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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14 貳 不看不聽的世界

我出生在江蘇揚州江都的一個小地方,名叫「仙女鎮」。這個名稱讓人連想到仙女在空中曼歌輕舞,既好聽又好看;但是實際上,當時我的家鄉並沒有好看、好聽的東西,公路沒有一條,更不用說鐵路,連腳踏車都看不到,當然也看不到汽車、火車了。所行走的,只是一米寬左右的羊腸小徑,四周既無山丘,亦無峻嶺,談不上什麼美麗的景致。

當時家貧沒有錢讀書,書本沒見過,也沒有見過學校,沒有看過什麼偉大的表演,更遑論現代化的電影、電視了。偶爾聽說隔壁的村莊有野台戲,雖然心裡非常嚮往,由於年紀太小,父母經常告誡我不要給拐騙的人帶走,也就不敢獨自前往。可以說,除了戰爭的槍炮子彈聲外,童年時期是在這樣沒有什麼東西可看、可聽的歲月中度過。

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正月,我在南京棲霞山剃度出家,深山古寺中,一待又是一個十年。想看,也不准看;想聽,也不准聽;年少時總有好奇心,想要知道這個世界的奇妙;但是沙彌生活,只要一睜開眼睛,左右瞭望,老師的手就揮下來:「你為什麼東張西望?哪一樣東西是你的?」我細想,確實是的,周遭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房子講堂不是我的,桌椅條凳不是我的,眼前所有一切,都不是我的。於是我把眼睛閉起來不看外面的世界。

在律學院裡,也有幾位年齡相差不太多的學長,總想向他們討教、學習。偶爾一開口,旁邊年輕的老師就一個耳光下來:「你講什麼?這裡有你講話的資格嗎?」我又想,是啊!這裡是禮堂、這裡是佛殿,哪裡有我講話的餘地呢?為了賭一口氣,我發誓不講。因此,我曾有過整年不說話的經驗。

當時,師長要求我們讀誦佛教義理經文,如:唯識學、中觀學、《華嚴經》、《法華經》等,我都不能明白。比較能夠看懂的是《精忠岳傳》、《三國演義》、《水滸傳》,但這些書卻又被嚴格禁止。偶爾,在路上揀到香客丟棄的報紙,真是如獲至寶,視如天書。想要大大的看它一看,可是,師長不僅不准我們看報,連別人講話,想坐在旁邊聽一聽增長見識,師長就說:「關你何事?你要聽什麼?」

就這樣,我失去「看」的自由,也失去「聽」的權利,青少年時期又在不看不聽的環境中度過了。

後來,我離開大陸到了台灣,幾十年行腳世界各地弘法,倥傯的行程中,所見所聞很多,但有時候也等同不看不聽。

有一次我到俄羅斯訪問,席間,主辦單位安排我們一行人觀賞俄國世界一流的芭蕾舞團表演。我因為結束一整日滿檔的弘法行程而疲累不已,才一坐下來就睡著了。等到圓滿謝幕時,大家紛紛問我意見,我茫然不知以對,只有誠實的回答說:「我沒有看到啊!」

又好比我經常應邀到哪裡訪問,承蒙信徒好意,讓我到當地的名勝參觀。同行的人歡喜的欣賞山光水色,我卻忙著應別人的要求和他們合影。等到時間到了,徒弟高喊:「師父,我們上車走吧!」我只得匆匆離開。在回程的車上,他們熱烈討論,問我:「師父,你覺得什麼最好看?」我無奈的說:「照相機最好看。」

我的五音不全,不會唱誦,也不習慣唱歌聽音樂。有一次我到海外弘法,當地青年為了表達他們的熱情歡迎,特別做了一曲〈師父頌〉。我一聽到歌名,明知這是他們的好心好意,人在大講堂裡,卻如坐針氈,以致耳朵完全聽不到節拍旋律,不知所唱為何。

雖然如此,我知道音樂弘法的重要,不能因為自己不長於音樂,而有所欠缺,因此,除了早期在宜蘭成立歌詠隊,後來在佛光山叢林學院裡,特地開了一門課,聘請音樂名師俞國基教授來院教學。為了達到教學效果,當時還要我購置一套頗具水準的落地型立體音響設備器材。

記得第一天上課,老師播放一段交響樂給大家聽,一時,教室裡澎湃洶湧的音聲四起,我也勉力坐在教室裡表示對老師的尊重。一曲終了,老師得意的問:「你們覺得哪一段最好聽?」沒想到,當時還是學生的依恆法師竟然回答說:「音樂聲停下來的時候最好聽。」他的回答,好像代我說出了心聲,但這是很對不起老師的,因為既然請來老師授課,自己沒有欣賞的條件,應該感到慚愧才是。所幸,班上其他對音樂有造詣的學生和老師論起樂章的內容,才解除這種不要聽的尷尬局面。

