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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68 參 開山記

開山不易,相較於打開心門,何者為難?

從民國五十六年(一九六七)起,佛光山開山至今已經四十五年了,我在六十年前來到台灣,如是因緣,而能和台灣乃至全世界,結下這麼多緣分。

時至今日,佛光山在人類歷史還稱不上長久,但現在很多我們的出家弟子,對於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前的事,都不太清楚了。甚至有人,連去年發生的事情都不知道,對現世也不關心,沒有歷史觀、地理觀,對於社會上各種人事,諸如政治人物、教育人物、經濟人物等等,世界發生了什麼、變成什麼模樣,統統認為與自己無關,也一無所知,如此沒有人間的性格,非常可惜。

活在世間,對歷史、人間如此無知又無感,那樣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做為本山的出家弟子,對本山不能不認識,不能不了解。歷史是生命的延續,歷史是後世之師,歷史是生命,懂得歷史的人,才懂得人生,才有機會知道什麼是無窮的慧命。

因此,我向大家說一說開山的歷史,以及一些本山建築的因緣。我年紀大了,記憶力不好,若是等到以後再講,可能我也記不得了,趁現在依稀還有一點印象,把它記錄下來。

雖然這些都是往事,卻都是用生命和時間換來的;用萬千信徒的心血和金錢換來的佛光山,哪裡能輕易地說不認識、不了解呢?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正月,我來到台灣,最初居住在客家人的聚落,即中壢、新竹、苗栗等地,爾後在宜蘭、台北、高雄這三個地方走動,剛到台灣,隨緣雲水,我做工、拉車、打水、搬運、看守山林。那時年輕,這些事情對我來說,都不算一回事;後來開始教書,有時一天連講五、六堂課,也輕安自在。

一九五○年代,有機緣去宜蘭,一住就是多年。因為在宜蘭事情少,就偶爾為《菩提樹》、《覺生雜誌》、《人生雜誌》等刊物寫文章,後來為《今日佛教》、《覺世》負責編務,也替社會上一些雜誌、報紙寫文章,心裡頭總想做一個佛教的護法、衛教的金剛。

後來則有機緣到了高雄。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幾十年來,在世界各地,不論我走到哪裡都能安住,不論我住在哪裡都受人歡迎。我這一生也沒有說要在哪裡、不要在哪裡,過去我講佛陀,如佛光如滿禪師所說的:「有緣佛出世,無緣佛入滅」,「來為眾生來,去為眾生去」︱我自己也感覺到諸事流轉,自有因緣。

由於早年在宜蘭和高雄兩地都有信徒,他們不免會互相較量,看哪個地方能把師父︱也就是我︱留下來。宜蘭和高雄兩地人的性格,就像北極和赤道一樣強烈對比:宜蘭是冷靜的、靜悄悄、不張揚、不奉承,高雄則像太陽一般熱情奔放。

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我選擇去宜蘭,為什麼?因為高雄太熱情了,不適合我們出家人。每次我到高雄,火車站都有數百人來迎接,還有樂隊的陣仗;等到我要走了,也總是幾百人來送行。當時我幾乎每個月都要來高雄講經一次,信眾這麼熱情,讓我簡直消受不了。前一陣子,民國四十二年時高雄的信徒:慈智(陳秀足)、慈芳(孫阿幸)、慈音(楊春蓮)三個人來找我。他們談起當時在火車站,樂隊敲鑼打鼓歡迎我的場景,還存有照片為證,五十幾年前在高雄許多的照片。這些現在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了。

民國四十三年那段期間,我主要是在高雄成功一路建設「高雄佛教堂」,它是由台灣十大建築師之一的陳仁和先生所規劃的新式建築,要興建為佛教堂。不過那時台灣的信徒和我這個來自大陸的和尚之間,雖然彼此尊敬,但畢竟不是很了解。信徒雖然請我領導,甚至皈依我做師父,但基本上我不願意做住持或做當家,就只是單純弘法而已。如同我在宜蘭幾十年來,只是發心把寺廟重建了好幾次,也沒想要做住持管理它。反正出家人,一切隨緣。

後來遇到月基法師,他和我的師父志開上人同輩分,我邀請他到高雄佛教堂擔任住持,也藉此減少我在宜蘭、高雄兩地來回奔波。這已經是民國四十四、四十五年,即一九五六年左右的事了。

從那時候開始,我轉至其他地方弘法。然而,高雄的信徒一直不肯讓我如此雲水行走,於是他們啟建壽山寺,希望我們能再有一處講經的地方。我順應大家之請,也出了一份款項資助他們。那時我是純然為了幫助他們,並非為我自己,但是信徒們是為了師父,於是就在彼此「你為我、我為你」之中,有了高雄壽山寺。

建一座寺廟當然不簡單,尤其在五十年前的台灣,經濟、物質各種條件都很貧乏。興建期中,記得就在現今高雄渡船頭、中山大學那個地方,門牌是登山街四十六號,有一間小房子,裡面有一個小佛堂,我們就住在那裡。每次到高雄鹽埕區、新興區講演,慈惠法師就跟在我後面走。我們都走路前往,捨不得花錢坐公共汽車,因為資金困窘,而且當時正在建壽山寺。我們把走路當作散步,約走一個多鐘點就到了。慢慢的,在該處講經、集會成為例行的常事。

那時,高雄地方分「台南派」、「澎湖派」、「高雄派」(即高雄在地派)三大力量,我們的信徒來自各個派別,外省人則還成不了派。其中,台南派的力量很大,最具經濟基礎,當時高雄市市長陳武璋先生就屬台南派。他與台南一些信徒,承諾把壽山公園交由我管理及建寺院,政府也編列了七十萬元預算(換算成現在價值,超過新台幣一千萬元),希望我在壽山公園裡面建寺院。

「壽山公園」是現在的名字,那時叫做「高雄要塞司令部」,也就是砲台,一開始乃為防備海事戰爭而建。當時,壽山公園就是要塞司令部,沒有對外開放,民眾是不能上山去的。壽山公園面積很大,應該有幾千公頃,陳市長撥出最精華、緊靠路口的二十公頃地給我;信徒立刻寫信跟我說:「師父,市政府已經要把這個土地給您建寺院,請您趕快南來。」他們滿心希望我就此待在高雄。

