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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82 伍 弘法

「弘法是家務,利生為事業」,這兩句話說明,「弘法利生」乃出家人應負的責任。只是一般僧侶並不容易達到這種標準,大多數只流於寺院照顧,或者遊方參學,頂多誦經服務;真正想要做一個弘法利生的僧伽,不但要有學問、德行,還要有因緣。

回想自己一生,在大陸期間是我成長和學習的時期,在此也就不多贅述。但說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春天,我到了台灣,最初住在桃園縣,除了幫忙掛單的寺院從事雜務以外,一時只覺前途茫茫,不知道未來希望在哪裡?自己既不願意從事經懺佛事,也無意於當家住持,因此想到,只有寫文章投稿到報章雜誌,以言論來護衛佛教。

記得當時有位京劇名伶,在台北永樂戲院演出侮蔑佛教的戲劇,我毅然挺身,寫信公開向他抗議。其實我也知道,他只不過像顆棋子般任人擺布而已,並非故意要毀謗佛教。但是正當我埋首為文護教時,一位老太太走過我的身旁,用台語跟我說:「法師,你要去工作,不工作會沒有飯吃哦!」

當下我驚覺到,寫文章弘法,在寺院裡並不被認為是正當的工作,甚至他們還認為我是偷懶在看書、寫字呢。因此後來陸續在報章雜誌投稿,都不敢公開在飯桌上撰文(當時沒有辦公桌),只有找個隱密的地方偷偷寫作。那時候《自由青年》、《戡戰日報》、《中華》副刊、《覺生雜誌》、《人生雜誌》等,都發表過我的文章。

當然,弘法並不一定只限於撰文發表,還可以講經說法,但是當時並沒有這種風氣,也沒有人集眾講演,因此我先是應邀到台灣佛教講習會教書。兩年後,也就是一九五二年五月,由於宜蘭念佛會馬騰居士寫信邀請,開啟了我前往宜蘭弘法的契機。

說來慚愧,那個時候我連宜蘭在哪裡都不知道,後來一再延到十二月,正當快要過年時,李決和居士從宜蘭到台北,當面邀請我。李居士是一位慈祥愷悌的中年紳士,一見面很自然就受其感染,尤其他那虔誠恭敬的態度,很讓人感動,因此當下答應前往宜蘭弘法。

記得那是一九五三年新春過後,我從台北西站坐公路局的車子前往,沿途都是碎石子路。早上八點出發,一共開了三個半小時才抵達宜蘭,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宜蘭雷音寺,也由此正式踏上了人生的弘法之路。

雷音寺是座落在宜蘭北門口的一間小廟,只有二、三十坪的小佛殿裡,大大小小供了一百餘尊佛、道教的塑像,旁邊幾間廂房已被三家軍眷居住了。我到達當天,看見丹墀裡正掛著春節未吃完的臘肉、魚肉,同時還晾晒著一些婦女、兒童的衣服。整個雷音寺的外觀看起來,應該說比起中國過去的大雜院還不如。

我抵達時,並沒有人接待,自己默默坐在佛殿一邊的竹椅上。一直等到為信徒消災誦經的一位六、七十歲老尼師念完經,他看看我,又去念經,再過了一會兒,才走向前問我。雖然我聽不懂他的話,但知道他的話意是說:「你是來講經的嗎?」因此回答他:「是。」

過了十分鐘,他端來半杯水給我,沒有講話,不過我知道應該沒有走錯路,因為他能給我茶水,就表示好意,我只有等下去。大概約莫坐了一個鐘頭左右,這才叫我到隔壁小巷子裡吃飯。飯桌是兩塊木板臨時釘起來的,中間的隙縫至少有五公分寬;筷子、湯匙也是他們用鉛皮製作出來的,可見老尼師們的生活非常清苦。

吃過飯後,送我到佛殿裡一間與佛殿並排,用木板隔起來的小房間安單。裡面一張竹床、一台裁縫機以外,別無他物。由於我從早上直到此刻,還沒有上過廁所,四處張望,也沒有洗手間。不過我不用跟人說明,就一個人徒步走了十五分鐘,回到緊靠宜蘭火車站,也就是剛才下車的公路局車站上過洗手間,然後如釋重負般,歡喜悠閒的慢慢走回雷音寺,再次坐在竹床上靜待發展。

