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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08 柒 飢餓

「飢餓」是人生至難忍受的痛苦經驗,所謂「飽漢不知餓漢飢」,一個「飽食終日」的人,當然不知道掙扎在飢餓邊緣的人之苦。我們看歷代以來,每逢災荒饑年,廣大災區的民眾,因為沒有食物果腹,只得吃草皮、樹根、觀音土等,真是名副其實的「飢不擇食」。甚至有的人還「易子而食」,其慘狀可想而知。

世間上,黃金最貴,但遭遇饑荒時,即使十根金條,也不一定能換得一個麵包。所以一有戰爭,主帥都須準備好充足的糧草;軍糧不夠,最後不是戰敗,就是投降。

中國多少偏遠山區,尤其一些交通不便的地方,人民終年生活在「半飢餓」狀態下,這種事例多不勝舉。所謂「民以食為天」,生命就是要靠食物來維持,雖然有些文人為了表示自己人格清高,如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但長期三餐不繼時,仍不免賦詩感嘆「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鳥遷。」

在佛教裡,禪者有說「禪悅為食」,儒家也有以「詩書禮樂」為食,但那畢竟是少數人,或者也只是一時「望梅止渴」罷了。佛教的出家人,所謂「上乞諸佛之法,以養慧命;下乞眾生之食,以滋色身。」人的色身肉體,還是要靠飲食來滋養;如果長期吃不飽,飢餓過度的結果,不但營養不良,也會導致百病叢生。

回想我罹患糖尿病近半個世紀,有一次和台北榮總新陳代謝科主治醫師蔡世澤主任談起,我問他:「為什麼會有糖尿病?」他說:「現在還找不出原因!」我也曾問過西方一些糖尿病專家,他們也說現在還沒研究出真正的病因!

有一天,我想到自己這一生,既不好吃,家族中也沒有糖尿病的遺傳史,為什麼會年紀輕輕就患有糖尿病?這時心中忽然生起一個念頭,我想大概是與「飢餓」過度,導致胰臟受損,因而影響胰島素的分泌有關吧!

人體的胰臟,主要負責分泌胰島素,胰島素是促使細胞利用血液中的葡萄糖的重要激素。當我們吃飽飯後,血液中的血糖會隨著升高,這時胰島素就會被釋放到血液中,讓葡萄糖進入細胞內,供給細胞利用而降低血糖;當胰島素不足時,就會導致糖尿病。

當然,糖尿病或許不純然是飢餓所造成,甚至基因遺傳也只是原因之一而已。對於我為什麼會罹患糖尿病?雖然讓我百思不解,但我一向「與病為友」,糖尿病伴隨我大半生,並沒有給我造成嚴重的威脅。尤其,初患糖尿病時,走路舉步維艱,拿東西手軟無力,但由於我不太介意,慢慢的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不便了。

不過,在我最初罹病時,雖然也有一般常見的「吃多、喝多、尿多」等糖尿病特有的「三多」現象,後來這些症狀很快消失,所以也不太去關注自己的身體。一直到四、五十年後,由於糖尿病併發眼底鈣化,導致視神經受損,以及心肌梗塞、腎臟積水而出現浮腫等現象,才慢慢思索著:糖尿病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由於幾次與醫界的朋友談起,我認為糖尿病是與飢餓有關,他們都不予採信,因此我就想把自己這一生,幾次處在飢餓狀態中的回憶,記錄下來,或許有助於未來對這項病症的研究。

說起「飢餓」的回憶,還是得從幼年敘述起。

我出生在一個貧窮的農商之家,父親最初務農,但不慣於耕種,所以莊稼收成變賣後,他把微薄所得拿來開店經商。先後開過香鋪、醬園、成衣店,但短期經營後,最後都是賠本失敗以終,因此家計愈加絀乏,日食三餐也就更加困難了。