來了高雄以後,陳市長親自帶我到高雄壽山公園(要塞司令部)參觀。他說:「我已經跟總統講好了,把某某地方從那裡開放,請你來辦寺院。」我說:「讓我建寺院,你還撥出錢來,那麼,這寺院該叫什麼呢?」他說:「不必建了,這上面本來就有個建築,叫『忠烈祠』啊!」

我一聽,心忽然冷下來。照他的意思是,我一個出家人,今後要住在忠烈祠裡面。這可不行!我不好意思當面拒絕,就找人代為轉告市長,說我不能住忠烈祠,不如大家妥協,改作「忠烈寺」好了。後來陳市長表示,議會撥出的預算是以「忠烈祠」為名義,如果不用「祠」而改用「寺」,要拿到款項恐怕很困難。

為了此事,加上當時我對太過熱情的高雄還不太能適應,便一直推拖,軍隊也慢慢搬離了這個區域。後來因為我老是不來,議會就把要塞司令部開放,成為壽山公園。信徒很著急,跟陳市長說:「那我們的寺廟呢?」陳市長對待佛教很好,也有心,很快再批示撥發一個地方下來,他說:「要給星雲法師恢復寺廟。」

這個地方在壽山公園的入口處,原有一座「西本願寺」,是日本人蓋的寺廟,占地約二千多坪,但那時日本人已經戰敗回本國了,後來裡面成立了一個「婦女習藝所」。什麼叫「婦女習藝所」?那時台灣有養女制度,成為養女的人很多,許多養女都沒人要,成為被社會遺棄的人,有許多人流落到煙花之地。政府要救助他們,就把他們聚集在一處,在「習藝所」中練習一點技藝,可以做小工謀生,不必墮落煙花。就是這個婦女習藝所之地,陳市長批示下來,給我在此地恢復寺廟。

我看過地方之後,覺得不錯,於是向婦女習藝所所長劉保華交涉,他說:「我們願意讓給你,但是要等我們搬家。」我問:「你要怎麼搬呢?」他說:「必須要跟政府申請預算,重建婦女習藝所,不過這要花一些時間,等我們新的習藝所建起來,就讓給你。」我手頭雖然有公文,但總不能把人家趕到路上去,日後只要詢問搬遷的狀況如何,他都回答:「搬不出去」、「找不到地方」等等之詞。

後來他找到現在高雄市議會的那塊地,位在中正路,當然很好。已經找到這麼好的地方,政府也同意給他建婦女習藝所了,他說:「土地有了,但也要有錢啊!」那時的台灣不像現在富裕,一般人沒有錢,政府也很窮,所以還要等預算編列,於是一年又一年過去。民國四十九年(一九六○),做了兩任市長的陳武璋先生卸任了,改選後由陳啟川先生繼任。

陳啟川市長人很好,對佛教也很熱心,我便前去跟他談,可否請婦女習藝所儘快搬家,重建新的習藝所。不料陳啟川市長說,市政府剛剛撥了預算建體育館,沒有經費建婦女習藝所,要等到下一次才能編列預算。如是者,時間就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我自己能等,但信徒卻是等不及,後來找到壽山寺這個地方,原本有人準備要建旅館,鋼筋、水泥等施作都已經動工起來,沒想到信徒跟他們說:「你們不適合在這裡,這塊地比較適合蓋寺院。」台灣人心很好,業主聽完這番話,認為這塊基地應該啟建寺院,就準備把地賣了。信徒們立刻湊錢集資,我記得那時慈莊法師、慈惠法師、慈容法師他們合資辦的「佛教文化服務處」,也捐了兩萬元,合起來,一共十八萬,買下了壽山寺那塊土地。

有了土地建寺廟,大家聚集共修也比較容易。尤其壽山寺的信徒,大部分是從商,集中在五福四路、七賢三路一帶,在當時屬於比較繁華的地方,大家都很熱心支持佛教,所以壽山寺的建設過程並不算困難。

民國五十三年(一九六四),壽山寺落成。基地雖然不大,但有五層樓高,是當時那個地區最高的寺廟。放眼四周,都沒有五層樓的建築。當初決定買壽山寺之地,也是考量日後它和婦女習藝所能連在一起,習藝所就在壽山寺門口,那時心想他們有了土地經費之後,一定會搬家,我就能接收習藝所的土地。但該所一直拖延,並未搬遷,加上時間一久,慢慢就淡忘,日後我們就不想那塊地了。

我們就在壽山寺裡面創辦壽山佛學院。在這麼小一個八十四坪的寺院裡,住了一、兩百人,實在很不容易。辦佛學院的原因,最初是本著一股為佛教的熱情。回想起來,人還是要受挫折和苦難,才會激起自己的雄心壯志。

記得我在宜蘭的時候,有兩個青年想就讀佛學院,一個叫賴阿森,另一個名叫林秀桃,我叫他們去讀印順法師開創的、台灣唯一為女子設的「新竹女子佛學院」。可是這兩個人不爭氣,並未考取。一般可能會認為:他們沒有考取就算了,他們不是出家人,又不是我的弟子,有沒有讀佛學院跟我有什麼關係?但我心中不做此想,後來我見到印順法師,就跟他說有兩個宜蘭人報考新竹女子佛學院,但未被錄取,他當然不知道這件事。我說:「很可惜,辦教育,就是希望把種籽播撒十方。假如能錄取他們,你也有種籽在宜蘭這個偏遠落後的地區,現在不錄取他們,宜蘭就沒有人能讀佛學院了。」印順法師聽了以後,回應說:「很可惜,但也於事無補了。」

那時新竹女子佛學院大概錄取了幾十人,奇怪的事發生了。有一天,出身宜蘭的林月嬌,就是現在的普暉法師,寫一封信給我,信裡寫道:「下午,印順法師要我們所有學生全部剃頭出家,我現在要去剃頭了,向您報告,我沒時間寫了。」

這位林月嬌(普暉法師),當初是壽山佛學院的學生。有一次,台中慎齋堂張月珠堂主跟我說:「你的徒弟那麼多,給我一個吧。」我心裡不禁疑惑,徒弟也可以給的嗎?不過我還是替他介紹,便問林月嬌:「你願意做張堂主的徒弟嗎?」他很樂意,就到了台中慎齋堂,後來他就讀於新竹女子佛學院。收到他寄來的這封信,我也覺得奇怪,心裡想:出家有這麼容易?印順法師一句話,大家就出家了?