由於時近黃昏,房間裡的蚊子綿密飛舞,可以說只要伸手就能抓到幾隻。我心想,過去佛陀為了弘法利生而「割肉餵鷹,捨身飼虎」,看起來今天我也非得用身血供養蚊子,以此跟牠們結緣不可了。

就這樣一直等到晚間七點多,總算聽到佛殿裡有聲音問:「法師來了嗎?」回答的聲音很細小,不過不用講也知道,他一定回答:「已經來了!」大概又等了二十分鐘,聽到外面人聲吵雜,應該有一、二十人,終於有人敲我的門:「法師,請你出來跟我們講話。」

當時正盼望著有人說話,聽到信徒請我,便離開了黑暗的小房子,走到佛殿裡。在佛殿的一角,他們安排了一個小凳子,供作講者的位置,信徒則坐在木板釘成的拜墊上,聽說還是被軍眷搬去當枕頭,臨時再跟他們商議借來當座位。就這樣,我展開了在宜蘭第一天的生活。

宜蘭是一個純樸的鄉村小鎮,雷音寺則是「龍華派」遺留下來的一間小廟,平時沒有僧人居住,偶爾有遊方的僧尼暫住,但是因為實在無法生活,只得又再遊走他方。我到的時候,正是一位妙專老尼師被邀請在寺中主持。我在這裡講演二十天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先後經過四位翻譯,都無法稱職。最後有一位在稅捐處服務的張優理小姐,由於他口齒清晰,記憶力強,可以像錄音機一樣,把我的話原原本本用台語翻譯出來,是公認最好的翻譯。他就是後來出家,一直跟隨我翻譯五十多年的慈惠法師。

我講完《普門品》後,有老少信徒一○八人皈依三寶,這也是我第一次為信徒主持皈依。當時我並沒有嫌棄雷音寺,但也沒有打算長久居住,因為這裡實在沒有居住的條件。於是講完經之後,我回到台北,和心悟、心忍兩位法師,同擠在圓山臨濟寺的一間小屋子裡。他們兩位是福州的同鄉,學問很好,不嫌棄而接受我成為朋友,總算讓我在台北也有一個落腳處。

但是就在我回到台北後,宜蘭信徒每天絡繹不絕到台北,邀請我再回宜蘭。此中尤以愛姑、免姑兩位老太太,他們虔誠的態度最令人感動。由於當時年輕,實在受不起信徒的恭敬、恭維,於是允諾再回宜蘭。

我在宜蘭,沒有桌子可用,只有把一台破舊的裁縫機,將就權充寫作的桌子;沒有凳子可坐,好幾個信徒於是湊合了三十元,到監獄買了一張藤椅給我,坐起來感覺無比舒適。

我住的小房間裡,沒有電燈,但我不以為苦,因為過去也沒有使用過電燈。記得我到雷音寺那年是二十六歲,在此之前,除了在南京華藏寺短期享受過電燈以外,在大陸住過的棲霞山、焦山、白塔山,乃至台灣中壢的圓光寺、新竹青草湖靈隱寺,也都沒有水電設施。

不過,信徒把我請回來,他們也很殷勤,都想為我解決問題,因此把佛前燈的電線加長,拉到我的房門口。儘管加長的電線也只能拉到門口,只得把電燈掛在臥室門口,但是我就這樣沾佛光明,每晚借用佛光讀書,雖然不能關門,好在這間小廟,晚間也沒有人走動。

後來,我發現在一個小鍋爐的後面有一間小廁所,雖然使用時必須把鍋爐搬開,尤其廁所實在太小,連轉身都不容易,但總是解決了生活上的一個大問題。除此以外,在那段歲月裡,我是怎麼解決盥洗問題,現在已經不復記憶了。不過那個時候只要乘坐公路局的車子,就可以到礁溪洗溫泉,但是我從來不曾動過這個念頭。

