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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8 壹 生死邊緣

我出生在國民軍北閥的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當時軍閥孫傳芳擔任八省聯軍總司令,反抗國民政府。有一天,他的部隊在我家門口槍決一名民眾。就在這個時候,我哇哇墮地,來到了人間。我出生時,根據母親說,我的臉半邊是紅色,半邊是白色,他認為自己生了一個妖怪,幾乎不敢扶養我。後來經過一段時日,我才逐漸恢復和一般正常嬰兒一樣。

我從小家庭貧窮,母親多病,父親是一個樸實的普通平民,介乎農工商之間。父母生養了四個兒女,我上有一兄一姊,下有一個弟弟。

猶記得八歲那年,正當歲末冬殘,年關將近的時候,家人都出外張羅年貨,準備要過新年了,家中只留下十三歲的哥哥和我。這一天,長兄李國華興匆匆的從外面回來,告訴我河水都結冰了,他剛剛才從上面走了一趟回來。我一聽,好奇心驅使,就說我也要出去走一走。

當我走出家門後,大哥就把門關上,並且上了門閂,大概是想讓我在外面多玩一些時候吧!我一個人來到冰河上,興高采烈的走著,忽然見到遠遠的地方好像有一顆鴨蛋,心中不禁暗暗竊喜:鴨子在冰上生蛋,沒有人發現,我可以去拿。

於是我一步步的走向「鴨蛋」,豈知這時突然「轟隆」一聲,整片冰塊應聲碎裂,我的人就這樣掉進了冰窟裡。原來所謂的「鴨蛋」,其實是冰將破裂時的冰印,因為狀似蛋形,所以讓我誤以為是鴨蛋。

生長在寒帶地區的人都知道,一個人一旦不慎掉進冰窟裡,即使旁邊有人,也很難救援,因為上有厚冰覆蓋,必須把冰塊打破,才能下水救人。通常經過一番周折以後,人在裡面早已凍死,何況在我掉入冰窟時,四周並無一人。

我在冰窟裡究竟掙扎多久,已經不復記憶!只記得我回到家門口敲門時,全身衣服都是碎冰,長兄開門一看,整個人都嚇呆了。事後家人怎麼樣也想不到,在這樣的遭遇下,我竟然還能撿回一條小命。如今回想起來,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難以明白其中的原因。

其實我這一生,行年至今八十一,類似這樣走過「生死邊緣」的經驗,不只十次、八次以上。由於我自幼經常跟隨外婆進出佛堂,四、五歲時就懂得茹素,也會背誦《般若心經》,因此一生對佛教的信心,反而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危險遭遇中,更加長養,更加堅定不移。

經過了第一次的死裡逃生,二年後,也就是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揭開了中日戰爭的序幕。記得同年的十二月十三日,那是一個大雪飄飄的日子,日軍攻進南京城,當時十歲的我,身上扛了一條被單,跟著一般民眾開始了逃亡的日子。我們一路向北方走,半途看到一百公里外的南京,火光沖天,真是燒紅了半邊天,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就是南京的日軍,正式展開大屠殺的時刻。

記憶中,我們先在興化縣(郝柏村將軍的故鄉)一個車棚裡住宿,後來又在村子裡一間神廟安身。不多日,整個江蘇就全部淪陷了。逃難中,年老的外婆九死一生,不但從日軍刺刀下逃過一劫,也曾經泡在江水中,所幸靠著一件冬日的棉衣而不致淹死,再度逃到興化會合。

大概就是在這一年的年底,日軍全部占領了江蘇,外婆掛念家產,要回故居一看。不知死活輕重的我,也吵著要跟外婆一起回家。外婆一向疼我,於是我們祖孫二人又花了兩天的時間,步行到江都。這時候江都的小鎮已完全被戰火摧毀,幾成一片瓦礫廢墟。外婆的家比較有規模,倒塌的瓦礫中,餘煙還在裊裊上升,我家的四間草屋,也都成為一堆灰燼。

正當我和外婆在家居左右憑弔時,外婆看著燒毀的房子,捨不得一生心血就這樣付之一炬,因此在瓦礫堆裡翻弄,大概是在找一些未燒完的破銅爛鐵。就在這個時候,不幸被日軍看到,馬上就將外婆帶走。我一路哭喊著在後面跟隨,不知走了多遠,日軍用刺刀攔住我,不准我前進,因此我和外婆就此分開,之後也不知外婆被帶往何方。

