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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52 玖 關鍵時刻

人生走過數十寒暑,到了垂暮之年,回頭一想,在幾十年的歲月裡,功過成敗,總有一些「關鍵時刻」。別人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外相上的是非,必須經過自我客觀的檢討,才能找到真正的關鍵所在。

我出生在江蘇揚州,故鄉江都是一個經濟落後,教育不興,民風純樸的鄉村小鎮。我的成長背景,既沒有顯赫的門第庇蔭,也沒有風光的親戚助成,加上從小沒有上過正式學堂,更無師友同學扶持。

所幸十二歲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三八年正月,我突然遇到機緣,便在宜興大覺寺出家,接著在南京棲霞山接受教育,從此得以在大冶洪爐的叢林寺院裡學習、成長,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個關鍵時刻。

說起我的出家因緣,記得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中日盧溝橋事變,戰爭爆發後日軍一路長驅直下,經過上海會戰,很快就在同年底攻陷南京,並且進行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當時我的父親出外經商,在這場劫難中到底生死存亡如何,至今依然不得而知,只是當時父親從此沒有了音訊,於是我跟隨母親外出尋父。

我與母親走遍京滬一帶,始終沒有找到父親的下落。就在失望之餘,途經棲霞山,看到一團軍隊正在出操訓練,我一時好奇,停下來觀看。突然身邊站著一位寺院的知客師,不經意的問我:「小朋友,你要出家嗎?」

由於我從小受到外婆影響,早有信佛、拜佛的習慣,尤其看到出家人的威儀莊嚴,總是心生羨慕,所以潛在意識裡聽到「出家」兩個字,也來不及思索就回答說:「要啊!」

大約經過一個小時,當我還在興致勃勃、專心一意的看著軍隊操練之際,有一個人走過來對我說:「當家師父找你!」

在當時那樣一個「人生地疏」的情況下,忽然說有人找我,這真是個奇蹟。不過我與母親還是隨著那個人走到一座寺院前,我請母親在寺旁一位老太太洗衣服的地方暫等,我便一個人跟著走進了棲霞山寺裡。

進入山門後,轉了兩個彎,來到一棟小樓上,只見屋內清淨莊嚴,在幼小的心靈裡,感覺就像進入皇宮一樣。這時候一位眉清目秀,大約三十歲左右的法師,對著我點頭微笑,然後叫我在他面前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他一連問我「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今年幾歲?」

我一時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害羞?好像聽不懂他的話。於是他遞給我一張紙,叫我把名字寫在上面。我嚇了一跳,幾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又問:「你哪裡人?」我寫上「江蘇」,他說應該寫「江都」才對。其實說來慚愧,當時我連「江蘇」、「江都」都分不清楚。

這時,師父又說:「聽說你要出家,我是這裡的當家師,你就跟我出家好嗎?」我看他慈悲善良,當即說「好」。

答應之後,他說出家要取得父母的同意才行。我說:「我母親就在外面。」他要我去問母親,如果獲得首肯,就把母親請來和他見面。

我找到母親,跟他說我要在這裡出家了!母親即刻回答:「不可以!」他說:「我回去之後怎麼向親人交代,怎麼跟鄰居說明!」

我一聽,眼淚隨即流了下來,我說:「我已經承諾人家,沒有辦法反悔了!」

偉大的母親聽我這麼一說,立刻講:「沒有關係,我去替你跟當家師回絕!」

我說:「你前去同意可以,拒絕不行!因為我也已經決定要出家了!」

於是我把母親帶到師父面前。依稀記得:當時師父好像跟母親說,將來他會怎麼樣栽培我,我的未來會如何成長、如何有前途……說得母親也動了心,於是同意讓我出家。第二天,也就是一九三八年二月初一日(農曆),我就這樣剃度出家了。

出家後才知道師父的法號叫「志開」上人,他是棲霞山寺掌有實權的監院。照講,棲霞山是十方叢林,不可以私自收徒納眾,為人剃度。但是家師告訴我,在棲霞山寺為我剃度,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實際上我出家的常住,祖庭是在宜興白塔山的大覺寺。

當時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記得出家當天,來了很多大和尚,都是高頭大馬,身相莊嚴。其中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直保持著笑容,他代替師父為我提取法名「今覺」,內號叫「悟徹」。