我母親一向多病,經常是整個夏天都躺臥在床上,無法作活。即使身體稍微好轉,也是與鄰居的婦女打牌為樂。我們兄姊四人,用現代話來說,可以說都是在半飢餓的狀態中度過了童年。所幸我們並沒有因為飢餓而淪為乞丐、小偷,或是流落在外遊蕩。

對於童年,除了「苦」的印象以外,已記不起成長過程的細節了,只依稀記得,外婆偶爾會拿些食物來周濟我們。當然,我們老家也薄有祖產,幾次變賣田地,也曾風光一時。但由於家父沒有求生的技能與職業,一家數口,坐吃山空,所以風光不久,半飢餓的苦難歲月便又再度降臨。

那個時候,大約是七、八歲,每天清晨天還未亮,我就起床外出撿狗屎,等累積到相當數量就賣給人當肥料,多少總能換得幾個銅板。或者一到黃昏,農夫趕著牛群回家,總會在路上留下不少糞便,我就把牛糞撿回家。當堆積到相當分量,我也學習大人,用草把牛糞和起來,貼在牆上晒乾,可以供人當柴燒,如此也可以賺個幾塊錢。

雖然我生在貧寒之家,但感謝父母,培養我勤勞的性格,讓我懂得自食其力,懂得自求多福,懂得一切都要靠自己工作、勤勞。因此,童年時雖然沒有進過學校,甚至沒有報過戶口,但慢慢長大後,也知道要讀書。好在那時鄉間有私塾先生,經常也會有二、三十個學生。只不過讀私塾要錢,記得是一天四個銅板,只要今天有四個銅板,就去讀書;沒有四個銅板,就不去。老師也都能諒解,也沒有責怪,大家都相安無事。

如此斷斷續續,並沒有讀太久的時間,因為到了一九三七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中日戰爭的煙火升起,不到數月,日軍就打到揚州,距離我的家鄉很近。

那年我才十歲,在戰亂中告別了家鄉,也不念書,也不工作,身上扛著兩條被單,在大雪飄飄的冬天,隨著難民潮開始流浪、逃亡。一時之間,真是前途茫茫,也不知要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能逃亡到哪裡?只知道,「留」就有被殺死的可能,「逃」才有活命的希望。

在逃亡的途中,走過崎嶇的小路,越過荒涼的原野,沿途所見,都是窮苦的農村。不但農家的煙囪沒有了炊煙,屋中也聽不到人聲,可以說「十室九空」,只有狗兒懶散的遊走,見了人也不狂吠。

如此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經過多少時日,後來又慢慢回到家鄉,途中飢寒交迫的困頓、辛苦,那就不是幾句話所能概括的了。

在抗戰期間,由於父親外出經商,許久未見返家,後來被列為失蹤人口。我因為尋找父親的因緣,途中就在南京棲霞山寺剃度出家。

棲霞山寺雖然是六朝聖地、千佛名藍,是江南的重點寺院,但是歷經朝代興亡,飽受戰爭蹂躪,已經殘破不堪。例如太平天國的洪楊之亂,大火燒了幾天幾夜,一座隋朝的石砌寶塔,整個被燒得體無完膚。

我在這所歷史古寺裡,權宜出家。由於師父在此當家,有特別的去留機會。只是,「去」,因為年齡太小,掛單的資格都不夠;「留」,此寺實在窮得三餐無以為繼。師父雖然很開放,但自己也知道,能蒙他收留,已經恩同再造,也不敢再存有多一點的奢望。

那時正逢抗戰期,日軍的騷擾、難民的流竄,加上漢奸、和平軍的敲詐,我們也只有艱難的與生死環境搏鬥。尤其到「珍珠港事變」發生,美軍開始轟炸南京,我記得自己曾睡在雙層上鋪,因飛機轟炸時劇烈震動,整個人被震落到地板上。

有時一個炸彈升空,如同天崩地裂,不但火光四射,把黑暗的天空照亮得如同白晝,室內的玻璃也被震碎,房屋更是不停的搖動。但是對於這一切,那時我並不感到恐懼,唯一害怕的是,三餐無法吃得飽。