日後我收弟子,也有人想要出家達兩、三年了,我卻沒同意,為什麼?因為我覺得,出家看發心,也要周全外緣。

此外,在台中佛教會館,南亭法師在那裡辦佛學院,所有學生都要拜稱南亭法師為「師父」,為什麼?統統稱「師父」,免得大家有分別心。我想,稱老師、稱師父,不是都一樣嗎?我沒再多想這些,只記得自己當時不敢收徒眾,之前像慈嘉法師等許多人,都想跟隨我出家,但我覺得沒有辦法養育他們、教育他們,我自己也沒有寺廟,只好不了了之。

後來我到了南部,圓融法師在屏東辦「東山佛學院」,他邀請我擔任老師,我聽了非常高興,之前確實曾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因為南部沒有佛學院,我又在高雄建寺廟,這時有屏東東山寺辦佛學院,並邀我去結緣,就一口答應了。能在台灣的佛學院擔任老師,真是我的第一志願啊!答應不久之後,有一天,圓融法師穿著海青、披著袈裟,向我頂禮,流著眼淚對我說:「對不起!因為我敦請的院長︱基隆海會寺道源法師,他不接受您做老師。因為您太新派了,他說他不敢同意您授課。」我一聽便回答:「沒有關係,沒有關係。」隨即心中生起一念:「沒有關係,現在壽山寺快完成了,我可以自己來辦!」

那時慈嘉法師未得到我的同意就落髮了,心平和尚也出家了,我記得同時期出家的還有好多人。好!我就為這許多青年人辦壽山佛學院!時為民國五十三年(一九六四),我開始籌備。

早年台灣這個地方,基本上出家人並沒有管理寺廟的權力,因為所有資源都掌握在信徒手裡,他們說要做什麼,出家人才能做什麼,要辦佛學院,照理說也要得到他們的支持。但我不懂這一套,我只覺得辦佛學院是一件天經地義的好事,我自己通過就好了。當初你們不是說壽山寺是為我建的嗎?建得大也好、小也罷,我就是要辦佛學院!我要招收二十個學生,我要在這裡教書弘法,為什麼不可以?

正在此時,一位掌握壽山寺當時重要募款工作的信徒,他的大兒子是一個很強勢的人,過來跟我講:「我母親說,你不要辦佛學院,你辦了佛學院會沒有飯吃。」我聽到這一段話,心想,能夠有權力說的,當然是大護法了,就回答他:「謝謝關心,我慢慢來想方法。」但我內心是毫不顧慮,既然決心要辦佛學院,此心既發,即使因此沒有飯吃,我也要辦得出、辦得精彩。

那位信徒,叫他兒子來對我說不贊成辦佛學院,其實也不是認為佛學院不好,他們的目的,只是需要有一個師父講說佛法給他們聽,帶領他們修行就足夠,所以只要有壽山寺就好,不必再添麻煩去辦佛學院。但我心裡覺得一定要辦,也不想和他們爭論,事情仍然照做,因為一切自有因緣。等佛學院辦下去以後,信徒才發現是對的、好的。後來所有信徒對佛學院非常護持,不但關心學生,也相當照顧他們。

一開始,佛學院沒有老師,我就請慈莊法師擔任教務主任,他在蘭陽女中擔任許多年教務,有教學經驗;慈惠法師能歌善唱,我請他做訓導主任。當時他們尚未出家,他們問:「師父,我們都是在家人,你辦的是佛學院,我們能做老師嗎?」我說:「能。」接著把幼稚園交給慈容法師(那時的吳素真小姐)主持,然後我們就辦起佛學院。那時大家真好!發心立願,歡喜無悔,不會說「我考慮考慮」之類的話,大家毫不猶豫,認為一切當然如此。

我們佛學院開學了。真好!師資方面,有一位戴麒老師,本身是文學家,國文教得極好。方倫老師,過去擔任海軍的軍艦輪機長,他看過很多次大藏經,都是待在船上看的。唐一玄,曾任高雄六十兵工廠附設醫院院長,對《楞嚴經》、《六祖壇經》、禪、般若思想,都很有研究。會性法師,我認為是台灣至今唯一最有學問的人,他教的教觀綱宗、四教儀、天台、華嚴,體大通透。整體師資可說是一時之選,每天的每一堂課程都很讓人興奮。記得有一位學生叫做悟證,因為胃痛,沒辦法安坐,每次上課都跪著聽講,可見大家求法的心多麼殷切。

就讀佛學院的學生,不能出門、不能買東西、不能打電話、不能會客,規矩很嚴。我們只想:這裡是佛學院,佛學院一定要有生活教育,再有思想教育,思想教育就是信仰教育;來讀佛學院的人,有了生活,有了信仰,才能成為一個佛教徒!

壽山佛學院第一期畢業的時候,從二十個人增加到二十四個人,其中二十一個人出家,沒有出家的三位,因為他們怕父母反對。我們佛學院也不鼓吹他們一定要出家,出家要心甘情願、眾緣圓滿;那幾位雖未出家,但他們對佛法都信心具足。

第二期再招生時,已經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了,第一期二十幾個人上課,已經很困難,再增加二十幾個人,該怎麼辦?後來就在納骨堂裡上課,所幸,學生不認為在納骨堂不好。當時有一個在公路局上班的小姐叫阿秋,長得很漂亮,不幸因車禍往生,骨灰供在壽山寺。由於家裡只有他一個女兒,家人常帶著水果來拜祭。他家人拜過走了以後,學生很幽默地問:「阿秋啊,你吃過沒有?吃過就換我們來吃了。」當年,佛學院的學生們竟然能和骨灰相處,大家做朋友,並不忌諱,也不恐懼。

兩年一過,又要招生了。第三期學生怎麼辦呢?壽山佛學院要習業三年才畢業,第三期的學生報到,就算我們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也不夠住了。雖然不至於沒有飯吃,但是維持下去會很困難。不過困難沒有關係,想辦法解決就是了。因為人生有所為,有所不為。

我是不做經懺的,一直引以為豪。曾有一段時間我待在台北善導寺,善導寺是做佛事的寺廟,那時台灣沒什麼出家人,沒有人念經,寺方只好到處打電話尋人幫忙。我坐在那裡,看著當家師忙進忙出,找不到人,他卻永遠不敢過來跟我說:「星雲法師,幫個忙吧,來念個經文。」我也很自豪,我就是這樣,一生都樂於助人,但對於不做經懺這個原則,我是堅持的。

我說自己不做經懺,但真的不做嗎?