這樣的情況,可說不勝枚舉。一直到六十八歲那一年,因為心肌梗塞,在台北榮總進行心臟開刀手術,才真正體會不看不聽世界的美妙。

記得我躺在加護病房裡,麻醉劑的作用還沒有退去,想看,睜不開眼睛,想聽,沒有人在我的耳邊說話,身處的世界,就跟當初青少年歲月不看不聽的情況完全一樣。

直到第二天,我無力的睜開眼睛,看到前面的牆壁上,有一個圓形的時鐘,時針正指著六點。那時候的天色還不是太亮,也不太昏暗,我無法分辨這是早晨的六點,還是黃昏的六點。想要開口問人,不知道旁邊有誰,也沒有力氣講話,只有把眼睛閉起來,一切隨它去;再度陷入不看不聽的情境,在寂靜中等候命運的呼喚。

經過一段時間,我又再度睜開眼睛,看到對面時鐘上的指針移到六點零五分,頓時喜悅不已,感受生命存在的美好。從六點到六點零五分,這短短的五分鐘,雖然在時間的長河裡只是一點,不正表示我還活著嗎?人只要活著,就是一時不看不聽,但還能思惟感受,還有起心動念。時間,正與我生命的旋律共躍動!我有了另外一番體會。

世界上,許多醜陋的行為、醜陋的面孔,這個時候都不在我眼前,所謂「眼不見為淨」,不是覺得非常幸福嗎?世間上,也多少惡言粗語、冷嘲熱諷,這個時候的我也都聽不到,所謂「耳根清淨」,不也是非常自在嗎?

童年時雖然看少、聽少,卻讓我的人生除了眼、耳以外,還發揮其他的功用。我可以用雙手洗碗、掃地、揀菜,把木柴燒盡的餘灰,從鍋灶裡扒出來等;在那樣的日子裡,倒也讓自己忙得不亦樂乎。

由於父母外出工作、兄姐不在,家裡經常靜悄悄,無人可以對話。偶爾陪伴貓狗在屋子四周跑個幾圈,也頗為自得其樂。

我游泳過河,頭頂日用所需回來,為家裡貢獻一份力量,感覺自己的手腳靈活和眼、耳的看聽作用,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十二歲出家後,老師不准我們亂看,不准東張西望,總是要我們「眼觀鼻,鼻觀心」;眼睛有沒有看到鼻子,倒記不得了,但說到看心,確實真有這樣的體會。

因為外面的世界沒有什麼東西可看,也不准看,只有看自己的心。這一看才發覺,可不得了,我的心中蘊藏種種貪欲、瞋恨、嫉妒、愚痴、邪見、無明……感到恐慌起來,警覺到應該設法對治。自此萌生修道的真心,懂得要用「戒定慧」平息內心的「貪瞋痴」。

貪欲,用持戒、自我約束對治;瞋恨,就用忍耐、定力、不動心來面對;至於嫉妒、愚痴,就必須用智慧來去除了。

只不過那個時候的我懵懂無知,雖然沒有遇到什麼外在的境界,但因為自己沒有智慧,心底不禁生起求知、求慧的渴望。

像海綿般,我開始欣賞教界大德的風儀,聽取善知識們的言教,努力效法他們為法為教的精神。雖然身處戰亂時期,我眼不見槍械,耳不聞炮聲,只想到奄奄一息的佛教,需要力挽狂瀾。我和同參張貼標語,出版《怒濤雜誌》,發出革新佛教的聲響;我與道友鼓吹整頓僧紀,提倡新生活運動,我們必須看到佛教前途未來。

後來我離開寺院,走入社會,因為長期在封閉的叢林生活而膽怯、怕羞;好在父母生養我樂天知命、隨緣放曠的性格,數十年弘法的生涯中,一直覺得「我在眾中」、「眾中有我」;因此,我沒有離開過群眾團體,一生都是和學生、信徒在一起,幾乎沒有獨處的時間。回想當初年輕的時候,由於不看、不聽的訓練,到能看能聽,能說能行的時候,就養成很好的習慣。

我很少使用辦公桌,經常就是利用飛機上的一塊餐桌面板、火車裡的一個把手,為許多的報刊雜誌,寫下不只數百萬言的文章。

在忙碌的生活中,有時候自己在撰寫文章,一面思考,一面傾聽徒眾的報告、講述他們的辛酸;並且還要給予他們安慰、鼓勵、指導,甚至面露慈和,讓他知道師父並不可怕。

我主張「六根共修」,所謂「眼耳鼻舌身心」,有「心」做主帥,可以領導眼耳鼻舌身,一起合作修行。例如拜佛,身體端莊,口要稱念,雙手合十,雙眼瞻仰佛像,耳聽經聲梵唄,口誦經文。我學會在生活裡做事,豎窮三際,橫遍十方,利用六根一起著力。

由於心臟開刀的因緣,我體會到:所謂「不看」,只是不看外面,還是要看內心,看「無相之相」;所謂「不聽」,是不聽閒雜語言,要聽「無聲之聲」、「隻手之聲」。我想起故鄉揚州最出名的醬油、醬瓜以及醬蘿蔔等,在它們製造的過程中,必須把罈口緊緊封閉,才能讓漬物更加香醇美味。