記得《古文觀止》裡,有一篇柳宗元先生寫的〈捕蛇者說〉。文中大意是說:祖父捕蛇,被蛇咬致死,父親同樣因捕蛇而被蛇咬死。到了兒子這一代,還是捕蛇為業。有人問他,既然有過這樣的死亡經驗,還敢捕蛇嗎?他說:「吃飯要緊!」由此可見,飢餓比死亡更可怕。

在棲霞山寺裡,記得有幾次,本來應該十一點半打板吃午餐,但是到了十二點,甚至一點過後,還沒聽到板聲。為什麼會這麼異常?一經查問,原來大寮裡沒米下鍋!當時一些年輕的同參,也不敢聲張,只偶爾派人到大寮查看,到底米回來了沒有!

就這樣,好幾次中飯一直延到下午三、四點才有得吃。如果早餐吃的是乾飯或牛奶麵包,那麼到三、四點吃午餐,也算平常;無如我們的早餐是沒有米的「糝薯粥」,因此根本是粒米未下肚。那時年紀輕輕,正值發育年齡,能挨餓到三、四點,實在也稱得上是有堅忍不拔的毅力了。

我在棲霞山寺度過六年的歲月,後來到江蘇常州天寧寺,討了一份行單的苦工。一段時間後又轉學到焦山,這才慢慢懂得讀書。大約經過了兩年,再從焦山回到祖庭宜興大覺寺,日子雖然還是窮苦,但每日三餐,飯食供應無缺,應該算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了。

一九四九年春天,我率領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才到台灣沒多久,隊員們很快便各自離散,並沒有人真正有興趣想要從事救護的工作。不得已,我只得找個寺院掛單。

此時想起了焦山佛學院的學長大同法師,一年前曾經跟我通信,他說想辦一所三千人的佛學院,邀約我到台灣教書。那時我連台灣在哪裡都不知道,對於當時佛教的情形,說要辦個三千人的佛學院,我也無法相信,所以沒有應邀而來。現在既然已經到了台灣,心想,去找他也可以問問在台灣的各種情況。

其時,大同法師在台中寶覺寺擔任當家,當我到達時,聽說他因被疑有間諜之嫌,已經逃奔香港。我因投親不遇,正在徬徨之際,曾在金山參學過的慈藹法師,也在寶覺寺掛單,他私下告訴我:「你要在寶覺寺居住,事實上是有困難,不如到觀音山找慈航法師,他目前正在籌辦佛學院,需要師資,你此去,他必然會聘請你當老師。」

我想,當不當老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有一個棲身之所,每天要有飯吃!只是路途不熟,不知道觀音山在哪裡?這時寶覺寺的一位住眾,自告奮勇說要帶我去,讓我喜出望外。

當我們搭乘台鐵普通車到台北站時,正逢大雨,本想轉乘公路局班車往姜子寮,但公路被大雨沖斷,公車已經停駛。不得已,幫我帶路的人說,有位大陸法師在南昌街買了一座寺廟,可以試著去掛單。

於是我們來到十普寺,但是寺裡的人見到我們,用嘲笑的口氣說:「你們怎麼也跑來台灣?」一聽就知道碰了壁,於是顧不得外面還在下著大雨,只得告辭十普寺,往台北善導寺討單,因為聽說大醒法師正在善導寺,我們想去投靠他。

就在往善導寺的途中,經過新生南北路時,瑠公圳的水已經淹沒了道路,在水比路高的情況下,水和路根本分不清楚。我想慢慢涉水前進,哪知一個不慎,竟跌入水中。

這時水流湍急,水勢凶猛,雖然略諳水性的我,也感到難以抵抗。在這種情況下,照說應該是難以活命,但說來也很有趣,一般人落水,本能反應,應該是趕快喊救命!我完全沒有這個念頭,心裡只掛念我的錢包就要被水沖走了。我記得裡面大概有十塊銀元,是臨到台灣時,師父給我的,這也是我們師徒一場,師父給我最大的一次賞賜。