在大陸大覺寺的時候,常常幫師兄外出念經,甚至遠至百里以外的安徽阜陽。常常晚上替人家念完經了,第二天還是得趕回來上課。由於路途遙遠,走的都是小埂、山丘,又常行夜路,所以手上都拿一根棍子,打著燈籠,因為怕有狼,拿著一根棍子比較安全。這時候我做經懺,不過是為了幫忙師兄,眼看師兄忙得不可開交,我在這裡掛一單,怎能不盡心、不回報呢?我只是不做職業的經懺,幫忙師兄是可以的。

來到台灣也是一樣,沒有飯吃、沒有錢用都不要緊,我就是不做經懺,就如憨山大師所說:「寧在蒲團靜坐死,不做人間應付僧。」所謂「應付」就是趕經懺。

最初要辦佛學院的時候,當時的李小姐︱慈莊法師,和張小姐︱慈惠法師,還未出家,他們替人家包月餅、包糖果,獲得一點薄酬。至於我,就去殯儀館念經,不但到殯儀館,晚上還到太平間,那時台灣在戒嚴時期,半夜禁止通行、外出,所以必須在戒嚴時間開始前趕緊出門,通宵達旦地助念,天亮了便走路回來。為什麼要晚上去念?因為錢會加倍!常常我念完經回來,學生起來做早課,看到我,還以為我是起得早,如是一年、二年,我常常沒什麼足夠的睡眠,佛學院辦起來了,也沒有覺得困難。是以我常說:發心去做,佛祖會幫我們的忙。

當時壽山寺本身沒有出家眾,要做經懺很困難。記得慈莊法師當時有個念頭,因為需要人念經,為佛學院籌募經費,所以他說:「乾脆我出家好了。」後來慈惠法師跟著出家,加上心平和尚,只有三個出家眾,又沒有做經懺的經驗,接了佛事也不一定會,所以就到外面敦請幾個法師來幫忙,慈惠法師和慈莊法師也站在旁邊一起學習。記得那時外請的一些出家眾,每到拜懺的時候,就會唱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調子,故意唱得讓人跟不上。我們也走過這段路。

開辦佛學院的第三年很快就到了,那是民國五十五年(一九六六),我們要找一塊地建房子,擴大辦佛學院。但是要買地,我們哪裡有錢?那時,慈莊法師、慈惠法師、慈容法師他們合資辦的佛教文化服務處,在台北買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他們賣掉了以後搬到高雄來,另買了一間花園別墅,那時在台灣擁有這樣的房子是很高級的,他們住在那裡,可說非常稱心。我跟他們說:「住在這裡有什麼意思?不如把這間房子賣了,我們去買一塊地來辦佛學院!」他們毫不猶豫地說:「師父,您看著辦,您說了就是。」我就開始找土地。

現在的高雄圓山大飯店、正修工專(已改制為正修科技大學),海軍陸戰隊的土地,還有左營、右昌一帶,我都勘查過;總之,經過我兩、三個月來到處察看,高雄的土地,都漲價了,實際上我並沒有決定買,只是看,看看是否買得起。那時我們把大港埔(位於今高雄新興區)的房子賣了,有了一筆錢,但也是有限的。

後來決心買圓山大飯店、澄清湖的一塊地。談好以後,地主到壽山寺準備跟我簽約,就在我從樓上走下來,要到客廳跟他簽約時,依嚴法師︱佛學院第一屆學生,我聽到他說:「你們知道嗎?院長要在澄清湖買地辦佛學院了,以後蔣總統到澄清湖來,一定會到我們這個地方。」我聽到這句話,心想:「我們的寺院要到澄清湖,蔣總統才會來?那我不必沾澄清湖的光。我在別的地方有辦法光大佛法,蔣總統也會來的,我不要澄清湖旁這塊地了。」有了這麼一念,後來也不曉得什麼因緣,再和地主談了幾次以後,我放棄了澄清湖那塊地。

接著繼續找地,看著看著,找到佛光山現址來了。有一對越南華僑褚柏思居士夫婦,褚居士是位專研佛教的作者,時常在雜誌上發表文章,他太太很精明能幹。夫妻倆從現在萬壽園到男眾部、朝山會舘到大悲殿的地方,總共買下十一公頃土地,想要辦一所海事專科學校,然而周轉不靈,夫妻倆覺得走投無路,打算要自殺。我想這麼一個居士,落難如此,便把辦佛學院的錢先給了他們,因為生命無價,救人要緊。他就把地當做賣給我,其實地是什麼樣子我全然不清楚,總之我的用意,是為了幫助他們,不要走上自殺之路。

當初為何要為本山命名為「佛光山」呢?那時,我來台灣已經十多年,一直受到政治的迫害、社會的推擠。由於蔣夫人宋美齡歧視佛教,大家都不敢講「佛」,哪一個人說信佛,政府就不錄用他,當然也不能升官,更不能出國,只要你說是信仰佛教,面對現實考量,你就沒有辦法。於是,當信徒問我這裡叫什麼名字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要向蔣夫人挑戰,就慷慨激昂地回答:「我這裡叫佛光山!為什麼?我一不做二不休,打起佛光的旗幟,跟基督教對抗,當然我們佛教不是對手,不過沒有關係,反正我的山叫『佛光』!這裡叫『佛光山』!」信徒們熱烈鼓掌。

有不少人向我勸說萬萬不可叫「佛光山」,其中也包括當時成功大學的教務長,都勸我改名。但我堅持到底:「不行!叫『佛光山』!我一不做二不休!」其實這個名字很好,所以後來很多寺院以佛為名,如「佛法山」等寺院,我們「佛光山」可謂開風氣之先。