出家後,第一個讓師父感到困擾的問題,就是全棲霞山寺有數百名僧侶,但沒有一個是未成年的十幾歲小孩。雖然寺裡有一所棲霞律學院,都是二十歲以上受過戒的比丘,另外還有一間禪堂,更是清一色都是青壯年的老參。

在這樣的環境裡,到底要把我安置在哪裡呢?這一點困難當然難不倒我精明能幹的師父,他讓我把母親送走之後,即刻安排我住進客堂邊的一間小淨室裡,並且找了一位書記大實法師,叫我跟隨他念「禪門課誦」,學習「五堂功課」。

母親和我離別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我想,雖然從小我就跟隨外婆長大,和母親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儘管如此,母子分離,還是難免會傷心、難過。只是我知道,我的前途未來,就在此「出家」一舉,我也只有義無反顧了。

母親走後的第一天下午,我在小淨室裡,聽到外面傳來高亢的吼叫聲,夾雜著棍棒擊打的聲音,很是訝異,就偷偷的從門縫裡往外觀看。只見之前問我要不要出家的那位知客彌光法師,正拿著一根門栓,死命的打著一位跪在地上、負責照顧大雄寶殿的香燈師,甚至還用腳踢他。因為打的力道很大,門栓都給打斷了,碎裂的木屑四處飛舞,散落一地。

那位可憐的中年出家人,一再跪地求饒,原來他在大雄寶殿裡私自化緣,接受信徒的五塊錢供養,因此受到嚴厲懲戒。當時我並未心生膽怯,只感到這也是對我的當頭一棒,我知道做一個出家人,不應好名好利,不能私自化緣,所以後來佛光山的建設,點滴歸公,從來沒有人敢私自化緣。

到了第二天,我想師父也感覺到,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整天把他關在一間小屋子裡,總不是辦法,因此很快的就把我送到棲霞律學院,和那些比我年長許多的學長同住、同學,於是我就這樣開始了將近十年苦難的叢林教育生活。

首先我在棲霞律學院就讀,六年後升學到焦山佛學院。二年後,也就是我二十歲那年的冬天,離開焦山回到祖庭大覺寺。在大覺寺這段期間,我做過短期的國小校長、寺廟監院、雜誌主編,後來還到南京擔任華藏寺住持。直到二十三歲那年,我就率領了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這是我人生的第二個轉捩點。

當時我剛接任南京華藏寺不久,同學智勇法師自告奮勇,要組織六百人的僧侶救護隊。因為當時各地戰俘、傷兵眾多,死難的軍民亟需救助。初時我並未動心想要參與,但在他們籌備二個月後,忽然打退堂鼓,不再組織僧侶救護隊前往台灣了。

我一生最不喜歡人「退票」,因此就說:「你們不去,我去!」他欣然同意。我即刻請人從南京的新街口,走了八、九個小時的路程到棲霞山寺,稟告當時已升任住持方丈的志開上人,說我有意到台灣。師父即刻贊成,並且叫來人帶回二十塊銀元,以壯成行之志。

這時由智勇、惟春等同學所倡導的僧侶救護隊,已經剩下不到六十人,早已不成隊,所以我臨時又再募集了大約一百多人,但是真正上船的,只有五十多人。抵達台灣後,人數實在太少,既不成團,也不成隊,同時也沒有團體願意收留我們。經過幾天的投石問路,因緣實在不具,因此僧侶救護隊也就只得解散,大家各奔西東了。

正當這個時候,由陳辭修(陳誠)先生主政的台灣,政治情況惡化,當局嚴格查管不明人口的流動,因此我也遭到警察逮捕,被關在桃園一所倉庫裡。感謝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以及立、監委員們的大力營救,才能九死一生,逃過劫難,並在台灣居住下來。

期間,香港的師友雖然也濟助旅費,要我前往香港,可惜帶錢到台灣的人沒有找到我,因為當時我被政府拘留。等我獲釋出來之後,他已經回到香港,彼此緣慳一面,讓我的「香港之旅」不得成行。