我一心想著錢包,便拚命掙扎,順著水流游去,終於爬到路上。這時才想到,人家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錢」,我卻是「落水要錢」。因為我知道,沒有錢,未來的前途艱難,沒有錢,飢餓難耐,小命也難以存活。

這時的我全身濕透,雨依然還在不停地下著。在雨中無法更衣,事實上也無衣可換。就這樣穿著濕淋淋的衣服走到善導寺,這時天色已經暗了,陪同我前往的寶覺寺住眾,至此便跟我道別,離我而去了。

我在善導寺約莫等了二個小時,大醒法師一直不肯出見,只叫當家法師出面,他說:你看,我們寺裡,右面住了交通警察大隊,左邊是台北市政府的兵役科,寺中實在沒有餘地安置你了。

我知道人家的困難,就跟他要求說:我聽說基隆月眉山靈泉寺有數名外省的青年法師,我想前去投靠,現在天色已晚,可否讓我在佛殿的大鐘下借住一宿?

他說:「只要警察不來驅趕,應該沒有關係!」

那時已是春夏之交,夜裡仍透著濃濃的涼意。所幸當時年輕體壯,也不計較這一點屈辱。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摸索著上路,到台北火車站,乘火車到八堵,然後轉往基隆,在暖暖站下車時,已是下午一點多。

到了靈泉寺,一群年輕的同學見到我非常歡喜,雖然過去彼此並不認識,但總有僧情法愛。他們滿口讚歎,說我是佛教僧青年的領袖,很希望我能留在台灣。

大家正談得歡喜之際,傳來默如法師的指示,說不能留我們吃飯,更不能居住下來,因為來寺的外省僧侶多,生活已經很困難了,不能再增加人數。

這些青年朋友一聽,深感不平,義氣凜然的說,常住不給飯吃不要緊,他們願自掏腰包,外出買米煮稀飯請我。當我吃著他們煮好的稀飯時,已是下午三點多。回想自己中飯沒吃、早餐沒吃,昨天的晚飯也沒有吃,所以捧碗的手不停的發抖,但是碗裡熱騰騰的稀飯,吃起來真是美味無比。

後來經過商量,他們讓我在此暫住三天。由於我的衣物都已隨水流走,我就拿出大同法師的妹妹送給我的一件粗麻布料,想做一件衣服替換,因此向靈泉寺借了裁縫車,縫製一件短褂褲,以便替換。

由於「此處不留人」,只得「另找留人處」。此時聽說原本在觀音山籌辦佛學院的慈航法師,事實上並不在觀音山,而是在中壢圓光寺籌辦台灣佛學院畢業典禮。心想,如果到圓光寺能見到慈航法師,也許問題能解決,因此就轉而前往中壢圓光寺。

圓光寺的比丘尼中,有一年輕的智道法師,待人非常熱忱,他大概在妙果老和尚面前講了我許多好話,說我在大陸曾主編過雜誌,也曾當過校長,這些經歷他們都知道。因此妙果老和尚一見到我,真是一見如故,私下跟我說:「他們明天就要搬到新竹青草湖,你就留在圓光寺吧!」

妙果老和尚是新竹佛教會(包括桃園、苗栗)的理事長,在當時那樣一個好像人人都有間諜嫌疑的年代,他能收留我,也算是特殊的緣分。他要我當他的祕書,我感念老和尚慈悲,每天主動打水、掃地、拉車、採買,這些苦役本來就為我所長,因此做起來並不覺得太吃力,也不以為苦。反而心中一直感謝妙果老和尚,由於他的慈悲收留,讓我能在寺中安住,總算脫離了逃難途中的「飢餓」窘境。

一直到現在,每當回憶起初來台灣時,這段掛單無著、三餐不繼的日子,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在中壢圓光寺安住下來後,為了安全起見,首先要去報戶口。雖然我有身分證,但報戶口要有入台證,我沒有入台證,戶口勢必報不成。所幸智道法師告訴我,如果能找到吳鴻麟先生,只要他肯出面幫忙,問題就能解決。

吳鴻麟先生就是吳伯雄居士的父親,當時是台灣省參議員,也是警民協會會長,更是一位名醫。對於這樣的社會賢達,我哪裡敢到他的家中拜訪?幸虧有一天走在路上遇到他,別人告訴我,他就是吳鴻麟先生。

我鼓起勇氣,勇敢的走向前,對他說:吳先生,我是在圓光寺掛單的出家人,我有身分證,想要報戶口,您能幫忙我嗎?