後來,聽說年過六十的外婆被日軍帶到營房裡當伙夫,因為當時人民不是逃光,就是殺光,日軍每日三餐需要很多人手工作,外婆因此得以倖免於難。我和外婆分開後獨自留在小鎮,舉目所見,到處屍骨遍野,甚至一堆堆的死屍無人聞問。有的屍體漂在河流之中,頭下腳上;也有的陳屍路邊,只剩下手腳,內臟已被飢餓的野狗飽餐充飢。這些啃食人肉的野狗,一隻隻看起來都是一臉兇相,甚至當我回到家中,我家的狗看到我,兩隻眼睛也是露出紅色之光,兇惡的眼神令人恐懼,不過由於過去我對牠們一直愛護有加,因此牠們看到我,還是表現得十分親熱。

人的求生潛能是無限的,當時我只是一個十歲的幼童,與外婆分散之後,四顧茫茫,不知道回頭路途如何走法,前進也沒有方向。這時候,偶爾遠遠看到日軍,我就急忙朝死人堆裡一躲,假裝自己也是死屍之一。因為時值歲末,天寒地凍,大地已成為一個大冰櫃,所以屍體雖多,未曾腐爛,除了血跡斑斑以外,整個人體僵硬完好。我躺在死人堆中,幾次聽著日軍的軍靴「踢躂、踢躂」走過,僥倖未被發現,讓我從「生死邊緣」中,第一次深刻體悟到生命的無常與恐怖。

後來,外婆從日軍的伙夫房裡偷偷逃了出來,竟然又找到了我,我們祖孫得以再見,外婆於是又帶著我,一路躲躲藏藏,我們又逃到興化,和家中的其他人相聚。就這樣我在興化居住兩個多月,從此再也不敢吵著要回家了。

在日軍攻占南京的時候,日軍司令官松井石根下令,實施所謂「三光」政策,也就是燒光、搶光、殺光,所以從南京到江都,一路上所見到的景象,用當時的話說,就是「殺人放火,姦淫擄掠」。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在杭州工作的父親,想是在逃難回家的途中,不幸死於戰亂,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父親的面。直到十八歲那年,我在焦山佛學院讀書,有一堂作文課,我寫下了〈一封無法投遞的信〉,表示我對父親的哀悼,用以追憶。

回顧歷史,當年日軍攻占南京,造成「南京大屠殺」的血腥慘劇,日本士兵泯滅人性,固然令人髮指,其實中國的軍隊派系之多,彼此傾軋,互不團結,尤其守軍將領唐生智是一個庸碌無能之輩,完全沒有大將應變的智慧與能力。當日軍兵臨城下時,他第一個棄城逃走;在此之前,他把南京通往長江以北的一切船隻,完全封鎖,所以在日軍進城以後,軍民過江不易,致使數十萬軍民慘死在石頭城下,或揚子江邊,傷亡之慘重,令人不敢回想。

一九三八年正月,我和母親從江都出發,沿途尋找失去音訊的父親。其時京滬路上一片蕭條,人煙稀少,到處都有日軍站崗,我們一般平民百姓,只要在肩膀上掛著一個「紅太陽」的臂章,日軍大都放行。

我在尋父的途中,路經南京棲霞山寺,雖然當時年幼無知,也感覺到前途茫茫。不過大概也是我的福德因緣吧,由於戰爭,反而成就我在棲霞山剃髮出家。回憶從抗戰到出家,一年多的歲月裡,游擊隊和日軍不斷在家鄉的小鎮上,呈現拉鋸戰。每天白晝裡日軍掃蕩,夜間游擊隊反攻,那個時候,兒童並不知道槍炮子彈的兇殘,經常在戰爭過後,爭相跑到剛才作戰的區域,以數死屍為樂,看誰數得最多,誰就是贏家。後來出家為僧,回想起那一段在「生死邊緣」遊走的日子,真不知道當時是如何打發過去的。

