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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48 貳 母親,大家的老奶奶

母親,大家的老奶奶

當初,

二十五歲的母親,

生下了我的身體;

現在,

七十年後,

母親的身體卻被我火化了。

母親好像一艘船,

載著我,

慢慢地駛向人間;

而我卻像太空梭,

載著母親,

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

母親,大家的老奶奶

歷經民國締造北伐統一國共戰爭吾母即為現代史

走遍大陸河山遊行美日終歸淨土慈親好似活地圖

這是我為九十五歲高齡老母─李劉玉英居士(大家稱他老奶奶),所寫的一副輓聯。

守在靈前,我再一次深深地凝視著母親:皤皤的銀絲,整齊地襯托著他安詳的容顏。使我憶起小時候守在床邊,等待母親起床的情景。

這一次,他終於放下了一生的牽掛、辛勞,永遠地休息了。

就在他往生之前二十分鐘─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四時,在美國洛杉磯的惠提爾醫院中,他還叮嚀陪伴在身邊的現任西來寺住持慈容法師:「謝謝你們為我念佛,我現在要走了,千萬不要讓二太爺知道,免得他掛心。」(「二太爺」是母親對我的暱稱。)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我從台灣趕到母親的身邊,隨行的有母親熟悉的慈莊、慈惠、依空、慧華等。

母親,請您原諒孩兒的不孝,雖然您苦心吩咐不要讓我掛心,但我也了解:您是多麼渴望在一生的最後一刻,讓孩兒握著您的手送您一程。

前幾天,一場小小的感冒,把母親送進了惠提爾醫院,五月二十九日的白天,母親精神出奇地好,對圍在床邊的家人及法師,講說著他永遠講不倦的「勸世文」。西來寺法師們還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如何慶祝他即將到來的九十六歲生日。

如果我向他報告:在台北佛誕的法會上,有兩萬多人聽我講話,他一定會高興地笑說:「兩萬人聽你講話,但是你得聽我一個人講話。」

現在,我只有用「心靈傳真」說給他聽了。

我遵照他的遺願,不讓人知道。四天後,六月三日星期一上午九點,我們把他送到西來寺附近的玫瑰崗公墓火葬。

眾人誦經念佛聲中,我輕輕地按下了綠色的電鈕,一陣火、一陣風、一陣光,永遠地送別了母親。

當初,二十五歲的母親,生下了我的身體;現在,七十年後,母親的身體卻被我火化了。

母親好像一艘船,載著我,慢慢地駛向人間;而我卻像太空梭,載著母親,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

母親!在風火光中,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聖蓮,請您穩穩地坐好,不要掛念這個世界,不用擔心您的兒孫。

我心中默默地念著:

娑婆極樂,來去不變母子情;

人間天上,永遠都是好慈親。

從玫瑰崗回到西來寺,突然覺得少掉了很多什麼,又增加了很多什麼。在心理上,雖然我早有預備,但仍免不了濃濃的懷念。生死是世人解不開的謎,佛陀當初領導著信仰他教法的弟子,要解開生死的祕密。很多信徒關心我的悲傷,但我感覺:生者何嘗生?死者又何嘗死?生死只是永恆生命中的一個段落而已。

心定法師捧著母親的靈骨,我抱著母親的遺像,回到佛光山,舉行了懷恩法會之後,母親一生的影像,更加清晰地映現於腦海。

母親出生於江蘇揚州一個鄉村的貧苦家庭,也因此養成一生勤儉的習慣。沒有念過書、不識字的母親,卻經常口誦一些令人深思的詩句,例如「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就是五十五年前聽他誦念的蘇東坡詩句。事實上,不只口念、心念,母親甚至以一生的生命來實踐這些詩句。所以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他幾乎都能隨口說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童年跟著母親過苦日子,從未見過他為貧窮煩惱憂愁,他常告訴我們:「一個人要能『貧而不窮』,見到琳瑯滿目的物品,只要你不想買,你就是富有的人。」基於這樣的理念,他一生不好置物。有幾次,家裡的錢比平時多了些,他立即拿去換了很多零錢,隨緣施捨,以施捨為富。他的理由是:「一文逼死英雄漢,一文也可救英雄。」

經常,家裡都是家徒四壁、無三日之糧,但他一點都不掛礙,照樣到處為人排難解紛。只要聽到某人有困難,或有人上門訴苦,他立即胸膛一拍,保證為對方效勞。有一次,鄰居的媳婦被婆婆欺負,哭鬧著要回娘家,母親告訴他:「你婆婆剛才來過,都說你好話,說你賢慧、說你勤儉、說你會持家,怎麼你現在倒懷恨起婆婆來?」媳婦聽得目瞪口呆,從此婆媳和好,再也沒有類似的問題發生。

