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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84 拾 我聽不懂媽媽的話

一九四九年春天,我二十三歲來到台灣,說來已經六十年了。

前面二十三年,我的人生未必很好,來到台灣六十年,未必不好。此話怎講?因為我生於北伐的年代,母親跟我說,我哇哇來到世間的時候,正是中國最動亂的時候。

我十歲稍懂人事了,七七盧溝橋事變發生。八年抗戰期間,我的家鄉是游擊隊、國民黨、日本人緊張接觸的地方,甚至南京大屠殺就在我的家鄉揚州隔壁。父親為了生計在外經商,在外兩年毫無音訊,生死未卜,母親帶著十二歲的我去南京找父親,但鄉人猜測,他可能死在南京大屠殺了。

我就是在這槍林彈雨中、刀光劍影中,慢慢地成長。十二歲那年,被一位青年和尚看中,我告別母親,在棲霞山出家了。

八年抗戰勝利後,國共戰爭。就是二十一歲的時候,我在宜興白塔國小擔任校長,白天國民黨的軍隊來,要我們告訴他們:「共產黨的軍隊在哪裡?」晚上解放軍、地下工作人員來,要我們告訴他:「今天國民黨的部隊多少人來?」

現在這些話講起來很簡單,實際上是小命不知放在哪裡?說錯話隨時就可以結束生命。我也曾遭到逮捕,國民黨說我是匪諜,要槍斃;共產黨說我是國特,要殺頭,兩面不是人。有天下午,應該是帶著我要抓去槍斃了,在面臨死亡前的那一刻,我深深體驗到人生的境界是什麼滋味。在那種情況下,你說一個年輕人青春在哪裡?

在這種絕命之下,我二十三歲帶領救護傷亡、服務眾生的「僧侶救護隊」來台灣,七十幾人從上海登船,來到台灣,才到基隆港,就有三十人不告而別,各奔東西了。

初來乍到的我無親無故,生活艱困,吃不好、睡不好,僅有的包袱弄丟了,唯一的一雙羅漢鞋也不敢穿,因為那時台灣人大都打赤腳,我穿鞋,他們會盯著我看。

不久,白色恐怖就來了,就是親生兒女都不能信任,誰來伸出援手?

那幾年,政府對我們不諒解,警察經常查戶口,我常一覺起來,就被問這個、問那個。生活謀食困難、投靠無門等等都沒有什麼了不起。最困難的是,當時我住在一間寺廟裡,偶爾要出門上課講經說法,都要先報備,必須到派出所警察局「請假」,他們同意,我才可以去。

來台灣時,並不需要「入境證」,後來辦戶口的時候,「入境證」卻是不可少的文件。那時沒有戶口是很危險的,不能居住,會被視為來路有問題。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省議員吳鴻麟老先生其實不認識我,但我向他求助,請他幫忙報戶口,他竟一口答應,親自帶我到警察機關報了戶口。後來,我們三十幾位僧人被人誣告是匪諜,被警察逮捕審問,幾乎面臨槍斃,也是吳老先生奔走,才將我們保釋出來。因此,我和他的公子國民黨前主席吳伯雄成為至交。

總之在亂世,人不如狗啊!政府那時對外省來的年輕人不放心,懷疑我來路不明,這個精神的壓力很大,持續了三年之久。

來台三年後,二十六歲的我,來到宜蘭這個純樸的農業城市,落腳在雷音寺。這個寺院原本不小,卻有三家軍眷占住,前半年我沒有房間,都是在佛桌底下睡覺。後來好不容易有個小房間,像土地廟那麼小,除了一張破舊的竹床以外,只有一架老舊的縫紉機,但我已經很滿足了。

後來從監獄撿來一把獄所不用的椅子,每天晚上大家就寢後,我把佛前的電燈拉到房門口,趴在縫紉機上寫作。二十六歲的我,平生第一次使用電燈,群蚊亂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

但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寺廟裡沒有廁所,要「方便」得走到火車站廁所,我往往要走二十分鐘的路。

每次走在這段路,宜蘭的民眾就好奇地像看西洋鏡,圍過來看熱鬧,「來看,來看,一個和尚在街上走!」

我知道他們在看我,我從小受訓練,出身叢林,舉手投足當然都要像個樣子。他們就像我的老師,行禮啊、走路啊,我想在老師面前還是要表現好。久了之後,大概我表現得不錯,在當地他們就認可我了,會幫我說好話,也漸漸接受我了,於是我在宜蘭這個小小地方,展開了我與佛教的運動。

為了倡導佛教,我開始找專業人士教歌詠隊的青年唱歌。過去佛教是不唱歌的,我組織弘法團、青年會、兒童班,帶領男女青年到鄉下弘法傳教,當地不少民眾會從家裡拿出小凳子,在廣場上給大家坐,幫助我講道傳教,青年們會替我弘揚佛法,用台灣話講:「咱的(我們的)佛教來了!」這一句話令我感動,至今難忘。

這句話現在聽來沒什麼了不起,但那時在政治上有股壓力。蔣夫人是信基督教的,對佛教很排斥。當年,你說你信佛教,你會不能升官;填表格時說信佛教,就不能出國,這裡面有宗教的歧視。

台灣最早期是這樣的。不過,政治的力量還是抵不住廣大信仰的群眾,最後我還是獲得民眾支持。我的弘法團、青年會、兒童班,幾乎都是全家人一起來,佛教得到了幫助,當地人會去宣傳,替我製造機會。警察查戶口時,人們出來幫我講話,說這個師父怎麼好,怎麼慈悲啊!來我們這兒多久了等等,這些都是保護我。