到了七十歲以後,所謂「從心所欲不踰矩」,正是可以自由看、自由聽,我的視力卻因為黃斑部病變日益模糊,耳朵也因為老化逐漸重聽,想看也看不到,想聽也聽不到了。

特別是近幾年來,因為糖尿病導致眼底鈣化,看人時只知道有一個身影,對方的五官已看不清楚;與人講話時,音聲聽得到,腦海裡卻抓不到對方的字句,必須由身邊的慈惠、慈容法師等人重述一次才能明白。儘管如此,我的心又有另外一番作用。

我的法堂裡經常有人進出,我得從講話人的聲音動作,去辨識這是哪一個人,不然就不知道了。有一次,有個弟子悄悄的走進來,繞到邊上的位置坐下來。我一看,喊出他的名字,其他的徒眾驚呼:「師父,你怎麼知道是他?」我不禁感慨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世界,但看得到徒弟,徒弟卻看不到我;我的徒弟眼睛看得到世界,心中卻沒有人。」到底誰看得見,誰看不見,實在很難說。

對我所說的話,雖然沒有人反對,但我講出去的意見方法,徒眾們能諦聽、奉行的也為數有限。徒弟講述心中的煩惱垃圾,我都得聽,但我講的善言美語、直言建議,他們也不一定歡喜納受。聽來聽去,究竟這「聽」又有什麼作用呢?

說來,看與聽在我的生命中,確實有一些奇妙的經驗。客廳裡,徒弟偶爾會擺一盆五顏六色的鮮花,增加室內的美感氣氛;奇怪的是,花在眼前,我看不到這許多鮮花,心中也沒有花的概念。等到花謝了,我卻看到枯花落葉鋪灑在桌面地上,就問弟子:「你們沒見到花瓣嗎?怎麼不掃一掃呢?」

我沒有練過字,到了古稀之齡,每次寫字,一張白紙攤開,因為沒有眼力,但內心感覺紙上有黑字的跳躍。等到真的用筆把它寫下來,反而看不到了,還要問徒弟剛才寫的什麼字?見而不見,不見而見,原來,肉眼是看有形的,心眼是看無形的。

南台灣的夏季,經常有颱風或午後雷陣雨。有一回,我要侍者到門外屋簷下查看是否有隻受難的松鼠?徒眾望著窗外的雷雨交加不知所以,不過還是應命開門探視。不一會兒,果真手中抱回一隻瘦弱的幼鼠。徒眾驚異的說,師父聽不到狂風暴雨,竟可以聽到小松鼠的吱吱呼嚎。

十多年前,我曾經與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者歡敘暢談,他的夫人陳邦織女士奇怪地說:「樸老平日耳朵重聽,常常聽不到別人講話,為什麼今天卻都聽到您的講話?」樸老說:「我的耳朵只用來聽要聽的話,凡是不要聽的話,我都聽不到。」

過去常勉勵徒眾要「諦聽、善聽、兼聽、全聽」,聽而不聽,不聽而聽,到了老年之齡,我有點明白。

年輕時,由於人生的見聞覺知有限,經常為一些禪門公案加重自己的苦惱。好比:雲門禪師參訪睦州禪師時,一腳正要跨入門檻,睦州出其不意用力把門關上,雲門痛得大叫。

睦州問:「誰在喊痛?」雲門說:「是我。」

睦州又問:「你在哪裡?」雲門回答:「我在門外。」

睦州再問:「你人在外面,為什麼喊痛?」

雲門萬般委屈的說:「你把我的腳關在門裡了。」

睦州喝斥:「腳在門裡,為什麼人在門外呢?」

雲門聞言,好像一槌擊在心上,粉碎虛妄的身心世界。

又例如,馬祖道一禪師與百丈懷海禪師在寺外看見一群野鴨子。

馬祖問:「那是什麼?」百丈說:「是野鴨子。」

馬祖又問:「飛到哪裡去?」

百丈漫不經心回答:「飛過去了。」

馬祖一聽,用力一扯百丈的鼻子,痛得百丈大叫。

馬祖笑吟吟的說:「不是已經飛過去了嗎?」

百丈恍若有悟,又哭又笑。

雲門的腳在裡面,人在外面,我的心在裡面?還是外面?百丈說野鴨子飛過去了,你的心在哪裡?對於這些,我百般不解。經典所說「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究竟是哪顆心?也真叫人難以思索。

青原惟信禪師說,未悟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修行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悟道後,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青山常在,綠水常流,千古年來不都是一樣嗎?為什麼一個禪者要有這麼大的分別呢?

其實,好比「一水四見」,心識不同,見者也就大異其趣了。等於現代的科學家,在肉眼之前,在顯微鏡下,所見當然有所不同。中國有一句老話說:「眼不見,嘴不饞;耳不聽,心不煩。」看和聽,只在見聞覺知上增加一些分別,但在不看不聽的世界裡,又有增加什麼或減少什麼嗎?

二○一三年九月四日於佛光山佛陀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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