我在雷音寺住下來之後,三家軍眷跟我互動良好,他們的態度都十分友善,甚至看我集合信徒共修活動,還主動表示會儘快搬離寺院。當中一位四川的陳存鋒軍官夫婦,之前已參加了一○八人的皈依,一年之後最先遷離,接著他的親戚馬姓等兩家人也相繼搬遷。數十年後,大概就在五、六年前,有一天我在榮民總醫院,忽然看到那位陳姓軍官,一口就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感動不已,後來還寄了五千塊錢做為供養。我覺得自己這一生,經常遇到一些奇異的因緣;因為有很多好因好緣,因此感到人生真是無比美好。

自從這三戶軍眷搬走之後,整個寺院頓感清淨單純,看起來已經像個道場了,而且因為寺院空間增大,因此我就成立閱覽室,邀大家來看書。另外還多了一間小客廳,可以談論佛法;也有兩間客房,雖然只有四個榻榻米大,有時候也可以擠進三、四個人掛單。

這時,相繼有東初、演培、煮雲、南亭法師,甚至章嘉活佛等人,我一一把他們請來宜蘭。這些大德每來宜蘭一次,我就增添了一些廚房的碗盤用具,也增加了餐廳的桌椅,甚至枕頭、棉被等生活用品。因為要接待貴賓,信徒們自然努力捐助,增購接待客人的設備。

另外,我還把美國的蘇悉地、法國的阿難陀法師,先後請到宜蘭弘法,讓宜蘭人大開眼界,原來不只有年輕的外省和尚,還有外國高鼻子、藍眼睛的比丘,一時整個宜蘭小鎮為之轟動。看到大家對佛教如此興味昂揚,我知道宜蘭的佛教已經慢慢在起步了。

這段期間,我每個月必須從宜蘭回台北編雜誌,然後再從台北回宜蘭。每次來去,不管是從雷音寺走到火車站,或者從火車站走回雷音寺,一路上圍觀的市民很多。由於從小在叢林裡參學,一向注重威儀,所謂「行如風」,我走在馬路上都是兩眼平視,從來不東張西望,因此更加引起市民的好奇。

當時我心裡也很清楚,出家人身教重於言教,果然後來有人告訴我,每當我走路經過宜蘭電信局,裡面值班的話務小姐,大家不接電話,紛紛放下工作,一起出來看這個外來的年輕和尚。他們從看我走路,也對佛教生起好感,可見佛門裡,僧相威儀,甚至袈裟的一角,都能度眾。

就在我初到宜蘭的一、二年中,便陸續成立了青年會、歌詠隊、弘法團、兒童班、甚至創辦幼稚園,啟建講堂,並向教育部立案申辦光華文理補習班。前教育部訓育委員會常委鄭石岩教授,就是當時補習班傑出的青年之一。

為了弘法,我把宜蘭中學優秀的老師請到補習班教書,還把蘭陽女中優秀的師生請來參加弘法隊、歌詠隊。另外,宜蘭農校、頭城中學都有師生前來參加團體和活動,那時的雷音寺儼然就是宜蘭一所不具名的大學。

這當中,我最要感謝的是楊勇溥先生,他為我作了不少佛教歌曲,但是分文未取,甚至好像連一餐飯都沒有請他吃過。現在流行的〈西方〉、〈弘法者之歌〉、〈菩提樹〉、〈祈求〉、〈鐘聲〉等,都是他為我譜曲,甚至幫忙教唱。

另外,余仁溥也是一個歌唱高手,還有程郁尊、李浩然、鐘鈞梁,都是宜蘭念佛會的成員,也都是講座中的台柱。當然,其中對我幫助最大的,還是要屬李決和及林松年居士了。他們兩人分任宜蘭念佛會的弘法主任和總務主任,熱心而有恆心毅力,很能負託,所以我在宜蘭終能把佛教弘揚出一片天空來。

我初到宜蘭時,有一批優秀的青年跟隨我學佛,後來出家入道,這是我在宜蘭弘法的另一項成果。例如,佛光山繼我之後擔任第二代第四任住持的心平和尚,就是宜蘭人;慈莊、慈惠、慈容、慈嘉、依空法師等人,也都是宜蘭優秀的青年。

乃至林清志、林秀美居士,他們都是我學生會的學生,後來每週到監獄義務弘法,三十年從未間斷,現在林清志是宜蘭大學的教授。張肇居士也是學生會學員,高中教職退休後,現在發心在佛光大學照顧園藝,其夫人張黃素貞在佛光學舍負責典座。