只是,日子雖然走過來了,但苦難並沒有完全過去。就在出家後的第六年,也就是十七歲那年,忽然染上瘧疾。記得那時正值秋天,一般叫做「秋老虎」。根據老一輩的說法,在秋天染上瘧疾,存活的機會很少。我自己也抱著等死的心情,其實應該說死活都沒有想,因為覺得在十七年的歲月中,人生並沒有什麼享受與快樂,所以不覺得活著很好,也不覺得死亡有什麼可怕。在那個年代裡,尤其是在深山古寺的大叢林裡,如果一個人死了,也沒有人知道,甚至連死亡證明都不必開立,只要送到山上的火葬場火化,大眾要到早晚課時,發現靈前多了一個牌位,程序多了一個靈前回向,才知道又有一個人死了。

染患瘧疾最明顯的病兆,就是全身忽冷忽熱。當我在病榻上寒熱交加的時候,恩師志開上人不知從哪裡聽到消息,得知我已臥病半個月,特地派了方丈室的道人送來半碗鹹菜。大概因為無鹽無油,最適合病患食用,所以後來我竟然不藥而癒。回想當時接到半碗鹹菜,我真是感激涕零,因為自從出家以來,從未受過別人的關愛,因此雖然只是半碗鹹菜,但我內心油然生起一份感動,覺得我的師父真好,同時就在這個時候,心中默默發願:將來我一定要弘法利生,以報師恩。

翌年,我升學到鎮江焦山佛學院,那是全國佛教界最高學府,一般學生很難考進。在焦山佛學院三年的時間裡,記憶最深刻的是,二十歲那年,我全身皮膚生膿,長出一顆顆的「膿疴瘡」。因為步行艱難,有一天同學們都去過堂用午齋,我一個人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照顧學院。忽然一對年輕的夫婦看到我,好奇的走過來問我:「你今年幾歲了?」經他這一問,我忽然想起當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回答他:「我今天剛好二十歲。」問者可能沒有聽出我話中的意義,他把我的話當成「我今年二十歲」。

在我全身長滿膿疴瘡的時候,我曾經想過:為什麼會罹患這樣的惡疾呢?記得當時全身的皮膚潰爛流膿,只要穿上一件衣服,就整個黏貼在皮膚上。每回要把衣服脫下來換洗,就像脫了一層皮一樣,血肉模糊,到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驚人。

當時我閱讀佛教史,知道唐朝的悟達國師曾在腿上患了「人面瘡」,也就是傷口像人面一樣,甚至還有嘴巴,必須餵以飲食,才能抑止疼痛。後來遇到一位聖僧,告訴他這是業障所致,不是肉體之病。悟達國師經聖僧指點,以水洗滌,消除罪業。後來為了啟示後人,悟達國師因此做了「慈悲三昧水懺」,留傳至今。

在那個青澀的年歲裡,我想起了悟達國師的故事,只有虔誠皈命觀世音菩薩,禮拜懺悔。當時也沒有人談到這種病可以醫治,但記不清是如何獲得同學給我一粒「消治膿」的藥,吃下去後隔天立刻消腫,不數日也就完全康復了。

後來根據別人的說法,這是因為在抗戰期間,死人的屍體浸泡在河水之中,生人飲用之後,瘴毒積在體內,經過一段時間,瘴癘之氣發作,所以產生的怪病。別人姑妄言之,我也姑妄聽之,因為能夠不死,重新燃起再生的希望,也不禁萬分慶幸,感謝佛恩,因此更加堅定相信「佛力不可思議」。

一九四八年,我時年二十二歲,應聘在出家的祖庭宜興白塔山大覺寺邊上一間國民小學擔任校長。說來慚愧,我一生不但從未進過小學,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承蒙宜興教育局委任我當校長,大概因為鄉村人才難找,他們聽說我從南京回來,以為我必然見過世面,學有專長。其實我毫無經驗,不過為了振興佛教,在我的生涯規劃裡,早就希望為佛教開辦一間農場,興設一所國民義務學校。這是我期望已久的工作,如今有了這個機會,我自然全力以赴,同時我也相信「做中學」,自覺能力應該可以勝任。

可惜,當時國共戰爭又起,我的祖庭大覺寺,白天國民黨的軍隊不斷進出,到了夜晚,共產黨的人員也展開活動。經常在學校裡上課,聽到「砰」一聲槍響,知道附近又槍殺了人命。不管白天或深夜,經常聽到狗吠,都讓人膽戰心驚。