他看看我,我想他大概還不知道報戶口需要入台證,因此聽完就說:來!來!由於隔壁正好就是警察局中壢分局,他帶我走了進去,門口的警衛問都沒問,裡面的警察看到他,趕快起立向他敬禮。他說:幫忙這位法師辦戶口!

說完便走了出去,警察聽後則連連稱是!於是我就這樣順利的報了戶口。有了戶口,我在台灣居住,心裡就更落實了。

這件事情過後一個多月,有一天,我拉車外出採購,在街上被警察攔住,莫名其妙的遭到拘禁。由於我不會講閩南語,語言不通,也沒辦法問人,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被囚禁?

直到第二天,才聽說全台所有外省出家人,大約有一百人左右,悉數遭到逮捕。其中還包括在台北的慈航法師,以及跟我們同住圓光寺,原為陸軍中將出家的律航法師。

原因是,台灣當局聽到大陸的廣播,說他們派了五百位僧侶到台灣當間諜。台灣政府很聽信共產黨的宣傳,就把我們拘捕起來。後來警察把我送到桃園,與律航法師一同被拘禁在一所倉庫裡。

那是一九四九年六月發生的事,當時是陳辭修先生當省主席。所謂「白色恐怖」的年代,自從「二二八事件」發生之後,台灣人殺外省人,外省人報復台灣人,不時有兇殺案發生。但是不管種族仇視也好、白色恐怖也好、政府迫害也好,我都不太關心,我所關心的是,肚子好餓!

由於當時被逮捕的人很多,沒有牢房,就用大倉庫暫作拘留所。被關在裡面,雖然每天也總有一餐飯可吃,但是吃過之後,肚子很快就餓了。記得有一天下午,有位警官走到我身旁,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覺得他很和氣、善良,就大膽的跟他說:「我肚子餓!」

不久,他叫人端了一碗麵給我,真是美味無比。我吃過以後,他又來看我,這時候律航法師已因政府知道是一場誤會,早就被釋放出去,但是裡面仍有二、三十個出家人被關著,我也不好意思每天吵著肚子餓,只有忍耐。

後來再見到這位警官時,我跟他說:「我們掛單在中壢圓光寺,如果我有被釋放回去的一天,歡迎你去看我們!」他聽了很歡喜,這位警官就是後來隨律航法師出家,並且創建淨律寺,在台灣很有名的書法家廣元法師。

在桃園拘留所關了二十三天,此中的屈辱也難以盡述。只是現在回想起來,什麼也不復記憶,所記得的就是飢餓!每天早上醒來,就盼望有東西可吃,到了晚上睡覺,也是飢腸轆轆,餓得難以入眠,很希望能有東西可以果腹。我想,所謂「餓鬼」,大概就是這樣的生活吧!

好在當時因為被逮捕的出家人太多,驚動了很多護法居士,包括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台灣省主席吳國楨的父親吳經明先生、立法委員董正之、監察委員丁俊生,以及趙恆惕、鍾伯毅居士等人。經過各方努力營救下,我們這群出家人才能倖免於難,否則「三武一宗」的教難在台灣,恐怕又將再添一樁!