除此之外,當時也有一些不認識的信徒,輾轉來信,要我前往瑞士,甚至馬來亞的佛教會,也希望有布教師前往弘法。但我都因為旅費無著,同時也自感語言不足,所以不敢貿然前往,於是我就這樣安分守己的在台灣住了下來。

最初我住在中壢圓光寺,後來掛單在新竹青草湖靈隱寺,分別主編《人生雜誌》,以及為台灣佛教講習會教書,餘暇時間就撰寫《玉琳國師》、《無聲息的歌唱》等。但實際上這時候我的弘法重點,已經慢慢轉移到宜蘭了,在宜蘭展開我的理想,到各個鄉村弘法布教。

我於一九五三年春天到了宜蘭,這又是我人生的另一個關鍵時刻。我在宜蘭念佛會成立青年團體,用文藝社、歌詠隊、補習班、讀書會,廣泛攝受、度化青年學佛,我用克難樂隊唱歌,用連環圖紙戲、幻燈片等道具輔佐傳教。一些兒童、青年、婦女、有神道信仰的初機學佛者,聽到我們弘法的宣傳喇叭聲:「咱們的佛教來了!」他們都深受感動,紛紛到我指定的地點聚集,助長了佛法的弘揚,也提升我傳教的信心。

在我所度化的對象當中,大部分都是軍人、青年、婦女、學生。我除了到學校布教、監獄弘法外,同時舉辦鄉村同樂會、佛誕遊行等等。我還開辦施診所,展開鄉村的冬令救濟,尤其每遇颱風來襲,我率先趕至災區,給予受災民眾關懷、幫助。我在宜蘭來來去去至今數十年,雖然沒有做到「萬家生佛」,承蒙大家都稱我一聲「宜蘭法師」,這也是我人生中影響深遠的一件事。

當時我在宜蘭、台北弘法十餘年,感覺在台北受到的壓力很大,因為這裡會議特別多,每次開會,人家要我參加,如果我不出席,他會說我不跟他合作。此外,經常有人請客,一人請客,相繼的就有多人回請,常常一連十天、半個月沒有回寺吃飯。如果婉拒,就說「你看不起我」。尤其那時來自國際的賓客很多,東南亞、歐美也慢慢與台灣有來往,經常要到飛機場迎賓送客,如果不應召而至,又說「你不幫忙」。

為了跟大家合作,為了看得起大家,更為了應該要幫大家的忙,我經常到處應酬,不知道自己住在哪裡?所以感覺長此以往,終非久遠之計。在此同時,因為我和南部高雄也早已有了相契的緣分,我曾經多次前往講經弘法,都是千人以上的信眾聽講;每次來去,聚在火車站迎送的隊伍,都在幾百人以上。

當時高雄的信徒,像是和宜蘭的信徒展開拉鋸戰似的,經常想出種種方便,要我南下高雄。終於,禁不起信徒的熱誠,我承諾南下協助高雄佛教堂的籌建,以及幫助壽山寺的建設工程。就這樣,我又走上了高雄弘法的不歸路,就此落腳在高雄,成為我人生的第四個關鍵時刻。

我先在高雄籌建佛教堂,眼看著即將竣工,就把它交給了月基法師住持;我在壽山公園建設壽山寺,這時屏東東山寺要辦東山佛學院,住持圓融尼師請我前往任教。我已經答應,但後來他向我道歉,說他所請的院長不同意我前去擔任教師。

我聽聞之後,一點也不介意,我知道培養人才非常重要,當時自己也已經有了壽山寺這個小寺院,所以我認為應該自己來辦佛學院,這是當仁不讓的事。

那時候我蝸居在只有八十坪的壽山寺,雖有五層樓高,但是兩班學生六十人,已經把各個樓層擠滿,其中有一班學生還得在納骨堂裡上課。學生們不但不忌諱,甚至還對著骨灰罐的相片,和亡者建立起友誼。其中有一個公路局的車掌阿秋小姐,因車禍意外身亡,父母幾乎每天都帶水果來靈骨前祭拜,學生們也幫忙關心靈骨,同時分食祭拜後的水果。生亡同樂,也是一趣。