那時民眾對我個人最好奇的問題,是語言的溝通。這個講來很神奇,我到今天都不會講台灣話,都是靠信徒替我翻譯,奇妙的是,本土的老太太、老公公,幾乎都聽得懂我的話,不必翻譯。我也多少聽得懂他們的話。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跟他們真是打成一片。他們知道我是師父,但我又像兒子、又像孫子,又像他們的家人,好像沒有分別,他們還會鼓勵兒孫來參加我的弘法。宜蘭是我和台灣結緣的開始,從這裡之後,才有遍及世界五大洲的佛光事業。

海峽兩岸一刀兩切,思念故鄉是人之常情,站在兒子立場,缺憾是有的。一九八一年,還沒開放探親,我不能去大陸,媽媽不能來台灣,我們要到第三地才能見面,經過特殊安排,某一天我們來到日本東京機場。

看到中國民航客機一點一點緩緩降落,我知道母親要下來了。這種見面不能公開,如果被人照了相片,說我在哪裡跟大陸人見面,那是犯法的。

我們裝不知道,好像不期而遇。因我穿僧袍,他看到我比較認識,我看到他反而不認識。我母親由弟弟和弟媳陪同,到底快四十年了,過去他是年輕的,後來變成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了。

他朝我看,我也朝他看,沒錯,是母親。我們也沒擁抱,也沒有痛哭,但攙扶他的弟媳婦竟然哭起來了,淚灑機場不好看吶。我就說:「不要哭,不能哭啊!」給人發現怎麼得了。

我看他那努力忍住的眼淚,我自己竟然也溼了眼眶。我小聲說:「不要講話,趕快跟我走。」我們默默走出機場,上車,直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才開始講話。

不過那時真的是……人間的悲慘(大師顫抖,一手拿出衛生紙拭淚),我母親講的話,我居然一句都聽不懂。他講道地的揚州話,已經離開快四十年的我,都不會聽了。我後來甚至有個奇怪的念頭:眼前這個婦人是不是我母親啊?我母親是這樣嗎?會不會有個人假冒我母親,故意來騙我的呢?

我第一句話叫他不要哭,「媽媽您坐好啊,路很遠啊,累不累?」後來我們談了兒時的往事,我還問:「當時您怎麼會准許我出家?」原來出家是我跟他要求的,他一開始為難,後來准許了。

但我覺得要證實一下,他回說:「你小的時候,媽媽沒有能力培養你,看得出你也是人材,將來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當時你師父要培養你讀書,我想或者你會有前途……」從這件我們母子間的事情,我得到了印證,才很確定說:「媽媽!你是這樣講的沒有錯。」我又再看他一下,雖然他老了很多,但沒錯,我們才又回到兒時母子的感覺。

相隔三十二年,最令我感慨的是,兒子聽不懂媽媽的話,世間有這樣的事嗎?

我覺得歷代的政治人物都對不起人民,他們為了一己的權力鬥爭,讓好多的老百姓有國難歸、有親難投、流離失所,承受很多苦難。不可以有戰爭,和平最好,日子苦一點也沒關係,但不要有恐懼。

政治使人恐懼,隨便一個砲彈,把人的性命賭上了。我對政治深惡痛絕,對於台灣的未來,我只求不要有戰爭。不能為了表現英勇,就來攻打,這世界不是你一個人的,不能逞匹夫之勇。

佛教在台灣扮演了重大角色,它沒有地域之分。過去歷史仇恨、政治恩怨,因為佛教,我們可以重新來過,信仰幫我們結合一切,無形中對社會國家貢獻很大。

二二八事件後,台灣人對外省人有很多排斥,這是族群問題的一個敗筆。其實二二八的問題,該被怪罪的那些人大概都已經走了。我在台灣六十年,沒有感覺被排斥,都只有本省人都對我很好。

陳水扁先生當政之前,台灣族群不是問題,外省男人娶本省媳婦,本省姑娘嫁外省男人,已經分不清誰是外省,誰是本省。但後來政治操弄下,變成本省、外省對立,是很可惜的事,這對整個歷史與人性,都很不公平。

這幾年,我多次到中國弘法,我跟故鄉相隔六十年以上,回鄉後,他們也都不認識我,叫我「台灣來的和尚」。我從美國回台灣,從台灣回大陸,從一個地方回到另一個地方,一直都是在「回」……回國,回家,可是美國不承認我是美國人、台灣不承認我是台灣人、大陸又不承認我是大陸人……我不在乎,因為國家在我的心上!

我到馬來西亞、香港、新加坡、美國、歐洲,都不是他們的居民,他們都不承認我,但他們不會對我不好,一樣保護我,在那裡銀行存款都不會少兩塊,我去買東西,也不會有人找麻煩。

因此要看得透。儘管我被當成台灣的外省人,故鄉人眼中的台灣人,不要這麼麻煩,我是地球人。地球不捨棄我,我住在地球,地球包容我、承認我,地球都承認我,我還怕你們不承認嗎?因此,不會計較。

台灣現在處於弱勢,佛法說的逆來順受,但不是沒有尊嚴的。我想台灣要創造我們道德的偉大,人格的偉大,文化的偉大,包容的偉大,慈悲的偉大—人格道德的提昇,這比經濟啊、大砲飛彈啊,都還要重要。

政治語言需要改變,不要結仇結恨,語言不要像刀子傷人。我從故鄉飄洋過海,來到這個沒有父母兄弟血緣的大家庭,不但如此,我現在去大陸,他們看到我也真心擁抱、歡喜,我沒有遺憾,感到一切很美滿。

台灣不必和大陸對立,大陸一定是台灣的大陸,不一定台灣是大陸的台灣。大陸是我們台灣的大陸,我們彼此是兄弟嘛,相互承認、相互尊重、包容幫助,這可能是未來需要努力的。

(本文收錄於《台灣,請聽我說》二○○九年八月天下文化出版 吳錦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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