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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0 肆 榮總開心記

狄安娜颱風過境,山河大地被徹底的洗刷了一番,嚴重空氣汙染的台灣,頓時花草樹木欣欣向榮。尤其是佛光山上的菩提樹,葉片伸張得鮮綠、圓滿,充滿著生機。狄安娜颱風,能夠令灰頭土臉的台灣「妙手回春」,是自然環境的醫生。

台北榮民總醫院,在六十天以前,解決了我生死攸關的一個障礙:因冠狀動脈阻塞,完成了心臟再生的繞道疏通手術。在我全心的期待下,醫療人員扶助我走向生命流程的新境界,真是恩同再造。

在年齡上,我已經是個年近七十的老人了!我很感謝我的身體,一生都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麻煩:少年時候,一次掉進寒風刺骨的冰河裡,那種生存機會很渺茫,後來自己也不知怎樣的回到家,喝了些薑湯,居然就沒事了。

出家後成了沙彌,一次害著嚴重的瘧疾,在缺乏醫藥的情況下,吃了師父志開上人差人端來的半碗鹹菜,居然不藥而癒了。

二十多歲來到台灣,第一次學會騎腳踏車,春風得意的騎在田間小徑。忽然路上來了兩位幼童,眼看著就要撞上了,一閃避,連人帶車從好幾丈高的橋上,頭下腳上的掉到乾河床裡,「啊,要向人間告別了!」悠悠忽忽甦醒過來,摸摸頭,還存在著,原來是虛驚一場。帶著輕微的擦傷,扛著摔得支離破碎的腳踏車,狼狽的回到掛單的寺院。平常是人騎車,轉瞬間變成了車騎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三十多歲,到了宜蘭雷音寺,帶著一群年輕人,熱情洋溢的到鄉間城市環島弘法布教,因為疼惜音響,怕在車上顛簸給震壞了,抱在膝上,一坐十幾個小時,後來雙腳害了風濕,醫生說要鋸斷雙腿,一忙下來,忘了這件事,後來雙膝也不藥而癒了。

五十多歲,證實得了糖尿病,這是身體第一次對我提出諫言:「飲食要控制,作息要正常。」這些年來,常常為了兌現對信徒大眾一句話的承諾,而忘記了自己身體的需求,國內外「限時快遞」的往返奔波,心裡不覺得忙累,但使用了幾十年的身體,告訴我,什麼是它需要的食物。

糖尿病患者的飲食原則是:限量、少油、忌糖、低鹽、定時、定量。避免油炸、油煎、勾芡的食物,蔬菜、水果,均選擇纖維質高、糖份低者,如果身體過胖,要能漸次減低體重,有助於血糖控制。平時以飲食、運動、藥物配合,可達到控制的效果。飯後散步半小時,有助於血糖下降。

兩年前我跌斷了腿,有三個月時間不便運動,榮總蔡世澤醫師建議我打胰島素,以控制血糖。所以兩年多以來,早晚打針、吃藥、扎手指頭,以測量血糖,成了我另一種定課。蔡醫師說:「糖尿病患者,像極了走鋼索的人,步行在寬度70~100mg/dl 血糖值的鋼索上,一邊是致命的休克,另一邊是逐步接近的病變,在過程中,不容稍有閃失。」

一個人一旦患糖尿病,不管他是青年、幼年或老年,可以說是命定與「平衡」相伴一生,很難有痊癒的機會,就等於頭髮變白了的老人,難以追回黑髮的青春。

去年八月,是我一生當中第一次前往南非弘法,主持皈依典禮、講演、開示、會客、家庭普照……上機、下機,比平常有更多一些的忙碌。一天夜裡,心臟突然絞痛了幾次。回台後,立即請榮總江志桓醫師做心導管手術檢查,證實是心臟三條冠狀主動脈已經嚴重阻塞,必須立即開刀治療。

這時,我想到在歐美的行程已經排定,尤其是歐洲,很多佛光會期待著我去成立。又做了幾十小時的飛行,光是回程就連續乘坐了近三十小時的飛機。但是完成了心願,心情很是愉快。

過年期間,我真的感覺到說話也費力氣了,我的身體嚴重的提醒我,再不接受治療,性命堪憂!然而,在菲律賓舉行的佛光會世界總會第六次理事會議,四月即將召開,根據醫師對我的忠告,開刀後得調養半年,這次會議我曾經應承了要出席的,這樣,我的諾言不能兌現了。最後,我去了菲律賓。

在菲律賓,得知跟隨我四十年的佛光山住持心平,先我而去了!回到山上,趕得及看一眼他在萬壽堂的靈龕。「生命無常」原本是我們出家人體會得較深刻的一句話,而我現在受到的是巨大衝擊。儘管我有一千多個出家弟子,但是這一千多人在我心中都是獨一無二、都無法取代的。