壽山佛學院雖小,但每年都要招生。一九六六年第三屆招生時,壽山寺的有限空間,實在無法再容納新生,因此商之於慈莊、慈惠、慈容,把座落於高雄火車站前的佛教文化服務處出售,得款五五○萬元,買下高雄縣麻竹園山坡地二十餘公頃,著手籌建校舍,把壽山佛學院遷移至此,改名為「東方佛教學院」。之後陸續建設,成為今日的佛光山,這就是影響我一生的第五個關鍵時刻了。

其實,最初我並沒有很大的志願想建大叢林來安僧度眾,再說我也沒有雄厚的經濟力量。之所以創建佛光山,一者是因為壽山寺實在沒有辦法安置學生;再者當時由越南來華投資興學的褚柏思夫婦,因為經濟陷入困境,亟待救援。於是我毫不考慮,不管他所擁有的這片麻竹園土地,是否對我有用?當時只是純粹為了助人一臂之力,因此毅然買下佛光山現址。

現在回想起來,那已經是民國五十五年(一九六六)的事了,翌年,也就是一九六七年的五月十六日,佛光山舉行奠基典禮,建寺的工程於焉展開。

當時正是佛教弘揚最低靡的時期,因為總統夫人宋美齡女士信奉基督教,他非常排斥人民信仰佛教,所以一般公教人員就業填寫個人資料表時,都不敢承認自己是佛教徒。面對這種非常時期,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打起招牌,就把寺院定名為「佛光山」,當然是希望「佛光普照」之意。

在此之前,還有一段插曲。本來我有意購買現在澄清湖旁的圓山飯店所在地,然而就在即將簽約之際,一位學生在談笑中非常興奮的說:「院長(指我)在澄清湖買土地,把佛學院遷移到那裡,以後蔣總統來澄清湖時,也會到我們的佛學院參觀。」

聽聞此言,我立刻取消購買之意,我想自己不必沾澄清湖的光,讓總統能來此一遊,只要我有辦法,管他什麼人,都會專程前來。後來佛光山開山不久,蔣經國先生在總統任內,曾經四度蒞臨佛光山。

當我買下佛光山麻竹園的土地之後,特別租了一部遊覽車,號召信徒上山參觀。但是車子開到山下後,必須徒步走過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才能上山。一車的信徒,大家都不肯下車,甚至還說:「這種地方,鬼都不會來!」

信徒情緒性的語言,我聽了並不感到失望,只有請大家在車上等待。我一個人上山,花了二個小時,繞了一圈回來,心想:「沒有關係,鬼不來,只要人來、佛來就好了。」

不過,等到真正著手開山之後,才出乎意外的發現,這塊土地簡直無法使用。說來實在叫人難以想像,現在的不二門前,當時是兩座小山、三條深溝,我請來推土機,把兩座小山的土,推到三條深溝裡,才勉強填出一方的平地。

最初填平的這片土地,雖然不是很大,只有十餘公頃,但是因為經年累月遭受雨水沖刷,土壤流失嚴重,有的山溝真是深不見底。我從山下高屏溪,總計大約買了上萬輛卡車的沙石,才填出現在佛光山的這塊建地。

之後我又陸續收購旁邊的山坡地,最初一甲土地出價一萬元,到後來竟然每坪要價十萬元。當時因為經費拮据,記得建設第一棟房子時,我想應該要建一間齋堂,以供大眾過堂吃飯之用,但是限於經費不足,我交代工人,只建八尺高就好,以節省經費。

當八尺高的牆砌好,窗戶也有了,正要建屋頂時,一位吳大海先生忽然捐獻新台幣十萬元。我立刻把八尺高的齋堂增高為十二尺,但是窗戶已經做好了,怎麼辦呢?當時我就說:「那有什麼關係,就在窗戶的上面,再加設一層窗子,不就可以了。」所以現在佛光山的舊齋堂,一層樓的房子有二層窗戶,這在建築學上,也算是奇事一樁。

為了感謝吳大海先生的捐獻,我把東山所建的水塔,取名為「大海之水」。佛光山開山初期,將近二十年內,都靠這個水塔蓄水,供應數百人飲用,不但解決山上大眾的用水問題,也讓草木生光。