在中壢生活二年,我就到新竹去了。在新竹也居住一年多,為台灣省佛教會所辦的佛學院擔任教務主任,雖然沒有待遇,但三餐總能吃得飽,感覺溫飽就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直到民國四十二年(一九五三),宜蘭的居士邀約我到他們成立的念佛會講經,不久我便應邀而去。到達之後,只見一個龍華派的小寺院裡,有三家軍眷各據一方,只剩下小小的一間佛殿。他們在佛殿旁邊為我設立一個床位,要我留下來講經,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步上弘法之路。

一開始,我以二十天的時間講說《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圓滿當天,並有一○八人皈依。在那個時候的台灣,這已經算是盛況空前了。

創辦念佛會的會員當中,有慈莊法師的父親李決和居士,有慈惠法師的父親張輝水居士等人。因為他們創立念佛會,要有很多人參加念佛,才能將法師留住,因此多方鼓勵自己的子女參加。也因此我在宜蘭弘法期間,老、中、小的信徒都有,當中有一位才華橫溢的張優理小姐,擔任我的台語翻譯,後來出家,就是現在的慈惠法師。

因為有感於青年的重要,我先後成立學生會、歌詠隊、文藝班、弘法隊等,青年紛紛加入,一時之間也讓我感覺佛教充滿了蓬勃朝氣,因此儘管寺院破舊、設備簡陋,不但連一張辦公桌都沒有,甚至談話的客堂、座位也沒有,但我就在外面的丹墀交代,你做什麼、他做什麼,整個團隊裡的青年,大家都熱心無比,他們幫忙組織群眾,參與活動,跟我配合得非常好。

當時宜蘭中學的音樂老師楊詠譜先生,他所教授的歌詠隊已經頗有成就。尤其我作詞、他譜曲,寫下很多佛教歌曲,包括〈佛教青年的歌聲〉、〈弘法者之歌〉、〈菩提樹〉、〈西方〉等,此時的宜蘭念佛會,真可說是梵音繚繞,法音宣流。

為了擴大影響,我們從寺院走上社會,因此與台北中國廣播公司接洽,商借他們的錄音室,供給我們錄製唱片。

我邀約了歌詠隊裡優秀的歌手十餘人,請他們到台北中廣公司錄音。這在現在看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但在當初,別說路費是一個問題,青年請假,需要家長同意,尤其他們當中,有很多人甚至從來沒有到過台北。

經過一番籌備,終於有一天,我們乘坐五點十二分的早班車,三個半小時後抵達台北,從車站走路到中廣公司,開始進行錄音。等錄音結束,已經是萬家燈火了。由於我們在台北沒有地方居住,只有趕最後八點四十分的晚班車回宜蘭。

在趕火車的時候,我想到大家都還沒吃晚餐,因此買完車票,又急忙買了麵包,帶到車上分給大家,剛好一人一個。

青年們問我:師父,您呢?我說:「我剛才吃過了!」事實上,麵包就是少了我的一個。

在佛教裡有「過午不食」,一餐不吃不要緊,不過那是原始佛教,生活單純,晚上早早就入睡,工作也有限度。但我那時年輕,工作忙碌,每天所消耗的體力很多,晚上不吃,事實上是不容易度過的。所以我經常餓得發抖、流汗、心悸,不過忍耐一下,也就過去了。

那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宜蘭,已經午夜十二點。青年們各自回家,我回到雷音寺,寺中幾位老人家都已熟睡,我不敢進入廚房,只有非常知趣的在床上打坐。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了,但是半夜裡,幾度因為飢餓醒來,之後又因疲倦而沉沉睡去。

我在一九五三年元月到宜蘭,將近一個甲子的歲月,至今我的戶口還長留在宜蘭。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宜蘭縣、宜蘭市同時頒發給我榮譽縣市民證書,總算我在宜蘭五十多年的歲月,沒有白住。

不過,我在宜蘭這麼多年,經常遠赴各地講經弘法,對於三餐飲食,經常是飽飽餓餓,多一餐、少一餐是常有的事。像我這樣不懂得憐惜自己的色身,也難怪糖尿病會找到我的身上來。

在宜蘭弘法期中,我也經常到台北編輯雜誌,從《人生雜誌》、《今日佛教》到《覺世旬刊》,前後有數十年的時間。每次從宜蘭出發,要經過二十一個山洞才能到台北。一趟火車乘坐下來,鼻孔經常都是黑黑的炭灰。有心的信徒也體諒我,便結合全省信徒的力量,在台北郊區買了一間小型精舍,作為我棲身之所。