用醫藥控制了八個多月的心臟,我很對它感到抱歉!現在,我決定好好善待它,住進榮總,接受開心手術。

四月十九日,我住進了榮總病房,很感謝大家的好意,這是最寬大、舒適的一間病房。

榮總在院長彭芳谷、副院長姜必寧的領導下,為我組織了一個醫療小組,精選院內的優秀醫師,為我診療,包括:江志桓、蔡世澤、李德譽、陳國瀚、余榮敏、蔣毅宏、游慧玲、李淑芬、李坤華等各相關科別的專門醫師。

這次由年輕的張燕醫師為我主刀,他曾參與世界第一個換心手術,曾在南非接受心臟開刀訓練,並為千名患者動手術,許多人推崇他是「台灣第一刀」。

下午二時,我剛到達醫院,護士小姐們馬上為我做了例行檢查:身高一七八公分、體重八十六點五公斤、血壓一六○∕七○、體溫三十六度。下午五時,張燕醫師來到病房,拿出一個心臟模型,為我解說心臟的構造和功能:

「心臟是個中空的肌肉器官,約拳頭大小,位於胸腔內的兩肺之間,每天不分晝夜,二十四小時將血液汲送到循環系統中,供給人體所需。

「心臟的功能是把含氧的血液運送到動脈血管系統,再經由這些動脈系統輸送到全身組織。同時收集靜脈的缺氧血液,運送到雙肺行氧交換。

「心臟血管系統包括:心臟、動脈、靜脈、微血管、淋巴管等。

「供給心臟所需氧氣和養分的血管稱之為『冠狀動脈』。主動脈有三條,若有一條或多條狹窄或阻塞,會導致心肌缺氧、缺血,引起胸部疼痛或壓迫到整個機能的正常化。繼而產生心絞痛、心律不整、充血性心臟衰竭、休克,併發肺水腫現象。

「形成冠狀動脈硬化或阻塞的原因,大都是由緊張、疲勞、高血壓、糖尿病、工作壓力、體型肥胖、缺乏運動所引起。」

我說:「我的情況是由於常年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時時承受塞車的緊張、壓力而致病。」換句話說:患了「高速公路奔跑症候群」的緣故。

張燕醫師又詳細的說明了開刀的過程,對於「行外人」來說,真是有點兒「聳人聽聞」。很感謝張醫師,我很歡喜他這樣清楚的讓我了解本身的狀況。

四月二十日,早上七時三十分開始:抽血檢驗、尿液檢查、左心室攝出分率檢查、心電圖、胸部X光、凝血時間測驗、肺功能檢查、血管功能檢查。

中午,呼吸治療科醫師郭正典來到病房,說明早上各項檢查的結果,除了心臟略為肥大缺氧、血管部分阻塞,其他一切正常。

下午,復健科護理蔡孟書、游惠玲來到病房,指導我手術後必須做的幾項復健動作:

、呼吸訓練:主要作用是清痰。這也是手術後最重要的工作。開過刀,會影響到生理的正常運作,最明顯的是肺部積痰。現在先學會動作要領,痰清除得快,身體的運作功能也回復得快。如果痰留在肺部時間過長,會導致肺炎。 

這種呼吸訓練,有個機器,上面可因吹氣的大小而顯示出肺活量來。一般標準是從二○○○毫升到二五○○毫升。我依護理小姐指示,口含深呼吸訓練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指標直線上升,三○○○、四○○○,到頂點了!從我胸腹間湧上來的氣還綿綿不斷,並不費太大的力氣,滿有趣的!

據護理小姐說,通常情況,每練習一次要休息五分鐘。我自覺並不怎麼費力,所以三分鐘內吸完了三次,每次都到達頂點。如果指標高一點,大概可以達到五○○○吧。護理小姐驚訝之餘,連說運動健將才有這樣的肺活量。

、抱胸咳嗽:手術過後第一、二天,等麻藥退除、完全清醒後,要以咳嗽方式將痰吐出。因為動的是胸部手術,所以咳嗽改以腹部方式。首先將雙臂緊貼身體,雙手抱胸,先吐氣使腹部縮小,再吸氣使腹部脹大,而後用腹力將痰咳出。這件事對我比較困難一點,雖然我也常常咳嗽,但是一生都沒有吐痰的習慣,努力了幾次都不得要領。這時心裡倒很佩服有些人深沉的一咳,立刻一口飛痰,可以射出五、六尺遠了!