那個時候,國民黨的部隊毫無軍紀,我不知道是哪個營隊,只要他們從寺裡經過,所有牙刷、毛巾、肥皂,立刻不翼而飛,其他能順手帶走的東西,也都被那些窮苦的軍人搜刮一空。

夜晚,共產黨的軍人出來活動,因為學校有油印機,因此就要我為他們油印一些資料,這也是不能拒絕的事。雖然明知這事如果讓國民黨的軍隊知道,就有通敵的嫌疑,但是在這種地方,這樣的生活下,也只有玩命,只能憑運氣賭命了。

終於有一天,記得是一九四八年的二月,半夜裡被人叫醒,睜開雙眼一看,幾十個武裝軍士,各個用長槍短槍對著我,喝令道:「不要動!」我當時並不害怕,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國民黨的軍隊,還是共產黨的軍隊?正當我還在納悶時,不由分說的已被五花大綁,強帶著跟他們在黑夜裡穿過田野,越過荒原。大約一個小時後,我被帶到一所空屋,裡面早已綑綁了數十人。我一到達,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長官的樣子,大吼一聲:「把他吊起來!」所謂吊起來,就是用繩子扣著兩手的大拇指,懸空垂掛在那裡。

我當時一聽,心想這下可能要受苦了。但是隨即看到他身旁的一位同伴,在他耳邊耳語兩句,他馬上說不要吊我,只把我綑綁在一旁。於是我就待在這間空屋子裡,看到今天槍斃兩個人,明天原本健康的人,好端端的被帶出去,不多久就皮開肉綻的用門板抬了回來。

這時候我想到佛教說的:「眼看他人死,我心急如火;不是傷他人,看看輪到我。」就這樣到了第十一天,忽然叫到我的名字,我被用繩索綑綁著帶出空屋子,也不知道將會被帶往何處?只見一路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大家如臨大敵一般,我心想,這必定是要把我綁赴刑場,應該是要被槍決了。

一個人面臨死亡的那一刻,心裡的感受如何?一般人很少有這種經驗。當時我並不畏懼,只是感到萬分遺憾。心想:我才二十二歲,到這個世間上來,什麼事情都還沒做,就這樣又悄悄的離開了人間。師父上人一定不知道,此刻我就要被槍決了,母親也不知道,他的這個兒子只能活到二十二歲!人生真像水泡一樣,「啵」一聲,水泡破滅了,世間一切又歸於平靜。

這樣想著、想著,已被帶到另一間屋子裡,只見裡面放著各種刑具,包括老虎凳、鐵鉗子、鐵鏈、三角帶、狼牙棒、木棍等。我以為免不了要受刑,如此即使沒有在刑場上被槍斃,也是活罪難逃,最後也會跟其他難友一樣,皮開肉綻的用門板抬回去。

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那位主管竟然當場釋放我。我記得當天由師兄帶我回寺,途中所經的道路雖然屈曲,但還算平坦,可是我的雙腳卻不聽使喚,一路上就像跳舞一樣的回到寺中。我並不是因為害怕而顫抖,只是經過十多天的關閉,兩隻腳已經不善於步行了。

我在宜興的那段歲月,國民黨說我是「匪諜」,共產黨指我為「國特」,我被關了十多天的土牢,竟連對方是什麼黨、什麼部隊都沒有搞清楚。

這時我思忖著,雖然又從「死亡邊緣」逃過一劫,但是當地的治安如此惡化,實在不宜再逗留下去,因此告別師兄,回到南京。

在南京,初任華藏寺監院,再任住持。但因時局實在動蕩,尤其徐蚌會戰,國民黨失敗,南京已經陷入一片紛亂。在京滬的路途上,逃亡的難民之多,大家爭先恐後的搶搭交通工具,有的抱著火車頭,有的人攀登在火車上,一腳在車內,一腳在車外。路邊的死屍,隨處可見。我目睹此情此景,心生不忍,因此發願集合同道,希望組織「僧侶救護隊」,救傷恤亡。

