

二十四橋是全程的終點,呈單孔拱形的橋身遠離湖面,人行其上,有凌空欲飛之感。詩人杜牧曾感懷地說道:「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在此我們可以一起追尋歷史歲月的痕跡,由唐宋元明清,從古看到今。

人云:「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揚州的園林,融南秀北雄於一爐,集人文景觀於一體。眾多園林中,尤以「个園」最具特色。个園是運用立意精巧、氣勢渾雄的疊石來展現一年四季的風貌。在个園,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蒼翠如滴、秋山明淨如妝,冬山慘淡如睡。遊覽這麼多風景區,我覺得如果能將環境再美化一些,或與旅行業者共同投資開發,提供參觀者各項服務,祖國的錦繡河山將會更美、更秀、更動人!

回到家裡,所有的家人都圍在一起要跟我談話,我除了介紹國際佛光會的組織和佛光山的系統之外,我也告訴大家,每一個人要學習一技之長,中國人常說:「家有萬貫財富,不及一技在身。」因此,我建議他們:

一、要能高中畢業,並學習特殊技能。

二、廚師的工作很吃香,薪水西餐較中餐為高。

三、美國目前缺乏護士,但需懂得英文。

四、現在全世界最好、最自由的是台灣。

天下文化主編符芝瑛利用談話的機會問大家:「第一次見到大師的感覺是什麼?」我代大家回答:「沒見面時,三頭六臂,見了面,也不過如此。」引得每一個人哈哈大笑。

晚上,碧雲準備了蛋糕、壽桃、壽麵,共同為母親唱歌祝壽,母親親自切了一塊蛋糕給我,平常不吃甜點的我,為了不讓母親掃興,今天也就不計較了。一大早,全家人齊集於佛堂恭誦《普門品》一卷,為母親祝福祈禱。

母親得知我今天就要離開,昨晚整夜幾乎都沒有闔過雙眼,一看到我就低下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說:「今覺,我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可是,見了面,話又沒有了。」

接著,母親又慨嘆道:「佛法無邊,我卻一直都在苦海邊。」

我聽了,忙安慰他:「在台灣,我有萬千聽眾,來到南京,我變成了您的聽眾。」

這時,母親眼中掠過一絲笑意,他說:「講經的人不一定能得道,聽經的人反而個個都能得道。」好一句智慧之言。

辭別母親,我們搭乘旅遊特快火車前往上海。記憶中,第一次看見火車時我才十二歲,當時我緊緊地拉著母親的手,驚訝地喊道:「不得了啦!房子在奔跑!」現在想起來,真覺幼稚好笑。

一九九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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