我又練習了幾次,希望達到醫生滿意的標準。很感謝呼吸治療科王家弘主任親自為我示範講解。

、腳板運動:雙腳腳板上下擺動,以促進末稍血液循環。

整個下午,我反覆的練習這三樣動作,來巡視病房的護士小姐,都說我很用功,是個合作的病人。

我自覺是個學生,來到另一個世界,是心臟病敲開了這個新世界、新學校的門,我是個一年級的新生,高度的求知欲,使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病人。

四月二十一日,營養師劉麗芬小姐,來告知昨天的抽血檢驗,顯示營養狀況良好,並說明均衡飲食的好處是:

、供給身體足夠的營養。

、保持理想的體重。

、使血糖平衡、趨於正常。

、避免或延緩併發症。

平常每天最好喝兩杯低脂或脫脂牛奶,主食的麵、飯是體力的來源,「量」需控制,但不可不攝取。

四月二十四日,幾天來,忙著複習,忙著接受各科醫師的講習。我有信心,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好病人。

明天就要動手術了,首先,護理長沈志萍小姐,帶領我到恢復室、加護病房去認識環境。並由加護病房護理長明金蓮小姐為我解說。接著,麻醉醫師陳瑞祥為我說明恢復的情況。

「大師,您怕死嗎?」年輕的陳醫師突然問了我一句。

「死倒不怕,怕痛!」我回答:「一個人健康的時候,行如風、坐如鐘、臥如弓,說起話來威儀安詳有序。一旦倒了下來、病了,尤其是痛了,難免要叫出來,甚至哭出來,唉,這時候連個狗熊都不如了!」

「大師,請別這樣說,健康的人固然有健康的尊嚴,但是對於生病的人來說,哭、叫、喊痛……這些都是病人的尊嚴!」

啊,太美了!陳醫師對於病者這一套的詮釋,可以讓生病如我者,痛得「心安理得」,而不光是勸一個疼痛難忍的病人說:「要忍耐啦!」

這一份溫暖體貼,這種對病者人性化的關懷,正是我要提倡的人間佛教啊!

榮總,是個具有人間佛教特色的醫院︱有人情味。

希望人間佛教的工作者,每一個人都有對他人的這一份體貼與關懷,要有「人情味」。

下午,各相關科別的醫師和護理人員,都來「驗收」我幾天來學習的成果。

護理小姐分別在我左右手打蒸餾水和盤尼西林,這樣可以測試藥物過敏與否。十五分鐘後,反應一切正常,沒有藥物過敏的症候。

呼吸治療科王家弘大夫來驗收我腹式咳嗽的練習成果:還好!

復健部物理治療師蔡孟書小姐等,一起來檢驗我深呼吸肺活量的訓練:一樣是四五○○毫升,頂點以上。

手術麻醉師陳國瀚醫師,特別為我說明:手術後,將使用深呼吸器維持十二至二十四小時。如果情況良好,可由自己呼吸,但一定要用咳嗽來清痰。

主刀的張燕大夫,是個細心周到的人,今天又來檢查我的香港腳治療情況,又詳細的詢問身體狀況,並觀察精神狀態。他解說疼痛對於人的意志力有牽制的作用,強調深呼吸訓練做得好,能有很大的幫助。今晚要禁食,以方便明天的麻醉;同時要灌腸,以減輕腸胃的負擔。

新陳代謝科的蔡世澤醫師,是我糖尿病的主治大夫,他為我說明從手術開始到恢復室這段期間,不能進食,所以血糖控制的方法是將胰島素加入葡萄糖內注射入體內。

加護病房主任江志桓醫師,為我解說:手術後直接送到恢復室,等到清醒、情況穩定,即可送入加護病房。這時,每隔兩小時,有護理人員幫忙翻身,以促進血液循環。

榮總副院長姜必寧醫師,他是心臟科的權威,是前兩位蔣總統的心臟主治醫師,他也前來打氣,給我更多的信心力量。

今晚,九時三十分,早早的就寢了。我遵從醫師們的吩咐:充足的睡眠,有利於手術後的恢復;適當的運動,有助於手術後的康復。要記住常做深呼吸、咳嗽清痰、翻身及四肢運動。這些課題,我在心裡又演練了一次,於是,安心的入睡。

四月二十五日,今天是手術日,我也起得很早。

六點多,護理小姐送來兩顆藥給我服用,這是控制血液循環用的,同時也能使手術後的傷口減低疼痛感。

七點正,在慈莊、慧龍等十多人的目送下,護理人員把我送進了手術房。我很想告訴大家:「不要擔心,我會凱旋歸來的!」但是一道門已經把我和他們分隔開了,這是個外太空一樣的世界,一個陌生的新世界!