去年我在台北國父紀念館弘法屆滿三十週年,宜蘭歌詠隊特地在講座中高歌一曲,後來又在高雄演出一場。現在這些隊員們都已白髮皤皤,年近七十高齡了。想當初他們是一群可愛的青年,跟隨我的弘法腳步,真是南征北討,上山下海,走遍鄉村廣場,到處弘法布教。

在五○年代,台灣還沒有電視,每回到鄉村廣場布教,由於我們有幻燈機,有錄音機,有歌聲,有講座,內容精彩豐富,每場都受到鄉民的熱烈歡迎。

這許多青年隨著我弘法,每次在我講演開始前,都會拿著鑼鼓到大街小巷去敲打宣傳,說明今晚在哪裡弘法;或者乘坐三輪車,車上綁個喇叭,穿梭在大小巷弄裡廣播。

當時的廣播詞:「咱們的佛教來了!」讓我聽了很受感動。因為在民國五十年左右,佛教信仰低靡,尤其受到基督教強而有力的排擠、壓迫。所幸當時有慈航法師的肉身不壞,有詹勵吾成立大專佛學社團的獎學金,以及曾任孫中山先生軍需處處長的朱鏡宙,和周春熙居士成立了台灣印經處;乃至李炳南、許炎墩、董正之、丁俊生、周邦道等居士,在台中辦有蓮社及編輯佛教雜誌等,總算讓佛教也能有一絲生存的空間。

尤其,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和黨國元老李子寬居士,以舊台幣一千五百萬元買下善導寺,做為台北市佛教會的中心,台灣佛教於是有了些許的活動。後來中國佛教會與內政部交涉,每年輪流在一間寺院傳授三壇大戒,佛教就這樣更加如火如荼的發展開來。再加上我們宜蘭佛教的青年會、歌詠隊、弘法隊,到台北錄影,灌製唱片,或在電台製作廣播節目,乃至隨喜隨緣的在鄉村弘法布教等,佛教這才慢慢的正式走向社會。

我最初在台灣弘法,並非一帆風順,甚至可以說是挫折不斷。記得當年宜蘭青年鄭秀雄先生在台北師範學院(今台灣教育大學)讀書,要我前去主持講座。海報已張貼出去,我也從宜蘭到了台北,但是當天鄭秀雄跑到車站,跟我說:「師父,對不起,講座的海報貼出以後,學校下令取消了。」

由於這次事件,引發之後好多年,佛教都不准到學校講演。但是儘管如此,我仍想辦法突破困難。我請牟宗三、唐君毅等儒學大師,到台灣各大學講演,甚至邀請日本東京大學教授水野弘元到台灣大學講演,雖然他是一名僧侶,也是國際知名學者,台灣大學沒有辦法拒絕。我心想:中國的土和尚你們不歡迎,日本的東洋和尚,總該可以了吧!

在我弘法的過程中,感到最麻煩棘手的事,應該要算與警察捉迷藏了。舉個例子說:有一次我在龍潭一個村莊布教,廣場上有千餘名聽眾,大家正聚精會神聽我講說。忽然身邊有個聲音傳來:「下來,下來!」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名警察,他叫我下去。我想講演正在進行中,台下那麼多聽眾,我怎麼能下去呢?但是警察執行公務也不能違抗,於是我請慈容法師上台帶大家唱歌,讓我下去和警察講話。

我下去之後,問他:「你要我下來做什麼?」

他說:「立刻解散,停止講演。」

我說:「不行呀!是我邀請大家來聽講的,你要我停止講演,那你自己宣布,你去叫大家解散。」

警察當然不敢上台宣布講演停止。正在僵持時,我說:「你讓我上去講,只要我講完,自然就會解散,不會有事的!」

警察只有低頭垂首,不再講話,我乘此機會又上台繼續講。當我講完之後,大家當然也就自然解散,總算相安無事,圓滿結束。另有一次,我到花蓮弘法,事前三輪車出去廣播,說明今晚七點半,某人在某某廣場弘法……