因緣至此,我們便買下佛光山的十一公頃土地,總價五十五萬,不算貴。我們在新興區大圓環的房子值一百五十萬,只要三分之一就買下這十一公頃,還有剩餘的錢,我還可以再買土地、蓋房子。因為這個地方在大樹鄉統嶺坑,我不講「坑」,「坑」不好聽,於是我向大家宣布:「統嶺(領)十方,很好。我們到『統嶺』去辦佛學院!」年輕學生們聽到我這麼說,大家都很高興。

那時我滿懷歡喜地跟信徒說:「我們在大樹鄉麻竹園買了一塊地!」並帶他們來參觀。車子行到現在山門口彌勒佛那個位置,剛停下來,就沒有辦法上山了,那時,這裡是整片荒地,要到磚子窯才有公路,整條都是泥路。車子停下來以後,我跟信徒說:「我們可以走草叢,一起上去看看啊!」信徒們看看四周,接著有人說:「這個地方連鬼都不會來,買來做什麼?」他們沒有下車,雖然我有這個熱心,但一開始,信徒可沒有信心。我聽了以後,並沒有和他們辯論,只說:「各位不下去看不要緊,我下去看一下。」就自己走了下去。我記得大概是從放生池走到女眾學部,再走到大悲殿後面,印象中那裡有一棵樹、一塊石頭,我就在那裡坐了一下,覺得很涼快,不過,馬上想到眾人還在車上等我,應該趕快下山。下來以後,我心裡如此想:「你們說這地方連鬼都不來,鬼不來有什麼關係,佛來就好了!將來我一定把佛請來此處!」

那時,慈莊法師和我每天都站在現在放生池那邊的路上,跟山下路過的老百姓問:「有人要賣土地嗎?我們要買土地……」遇到有人要賣,我們就付給他錢。其實這許多土地並不是他們私有的,都是政府放領之地。不過沒有關係,他們可以把土地放領權讓給我們。這裡的老百姓很有信用,把土地放領權賣給我們以後,再也不計較,也沒有爭執。後來我們愈買愈多地,就開始建起房子。

每天下午,我們都從壽山寺坐車到佛光山,有時候向人說要買土地,尤其慈莊法師能講台語,他就站在放生池路邊,詢問經過的老百姓:「有沒有人要賣地?」我則坐在萬壽園前面,對已開發的一點土地,想像著應該如何興建佛學院。想著要如何建一個殿堂、一個教室,而又該從哪裡開始建起?最後我打算從萬壽園啟建。

每天下午,我都在萬壽園現址坐上好幾個鐘頭。可是當季節改變,有一天忽然覺得好熱!才坐下來就滿身大汗,心想,這個位置怎能住得下去?簡直是個火爐!哪一個年輕人願意待在這麼熱的地方?因此,便放棄在萬壽園這個地方建佛學院的念頭。佛學院應該建在何處?我們就改而開發男眾部這塊地,在當時還是一座小尖山。

一直開發,直到不能再往下開了,因為水土保持也很重要。然而東山地勢太狹長,建不了佛殿。於是往另一邊開發,開到不二門前面,有兩座小山、三條水溝,就把兩座小山推平,推到三條水溝裡去,成為現在不二門前面的平地。看著這塊平地,我想,要把大雄寶殿建在這裡嗎?太低了,不好看。於是再開闢,開到沒有路、沒有地為止。就在那時,看到從香光亭往學院的方向,有一條小路。因為缺乏經驗,當時覺得這條路應該沒有用。

後來推土的人看到這條路,說:「我從這裡推一條路上去,看看行不行。」於是他把路推到果樂齋,推到西來泉,是以就有了現今這麼寬的一條汽車路。

往後面繼續再推土,柳暗花明,竟然看到眼前是大悲殿這一整塊平地,心想:真是太好了!山下可以建教室,上面建佛學院,「東方佛教學院」就建在這裡吧!

開始興建東方佛教學院之初,沒有信眾支持辦教育。因此,除了東方佛教學院以外,我們也準備興建「西方安養院」。為什麼要建西方安養院?因為很多信徒希望我們建的寺院與他們的生活各個階段都有關連,將來可以有理由多來往。只是西方安養院要建在哪裡?原想建在男眾部的地方,就有人說:「不行,你把『東方』建到西方去,把『西方』建到東方來。」我只說:「是的,不過以後再說吧,先把這裡定下來,不管東方也好,西方也好,總之現在都是我們的佛光山!」

民國五十六年(一九六七),我們開始建東方佛教學院。記得那時第一屆學生即將畢業,第二屆學生每天都上山來出坡搬石頭。心定和尚也來幫忙做義工,當時他在高雄當兵,是海軍陸戰隊隊員,接受很艱苦的軍事、體能訓練。許多人都不認識他,他為什麼來幫忙也沒什麼人知道原因,只是常看到這個阿兵哥,不用人家招呼,看到有什麼工作他就主動參與。主要是來幫大家搬水泥,雖然他個子不高,但一包水泥幾十公斤,扛起來就走,絲毫不見難色,我還記得他挑石子時滿身大汗、步履堅定的樣子。心定和尚是第三屆的畢業生。

佛光山開山時,我和心平和尚每晚都住山上,白天就跟著推土機跑。那時台灣還沒有多少部推土機,每一部租一小時大概要幾百元,在當時所費非常昂貴,所以推土的時候,我們都要跟在旁邊,一邊指揮:「把這個推到這裡,這個推到那裡,這個角度如何如何……」這樣才不會浪費時間、金錢,才能加快進度。

後來再買土地也多波折。在過去,並看不到現在雲居樓這塊地,因為它有一個山丘,我們把那個山丘推平,才擴展到現在這樣的規模。山丘推平以後,地提高了,與後面菩提路和藍毘尼園連著的地才比較平整,和如來殿那邊的地勢高低差也減少了,不然這塊地其實很低。