七時四十分:打麻醉針。

八時三十分:進入第二手術室。

九時四十分:真的要開始了!除了主刀張燕大夫,另有三名醫師、二名護士環繞著我,來吧,期待的時刻到達了,我很放心把這一具色身,交給醫師。

我很快的在麻醉藥的催促下失去知覺……。

我在事前經由講解,已經知道:

首先,醫師會將我的胸腔鋸開,把心臟露出,使它靜止,另以人工心肺機代替心臟的運作,再做繞道的連接手術。醫師會從我的左腿上,開出一道五十多公分的口,取出約四十公分長的隱靜脈,再從胸部取出一段內乳動脈備用。醫師們拿這些靜脈,從主動脈開口接上,連接到冠狀動脈阻塞部位的下段。這樣,心臟血液通暢,全身機能可以獲得改善。一共搭建了三個大的「捷運系統」,以及三個小一點的「橋梁」。

一時五十分:手術完成,在做胸腔的接合工作。

三時三十分:從手術房回到恢復室。

在恢復室:院長彭芳谷、副院長姜必寧所領導的醫療小組、十分關心。已皈依四十年的弟子慈照,集了一年的假期,這段期間裡裡外外的跑腿,他也進入恢復室來探望我。

深夜十二點多了,張燕醫師才從恢復室離開。

這一切,我一無所知,就像我平常的深睡狀態一般,無夢、無慮,只是平常隨時都能配合自己想要起床的時間,準時或提早起床。

這一次,身體服從醫藥的指令,密切的配合體能。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清醒過來。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終於有點知覺意識了,發現雙手被綁定在床上,一大堆的管子,從身上延伸出來,很像另一種機器。好像慈惠法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師父!您現在在恢復室。」

我覺得沒有力氣回應,又昏睡了過去。

「大師!您有什麼需要嗎?」我剛醒過來,眼皮動了一下,一位護士小姐立刻趨前來問我所需。

「大師,您要喝水嗎?您現在不能講話,要喝水的話,請點頭!如果不方便點頭,請眨一下眼睛。」

喝過了水,手稍微移動了一下,又是護士小姐輕柔的聲音:

「大師,您不舒服嗎?我幫您翻個身好嗎?」

連續多少個小時下來,都是這樣,我很感動!這位護士小姐可說用上了百分之百的關注精神,來了解我的所需,他不累嗎?不需要換班嗎?

在這一片黑暗、空曠,茫無邊際的世界裡,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護士小姐幾句體貼、關懷的話,好像黑暗中的一座燈塔,帶來了光明;像孤舟飄蕩在大海中,終於有了停靠的港灣,覺得好安全、好安心,這樣的感覺,很美,很好!我所提倡的人間佛教,正是要給現代動盪不安的社會,一個值得依靠的信念;把飄浮在茫茫苦海中的生命,帶到平安、溫暖的佛光港灣。

這時候,我還處在時醒時睡的狀態,也沒力氣講話,沒能好好的謝他。(但是直到執筆的現在,心裡還時時記掛著這件事。)

迷迷糊糊中,似乎感覺到彭芳谷院長、張燕、蔡世澤、江志桓等醫師都來看過我了。

下午六時四十分,從恢復室送出,來到加護病房,神志已經清醒了許多。現在的我,已經從「機器人」的狀態,回復到「人」的世界,我有一半的輕鬆。但是身上的管子仍然很多,我知道我不能心急:事實上最初發明這些管子的人,值得我們頂禮三拜。

四月二十七日,三個引流管拿掉了,這種感覺好像身上三個百斤沉重的負擔卸下了,身心輕安,難以言喻。但是,偶然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很不習慣︱那是一種沙啞、虛弱、空洞的聲音。好像劫難歸來的人,需要更多的休息。

今天上午的肺功能深呼吸練習,掉到二二五○毫升,只有開刀前的一半以下。其他大部分時間在作化痰的蒸氣治療,雖然咳了幾下,但是一個早上都沒有痰。

張燕醫師特別交待,儘量不要會客,以避免感染,或引起併發症。所以對於前來關心、探病的黨政機關首長,諸山長老、信徒大眾,僅以簽名方式,留下大家的好意,沒能親自好好的招待,心裡很過意不去!

半夜了,不想驚動看護的徒眾,在白天,對於我的一舉一動,他們很負責的「盯」了一整天,這時他們休息,我也順便解脫一下,試試自己的體能如何?慢慢的,慢慢的起身去上廁所,不想,腳下一軟,眼前黑了一下……唉!病裡真由不得自己。

「會不會就這樣的一生走到了盡頭?我真能回復到行動自在、不知疲倦的自己嗎?這回恐怕真的不行了!」我有點疑慮。張燕醫師說開刀會影響意志力,而我在體力不濟之下,心魔也趁機滋長了。

「胡說,我是星雲大師,哪有這樣容易就去了呢?我會好起來的!」心裡另一個聲音大聲的響了起來。

「兒子啊!你生病已經不是一個人的事了,你要為大眾好自珍重啊!」九十五歲的老母親,在電話的那一端︱美國,不放心的叮嚀著。

「對呀!老母在堂,佛光淨土正需要推動,據醫師檢查報告,我有著四十多歲的壯年體能,而我為教為眾的熱心,永遠像個青年。不必擔心,我有自信,很快的就會回復過來的。」這是我心裡的正念,無所畏懼的抬頭了!