警察得到訊息後,即刻到處找我,我也知道沒有辦法躲避,只有單槍匹馬走進警察局。警察見了我,質問道:「誰叫你宣傳要在花蓮集眾弘法的?」

我當即說:「我在台北每天都集眾弘法,花蓮是什麼化外之區,為什麼就不可以呢?」

他聽我說是「台北來的」,那個時候所謂「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我從台北來,他不知道我的底牌,怕會無端生事,或者得罪什麼人物,因此自己製造下台階,就說:「你要把秩序維持好!」

我只有諾諾應命,當然也就得以順利在花蓮弘法了。

還有一次,我在宜蘭念佛會的講堂播放日本幻燈影片。這件事在當局看來,也是大逆不道,於是有個派出所的警察,下令要關閉我的講堂。我知道他是嚇唬我的,只要跟他說幾句好話,也就沒事了。但是過了沒多久,有一天警察局叫他來跟我借講堂,當作考試的試場。我拒不出借,之後警察局局長親自登門商借,我滿口答應,並且告訴他,之前所以不借,是因為你們有一位警察,一再干擾道場集會。

第二天,這位警察就被調到太平山去了,後來他回來見到我,說我太厲害了。我想想也是的,為了弘法,需要如此與公務人員為難。不過在我初到宜蘭時,他經常在旁邊監視我,我想他在主管面前打我的報告,應該也是為數不少!

此外,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創建壽山寺,五層樓的寺院才剛建成,高雄要塞司令部就以建築超高為由下令要我拆除。那時軍令如山,一般民間都不敢申訴反駁,即使市政府也沒有辦法抵擋,因為軍事第一,凡是軍事需要的,民間都得讓步。

乍聽才剛建好的壽山寺,馬上就要被拆除,心想:這固然是法運不濟,自己也太沒有福德因緣、太沒有面子了。

正當信徒們焦急、求助無門時,我拿了身分證,直闖要塞司令部。我在門口登記後,進到裡面就問:「是誰下令要拆除壽山寺的?」

一位上校軍官站了起來,說:「是我!」

我當時很冷靜的跟他說:「你要拆除壽山寺,我是一個出家人,這個寺院不能住,就住到別的寺院去;但是你拆除寺院的後果,我必須告訴你。你要知道,壽山寺是多少高雄市民捐款所建,你拆寺就等於拆他們的房子,不但會引發民怨,尤其萬一事情喧騰開來,被記者照一張相片登在報紙上,只怕國際輿論會認為中華民國對宗教也太不尊重了吧!再說,前不久越南總統吳廷琰之所以被推翻,就是源於他燒毀佛教教旗,導致民怨沸騰。我不忍見到那種後果,所以來給你表示意見。」

上校一聽,十分驚慌,馬上問我:「那要怎麼辦呢?」

我說:「你只要發個公文給高雄市政府,要他不必拆,不就沒事了嗎?」

他即刻回答:「我照辦!」

漫天的風雲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其實,在我的弘法生涯中,也遇到很多溫馨而有人情味的事。例如我到彰化田中講演,他們把神明都抬出來迎接,甚至連「肅靜」、「迴避」的牌子也出動。我到溪州弘法,當時台糖總公司設在溪州,台糖的高級專員特地用火車,專車把我從南部接到溪州。我到花蓮富里弘法時,當地是一個小鄉村,過去從來沒有人到此傳播佛法,但他們很熱情,特地裝了一個大喇叭,到火車站前唱著佛教歌曲:「苦海中一片茫茫,人生像一葉小舟,漂浮在海中央……」他們以我作詞的歌曲來迎接我,讓我也不禁深受感動。

那時候我到處弘法,有時坐牛車,有時坐礦場的「輕便車」,有時坐台糖的「小火車」。甚至國防部曾經邀請我到三軍官校弘法,承蒙他們禮遇,讓我搭乘各種軍車、軍機、軍艦等交通工具。當然,在香港、泰國、美國,也都坐過直升機、汽艇、渡輪等。

近二十年來,我在國內外弘法,可以說都非常順利,尤其許多大學紛紛邀請我前去講演。例如我在台灣的清華、中央大學做過演說,在台灣大學主持過「世界青年論壇」,在成功、中興等公、私立大學講演以外,甚至應聘擔任中國文化大學印度研究所所長,並在東海大學哲學系做過六年的客座教授。