由於我經常不住在精舍,有一位趙老太太和一位中年比丘尼達德師,願意替我看守房舍,平時也在廚房裡幫忙燒煮。

記得那是一九五八年的時候,有一天夜裡,達德師突然不停的狂吼喊叫,甚至用腳踢床,因為他病痛難忍。我一見這種情形,也慌了手腳,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旁的趙老太太跟我說:「應該趕快把他送到醫院治療!」

於是我緊急將他送到鐵路醫院,但醫院不肯接受,馬上又轉送台大醫院。這時台大的急診室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我掛了號,辦理好住院手續後,有一位實習醫師跟我說,這個時候也不可能開刀,必須等到明天檢查過後,才能決定該怎麼處理。接著他說:「你把病人留在急診室,我們會照顧,你先回去吧!」

這時候回北投,已經沒有公共汽車可以搭乘,於是我就近到三重埔,過去三重文化服務處的辦公室,權且住了一晚。臨睡時,我感到肚子很餓,而且忽然心跳加速、冒汗、頭暈,只得起來找東西吃。

由於文化服務處平時無人居住,當然也沒有存糧,而那時已是深夜三、四點,別說我平時就沒有購買的習慣,即使想買,已經深夜,也沒有地方可以買得到東西。我只得在櫥櫃裡東翻西找,突然看到一包漁人牌的麥片,趕快把它打開來,用開水沖泡,然後一連喝了好幾大碗。

奇怪!怎麼一直吃都不覺得飽?自己忽然也害怕起來!心想,我的肚子又不是無底深坑,怎麼能一下子吃得了那麼多麥片,又喝了那麼多碗水呢?

後來我發現,人在極度飢餓的情況下,即使吃了很多東西,由於養分還沒有輸送到血液裡,無法供給細胞所需,所以仍然會感到飢餓。因為我一直覺得肚子餓,很想吃,但又不敢吃,怕吃出毛病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感覺不再冒汗,手腳也不顫抖了,自己就困坐在那裡。

從極度飢餓到極度疲倦,現在回想起來,一個人在極度飢餓時,感覺就跟忍受病痛折騰一樣,都是痛苦的經驗。由於自己曾有這樣的體會,因此若問:糖尿病是怎麼引起的?以我的經驗,飢餓應該是最大的元兇。

在我一生的歲月裡,早期由於生活艱難,後來則因弘法忙碌,或因出門在外,飲食不便,因此日子經常是在飢餓、半飢餓中度過,但最嚴重的一次飢餓,卻成為我創建普門寺的因緣。

話說民國四十幾年,我編輯《人生雜誌》時,有一天,發行人東初法師跟我說,希望當月的《人生雜誌》能提早出刊。

我應允以後,就在印刷廠趕工加班。那時候的印刷廠,對於一些定期刊物,各家的印刷日期早已排定,本來是不容易更改的,但我情商一定要在某一天出刊。

一位李姓經理承諾後,我從送稿、校稿,到最後三校當天,一早從台北市善導寺走路到位於萬華大理街的印刷廠。那時我連公車都捨不得坐,因為即使一塊錢也不容易擁有,走路則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在印刷廠校稿時,中午時分,李經理說:「星雲法師,下班吃飯了!」我看著他們的員工都在吃便當,心想,自己哪有福氣吃便當?即便想要買個麵包,也沒有錢!