慢慢地,我們一塊一塊買了地,往來不下好幾十戶人家,如來殿這塊地本來也是山。

關於買地,我舉個例子。

買下大雄寶殿的地以後,就開始興建了。要讓大雄寶殿的屋簷伸展出來,我就用一根柱子頂著,再澆水泥,當時地主卻來把我的柱子打倒,說:「你的柱子怎麼撐在我的地上?」我想,暫借幾個支點來撐一下不可以嗎?但他就是不肯。大雄寶殿原本還可以再往後面拓寬一點,但沒辦法如此,因為我沒有土地,那時如來殿的地都不是佛光山的。本來我想等到買下後面的土地以後再建,但一個寺廟沒有大雄寶殿做為中心,信徒是不會熱心的,所以大雄寶殿還是要先建。

藍毘尼園,這一塊四分地,照當時價格一分地一萬元,四萬元就合理,但地主要價十二萬。當時我心想:太貴了,不要買。

過了一個禮拜,又深深覺得不可,因為藍毘尼園這個基地是必需的,想想算了,十二萬,就跟他買!他又不賣了,為什麼?他索價要二十四萬才肯賣。我心想,才過幾天,地價漲這麼多?他說:「二十四萬,你不買就算了。」

又過了一、兩個禮拜,心想還是不行,這塊地非買不可,二十四萬就二十四萬。但他還是不賣,為什麼?這次他開價四十八萬。我對地主說:「這樣子漲價,你分明是故意刁難。你叫『助成』,要幫助我成功啊!你在這裡,我也給你很多幫助啊!」他卻說:「我在這裡做工拿錢,沒什麼感情好談的。」我說:「你叫『助成』,其實是不助成。」不過這時候我已經懂得,即刻給他四十八萬,他無話可說。結果,藍毘尼園這塊四分地,是用四十八萬買下的。當年大家都不收支票,要拿現款。

這位「助成」,其實是我請他來總本山做工的。有一次我託他替我到台中買荔枝(玉荷包)樹苗,他買回來以後卻逕自種在他的地上。他也用佛光山的水,那時山上備水是很不容易的,從山下拎一桶水上來,是何等費力、艱難的事情!山上有了水以後,他就把我託他買的樹苗種在他的地上,把佛光山的水管接到他的地上,我要跟他買地的時候,他說:「我這塊是黃金的地,有水果樹,水也能通達到我這裡,很方便。」他的方便是佛光山給的,他的黃金也是佛光山的,都是佛光山的樹、佛光山的水,但是我沒有跟他辯論道理,他替山上做工,還是一樣給他吃住。類似的事情很多,我們慢慢地把一塊一塊的地,買下來了。

現在覺得諸事好像很簡單,事實上,裡面有很多困難。當年我們和學生一起做事、一起上課、一起出坡、一起工作。佛學院的學生上山來出坡撿石頭,當時如同一片荒漠,大家都頂著大太陽,一棵樹都沒有,日正當中時分在這裡開山。因為沒有錢,為了這座山和邊坡,需要坡坎、做水土保持,但石頭是要花錢去買的,我們沒有錢買,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在推土機推山的時候,我們跟在後面挑撿石頭,把大塊的石頭收集下來堆坡坎。

開山的同時,教學的事也如常進行。那時我幾乎是從早到晚都跟學生在一起,雖然不必和學生一起上殿,是由監學帶領學生,但早上起來,我還是會關心學生上殿的情況,也會到廚房去指導學生如何做早齋,然後七點準時上課。到了出坡的時間也跟大家一起去。晚上批改近百位學生的週記,每一本週記我都用心地批改,寫滿了評語,用以鼓勵學生寫作。雖然當時學生都沒有大學畢業,甚至高中畢業的都很少,大部分是初中、小學的程度,可是佛學院三年畢業後,他們許多人能夠著述出書,能夠參與編輯《覺世旬刊》。

那時我有一份《覺世旬刊》,在刊物裡發表了佛光山開山的消息以後,起了重要的宣傳作用,許多人看到報導以後,有心的都想前來一看佛光山是什麼面目。我記得還在推土整地階段的時候,有兩件事讓我記憶特別深刻。

第一件事情,公路局第三工程處的倪思曾處長來找我,我請他吃簡單的便當,因為山上什麼都沒有,便當也是我從高雄市區帶上來的,他來了山上,我就跟他分而食之。我們相談甚歡,他想捐錢給我,我說:「處長,不要,假如你要給我緣分,我就跟你化個大緣。」他聽了嚇一跳,這和尚不要錢還要大緣,究竟是什麼大緣?我說:「大樹鄉這一條泥土路太不方便,我調查過這條路是省有、縣管的,既是省有,你可以把這一條路拓寬,鋪成柏油路嗎?」他一聽立刻說:「這個沒有問題!」於是才有大樹鄉這條柏油路。這條路後來曾二度被山上的水沖毀,經過三次翻新重整後,加上現在做水溝和水土保持的工程技術愈來愈進步,現在這條路才是安全的。

第二件事情則有關聖嚴法師。當時他在高雄美濃朝元寺閉關,我一直很護持他、幫忙他。他想到美國去,但因為身分證上沒有填寫父母的名字,美國在台協會(當時的美國駐台大使館)及內政部都不予受理,就辦不成簽證了。他找我幫忙,問題是內政部都沒有辦法的事,我怎麼會有辦法?難度實在太高了。

不過因緣真是不可思議,高雄縣有一位姜振勛督察長,是揚州人,他聽說一個揚州老鄉在這裡開創佛光山,就前來找我,我也很熱情招待他,彼此談得很高興。他說:「你有什麼事的話,就找我幫忙。」我說:「真有一件事情要請託你,我有一個同學要到美國,但身分證上需要有父母的名字。」他也不太懂原委,不過他是局長,就答應協助。他一詢問之下,才知道此事很困難,因為沒有文件根據,哪裡能替聖嚴法師「找到」父母?