國外大學部分,如美國柏克萊、西雅圖、加州、康乃爾、哈佛、耶魯大學等,都曾留下弘法紀錄。乃至巴西的聖保羅大學,澳洲的邦德大學,香港的香港大學、中文大學、理工大學,以及新加坡國立大學等,甚至歐洲的瑞典、瑞士、英國等多所大學,都曾前往結緣。不過,近年來由於創辦西來大學、南華大學、佛光大學,感覺時間實在不夠用,所以在各地學校乃至監獄的弘法,也就慢慢減少了。

說到弘法,比較值得一提的是,我把佛法從寺院帶入到國家會堂。最早我在台北中山堂、國立藝術館弘法,之後到台北國父紀念館,每年舉辦大型講座三天,持續到去年(二○○六),整整三十個寒暑;我每年在紅磡香港體育館講演三天,每天都有數萬人聽講,到去年也是整整二十年。

我在八十歲時,曾經宣布要「封人」,意思就是我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與紅磡香港體育館的例行大型講座,因為年紀老邁,行動不便,所以到去年為止,今後不再舉辦。但是這並不表示我不再接觸信徒,今後一些小型的講演、活動,我仍然樂意隨喜和大家結緣。

例如,去年在大陸廣州中山大學的一場講演,承鳳凰衛視實況錄影轉播。今年我也在南京大學,受到校長、院長、主任等人接待,做了一場講話。過去我在北京大學、武漢大學也做過演說,尤其影響深遠的,要算長沙嶽麓書院講說「中國文化與五乘佛法」那一次了。

嶽麓書院是中國古代四大書院之一,建於北宋開寶九年,為潭州(長沙)太守朱洞先生,繼承智睿法師等二位僧人在此建屋聚眾的基礎而創立。南宋著名的理學大師朱熹先生曾在這裡講學,毛澤東、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蔡鍔、譚嗣同等人,都曾在此受業。

二○○六年三月十九日我應邀到此講演時適逢天雨,所有教授、學生都在雨中聆聽,最是讓我感動。當天,國民黨吳伯雄先生、天下文化創辦人高希均教授都在現場為我助講,稱得上是盛事一樁。

另外,在弘法生涯中,還有一事值得一提,那就是自從台灣有電視台開播以來,我以一個出家人的身分,第一個打破慣例,遊走在台視、中視、華視等三台,為他們講說佛法三十年以上,所講的「星雲說喻」、「星雲說偈」、「星雲法語」等,不下數千條之多。

其實說到弘法,一個出家人只要把寺院的行政辦好,能夠領眾有方,也就算是盡到弘法責任了。但是我的志趣並不在此,我希望從事佛教教育,只是礙於自己本身並沒有受過完整的社會教育,同時也沒有佛教的教育事業願意任用我。

既然教育的路一時走不通,那麼就來從事慈善事業吧!怎奈自己囊空如洗,也沒有支持我的因緣。想想,只有走上「說法度眾」一途了,因為講經說法不需要什麼人幫助,只要自己隨意在街頭巷尾站下來,就可以和民眾講話;即使借用神廟的廣場弘法,只要花個十二塊錢,向電力公司申請一盞電燈,也就可以集眾了。甚至哪怕遭到警察干涉,第二天也可以再換另一個地方弘法。於是就在這樣的信念,以及感謝各種因緣成就下,把我推上了弘法之路。

我一生弘法,始終有個信念,就是要弘揚「人間佛教」,這固然是因為自己的性格近於人間,再方面,我長期從事弘法布教,這當中與其說我增長了信徒的信心,其實更重要的是,信徒們也告訴了我「他們需要什麼」。

記得一九四九年夏天,我在高雄鳳山的露天廣場,講說「如何醫治人生的大病」。當天講演,從晚間七點講到十一點,真像馬拉松賽跑,已經整整講了四個鐘頭,可是現場聽眾的情緒沸騰,欲罷不能,一再喊著:「請再繼續講下去!」我一向很懂得「見好就收」,除了那一次以外,之後的弘法就很少再有超過兩個小時以上的情況發生了。