另外,在佛光山建設之初,「統一」的吳修齊先生、「南豐」的潘孝銳先生、「永記造漆」(虹牌油漆)的張添永夫婦,對山上的資助最大。

佛光山的第一棟房子,也就是「東方佛教學院」,院舍落成時,上山參加典禮的人數超過五萬人;大悲殿落成當天,內政部長徐慶鐘先生親自上山主持,參與的信眾、遊客,超過十萬人以上。

佛光山自一九六七年開山以後,便獲得海內外信徒的大力支持,我雖然未曾出外化緣,但是感謝十方信徒,以及護法龍天的護持,在諸佛菩薩的加被之下,開山四十年的佛光山,也真是做到了「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

佛光山開山後,我擔任主管十八年,當硬體建設和弘法事業稍具規模時,我宣布退位,經過「佛光山宗務委員會」共同推選,產生第二代第四任住持心平法師接掌佛光山。

我的退位,主要是希望對「世代交替」的傳承問題,做個示範。那一年我五十八歲,正當身強體壯的時候,忽然宣布退位,外界人士一時不明所以。其實我在佛門裡,自從懂事以來,曾經決心不擔任住持,也不想做一個行政事務僧,我自認為應該以弘揚如來家業為職志,所以對於文化、教育,我樂此不疲,尤其對弘揚佛法,到處講經,一直表示我的「樂說」。

我在宜蘭數十年,雖然雷音寺只是一間小廟,我將之重建兩次,但都沒有擔任住持;我創建高雄壽山寺,也是請來善定、慧定兩位法師當家。我總想儘量的遠離寺院行政,但後來為了發展佛教教育,我知道還是需要有一個據點,因此不得已才開山,卻從此陷身在建寺工程中。

創建佛光山期間,雖然我仍然在佛教學院上課、到各地弘法,但是工程的規劃、監管,以及經費的籌措等,我都親自負責。當一切都有了相當的成果,可以做一個交代時,我想到為什麼不培養後代弟子來繼承呢?於是在一九八五年,我毅然宣布退位。

記得當時對外發布消息以後,意外的接到總統府給我的電話,說不可以叫「退位」,要我改為「傳位」,因為有影射要蔣經國總統也退位的意思,所以後來改為「傳法」。由於當時電視台的採訪,報章雜誌的刊登,甚至《中國時報》的社論,都評論、報導了此一「退位傳法」事件,一時大家都說我為佛教和台灣的企業界,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

其實,我覺得各界的領導人,不一定要做到「至死方休」,生前就應該選定接班人,讓事業有計畫的發展,才能永續經營。那個時候,台灣企業界的第一代創辦人,大概也都在位二、三十年了,因為我的「退位傳法」,證明「後繼有人」確實重要,因此引起大家對這個問題的思考、重視。想到我以一介僧侶,能夠引導社會的進步,也是足堪告慰。

我在佛光山開山建寺十八年中,感到最苦的事,莫過於社會給我的各種譏評、毀謗,例如說我是「政治和尚」,說佛光山「商業化」等。其實說到政治,我是最不具有政治性格的人,我一生沒有進出過政府機關,沒有接受過公家補助,甚至開山之初,美國的某一位善士,主動發心想要捐獻五千萬元,我都予以婉拒。因為如果我接受他的巨額捐款,將來說寺院都是他興建的,我會對萬千信眾感到抱愧。

因此對於「政治和尚」這個稱號,剛開始我很放不下,直到後來電影導演劉維斌先生跟我說:「政治和尚也沒有不好,有人想要受此封號,還不可得呢?」甚至也有人說:「所謂政治和尚,就表示你在社會上有力量;何況佛光山經常有官員上山訪問,又怎麼能說你與政治無關呢?」

想想他們的話也不無道理,再說佛教也講「不依國主,佛法難立」,所以從此我就稍感釋懷,不再引以為意了。

除了「政治和尚」的揶揄以外,再者就是有人批評說佛光山太過「商業化」。其實,我生性「非佛不作」,我沒有經營世俗的商業。佛光山的朝山會舘,提供參拜者用餐,信者用過齋後添油香,這是很正常的事,談不上是商業買賣。乃至小攤位出售念珠,順便流通一些佛書,廣為傳播佛法,這也是為了弘法的長久之計,不得不有的佛教事業,否則佛書都是免費贈送,哪有那麼大的後援資助呢?