母親對飲食的需求很淡薄。童年時期,家中因為經濟能力無法購買大魚大肉,但在十八年前母子聯絡上時,七十七歲的母親,看來仍健壯高大。很少人相信,在文革時期被定為黑五類(因我在台灣的關係),每個月收入只有人民幣十一元,三餐不飽的母親,能夠健康良好。

說穿了,母親不以飲食為主要的養分,他以對人的熱心相助、見義勇為、樂善好施為營養。

十多年前,有機會把母親接到美國奉養,我滿心歡喜地準備各式素菜孝敬他老人家,誰知每一餐他的筷子動來動去,永遠只是豆腐乳、醬瓜兩樣,配上稀飯,偶爾加上一杯茶,這就是他最中意的佳餚美膳。如果要讓營養專家來檢驗母親的養生食品,恐怕要認為太不可思議了。

美國副總統高爾訪問西來寺期間,我隨侍在母親身邊,他雖不像幾年前那樣健步如飛,卻也是談笑風生、慈祥愷悌。最令他皺眉的是:物質豐富的現代人,既不知惜物,又不好好惜福,他很不以為然。他常訓誡兒孫:「一個人要知福、惜福,才有福。福報就像銀行存款一般,不可隨意花用。」對於這些話,他一生力行不渝。在他房間四處取用方便的衛生紙,抽出來之後,他首先把薄薄的兩張分開,再撕成四等分,這樣至少可以使用八次以上。所以對於有些人竟然絲毫不知珍惜,隨意把潔白柔軟的衛生紙,輕忽地一抽,就用來抹桌子,真是讓他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難怪他要皺眉了。

安貧、知足,甚至「以貧苦為氣節」,是母親一生最好的寫照。

母親一生中有幾件得意的事情:其一是他雖自奉十分勤儉,卻樂善好施。六年前,終於來到他兒子創建的台灣佛光山,在兩萬人的信徒大會上,大家熱烈地對著他高呼:「老奶奶好。」他一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但他既不怯場,也不慌張,高興而熱絡地揮著雙手與大家打招呼,接著又用揚州話給大家做了一段「開示」,我也臨時充當了母親的翻譯員,他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希望大家好好地修行。過去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我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沒有東西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

親自把兒子「送」給大家之後,母親打從心底高興了起來。我想,如果他年輕時就知道有「器官捐贈」這種事,恐怕連頭目腦髓、五臟六腑,統統都會簽下捐贈同意書。可能也是因為這一片捨己的慈心,母親另一件得意的事情就是:外祖母生下他們四個兄弟姐妹,直至母親往生,四個人都健在,加起來的年齡有三百六十多歲。母親自己生了四個孩子:長子國華、長女素華、我和小弟國民,平均都有七十多歲,四個合起來也有兩百八十幾歲。尤其歷經文化大革命時期,多少人妻離子散、餓死、吊死、自殺、被槍斃……我們這樣黑五類的家庭,竟然能夠每個人都無恙,母親認為這是仗著佛菩薩的光明,才能平安無事。

除了安貧、知足、惜緣、惜福、能捨,信仰就是母親一生最深厚的財富。而端莊的威儀、當仁不讓的勇敢,則可說是他與生俱來的兩種特性吧!

可能是受到外祖母的身教的影響,母親一生都注重威儀,所謂「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著,從不晃動身體,坐下來絕不蹺腿,而且一生從不依靠椅背,即使坐在床上,也不依靠枕頭、棉被。

近年來,我有能力孝養他,就為他備置一套沙發靠椅,希望他可以坐得舒服些,但是多年來從未見他使用過。

不管任何時候見到母親,他總是衣著整齊。對於衣服,無論如何破舊縫補,他都不計較,但是一定要穿著整潔。這些年,慈莊、慧華等人很熱心地為他添置了許多新衣,但是他從不輕易更換。母親念舊與惜物之情,可見一斑。

後來我又發現,母親不重視外形,只重視心意。有一次,我陪伴著他走到西來寺,我說:「母親,我們今天改走後門,上去比較近。」母親回答:「上等人,主人迎上門;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無人。前門後門不要緊,只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在西來寺的佛殿,我說:「我來點香給您拜佛。」母親回:「不要緊,佛祖哪裡要我們的香?哪裡要我們的花?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

和母親在一起,通常都是他在演說佛法,我在旁洗耳恭聽。有一次我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等我下來了,他批評我講得太高深了,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還修什麼行呢?