在我一生的弘法道路上,其實神道教對我幫助很大,因為台灣所有神廟廣場都是「來者不拒」,並不限定什麼人,只要你來商借,他都樂於提供給你使用。台灣各地的廟觀廣場,諸如萬華的龍山寺、新竹的城隍廟、台北的指南宮、玉里的華山宮、北港的朝天宮、高雄的三鳳宮等,我都曾經借用作為弘法場所。另外,像各地的圖書館、學校禮堂、工廠,尤其監獄是我弘法結緣最多的地方。

可以說,自從我到宜蘭,正式踏上弘法之路以來,一路從山區講到平地,從廣場講到禮堂,從工廠講到學校,從監獄講到國家殿堂,從寺院講到講堂,從國內講到國外。我曾經接受法務部的聘請,擔任正式的監獄布教師,台灣全省的監獄,我不只一次前往弘法,主持皈依,或是各別與受刑人談話;我接受國防部邀請,在台灣本島以及金門、馬祖、東沙群島、綠島、蘭嶼等地,連續一個月,巡迴在海陸空三軍官校及憲兵部隊、軍事院校講演。前參謀總長郝柏村及國防部長鄭為元上將,都曾頒獎給我。

我自己在說法時,也經常深思一個問題:佛法不是為自己而講,佛法是要講給人聽的!因此我一生弘法,一直很重視「契理契機」。然而所謂「契理容易契機難」,尤其佛光山開山四十年來,不斷有各行各業的團體上山,例如教師協會、作家學會、新聞媒體、農田水利,乃至演藝、外交、經濟、財政、國際人士等。各種團體來山,都要找人開示,為了要講說與大眾能相契的佛法,我經常挖空心思,費心思索。

多年來我講演的對象與內容,包括:對青年談「讀書做人」,對婦女談「佛化家庭」,對老人談「安度晚年之道」,對兒童談「四小不可輕」,對建築業談「命運的建築師」,對企業人士談「現代管理學」,對美容師談「美容與美心」,對文藝作家談「文學之美」,對科學家談「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對宗教界談「宗教之間」,對政治界談「佛教的政治觀」等。

說到政治,其實我並不喜歡政治,只是我生長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我和政治脫離不了關係。歷年來,就拿高雄市來講,歷任的市長,如許水德、吳敦義、謝長廷先生等,他們經常帶領一級主管上山參加講座,其他如台南等各縣市長,也經常像這樣在佛光山舉辦「幹部會議」,同時聆聽佛法或參禪等。

邱創煥先生擔任省主席時,曾經多次把縣市長、議長等,集合到佛光山參與講座;林豐正先生擔任台北縣縣長時,有感於台北縣的外來人口過多,流動性太大,特地邀請我在台北縣的體育館,對萬名縣民講說「安住身心之道」。

多年來我在台灣弘揚「人間佛教」,繼而從台灣跨步走向國際,這也是經過一段漫長的過程。為了讓佛教能走上國際化,我經常應邀在世界五大洲弘法,諸如澳洲雪梨市政府大禮堂、歐洲巴黎歌劇院、美國紐約林肯中心、加拿大多倫多藝術中心、巴西 SE 大教堂、日本國會議事廳、新加坡義安理工學院大講堂,馬來西亞東姑禮堂等地,都曾講演過。馬來西亞檳城首席部長許子根部長,甚至發願要為我建一座可容納二萬人以上聽講的大禮堂。

平時我在世界各國講演,除了現場有當地的語言翻譯之外,事後的講演記錄,乃至我的一些著作,也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西文、葡文、德文、法文、印度文等多國語言,同時被某些大學用來當作教材,例如宜蘭大學便將「人間佛教」列入通識教育的課程中。

此外,香港中文大學成立「人間佛教研究中心」,尤其二○○五年五月,美國國會圖書館正式在《國會圖書分類法》之佛教分類號下,為佛光山及我的作品設立單獨號碼,並將「人間佛教」及「佛光山教團」正式編納入《國會圖書館主體標目》之中,可見人間佛教已經受到普世的重視。

最近名教育家陳之藩先生寫信給永芸法師,談到要我把多年來弘法的文稿,乃至寫作的文章,翻譯成法文或英文,他認為應該可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實慚愧之至,我何人也,平時舞文弄墨,只是為了宣揚佛法也,哪敢躍登龍門呢?