我努力向他解釋:「聖嚴法師很重要,他到美國去,會促進我們未來的國際關係。」恰巧當時政府把所有戶政從鄉鎮公所移交給警察局,由警察局接辦戶政,姜督察長就召集所有高雄縣各分局長及戶政科相關人士開會,希望大家幫忙想辦法,替聖嚴法師在身分證加上父母的名字,一開始大家都沒有方法。

不過警察還是有本領,法外有法,總之後來聖嚴法師身分證就有了父母的名字,他才能到美國去。我對聖嚴法師的其他很多幫忙都不談,光是替他解決身分證上父母這一個難題,已經對他有很大的幫助。這也是為何我說佛光人要「三好」、「四給」,我們要願意給,歡喜的給。

開山之初,每隔四、五天,高雄市區會有一個人送報紙和幾支蠟燭來給我們。那時開山寮在朝山會舘的位置,用茅草簡單地搭建而成。我們在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六日開山,到了八月、九月,晚上還是很熱。

有一次,大概在晚上十一、二點,我點了蠟燭要慢慢看報紙,當年對我來說,看報是獲得知識很重要的管道。忽然聽到鼓聲,「咚,咚,咚咚」,心想奇怪,怎麼會有鼓聲?現在是半夜,這裡是山上啊!記得那時送報紙來的居士坐在我正對面,鼓聲再次響起,我立刻問:「你有聽到鼓聲嗎?」他說沒有,我只好說自己太敏感了。

又過了一會,「咚,咚,咚咚」,我說:「你聽!鼓聲!」這一回,他也聽到了。奇怪,怎麼會有人敲鼓呢?而且鼓聲悅耳。不過我們沒有就此再談下去,繼續看報紙。我心生一念,鐘鼓之地,必定與佛有緣!可以說,這個深夜的鼓聲,增加了我的肯定,強化了我的信心。

後來建萬佛殿(即大悲殿),落成以後,正在安奉大悲殿佛像之時,大悲殿裡無有他人,卻能聽見做課誦的聲音。心定和尚那時寫大悲殿佛像的名字,都是利用晚上的時間,把大悲殿牆壁的萬佛,一尊一尊地請上四周牆壁龕內,當時殿的上方還沒設置玻璃窗。他跟我說過,每天晚上都聽到很多樂器鏗然作響。

有一位叫何吉禮的德國青年,是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碩士,當時在台灣進行研究,由於太過想念身在德國的母親,一天晚上,就請心定和尚到大悲殿誦《般若心經》,他想要錄音寄給母親聽。那時大悲殿還沒有裝修完畢,沒有大磬,也沒有木魚,只有現在的桌案,但只是水泥桌而已,甚至還沒有粉刷,早晚課都在懷恩堂。他在一旁錄音,心定和尚則一邊誦《般若心經》,誦完以後,他一直繞著四周走,心定和尚便問他在找什麼,他沒回應,再三追問後,才對心定和尚說:「剛才你誦經的時候是不是有幾聲大磬的聲音?」確實有,而且聲音很大。

此外,在大悲殿落成時,有山下民眾詢問山上是否發生火災,因為整個大悲殿的屋頂統統呈現紅色。記得建殿之初,還沒有大悲殿前那道牆,有時站在前面的台上往下看,會看到一條長龍般的白雲,從學院橫跨到朝山會舘,綿延不絕,見首見尾,可以說有眾多祥雲聚集。

有一次在男眾學部,剛吃過午飯,便聽到鐘聲響個不停。那時有一位從緬甸來的恆越法師,打仗時被子彈射中大腿,他用筷子把子彈壓擠出來,很是勇敢。雖然老人家已經八十多歲,但我知道他生性很調皮,就猜想或是他在亂敲鐘,然而山上四處都找不到他的人,這鐘聲彷彿發自天上,來自虛空。

在我的記憶裡,大悲殿快落成時,有一天晚上八、九點,我到大悲殿去看佛像及布置的情況,一進入大殿,就聽到課誦聲,那時山上還沒有錄音帶等設備,課誦聲音如此優美、莊嚴。我看到心定和尚他們一些人都寫名字、擦佛像,就沒有打擾他們,或問他們聽到什麼,自己聽過就是了。

從大悲殿一路下來,走進觀照堂,那時是我們的總辦公室,因為大悲殿快落成,大部分重要職事,像慈莊法師他們都在觀照堂寫字。我原本想不說,但還是忍不住:「我剛才在大悲殿聽到了聲音,不曉得哪裡在做課誦,你們要不要一起去聽?」他們說好,我就陪他們一起上去,但是他們聽不到,我也聽不到了。我那時心想,自己不要說就好了,為什麼要跑來跟他們談此事呢?此刻大家都聽不到,但難道我會說謊嗎?奇異之事,本來就不應該言說。大家都是我多年的弟子,都知道我的性格。

第二天我又在大悲殿看他們布置,課誦的聲音又響起來,我趕快叫人:「下去把重要的人叫上來聽!」這回聽到了。心定和尚從旁邊走過來問:「你們做什麼?」我說:「你沒有聽到嗎?有課誦啊!」我很清楚記得當時心定和尚回答:「這個聲音啊,我在這裡天天都聽到。」

聽到他的回答,我才放下。除了課誦之外,關於大悲殿的靈感事情還有很多,但我並不提倡。我覺得佛法、佛菩薩,不是人力所能及的,所謂佛法無邊、佛力廣大,是我們讚歎都讚歎不完的!當我們願意一心打開真如門,靈感的事,是一種提醒:佛菩薩於人間、於諸法界,如此慈悲。

以下不按照時序說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記得在看頭山門「回頭是岸」、放生池旁邊的一塊地時,我打算把它留下來做停車場,有人在旁說:「太大了,哪裡需要這麼大的停車場?不會有那麼多車,這個地方還可以做什麼、建什麼……」過去旁邊還有一棟房子,是放生池旁邊的診所。後來那棟房子拆除了,就是現在羅漢像所處的位置。開山的時候,認為那個地方闢建停車場已經很大了,為什麼?至少可以停十幾部小汽車,但一般只會來兩、三部而已,那時又沒有什麼遊覽車。不過後來那個地方顯得太小,已經不夠大家停車,只能說,台灣發展太快了,佛光山也一直成長。

接著談彌勒佛。開山後的第三年,第一屆大專佛學夏令營結束之後,有六個學生願意留下來畫極樂世界的圖,記得其中一位叫屠國威,另外有一個學生叫朱朝基,他說:「我要做一尊彌勒佛給佛光山,作為回報。」他們都是國立藝專(今國立台灣藝術大學)的學生。

六個學生進行了幾個月,我問:「你們畫的圖呢?」他們交給我兩、三張油印的紙,上面畫了六個人,鉛筆畫的草圖,一個頭、一個身體、兩隻腳、兩隻手,顯然看不出是什麼極樂世界的示意圖。他們六個人就在總本山待了三個月。