然而,「僧侶救護隊」豈是民間之力所能組成?只有寄望公家機關能夠成全。那時我指望僧侶救護隊能做一個短期的訓練,唯一可去的,就是到達台灣。所以在二十三歲那年的夏天,我領導了七十餘人的僧青年和一群男女青年,抵達了事前茫無所知的台灣。只是從此我又寄身在「白色恐怖」的年代裡,行走在「生死邊緣」的險路上。

我在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夏天來到台灣,但是沒有入台證,幸經前內政部長吳伯雄先生的尊翁,時任警民協會會長吳鴻麟老先生出面為我作保,我才得以獲准留台。但是當時台灣省政府聽信廣播,說大陸派遣五百位僧侶到台灣從事間諜工作,因此我和來自大陸的一群僧青年,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被分別關在台北、桃園等地。

其中,慈航法師被關在台北,我和律航法師等一行十餘人,被關進桃園的一間倉庫裡。有一天,忽然傳來命令,將我們綁起來拉去遊街。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來到一間警察局,裡面一人見狀,大罵一聲:「誰叫你們把這些和尚帶來的,趕快帶回去!」於是我們又被帶回倉庫,就此在裡面住了二十三天。最後幸經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曾任台灣省主席吳國楨先生的父親吳經明老先生,以及立法委員董正之先生、監察委員丁俊生先生等人營救,才把我們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裡,人民只要一經逮捕,很少能活著出去的。即使僥倖獲釋,也已遭刑求而傷筋斷骨,體無完膚了。我們雖然沒有死於冤屈,也沒有受到刑求,但從此難獲台灣各地寺院的信賴,他們不能接受來自大陸的僧青年,不少人到處掛單遭拒,在生存艱難的情況下,許多有為的僧青年就這樣流失了,殊為可惜。

其實也難怪,因為當時距離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發生的「二二八事件」為時不久,我們在台灣很自然的就遭人排斥、誤解。事實上,「二二八」的悲劇,是民族的不幸,當時台灣人民死傷很多,但是大陸人士傷亡也不在少數。今日評論二二八事件,完全忽視大陸人民死難的事實,坦白說,也並不公平。

在那一段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歲月裡,我非常感謝慈航法師喊出「搶救僧寶」的口號,以及妙果老和尚對我的厚愛,特別留我在中壢圓光寺安單。我也感恩圖報,盡力為寺中的大眾服務。只是我在台灣,還是一直生活在「白色恐怖」的不安之中。例如,我被邀請到台中編《覺群週報》,這是太虛大師在抗日戰爭勝利後,於上海發行的一份刊物。我從中壢到台中,只編了一期,聽說警察要逮捕我,嚇得我再也不敢到台中去了。

之後,台灣的警備總部經常有人密告我,有時說我偷聽大陸廣播,有時說我晚間換裝出外和人聚會。其實我一生從來沒有使用過收音機,哪裡會收聽廣播?我平時除了講經說法、弘法布教以外,也不習慣於在世俗的場合裡聚會。甚至佛光山開山以後,也有人檢舉我藏有二百支長槍,事實上佛光山至今兩百支棍棒都沒有,哪裡有兩百支長槍呢?

曾經有一次,我在宜蘭歡迎章嘉活佛到訪,致詞時我說:「歡迎我們的領袖章嘉活佛。」治安人員竟然說我要造反,要擁護章嘉活佛當領袖。根據台灣南區警備總部常持琇司令說,我遭人檢舉的密函,在他那裡少說有一、二尺高,可見我被人誣陷的罪名之多。所幸都能一一化解,也可以說我走在「生死邊緣」上,都能化險為夷,平安歸來。

雖然我自身的安危難保,但我記得當時有一位陳秀平先生,服務於電力公司,被冤屈為共產黨派遣的匪諜,我為了保證他的清白,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保。後來陳秀平先生幫我在台北創建智光中學,並且擔任校長。另外有一位李小姐,也被誣指為匪諜,三天兩頭被叫去問話,有時一問就是整夜,有時半天,甚至一連幾天的疲勞審訊,並且還限制他的居住自由,最後也在我的全力營救下,終於獲得昭雪。

我初到台灣那幾年,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掛單在圓光寺時,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然後拉著手拉車到中壢鎮上,六時抵達市場喚醒賣菜的小販,為寺中八十人備辦生活所需的油鹽米菜等,來回總得五、六個小時左右。