在弘法的生涯中,我感嘆自己像江海中的一粒砂石,激不起海洋的一絲漣漪。我覺得佛法的弘傳,要由上而下,綜觀歷史上的各朝各代,如果帝王信仰佛教,那麼佛法的弘傳就會快速而普及,甚至像佛世時,也有頻婆娑羅王、波斯匿王等人的護持。但是現在我們都是由下而上,就是使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辦法獲得社會的重視,政府對佛教總是「取締有之,維護很少」。

尤其,長期以來媒體對佛教的偏見,他們認為只是報導一些社會正面的好事,報紙沒有人看,因此喜歡報導負面的消息,哪裡有鬥爭,大家莫不爭相報導。佛教中如果稍有弊端,媒體更是樂於誇大宣傳,反而平時正經的講演弘法,即使是數萬人的聚會,媒體也不會青睞,根本不會把他當成一回事。

不過,近年來情況已稍見改善,不但佛教的大型弘法、座談等活動,能在報紙、電視上博得一些版面和畫面,偶爾一些評論性的文章或節目,提到佛光山,總結一句話,都說「佛光山是一個正派的佛教團體」。能獲得社會如此的評價,可謂於願足矣!

其實,佛光山多年以來努力、辛苦弘揚人間佛教,目的只希望佛教能維護社會秩序、淨化社會人心、改善社會風氣、端正人生行為,這是佛教應負的社會責任,也是佛教對國家所能作出的貢獻。

過去東南亞的佛教,數百年來都是靠著一些老公公、老婆婆,他們在隨同兒女飄洋過海移民到東南亞的同時,也把佛菩薩的聖像一起帶過去,所以才有現在的東南亞佛教。

中國大陸自從文化大革命以後,佛教飽受摧殘,尤其現在一些佛教寺院的財產,全部屬於政府園林、文物所管轄,不像天主教、基督教,擁有教會的主導權。

現在台灣的佛教很興盛,台灣現在有百萬人在大陸經商,這些台商們有把台灣的佛教傳布到中國大陸嗎?我自己一向有「立足台灣,放眼大陸,前瞻世界」的理念,因此趁著現在兩岸都同意宗教交流的時刻,我指派不少青年到大陸各大學接受教育,同時鼓勵大陸青年到台灣的佛光大學、南華大學修學。

我自己多年來更是一再努力,盡量不辭勞苦的到大陸弘法,除了曾經在上海、南京、揚州、杭州等地,隨著「佛光山梵唄讚頌團」的表演而隨機弘法以外,也曾在各大學講演。

一直到了今年,大陸蘇州寒山寺,把他們的「和合對鐘」,贈送其一給佛光山,作為和平的獻禮。這口鐘由於唐朝詩人張繼的一首〈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因而名聞世界。

現在寒山寺以「和平」的名義分燈台灣,希望透過宗教交流,促進兩岸和平,以免兩岸局勢為了「統獨」問題而戰火彌漫,這實非全民之福;反之,兩岸能相互和平,彼此和諧,才是全民馨香祈求之事。

我雖然不善賦詩,為了此一盛事,不禁也口占一首:

兩岸塵緣如夢幻,骨肉至親不往還;

蘇州古剎寒山寺,和平鐘聲到台灣。

承大陸中共國家宗教局葉小文局長,也和我一首:

一灣淺水月同天,兩岸鄉愁夜難眠;

莫道佛光千里遠,兄弟和合鐘相連。

假如說我弘法的成就,真能達到「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目標,那麼同為炎黃子孫的十三億人口,我怎能不將佛法均霑他們、滋長他們的性靈,以期帶動中國未來和諧社會的增進呢?

回首自己一生弘法的心路歷程,有時候感覺真像是夜晚的星星,光芒雖然弱小,但總是努力的在閃耀;又像天上的白雲,儘管飄浮不定,但是在無限時空中,一顆顆星星,一片片白雲,所結合起來的「星雲」,卻是超越時空,亙古長存。

在弘法的路上,我如此自我期許!

二○○八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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