朱朝基很了不起,他一個人每天在覺華園的位置工作,不久就把彌勒佛造出來了。雖然還是學生,但他塑做的彌勒佛很莊嚴。後來覺華園這個地方不能放,要放到頭山門,我們向港務局借二十噸的車子來吊,卻吊斷了;再用四十噸的車子吊,也吊斷了,才曉得原來彌勒佛這麼的重。沒有四十噸以上的吊車了,怎麼辦?後來四出訪查,聽說兵工廠有八十噸的吊車,我們才把彌勒佛請坐到現在的位置,到現在都不再移動他,讓彌勒佛安坐,讓上山的信眾看見自己未來也能成佛。

還有一件很奇妙的事。地藏菩薩像原本不是我們的,聽說是旗山那邊有人所造,我們也不曉得他要送往哪個寺院。當走到我們彌勒佛那個位置時,地藏菩薩從卡車上滾下來,不肯再上車。負責運送的人跟地藏菩薩說:「既然你願意在佛光山,算了,讓你留在這裡吧!」現在我們的地藏王,可以說是總本山的「不肯去地藏王」。

至於大悲殿的觀世音菩薩,因為當初沒有錢,便用水泥和鐵筋來做,也覺得很不錯。關於觀世音菩薩的靈感,現在說來,我自己都覺得殊勝。早期的同學們都知道,有一天晚上九點,做晚課之前,學生們在走廊上排班,忽然有人看到觀世音菩薩跑到對面的竹林上面,他們立刻一個一個跪下來,向竹林的方向膜拜:「我看到活菩薩了!」初入佛道的學生怎麼可能這樣相信?但當時大家確實是感受到觀世音菩薩的慈悲示現,而情不自禁。

接引大佛的靈感也很多。當初並沒有計畫做接引大佛,因為沒有經費。有一個晚上,我坐在新慧明堂外面乘涼,雖然已經接近九月,天氣還是很熱。那時學院已經開學,下課了,在熄燈、安板前,大家跑來跑去。這時有一個學生來問我事情。在他找我以前,我一直看著東山,因為那邊有一道奇妙的光,看起來像是龍亭的屋頂在發亮,我本想是卡車的光,但又不可能,因為卡車的燈往下照,怎麼會在屋頂放光?這個光很漂亮,顏色很柔美,我不禁痴痴地在那裡觀看,如同看見自己做為佛子的內心。忽然那個學生來問話,記得他名叫曾寶秀,我就回答他明天要如何、後天要如何,他走了以後,我再往東山看,沒有光了。心想,對我們佛教信仰者來說,這樣並不稀奇,來了就來了,過去了就過去了。後來我建大佛的時候,才想起這一段往事。是的,無量光,應該就是接引大佛住的地方,佛光永普照!

建大佛的時候,有一位基隆的信徒叫陳輔智來山朝拜,開立了一張六十萬的支票給常住。六十萬,在當時是很大的一筆錢。知客法師說:「我帶你到朝山會舘跟我們當家會面,讓我們招待你。」他說:「不必,我也不是很有錢,只是大佛叫我送來六十萬。你把捐助收據在這裡燒化了,讓我對大佛有個交代就好了。」

負責建大佛的人,不是專家,也非建築師,本身只是一個小工,他搭起竹架子,慢慢地把大佛建了起來。最初我也擔心過,大佛會不會被颱風吹倒、地震震垮,但經過這麼多年的考驗,雖是土法而建,卻因他認真踏實的做,大佛安然而立。

剛開山時,我知道未來即使不做經懺,但是信徒一定會很多。然而有了道場,則不能不滿信徒的願,信徒護持我們,對我們沒有什麼要求,唯一的希望就是將來能替他們念經。這種非職業的經懺、誦經、拜懺,在所難免,是一定要的。

我想到自己本身的缺點,就是沒有佛事的專長,徒弟應該補我的不足,所以我安排心平、心定兩人到台北,讓他們去學習三個月焰口。兩個人很歡喜地去台北,沒想到,才半個月就回來了,我說:「怎麼這麼快回來?」記得心定和尚說:「師父,台北那個地方不能住。再住三個月,我們都不回來了。」為什麼?「因為待遇太好,念一場經都有很多錢,這樣很可怕,我們應該遠離誘惑比較好。」我一聽,不禁大聲說:「好!寧在蒲團靜坐死,也不要錢,好!就不去!」

後來我們自己學,幸好心平和尚、心定和尚都有唱誦方面的才能,慈惠法師、慈莊法師、慈容法師也是高手,當初他們在念佛會時,已經有法器的基礎,慈莊法師做維那,慈惠法師敲鐺子、鐃鈸、鼓,慈容法師敲木魚。念佛七,敲木魚,沒有人再比慈容法師敲得更好,如果現在打佛七,能請慈容法師敲木魚,大家一定念得很痛快、很專注、很舒服!我也很懷念當初那些日子。在我的記憶裡,慈莊法師、慈惠法師、慈容法師,他們沒有敲錯過一槌法器,是無缺點的,雖然那時還沒有出家,就已經那麼一心精純,行事認真。

我最近常寫四個字「有您真好」,是的,有佛菩薩真好!所以說,名為佛光山,注定我們可以依靠佛、相信自己,心、佛、眾生,有何分別呢?山不在高,有佛就好,有佛光真好!

我把佛光山開山的經過,簡單的口述下來,雖然都是過往之事,卻是大家向未來看望的依據。諸佛菩薩都在看著我們,在我們踏著的這一塊土地上,諸佛菩薩是如何示現的?現在我們要怎麼表現?沒有緣分的人當然不用說,自覺有佛緣的人,聽我講開山的種種,應該想想,自己要怎麼辦。

開山不易,要打開心的覺悟之門更難!只有知道並體會了開山的歷史和精神,讓自己的心力如同開山那一代人那樣的發心立願,直下承擔,才能走上佛道;才能讓名相上的、建築上的佛光山,永沐佛光,並發出佛光。

直心即是道場,人成就會佛成;所以,你們要讓自己的心成為道場,要讓自己放光。不只此刻聽到,你們要生生世世,永誌不忘。

講於二○一○年佛光山徒眾講習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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