為了爭取時間,我也學會騎腳踏車,有時採買的東西不多,我就騎腳踏車就近到「大崙」的小街上購買。我騎腳踏車的技術並不純熟,有一天,跟往常一樣,我騎著腳踏車準備上街。當車行在羊腸小徑上,忽然看到遠遠的前方,有兩位幼童迎面走來,我一急,大喊一聲:「讓開!」由於喊的聲音力道太大,人車倏地騰空彈了起來,然後掉進大約有三層樓高的深溝裡。

由於我掉下來的時候,頭先著地,而且結結實實的撞上一塊大石頭,頓時,我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只覺得天旋地轉,日月無光,心想:這下子我必死無疑!

不知經過多久,我坐了起來,看看左右,心想:「咦!人死後的世界,怎麼也和人間差不多!你看,黃土地上,石子纍纍;溝渠岸邊,草木萋萋。」再定睛望去,不遠的地方,已經摔得支離破碎的腳踏車,輪胎、零件散落一地。這時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發現原來我並沒死,我還活在人間。

我摸摸全身,竟然一點傷痕也沒有,連頭上撞擊的地方,也是毫髮無傷,甚至沒有疼痛的感覺。因為沒有摔死,不禁興奮的一躍而起,不過還是捨不得我的腳踏車,於是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再拿出車後的繩索加以綑綁,我想把它當成廢鐵出售,至少也能賣個三、兩塊錢,因此就一路背回寺中。在當天的日記上,我寫下這樣一段話:「平時都是人騎腳踏車,今天我被腳踏車所騎;人騎車,車騎人,偶爾轉換一下立場,倒也公平。」

這一次從「死亡邊緣」回來,就如童年掉入冰窟一樣,僥倖自己又撿回一命,所以我在圓光寺居住一年餘,每天為常住拉車購物,掃除四周落葉,供應六百桶井水。勞動之餘,偶爾抽空寫些短文,投稿給台北的報章雜誌,一經獲得刊登,不但有些稿費,更是我生命中一份莫大的鼓勵。

在這個時期裡,我的思想上忽然生起一個妄念,認為自己罹患了肺病,每天朝思暮想,「我患了肺癆」的念頭一直在腦海裡縈繞,身心飽受煎熬。原因是曾經聽過一位老師說,一個人如果過度辛苦勞累,營養不足時,很容易罹患肺癆。

或許是自己的疑心吧,所謂「疑心生暗鬼」,疑心也能成病。我在圓光寺這段時光裡,一面為常住勞動服務,一面憂慮著自己的肺癆。有時候自己也想,我身強體壯,應該不會有肺癆才對!但是肺癆的陰影,仍然盤旋在心中,始終揮之不去。

直到有一天,那是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的冬天,正是番茄盛產季節,有人說,吃番茄可以治肺病。我一聽,太好了!那時候自己雖是一介貧僧,但買番茄的能力還有。所以一口氣買了一抽屜的番茄,有時間就吃。一段時間後,心想:吃了那麼多的番茄,肺病應該好了吧!

實際上,我並沒有染患肺病,而是生了「疑心病」。不過我吃了番茄,心裡健康,身體當然也跟著健康起來。所以我感覺,世上有許多人「庸人自擾」,自己疑慮的鬼影幢幢,自然活得不安然。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人要自我調整思想,自我改正觀念,才有得救的希望。

我對佛教的傳播,一向熱心於文化、教育。民國四十年(一九五一),為了編輯《人生雜誌》,我曾在台北善導寺納骨堂骨灰龕下的櫥子裡,掛單數月之久。期間,遭逢花蓮大地震,那時寺中重重疊疊直擺放到屋頂的骨灰罈,幾乎被震下,我擔心壓到我身上,還跟那些靈骨開玩笑說:「拜託,不能壓傷我!」