正念,給我很大力量!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七時,回復皮下注射胰島素,不用再加入點滴內注射,表示身體回復的狀況良好,可以比較正常的飲食。

張燕醫師來到病房巡視,他說明:

一、因手術的關係,要恢復正常的循環,必須排除體內八千公克以上的積水,使用利尿劑,常想上廁所,這應該是很正常的現象。

二、要少量多餐,有足夠的營養,體力恢復較快。

三、心臟功能尚未恢復,配合不上意念,所以動作要慢,才不會頭暈想吐。

我很能接受張醫師的話,他不僅讓人知其然,更會讓人知所以然,每件事情聽起來都很合理。

四月二十九日,舌頭還是很僵硬,說起話來聲音不順,這種時候,特別能體會出佛法中「柔軟」的妙用:要常說「柔軟語」,要有「柔軟心」,要能「慧心柔軟」,能柔軟就不易傷害別人,自己也不受傷害,可以增進人際關係。

今天,張燕醫師又給我上了一課:

「開刀」,對身體來說,是「重建」之前的一種破壞,很有必要。

身體在手術後一個月內,會有巨大的改變,我們可以換個角度「聽一聽」身體的需要:餓了要吃,渴了喝水,累了要休息,不要強忍。尤其是糖尿病的人,身體需求的敏感度降低,往往會因感覺不出自己的需要,而累過了頭,事後不易彌補回來,所以要特別注意。

手術鋸開的胸腔骨是用鋼絲固定的,要好好保護,至少百日內不可摔跤。平常最好不要單獨行動,以便身邊隨時有人照應。

養病最重要的是「耐煩」。不只要耐煩於身體上緩慢的重建,還要耐煩於川流不息的探病者,尤其他們幾乎都有同樣的問題:「睡得好嗎?傷口痛不痛?有胃口嗎?醫生怎麼說?」

我很知道每個人都是帶著一份關懷而來探病的,問題是每隔不多久就要重複的回答同樣的問題,倒變成了我是個接受「審問」的犯人。

到最後,這些不知變通的徒眾們,再要開口問我這些問題的時候,我立刻告訴他:「別問我!」

在所有的探病者當中,我最感謝的就是陳履安院長,他幾次的來到,先是在恢復室外邊探看,他沒有要求享有進入恢復室的特權,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用心來看」,不愧是禪修多年,有禪心的探病者。

吳伯雄祕書長打電話來,他說:「我知道大師剛開過刀,沒有很多力氣說話,我只要求說故事給大師聽……」他這一片體諒之心,也是難得又殊勝的,上等的探病者。

四月二十九日,李總統登輝先生送來了一籃花,實在愧不敢當。星雲一介僧侶,受到國家、社會許多的關照,尤其是在病中,承蒙大家這樣的關心。這盆花直至五月十六日出院,還是那樣的燦爛芬芳,耀眼生輝。

四月三十日,為防止取出靜脈的腿部浮腫,醫師建議使用彈性襪。這種「彈性襪」看起來很光滑,我告訴幾個不明就裡的徒眾:「看,我也穿上了玻璃絲襪!」他們一臉驚詫:「師父真的穿玻璃絲襪呀?」這個疑問憋在他們心裡,只是不好意思問出來!

一休大師背女人過河,徒弟背在心裡三個月放不下。

星雲大師穿玻璃絲襪,如果沒有人說破,不知徒眾們要在心裡穿上多少歲月?

對於足部的保健:

一、睡前,以優碘藥水加熱水泡腳,約半個小時,可促進血液循環。

二、鞋內加一層抗菌除臭的護墊,可保持足部清爽。

又手術後口渴不宜飲用大量的水分,這會增加心臟的負擔。可改以多吞口水,既可潤喉,又可以清潔口腔腸胃,增加消化功能。

五月一日,手術後第一次「外出」。傍晚時候,張燕大夫陪同我到榮總員工宿舍附近的花園散步,每隔一段時間就幫我把一次脈,緩慢的繞了一圈,走了大約半小時,才回到病房,心臟的跳動還很平穩,這是「新心臟」接受「新環境」的第一次測試。我還順便知道了,榮總的員工,總共有八千多人。