我聽了母親這一席話,啞口無言。同時也領悟到母親堅持要「有人相」,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註解。

母親無論說話、走路,向來是安詳有序,不管天大的事情發生,他都不亂方寸。許多在佛教學院受了多年教育,後來又出家受戒的徒眾,都萬分敬佩母親這種與生俱來的威儀、風範。

母親一生歷經許多戰爭,多次的悲歡離合,幾度面臨國破家亡,我們兄姐弟四人,沒有人看過母親掉眼淚。

七七事變,日軍在盧溝橋發動戰爭。這一年冬天,戰事蔓延到南京,母親站在揚州的一條公路上,看著自己的家遭日軍恣意焚燒,當時還年幼的我,緊緊跟隨在他身邊,親眼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在中日戰爭期間,國軍部隊極力搜尋壯丁,幾乎每天都要應付好幾次這種事情。當時二舅父劉貴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來了一批抓壯丁的人,他立即到廚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條腿露在外面,還是被拖出來帶走。

過了一兩天,母親找到了當地的警察局長,提出申訴:「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兒寡母,生活無人負擔,只有統統到你家生活。」那位警察局長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很快釋放了二舅父。旁人見了這一幕,以為母親是有辦法、有後台的貴夫人,朝他面前一跪,請求搭救親人,後來竟也讓他救了出來。

這類事情很多,母親也以此自豪,但有一次卻發生人命關天的無妄之災。一位母親尊為義父的鄰居,竟然在家裡被水桶的繩子一絆,跌了一跤,死了。這家姓解的鄰居家貧無力負擔喪葬費,有人建議母親設法代買一副棺木料理後事,母親當下點頭同意,並即刻搭船上街去備辦所需。

誰知解家的兒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將屍體抬到我家裡來,說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雜,一下子閒言四起,群情譁然,議論紛紛。當時正是盛夏季節,家家戶戶農田缺水,經常發生搶水事件,被水桶繩絆死的人,被說成是因搶水被人打死,許多人也就順理成章地相信了。

揚州派了很多人來驗屍,母親在回程船上聽說這件事,立即將棺木、壽衣退回,準備面對這場官司(由於這起事端,後來屍體直至腐爛、滴血,仍無人聞問)。當晚家裡來了好多人,要把父親抓走。當時年幼的我,被這群擾攘的聲音驚嚇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來。父親被逮捕送到揚州,兩天後,父親經過初審回來了。隨後案子被送往蘇州高等法院審判,父母親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蘇州,而原告的解仁保不知何故沒有到庭。可能因為蘇州是個大城,而鄰居解家誣告我們,原來只希望圖個小利,沒想到現在卻要備辦經費,萬一輸了,更是不堪設想,所以缺席了。

法官問母親:「原告為何沒來?」

母親答:「不知道。」

法官再問:「人是你們打死的嗎?」

母親答:「不是。」

由於母親神態自若,不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當下宣判無罪。

後來母親一生都很自豪於「很會打官司」。

我出家以後,在佛學院讀書,母親還熱心地託我為解仁保找工作,一點都不以當年解家的誣告為忤。母親實在是個寬厚、豪爽的女中英雄。

在兩次戰爭期間,每場戰役後都死了好多人。有一次,母親走路時居然踢到躺在地上的一個阿兵哥,阿兵哥還活著,母親寬慰他:「你不要動,讓我來幫助你。」說完立即回家,找了一塊門板,並且請鄰居將這位阿兵哥帶到後方。過了一段時間,我還親見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帶了一把手槍,到我家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

在這樣的槍林彈雨中討生活,我們這些不知人間悲苦的戰爭兒童,無聊時,常在一場戰役過後,跑到戰場去,以點數死人為樂。母親雖然三令五申警告我們兄弟不准去,我們還是有一兩次溜去。有一次在牌桌上,母親聽說有兩個小孩在點數死人時被臨時引爆的砲彈炸死了,他立即匆匆忙忙出來尋找。見到我們安好無恙,才放下心來。這是我記憶中,母親最著急緊張的一次。