另外,社會輿論帶給我最大的困擾,就是說我星雲某人「很有錢」。有人說我有共產黨的資助,有人說我挖到地下黃金。總之,他們認為我很有錢。

其實恰恰相反,我現年八十三歲,一生都在「日日難過日日過」當中度過。我沒有錢,也不經管錢;即使有錢,也是寺院常住的,是十方信施捐助的,因此我分毫都把它用來推動佛法,發展佛教事業。我自覺自己也是一個信徒,應該也要學習捐獻、喜捨,因此我把自己寫作所得的稿費、版稅,以及上電視講演,乃至到公司、工廠開示的車馬費,都捐做佛光山建寺、傳教、興學之用。

一般人一生頂多只辦一所大學,我創辦四所大學之外,並與政府合辦八所社區大學,同時在全世界有數十所的中華學校、佛教專科學院,以及美術館、圖書館,另外還成立「人間衛視」、《人間福報》等。平時經常有人問我:「佛光山是怎麼建起來的?」我都說:「佛光山是『從無而有』、『從空而來』。」因為我不要錢,我也沒有錢,所以大家才肯幫助我,護持我建寺弘法,興辦佛教事業;如果我有錢,誰會「錦上添花」,願意拿錢來護持一個有錢的出家人呢?

我在「退位傳法」時負債一億餘元,交給繼任者幫我償還,我長久以來一直耿耿於懷,覺得對不起繼任的心平和尚。我想,在我十八年的住持任內,乃至一生弘法所經歷的艱辛過程,只有佛菩薩知道,只有因果知道,再有就是自己知道了!

當我從佛光山住持退位之後,真有「無官一身輕」的感覺。我先在北海道場住了一段時期,過了一個冬天之後,就飛往美國洛杉磯閉關。其時正值西來寺初創,在關房裡,我籌思著各種因緣,想到未來可以在澳洲建「南天寺」,可以到非洲建「南華寺」,可以到馬來西亞建「東禪寺」,甚至不忘大陸故鄉,只是由於政治上的台海風雲,兩岸僵持不下,只有等待以後的因緣了。

不過,我繼一九九一年在台灣成立「中華佛光協會」後,翌年在美國成立「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我請時任中華民國內政部長吳伯雄、日本佛教大學校長水谷幸正、香港慈善家嚴寬祜、澳洲企業家游象卿等人擔任副會長。

成立大會選在曾辦電影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的洛杉磯音樂廳舉行,當天約有五千人與會,美國雷根總統親自電函祝賀,台灣社工會主任鍾榮吉先生特別赴美出席大會,甚至遠在加勒比海的多明尼克總統塞紐瑞爵士,不但親往美國參加大會,並且擔任「佛光之友會」的榮譽會長。

之後相繼多年,國際佛光會分別在多倫多、巴黎、倫敦、雪梨、東京等地,召開一年一度的「世界大會」,每次都有五千餘人參加,這是華人在海外難得僅有的盛大集會。

在此之前,一九八八年西來寺落成之際,不但傳授「三壇大戒」,同時召開「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從此之後,我也一再應邀在美國各大學講演佛法,包括柏克萊、耶魯、加州、康乃爾、哈佛、夏威夷等大學。此外,加拿大、澳洲、歐洲、巴西、智利等國家的各大學,我也經常應邀前去弘法。

在此同時,國際佛光會在世界各大名都也紛紛成立協、分會,目前全世界有一百七十餘個協會,數千個分會。甚至佛光山也在這許多地方設立道場,總計不下二百所以上。所謂「人間化」、「國際化」的佛教,此時已經蔚為風氣。

為了到世界各地成立佛光會,我到過俄國的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也去了西班牙巴塞隆納,以及北歐的冰島、挪威、瑞典,東歐的南斯拉夫、波蘭等地。我立志發願要把佛法傳播到全世界,這種「國際化」佛教的推動,應該是繼我推動「人間佛教」後,又把佛教推向另一個新里程碑,同時也應該是我人生中另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關鍵時刻了。所以當初我從佛光山退位後,雖然兩袖清風,口袋裡除了裝些衛生紙,再有的就是一身芒鞋、袈裟,我靠著徒眾為我購買飛機票,開始了雲遊世界,到處講經說法,展開推動國際佛教的生涯。