地震過後,花蓮市區死傷慘重,我雖然無力無錢,但是仍用《人生雜誌》的名義,四處奔波,為花蓮災區裡那些活在「生死邊緣」的災民,聊盡棉薄之力。

佛教講「世事無常」,世間眾生有誰能不在「生死邊緣」上受著威脅呢?記得那是民國四十四年(一九五五),我率領宜蘭二十幾位青年、信徒,為中華佛教文化館影印大藏經,展開為期四十四天的環島宣傳布教活動。一路從台北,經花蓮、台東而到屏東。就在台東到屏東的碎石公路上,我怕團中最寶貴的一台重達二十公斤以上的錄音機,受不了石子路的顛簸而受損,就把它放在腿上,抱在懷中。

當經過五、六個小時的路程,車抵屏東後,在一間寺院掛單、禮佛時,我感到雙腿疼痛,屈伸困難。原以為是一路上受到錄音機壓迫的結果,心想一段時間以後疼痛應該就會過去。哪知回到宜蘭,在一個小講堂的閣樓上,一躺就是一個月餘,疼痛不已,寸步難行,不得已,只有延醫治療。醫生診斷的結果,說我得了急性關節炎,雙腿必須立刻截肢,否則會蔓延,不但影響健康,甚至危及生命。

一旁的信徒聽了,無不驚惶失色,但是我卻不自覺的生起一個歡喜的念頭,覺得雙腿鋸斷也很好,從此我就可以不必到處辛苦的奔波勞動,行腳弘法,而能安住一處,好好的著書立說,可能對我未來的生命,更有意義。

不過,鋸斷雙腿,總是茲事體大,我也沒有全然聽信醫生的建議。就這樣經過一段時日後,疼痛慢慢消除,只是長坐、跪拜時,雙膝稍感不便,醫生囑咐我要注意保暖,所以直到現在,即使再怎麼炎熱的夏天,我都穿著衛生褲,以免吹到電風扇或冷氣時,引起關節炎復發。

數年後,疼痛完全消除,至今數十年來,除了血管硬化、筋脈老化以外,絲毫沒有對我造成任何不便或影響。不過因為自己這一生,經常在「生死危難」的邊緣走過,因此對生命的存活更加珍惜,更加熱愛;但也懂得要勘破他,要能逆來順受,不要計較,不要執著,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只要你懂得轉個身,自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經過「關節炎」的事件以後,應該是六十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我第一次在榮民總醫院做身體檢查。當時因為創建佛光山的關係,小有名氣,承蒙榮民總醫院各科主任醫師對我特別厚待。經過兩天檢查後,一位主任級的醫師為我做檢查結果說明,看他似乎很為難,幾次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很難啟口的樣子。我立刻告訴他:「檢查結果如何,直說無妨!」

醫生反問我:「你曾經跌跤過嗎?」當時六十歲的我,自信身體健壯如牛,怎麼會跌跤呢?因此很肯定的回答說:「沒有」。

醫師又問:「出家人怕死嗎?」這就不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了。因為如果我說「不怕死」,感覺太過矯情,螻蟻尚且貪生,人怎麼會不怕死呢?如果我回答「怕死」,只怕醫生要笑我是個沒有修行的出家人。我只有回答他:「死亡不是太可怕,倒是疼痛很可怕,因為疼痛有極限,超過能忍受的極限,疼痛的反應會喊叫,會呻吟,那時可就英雄變狗熊了。」

聽了我的這番話,醫生這才直接告訴我:「你的背上有一個黑點,經過切片檢查,還不知道結果如何,不過請你明天再來複檢一次。」我說:「不行,明天我要到宜蘭,為一位圓寂的老比丘尼達德法師舉火荼毗。」他說:「後天也沒有關係。」我說:「也不行,後天我要到高雄,有個會議要開。」

醫生苦笑著對我說:「你的健康、生死,也不能不重視呀!」我只有謝謝醫生,說:「我會再來。」

從榮總回到台北普門寺,徒弟們關心,問我檢查結果如何。我幽默的告訴大家:「我今天去切片。」他們並不懂得什麼叫「切片」,我說:「就是從身上割下一塊肉,切成一片片。」大家一聽,急忙再問:「切的是哪一塊肉?」其實這是一句玩笑的話,所謂「切片」檢查者,就是從身上採取一些組織,抹在玻璃片上,以顯微鏡觀察,以此判斷身體的健康狀況,哪裡是把肉切成一片片?只是由此可以得見,當時一般人對醫學名詞的無知,對醫療常識的見解是如何膚淺了。