五月二日,深呼吸訓練到達三○○○毫升上下,已經比前幾天有進步了。

手術至今一星期,身體各種機能,每天都可以感覺到逐漸的在恢復。

雖然醫院的組織、醫療的設備,以及醫生護士傳授給我的各種醫學常識,對我來說,全然是個新的世界,然而他們所教導、所示範的,也都是在演說著:「諸法緣起」、「人間佛教」。

譬如:榮總從院長、副院長所領導,為我安排的醫療小組,以及整個治療過程中,各相關科別的醫生、護理人員,他們環環相扣、分工合作,而又互不居功,外科感謝內科正確的診斷,內科讚揚外科的手術高明。

以外科而言,主刀的醫師,固然有著主導的力量,但是整組人員,如果缺乏良好的默契,成功率也會大打折扣的。

我很好奇的請教年輕的張燕醫師,手術完成,不會有一、兩樣東西,如剪刀、紗布、鑷子……之類的東西,留在病人體內「留念」嗎?

細心的張燕醫師說,他們事前、事後,都會逐一清點核對,然後才能縫合起來。我也鼓勵張燕大夫,將開心手術的經驗、內容、心得等,寫成文字的報告,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五月八日,原本今天就要出院了,但姜副院長以及為我主治的江志桓醫師等,多人一致建議,在我一生忙碌的行程中,難得這一段空檔的時間,他們很願意為我把身體的其他部位再檢查一遍,希望我的健康狀況,不僅沒有問題,甚至還要超過以前,這次的手術才更有價值。

聽醫生的話,我又安住了下來。

往後的幾天,常有醫師告訴我,我又破了一項紀錄。例如:深呼吸訓練,超過四五○○毫升。

復健的跑步運動,血中含氧量一般狀況是從開始的九十,再因體力下降而漸次減低。我的測驗紀錄是從九十七開始,漸次上升到達一百,每次都一樣。

另有護理人員透露,還在恢復室的時候,為了了解我手術麻藥過後清醒的狀況,醫院派人每隔一定時候過來探看,並詢問上一位人員的姓名資料,我也都一一詳細的說明給他們聽,結論是:大師乃非常人,神志完全清醒,記憶超人……。

開刀至今,我沒有吐過痰︱無痰可吐,我一生都沒有吐過痰。開刀後,傷口應該很痛,但是直至出院,乃至兩個月後執筆的現在,沒有痛過。

榮總有史以來第一次,為我這樣一位和尚做開心手術。

聽說姜必寧副院長曾經很抱歉的告訴張燕大夫說:「真對不起,讓你承受這麼大的壓力︱讓你為大師開刀。」

「能為大師開刀,是我最大的福報!這還得感謝我平日持誦〈大悲咒〉的感應呢!」

「面對主刀的那一刻,我只好把大師想成平常人,才下得了刀,否則,真的會緊張不知所措的!」

「我是全世界唯一『觸摸』過大師心臟的人!」

「我為大師『開心』︱治好心臟的毛病,大師也為我『開心』︱打開心結,治好心靈的毛病。」

「我的孩子長大了,我很希望他們能有這樣的福報可以出家,成為全人類心靈的醫生,而不只是生理的醫生。」

以上都是張燕醫師的話。

我自覺來到榮總療病,除了是一名學生以外,對醫生群、護理人員來說,我也像個值得探勘、充滿神祕的新世界,我很樂意為大家打開我的心門,希望各取所需、各有所得的皆大歡喜。

陳履安院長對於「開心」很有看法,他說:

「大師為佛光人制定的工作信條中,『給人歡喜』這一條,也就是把人們的心門打開︱開心。能開心就能歡喜,能給人歡喜的人,本身就是個開過心的人,所以大家都有必要開心。」

院長說得很有道理!不只「給人歡喜」是開心,就是「給人信心」、「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也是一種開心。學佛首重開心︱開發心地,然後才能談到「發心、立願」。

院長學佛多年,時時到監獄給受刑人講佛法,院長講「專注」、講「因果」、講「慈悲」、講「擔當」……這些都是時下社會病態的良方,能開示病情,並且對症下藥,所以院長也是個「開心」的能手。

從生病、住院、開心,到出院,這是我一生中最多的休假日。也可以說是對「生死一線」有著更深刻的感受。

許多家屬們,透過閉路電視的螢光幕,等著親人從手術房安全的出來,往往等到的結果是螢幕上顯示出「病危」二字,從此再也見不到親人。這是人間一大傷痛與無奈。佛教的教義裡頭有「輪迴」二字,很多人看了很害怕,其實對「愛別離」的人而言,卻是未來重聚的一大希望。