經過一段時期的發展,正當佛教走上「國際化」,真正把佛光普照到五大洲的時候,我又想到,現在世界佛教需要「本土化」,於是推動「本土化」的佛教,又成為我人生的另一個關鍵時刻。

其實,在我七十年以上的出家路走來,除了前面提及的幾個重大因緣轉折,成為人生的「關鍵時刻」以外,也有很多小事情,都對我的人生關係重大。例如早在四十多年前,我在宜蘭監獄弘法布教,當時獄方就有意要請我當正式的教誨師,並說要替我向上級呈報。但是我認為當一名教誨師,是為了替社會服務,是要做眾生的義工,如果把他當成職業,就失去了意義,所以當時並沒有應允。

另外,台北中央廣播電台也曾有意請我專職為他們撰寫廣播稿,然而我寧可免費為佛教的雜誌撰文,也不願意一篇一百元的為了稿費而賣文維生。甚至台北自由青年雜誌社的錢江潮社長,因為讀了我撰寫的一篇〈茶花再開的時候〉,特地親到中壢,邀請我到台北擔任編輯,我也斷然婉謝,我想:「和尚都做不好,怎麼可以去做其他事情呢?」

我立志要把和尚做好,要做一個真正「弘法利生」的出家人,因此早在五十年前,嘉義天龍寺要請我擔任住持,由於當時慈航法師告訴我,希望我先去住上半年,之後才正式晉山當住持,我當即回絕,因為我不想當個小媳婦。

乃至初到台灣時,至少有三十所大小寺院,先後都想請我前去負責領導。但是在佛光山開山之前,我立志不擔任住持;建設佛光山以後,我規定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寺院。由於我「不貪心」,因此佛光山至今在世界的二百餘所寺院道場,從來沒有產權糾紛的問題發生,自然也就不會橫生枝節而造成無謂的困擾。

另外,長期以來在台灣乃至國外,也有不少單位、團體,先後邀請我前往從事文教工作,只是我一心就想為中國佛教會工作,偏偏沒有這個機會。不過雖然「事與願違」,但是人生有很多的關鍵時刻,我認為重要的是「非義不取」、「非禮不受」、「非正不要」。

人的一生,思想上的、利益上的、人情上的、時空上的,都有很多的關鍵時刻,有時因緣指導我們,但是性格也會影響我們。有的關鍵時刻,因緣稍有錯失,對未來就是彌補不了的遺憾。

人生的關鍵時刻,不只是事業的轉換,也不只是遭遇的因緣,我想內在的起心動念,對人生、社會,都有重大關係。我一生除了上述幾個重要的關鍵時刻以外,我的思想、觀念、精神、習慣等內在的因素,也都影響了我的人生,成為關鍵時刻,例如:

第一、正確的觀念:我一生的信念,都是秉持「以眾為我、以團體為依歸、以別人的需要為需要」。例如,我從來沒有一個人獨自到某一個地方去,也從未一個人居住在哪個房子裡;幾十年的歲月,我都活在「大眾」中。

我一生,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一群人跟著我,他們都是我的徒弟,但也都是我的兄弟姊妹,甚至信徒我都把他們當成是老闆、上司、領導,他們都是我的師友,我的助緣,我的眼耳鼻舌身。平時除了到寺廟,或者到各個學術團體講演之外,我不會走訪世俗人家,也不會到百貨公司、市場、商店去採購物品。佛光山的土地、房產、財物,都不在我名下,甚至銀行裡也沒有存款,所有信徒的餽贈,我都分享大眾。

我「以無為有」、「以眾為我」,因為這樣的觀念,讓我深深體會到「眾」的力量、「無」的無限、無量,但是這種觀念的養成,需要有很好的性格。

回憶二十歲那年,雖然學生生涯「一窮二白」,但出家十年,總有一些衣單、文具。當我離開焦山的時候,連一個手提袋都沒帶走,只有一句話,我告訴同寮的同學:「你們喜歡的話,就分別拿去吧!」

我二十三歲時又聚積了一些衣物,當我決意到台灣時,也只是交代說:「所有在家人能用的被單、枕頭,交給我正外出謀生的弟弟;出家人能用的衣單、物品,就交給同學智勇法師。」

我經過了這兩次「喜捨」的實踐以後,自知我有「能捨」的性格。所以後來一直本諸香嚴智閑禪師的「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我自覺「能有能無」、「能多能少」、「能大能小」、「能捨能得」;人有無限的「潛能」,為什麼我不能做一個無所不能的人呢?