前幾年,我在南京雨花台,李先念先生公子的居所附近買下一個精舍,環境十分清幽,請母親安住於此。許多信徒從台灣趕來探望母親,比如:中華民國生命線的創辦人曹仲植居士、為善長樂的電視製作人周志敏居士、立法委員潘維剛小姐、「小王爺」陳麗麗小姐、企業家劉招明居士、作家符芝瑛小姐等。母親好客,總是歡喜熱情地招呼大家。一本數十年的傳統,家中若有六個人,必定預備八個人的飯菜,免得客人遠來,臨時張羅,讓人家久等;每天一早,家裡必定預備一大壺茶,以備客人一到,立刻可以奉上。有一次我回家探親,家裡來了子子孫孫好幾十個人,一起圍繞著他,母親愉悅之情溢於言表,他說:「萬朵桃花一個根。」母親就是這樣一個重視家庭倫理的人。

一九八九年,母親第一次在西來寺過年,我陪伴在他身邊。說起當年他嫁給父親,只憑著外祖母的一句話─因為父親是個忠厚的老實人。父親曾經營過香燭鋪、成衣店,但都經營不善,家裡的田產也都賠了進去。唯有經營素菜館時,一流廚藝受到遠親近鄰的讚美。在中日戰爭南京大屠殺時,父親失蹤,當時未滿四十歲的母親,帶著十二歲的我到城裡尋找父親,因此路過棲霞山,無意之中,因為一句話,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緣。我曾問過母親,當時怎麼答應我出家呢?母親說:「我看你是一個有前途的孩子,母親沒有力量培養你,你能在佛教中讀書上進,有什麼不好呢?」真感謝母親開明的觀念。

母親受人點滴之恩,都是湧泉以報。當年唐山大地震,唯恐受波及,不得不由揚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難,暫住數月。我和他相逢這十八年來,他不斷地要我給表兄家送去收音機、電視機、電冰箱等各種物品,以答謝當年收容之恩。由於母親重視懷恩報德,後來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場、佛光山台南講堂等處都設立了「滴水坊」,就是取源於母親「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精神。

常有人讚歎與我說話如沐春風,心開意解,但是在母親跟前,我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只要母親開口,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傾聽,往往從三皇五帝定乾坤開始,一直到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乃至鄧小平、江澤民、李鵬等,他都能津津樂道,侃侃而談。

有一次,我到大陸去探望他老人家,一陣寒暄過後,我打開皮箱,將送給母親的衣物奉上,母親看了說:「你買衣服給我,我也要給你一些東西。」說完,從枕邊拿出十幾雙襪子放在我手中。我對母親說:「我一雙襪子要穿一兩年,您買了這麼多襪子給我做什麼?」母親回:「兒子啊,你可以活到兩百歲。」

過一會兒母親又如數家珍般,將他蒐集的名片,一一翻出來給我看。這時,我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張我的名片遞給他,母親笑瞇瞇地說:「哦,這是佛陀的名片啊。」母親就是這麼一位幽默風趣的人。

有一年春節前夕,他為孫子李春來買了一雙新鞋。誰知在回程的路上,看見一個窮人在寒冬中赤足而行,他自然而然就將鞋子送給了那個人。春來回家聽說奶奶為他上街買新鞋,雀躍歡喜,但奇怪的是到處都找不到,看見孫子找得愈來愈心焦,母親連忙說:「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來聽了,覺得「禪機隱隱」,知道奶奶向來樂善好施,於是他穿著舊鞋,也過了個愉快的年。

一九四九年,神州板蕩,我率領「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從此與母親音訊隔絕。當時,大陸謠傳我在台灣已易服從軍,位居師長高位,從此一家人都被打入「黑五類」,母親也因此連累受苦,每天都要靠做工換取口糧。文化大革命期間,公安人員將母親抓去,嚴厲地威嚇他:「你兒子在哪裡?快說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母親回答:「天下父母養育兒女,都希望能留在身邊孝順;腿長在他身上,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

「你兒子寫給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你怎麼會沒跟他聯絡呢?」

母親並沒有被公安人員咄咄逼人的話嚇到,鎮靜地說:「我兒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你就應該知道他在哪裡,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你拿路費給我,我去找。」接著還「勸告」他說:「我生兒子沒享福,反倒惹來了一身霉氣,所以我奉勸你以後不要養兒子。」

一九九○年,他到台灣佛光山來,有記者問他:「您覺得台灣好,還是大陸好?」對於這樣的問題,我當時在旁邊為他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沒想到,母親神色自若地回答:「台灣經濟繁榮,民生富裕,但是我年紀大了,比較習慣在大陸居住。」他自然而得體的應對,折服了在場所有的人。

其實母親的機智,在他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表露無遺。他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因為事事留心,再加上從香火神的戲碼裡得知許多中國民間忠孝節義、因果報應的故事,也學會不少成語詩句,所以不但出口成章,而且還常常糾正我念錯的字。直至今日,我經常告訴徒眾:「我是從不識字的母親那裡,認識許多國字的。」

有一個徒眾問他:「奶奶,出家有什麼好處呢?」

母親信手拈來,自然地順口誦出:

一修不受公婆氣,二修不受丈夫纏,

三修沒有廚房苦,四修沒有家事忙,

五修懷中不抱子,六修沒有閨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貴,八修不受妯娌嫌,

九修成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圓。

說完,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連我也想像不出,為何母親能出口即刻成章?