我很感恩這次生病的因緣,我學會換個角度,聽聽身體的需要。一個身體,在道家來說是個「小宇宙」,裡面的許多細胞,也是另一類的眾生。做人雖然不能貪生怕死,或因太過愛惜自身而形成了放不下的「執著」,但是也不能不愛護身體。在一個人身體強壯的時候,如果欠缺心靈的養分,很容易形成「血氣之勇」,做出許多後悔的事來。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心靈力量強大,往往可以扭轉生理上的不足。但最好的還是能夠「身心平衡」。

慈、悲、喜、捨,就是心靈最好的營養,希望現代人能為自己的心靈進補。

美國教育家兼文學家杜威,他有一句名言:「重新估定價值」,對我有很大的啟發。我這次生病,不僅我對自己的生命、未來,有著新的評估,榮總的醫療群,陪我走過這一段「病裡時光」,因為病中的需要,一生當中許多原本要與我錯肩而過的人們,由於他們對我投注了一份的關懷,他們停下腳步,細細詢問我的需要,進一步詢問我「生命的指南」。

五月二十六日,為了感謝榮總的醫師、護士群,我請佛光山台北道場住持慈容法師,準備了「素齋談禪」,邀請大家前往。很歡喜大家能夠賞光,許多醫生闔第光臨,給我很大的榮耀!這是我病後第一次這樣坐下來與大家共餐、話家常。也可以說,是由於我進入了醫療的世界,他們也來到了佛光的世界,「治病」︱可以是一道橋梁。

我一直有個心願:希望成立佛光療養醫院,可以使用:飲食療養、音樂療養、心理療養、修持療養、運動療養、物理療養、氣功療養、民俗療養、藥物療養……讓每一位患者進院以後,成為生命再教育的學生,一半以上從激發潛力著手,讓他們對自我的生命重新做評估、定位,再輔以各種物理、醫理,甚至學會聽聽風聲、雨聲、潮聲,進而能聆聽自己的心聲。簡單的說:為他們「開心」。

江志桓醫師對於這個構想很表贊同,將來療養院成立時,希望江醫師能成為佛光療養醫院的顧問。

我一生推動人間佛教,這次由於「開心」的因緣,我進了榮總,對於自我的生命,再度更新,重新學習,重新調整,同時也有一些新的領悟:

一、「不知」是福

開過刀,很多人非常關心的問我:

「傷口痛不痛?」

「不痛,一點都不痛!」

「隨便割破一小塊皮都很痛,腿上劃開了五十幾公分的傷口,割斷了靜脈,又鋸開了胸腔骨……這一切,難道真的不痛嗎?」

「因為,痛的時候我不知道啊!尤其我一生最怕插管子之類的東西,在恢復室二十四小時,總共插了七、八根管子。但是,等我知道時管子已經拿掉了!」

張燕醫師為我「開心」那一段時間,對我來說,是個全然的「不知」。人間許多事情,在你「不知」的時候,便沒有所謂的「痛苦」。

這時候我領悟到世間的許多苦惱,都是從「知道」來的。人的一生,許多痛苦都是經由見聞覺知,把「痛苦」這種訊息送入心中,由於「我執」而成為「自我刑罰」。譬如:見到一個仇人,看見不悅、哀傷的情景,一瞬間的事情,往往刻下一生痛苦的記憶。聽見了一句毀謗、冤屈的話,聽見了不幸的消息,從此陷入悲傷的泥沼,難以自拔。

尤其還有另一種情形:你看了不該看的事情,聽了不該聽的話,你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機密。例如:為秦始皇造墓,墓地完成了,這些參與造墓的人也從此失去了消息。為過去的宮廷建造機密寶庫,等到庫房完成,這批人成了「知者有罪」。世間許多事情,因為你「知道」了,才惹禍上身。

「不知」,有時是一種幸福;「不知」,是世間的另一種美。

這種「不知哲學」,乃是人間佛教的要點之一。

二、功能特異

我開始做深呼吸訓練的第一次,吸一口氣,顯示器直上四五○○毫升的頂點,護士小姐驚異之下,問我是不是有些特異功能?是不是深諳吐納之術?