好不容易校完稿,一直等到晚間,雜誌終於出爐了。我拿了二百本要送給東初法師,從大理街走路到萬華,大約半個小時。從萬華坐火車到老北投,再轉往新北投,下了火車已將近十點。這時外面下著毛毛細雨,我把長衫脫下來包裹雜誌,以免被雨淋濕。

我扛著二百本《人生雜誌》,從新北投走路到上北投的法藏寺。前面的一段平路,大概走了二十分鐘,然後再爬四百個坡崁,當我到達法藏寺時,已經是晚間十點多鐘了。

見到東初老法師,把雜誌送給他,他看過之後很高興的對我說:「你很負責!」聽了這句鼓勵的話,我也很歡喜。這時他跟我說:「你不要走了,今天就住在法藏寺吧!」

我想,回台北橫豎也沒地方住,因此就隨緣答應住了下來。他叫寺中的人幫我送單,那時候外省人,特別是像我們年輕,在台灣居住,尤其在女眾寺院,不容易受人尊重、信賴。

他送我進入室內,就從外面反鎖,我也不以為怪。但是隔天天亮之後,七點、八點,都不見有人來開門,我也不敢隨便叫人。一直到了九點,才有人來把門打開,他連聲向我道歉,說是忘記了!

我出了房門,準備下山,就前去向東初老法師告假。他說:「今天中午我要請客,你就留下來幫忙!」

東初法師是我在焦山佛學院的副院長,也是常住的監院,現在是我的長輩,當然我義不容辭。再說,請客,幫忙排桌椅、擺碗筷,這也是我擅長的工作,是我多年在行單工作累積下來的專長。

可是哪裡知道,台北的客人很難請,一直等到下午一點才姍姍來了十個人左右。我心想,二桌可以坐二十個人,老法師陪一桌,我也可以陪另外一桌的幾個人吃飯。

我自信滿滿,自以為想的不會錯。但是到入席時,我讓客人先坐,自己等著老法師吩咐。豈知東初法師說:「你這個孩子(其實當時我應該近三十歲了),怎麼不到廚房去吃飯?」

我一聽,「喔!原來請客我是沒有份,只能到廚房去吃飯!」想想,也真窩囊,在大陸,至少我也當過校長、住持;在台灣,也曾編過雜誌,擔任過教務主任,也是宜蘭佛教支會的理事長,現在卻只能到廚房去吃飯,真是可憐。當我走到廚房時,裡面好熱鬧,大家正忙著做齋菜。我在門口張望一下,裡面一個人也不認識,要我跟他們說「我要吃飯」,實在說不出口,於是就從邊門悄悄下山了。

印象中,我當天的中飯、早餐都沒吃,前一天的晚餐、中飯也是粒米未進,一直都在忙著雜誌,忙著要請客。到了此刻,全身已經虛脫無力,身體搖搖晃晃,下山時的四百多個台階,就像踩在雲端裡,感覺像是騰雲駕霧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下山的。不過我生性沒有想到要怨恨或是怪人,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將來我有能力建寺時,我要給人吃飯!」

現在佛光山在世界各地,到處都有別分院道場。其實說來慚愧,最早建設別分院,也不是有什麼大志想要弘法利生,最主要的就是要吃飯。

當初從高雄到台北,從台北回宜蘭,車程十幾個小時,中途肚子餓,要有地方吃飯,因此最初在彰化建福山寺,就是為了中途要有飯吃。後來在台北建普門寺,想到台北吃飯更難,素菜館也不是人人能到的,所以我建普門寺,意謂「普門大開」,想要吃飯的人,都歡迎大家進來。

甚至,早期我一直告訴普門寺的住持、當家,凡是來吃飯的人,不問姓名,只要他肯吃我們的素菜,就是在成就、圓滿我們的心願,都應該對他心存感謝。

今日佛光山的發展,或許當中有許許多多的因緣,但是「給人吃飯」,應該是眾多因緣中一個很重要的助力。

現在事隔多年,但是回想起在法藏寺的這一段飢餓往事,應該是我多次飢餓經歷中,比較嚴重的一次。因為當時如果不是三寶加被,只要不小心一腳踩空,墜入山崖之下,不就粉身碎骨了嗎?

其實,人在世間,都是受著業力的牽引,都是受著因緣的安排。我覺得飢餓是難堪的,但佛祖也不會誤人,一切的一切,應該都有佛緣在安排吧!

二○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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