來山的信徒問他修持法門,他說:「我一個老太婆有什麼修持?我只知道本住一心,從善心出發,地獄、天堂隨心轉,當下發心,即是天堂。清淨佛道、榮華富貴全在我們一念之間。」

母親的機智幽默及富含禪機的言語,為他贏得廣大的人緣,他自己也很得意,不只大家聽他說話,連平時要說話給人聽的兒子,也歡喜聽他講古。

母親是一個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時,母親還幫我教育弟子。有一次,他向就讀西來大學的法師們說:「你們在僧團裡人多,可以有意見,但要懂得融和喔,因為你們師父事業大、佛法大、發心大,你們也要跟著他,把心發得大起來。」

當時勝鬘書院的同學正好到西來寺遊學參訪,母親見到他們,又換另一種語氣:「小姐在家也可以修行,以前我常鼓勵一個做法官的朋友,告訴他,公門裡好修行。後來他把死刑犯改判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改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判五年。這些受刑人得到恩惠,都改過向善,真是功德無量。帶髮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業中積德。」

有一次,我讚美他說:「您老人家好慈悲啊。」他回答:「如果我不慈悲,你會投胎到我這裡來嗎?」

我回想起來,在揚州老家時,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都到運河挑水回家,將水煮開以後,親自倒在碗裡(當時沒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學的師生們飲用,後來大家一致稱呼他「老奶奶」以示尊敬。沒想到「老奶奶」三個字,也可以跨越海峽兩岸,甚至響遍世界。

記得有一年,我在紅磡香港體育館主持佛學講座,母親特地從上海遠渡關山到九龍看我。在前往會場前,他告訴我:「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講,怕你分心,我就不去了,在家裡等你回來。我們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帶到極樂世界去。」

「是的,母親大人,孩兒謹遵教示。」

每次我到美國弘法,儘管十分忙碌,每天仍抽空到母親那裡晨昏定省,略盡孝思。每次見到他對我那種殷切盼望的神情,總是心中不忍,所以雖然身邊有許多事情還未處理,我也都坐上一兩個小時,和他閒話家常,有時甚至談到深夜時分。後來兒孫輩知道了,就常提醒他:「二太爺該去睡覺了。」「二太爺還沒吃飯。」「二太爺等會兒要開會。」「有客人在等二太爺。」母親十分體貼人意,每次一聽到這些話,總是催促我趕快回去。

母親往生後,我在美國寓所設置靈堂,在香煙裊裊中,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六年前,就在這間屋子裡,母親從樓梯上摔下來,跌斷腿骨,當時我正搭機前往澳洲弘法,得知消息時,他已開刀完畢,正在療養恢復當中。他知道自己骨折後,第一句話就叮嚀西來寺的住眾:「不可以通知你們的師父,他在外面弘法,不要讓他掛念我。」

母親有他自己的人生觀:「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經過抗戰,經過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

母親來到台灣佛光山那一年,萬國道德會正在編寫《賢母傳》,想採訪母親。我徵詢他老人家的意見,問他要不要讓人家寫?母親連忙搖頭說:「不要,人愈小愈好。」然後不勝憐惜地對我說:「你這樣『大』,不苦嗎?」真是天下父母心。

這一切,言猶在耳,而母親已經離開了。

六月十六日,承佛光山徒眾孝心,為母親舉辦了懷恩法會,事先我一再告訴徒眾不可驚擾信徒。沒想到,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湧入如來殿大會堂悼念母親的賓客絡繹不絕,竟達五千餘人。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母親初來佛光山時,曾經向大家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人人心中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我要我兒子好好接引大家,讓大家都能成佛。」

如今,母親世緣已了,應該會回到另一個地方,整裝待發,就像移民出國一樣。以他這樣一位「有人相」,充滿人間佛教性格的人,必定不捨眾生,相信不久以後,他必定乘願再來。

一九九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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