我沒有特異功能,也沒有吐納之術。

但是我回想起少年出家至今,從早晚課誦到各種佛事,處處都需要誦經,我每次都很用心用力的念誦。到後來,一口氣可以誦完一卷《般若心經》,一口氣可以誦完一卷〈大悲咒〉。出聲誦念經咒可以養氣,氣足而力充,氣足而壽長。「氣」和「力」有著密切的關聯。所謂的「佛靠一炷香,人靠一口氣」,先要能長「氣」,然後而能生「力」。

這種「功能」,並無「特異」之處,只是平時、平常多一分的用心用力而已,這也是人間佛教修行的特色之一。

三、生命時鐘

從恢復室來到了加護病房,醒來之後的第一個知覺:我看見了牆上的一面鐘,指針是六點。

我閉上了眼睛,良久︱睜眼看一下鐘,才六點零五分。我又閉上了眼睛,好久、好久,好像過了幾天,再睜開眼睛看鐘,才六點十分。

時鐘好美,時鐘好可愛。由於時鐘上面秒針與分針明顯的移動,它們證明著我的存在,證明我與這世界有著關聯。指針的移動,使我心安!這面時鐘,在這一刻,對我來說就是整個的世界,整個的生命。

這些年來,我環繞著世界幾次了,多少的山川美景,多少的名勝古蹟,我無暇訪遊,也無意觀賞,誰知在這特別的時刻,一面時鐘勝過山河大地。真是「一沙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人間,如果沒有「時間」這樣東西,痛苦、憂傷、煩惱永遠不會過去,既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人間佛教要能在「時間」這種深邃又平凡的事情上去參悟:迷惑的時候,時間會使你失去一切;了悟之後,時間就是你的一切。

四、我要回家

我在加護病房的第二個知覺就是:「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醫生來了,我趕快告訴醫生說:

「我要下床!」

「大師,您現在還很虛弱,要下床做什麼?」

「我要回家!」說完,我自己也覺得茫然。

我生病住院,回家?回到哪一個家呢?對了!回家,就是回到我與徒弟們朝夕生活的佛光山。山上的一草一木,每一棟建築,都是我熟悉的。我與徒眾們互相噓寒問暖,互相關懷,但是我們之間不需要刻意的客套。

記得小時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摔跤了,往往哭著說:「我要回家!」

現在我開刀住院了,身心都有幾分不適應,就像小時候在外面受委屈了一樣。

原來,「家」就是安全、和平、溫馨、關懷的地方,只要一回到家,天大的煩惱、委屈,立即消失了!

「家」,對於人生,是多麼重要的一個地方。

我們提倡人間佛教,首先要注重維護每一個人的家庭幸福,才能談到開展人間的淨土。目前社會上問題叢生,往往都是肇因於家庭。

人間佛教的要點:首先要建立幸福的家庭生活,然後才能貢獻於國家、社會、全人類。

五、忍辱可度

我在復健跑步的時候,氧氣每次都是從九十七、八開始,逐漸上升至一百,與一般人漸次下降相反。護理人員問我,是不是練過氣功?或是練過什麼少林功夫?

我沒有練過氣功,也沒有少林功夫,但是有一點「佛光功夫」。

記得我十二歲出家當沙彌,十五歲受戒,頭蓋骨燒得凹了下去,同時也失去了記憶。當時許多老師、師兄、同學,常常指著我的鼻子罵我:

「你要有出息哦,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我沒有難過,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自怨自艾。因為我當下承擔了這句話。

我心想,有沒有出息,並不急於一時分辯,時間會給我力量,二十年、三十年後,誰知道呢?「總有一天」我會突破自己,走出自己的路來的!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當年是什麼給我這些承擔的力量呢?是佛法。雖然當時還不懂得什麼生忍、法忍、無生法忍,至少還懂得「忍辱波羅蜜」。所謂「波羅蜜」就是「度」的意思。忍辱可以「度」過煩惱,忍辱可以「度」過傷害,忍辱可以「度」過挫折。

由於我從小就善於接受,而且能予「轉化」,可以將煩惱轉化成力量,由此養成內心愈挫愈勇,發揮到體能上,也可以愈走愈有力量,這也是人間佛教修行的重點。生活中,時時都有相反的挫力,可以令人懊惱,也可以令人增長力氣。希望大家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的「佛光轉化器」,時時都能在生活中練習轉化。開發潛能也就是這樣來的!

我也鼓勵天下所有患病的人,身體上的疾病比較免不了,而每個人的病情輕重不一,但是千萬不要讓你的心靈生病。心中有病,生理上的病就會更加嚴重,甚至難以挽回可貴的健康。也不要對生命、前途氣餒,再苦的事情,時間都會公平的推動它、沖淡它!

兩個月後的今天,看到我的人都說:「大師年輕了十歲!」我也感覺到,由於醫師高明的手術,為我的心臟架起了幾條「捷運系統」、幾座「橋梁」,身體休養了一段時間,更加能夠密切的配合我精神、意志之所需,我還可以為人間作更多的奉獻。這一場與時間競賽的馬拉松賽跑,所有關心我的人都是觀眾,我希望為所有的觀眾跑贏這一場競賽。

但願由於我的病,使一切眾生可以少受病痛的折磨,但願每一個人都能打開心門,接受光明的照耀,成為能帶給他人歡喜的,一個「開心」的人。

一九九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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