第二、忍辱的精神:出家學道,最待養成的,就是「忍辱」的精神。一個人忍飢忍餓、忍貧忍窮、忍苦忍難,都還容易;忍氣忍辱、忍受冤枉委屈,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我出家之初,在叢林裡參訪、學習,接受一連串無情的打罵教育,我在「委屈受氣」之餘仍能「忍辱負重」,最主要的就是我「心無怨恨」,我自覺自己很有力量。及至出道弘法,受到同門的排擠、長老的歧視,也經歷了一些讓我感到很挫折的因緣,尤其是在佛教會所受到的難堪。

記得有一次,我出席一場「密勒日巴學人會議」,會中我提出一些建議,有位長老當眾要大家不可以參考我的意見。雖然他傷害我,給我難堪,但是事後我自覺「忍辱」的功夫,讓自己增加了無比的力量,我肯定自我的修行,也深深佩服佛陀所說:苦行、持戒,其功德不如忍辱。

回首自己這一生當中,雖然經常遭受別人的譏諷、毀謗、批評、打擊,但是多次的忍辱,對我的修行,何只增長數十、百年。

第三、認錯的勇氣:我覺得世人有一種「不肯認錯」的習慣,凡事總喜歡說理,例如開會遲到,認錯就好了,但他偏要說「天雨」、「塞車」等,總要用一些理由搪塞,不肯認錯。講話得罪別人,或者行事妨礙了他人,應該道歉就沒事了,但他偏是不肯認錯,總說「我是無心的」、「這是不得已的」,總之一句,就是說自己沒有錯。

其實,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想到過去的賢能君主「下詔罪己」;專制時代的帝王,都能有這種雅量,何況我們凡夫在世間做人,哪能處處圓滿,處處被人肯定?有時候不經意對人語言上的冒犯、行為上的不夠禮敬,認錯道歉就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

在佛光山,經常有徒眾向我報告說:外界有人批評我們這裡不對,那裡不好,為此感到氣憤,深不以為然。我總是及時開導他:我們有犯這些錯嗎?有,就不要怪人家批評我們,只要自己修正就好;如果沒有,不去介意也就沒事了。所謂「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一生堅持,認錯就是美德。

第四、勤奮的習慣:我想,自己今生若真有些許小小的成就,最大的關鍵,應該就是我自幼便有勤奮的習慣。

在我一生的行事當中,從來沒有為自己放過假,不但例假日比平時更忙,尤其新春過年,我不是在大寮裡煮飯炒麵,供應信徒用餐,就是在頭山門前指揮交通。

佛光山開山期中,每天除了上課教學以外,經常混在工人當中,肩挑沙石,搬運水泥。乃至自從《人間報福》創刊起,我就每天為專欄撰寫文章,不但從來沒有脫稿過,也沒有讓徒眾催過一次稿。雖然不能創金氏紀錄,但是在一般的文人作家當中,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子,能夠十年如一日的寫作不斷,我想應該也是創下了一個紀錄。

甚至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就應邀遊走在台視、中視、華視三家電視台,雖然每天各家只有五分鐘的節目,但是累積下來,也是多少的時間、多少的歲月!

我一生參加、主持過佛七、禪七,不下百次以上,那也是需要多少時間、多少心力的付出。所以我說「人生三百歲」,我一直努力,要讓一天能當五天用,一個人能做五個人的事。假如我有六十年服務於佛教、社會,五乘六十等於三百,所以自覺「人生三百歲」,於願足矣!

人生,有許多關鍵的時刻,也有許多關鍵的想法;細數一生的歲月,點點滴滴,其實「一念三千」,哪一分、哪一秒,不是足以影響我們一生的「關鍵時刻」呢?

二○○八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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