經過兩個月後,我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但是有一天北上到普門寺,徒眾告訴我,榮總來了幾次電話,一直催我複檢。我這時突然想到,醫生曾經問我是否跌過跤?我驚覺到,幾個月前颱風過境,吹倒了佛光山大雄寶殿前的一棵大樹。我爬到欄杆上,想把樹幹扶正,一個不慎,整個人往後仰跌在磨石子的走廊上,我想這大概就是背後出現瘀血、黑點的原因。

於是我馬上趕到榮總,把這個發現告訴醫生,醫生也如釋重負般,「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同時不禁為我歡喜。

這段過程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實際上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好像又從「生死邊緣」再次安然歷劫歸來一樣。直到民國八十四年(一九九五),國際佛光會理監事會議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那天晚上,忽然感到心臟一陣陣的刺痛,整夜難以入眠,當時以為是晚餐吃多了乳酪,引起消化不良所造成。不過回台後,我還是隨即到台北榮總醫院看診,結果經心臟科專家江志桓醫師做「心導管」檢查後,他說我罹患了心肌梗塞,需要開刀。

承蒙時任副院長,並曾擔任兩位蔣總統御醫的姜必寧醫師,為我成立了一個心臟手術的小組,要我選擇一個主刀的醫師,進行「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我選擇了相當年輕,曾在南非開普敦接受心臟開刀訓練的張燕醫師為我主刀。當時我並不認識張燕醫師,但是我知道,在那個心臟手術還不普遍的時候,必須找一位經驗豐富,年紀又輕的醫師,比較能接受挑戰。

後來,張燕醫師升任台中榮總醫院心臟科主任,我們成為互動良好的朋友。他曾隨我到過加拿大的洛磯山脈,也到過義大利、法國等地的名都,至今已有十二年歷史。回想當年他在開刀房為我進行八個小時的手術,事後他很自豪的對我的弟子說:「你們關心你們的師父,但是只有我看過你們師父的心是什麼樣子!」

在《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說:「眾生應以何身得度者,觀世音菩薩即現何身而為說法。」我以疾病的因緣,也能交到朋友,真是幸何如之!之後,他們邀請我擔任「台灣心臟協會」的理事,我欣然應命,至今一直以參加此會為榮。

最近,我又再次於「生死邊緣」走了一回。那是去年(二○○六)為了日內瓦佛光山會議中心落成,我前往歐洲,在瑞士一個小山區住宿時,忽然中風。所幸只是造成輕微的手臂動彈不得,但我仍帶著衰殘老邁的身軀,主持巴黎道場的安基典禮,以及日內瓦會議中心落成開幕。在會中,我把海峽兩岸的大使,讓他們歡聚一堂,握手言歡,自覺得意。

我這一生,不但自己在「生死邊緣」來回無數次,也曾為別人的生死做過一些服務。例如,曾經照顧過一位第三期肺癆的同道,直到痊癒;也曾為往生的老僧擔負棺木,送至火葬場火化。一九六七年越戰後期,不少難民紛紛逃亡,我曾獻金購船,幫助難民逃離戰火。後來這些旅居在世界各地的越棉寮難民,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在香港,也有不少關了多年的船民,我曾多次前往為他們說法。乃至香港赤柱監獄,一些被判終生監禁的死刑犯,我曾與他們做過「生死邊緣」的談話。也曾在台灣的土城監獄,與一些垂死的囚犯,聆聽他們的心聲。我覺得一個人縱使犯法判刑,也要用愛去教育他們,例如蘇姓等三位青年,多次被判死刑,也多次從死亡邊緣又被救了回來,我曾在土城監獄和他們面對面,講說生死,講說因果,講說冤屈,講說緣起緣滅。

其實,人生本來就一直在「因緣果報」裡流轉,也在「死亡邊緣」接受考驗。有信心的人,無論生死危亡,一切盡付笑談之中。實在說,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生死就等於人晚上睡覺,白天起床,就是這麼簡單。因此,生,未嘗可喜,死,也未嘗可悲;生了要死,死了要生,生死就如時鐘一樣,輪轉不息。死亡,並沒有邊際;人生,就在生死存亡之間,如此而已。

二○○七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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