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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48 伍 梅約醫療中心檢查記

有人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已經行走了八十年以上,後一半的歲月裡,雖為糖尿病所苦,至今已近四十年。不過我「與病為友」,覺得也蠻自在,並沒有帶來太大的得失。尤其我不嗜好零食,每日三餐以外,別無所好,雖然患有糖尿病,多年來我米飯照吃,麵食照常,當然血糖時高時低,不過因為我不太介意,所以我與糖尿病「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相處,倒也相互尊重,平安無事。

遺憾的是,十年前我罹患心肌梗塞,做了心臟血管(或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把左腿的靜脈借給心臟血管使用,加上糖尿病的關係,造成雙腿血管阻塞,現在走路艱難,每天想要走個五千步做為運動,總因雙腿不合作而感舉步維艱,如此斷斷續續,也已過了十餘年。

近數年來,眼睛隨著年歲增長,視力模糊,深感歲月不待人;因為眼疾,經常進出醫院,每年少說有二、三次之多。我平時的習慣,並不太關心身體健康,但想到孫運璿先生說:「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否則會帶給家人麻煩。」為了減少徒眾們掛礙,偶爾我也做健康檢查,讓大家安心。

我的身體,所幸腸胃一向很好,從來不曾找過我的麻煩,但一身的骨頭,就不是很聽話了。一九九一年我跌斷大腿骨,至今身上還留有四根鋼釘,幫我連接斷骨。在傷筋斷骨的一百個日子裡,我曾經坐在輪椅上,應《朝日新聞》記者吉田實先生之邀請,到日本國會議事廳講演,也坐著輪椅,在台灣南北舉行皈依,以及佛學講座,一百天就這樣忽爾過去了。

去年(二○○六)四月,不慎跌斷三根胸部的肋骨,今年四月,也因一時不小心,造成手腕骨折斷裂。人的身體,最堅硬的部位就是骨頭,但我常因硬骨受傷、跌斷,吃虧很多。

我自幼出家,沒有機會動用剪刀、廚刀,但我的身體上卻是刀痕累累,台灣的台北、台中榮總醫院、高雄長庚醫院,以及美國的休士頓醫學中心,都有我開刀的記錄。很多仁心仁術的醫師,如姜必寧、江志桓、張燕、蔡世澤、郭繼揚、羅嘉等人,都對我貢獻很多。我雖然歷經多次手術,但我從來不以開刀為苦,反而覺得有病,能藉機在醫院裡休息,也是人生的幸事。

有時候我甚至感激病魔,因為有他作伴,我可以在醫院裡自在的休息,別人不會怪我偷懶,想想人生能有這麼一段時光,深感「人生有病也幸福,住院休息樂逍遙」。

不過,承蒙一些人關心我的身體健康。今春,旅美企業家趙元修、辜懷箴夫婦,特別為我介紹在美國明尼蘇達州,一個有著四萬名醫師、護士、員工的梅約醫療中心(Mayo Clinic),因為該中心醫療技術高明,醫院管理周全,每年計有三百萬以上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士前往檢查、醫療,不但聞名世界,尤其趙先生的雙親,年近九十高齡,曾在這家醫院就診,從老病而能康復出院,所以他們要我前往一試。

今年五月,我在江蘇宜興復建祖庭大覺寺,承蒙他們賢夫婦熱切函電,並且親到宜興,催我前往美國一行。在如此盛意之下,我於六月初借道日本,為東京別院主持重建落成開光典禮之後,先到美國洛杉磯,於七月一日轉機直抵明尼蘇達州的梅約醫療中心。

醫療中心所在的羅徹斯特城是一個小鎮,全鎮不到五萬人口,但是全部都是為了醫院而存在,光是大小飯店、旅館,就有百餘家之多,專門提供給世界各地來此醫療的人士住宿。小鎮上,旅館與旅館之間,旅館與醫院之間,除了戶外有寬廣的大路以外,大樓與大樓之間,樓上都有通道。據聞,每年風雪交加的季節,他們在醫院與旅館之間來去,一切都如平常。

我們一行七人,覺念、妙香法師本是護理人員,再加上趙夫人、覺泉法師,分別從休士頓和北卡飛來,對於語言的翻譯、生活上的照顧,以及各種聯絡,真是方便不少。

趙先生夫婦本是這家醫院的功德主,在醫院裡甚受重視,因此我們的到來,開發部主任親自和他的祕書,不斷出來招呼,讓我們因而沾光,獲得醫院給予的種種方便。

此次為我檢查的總醫師 Dr. Ross Tucker 和他的團隊,因為在醫療上有傑出的成就與貢獻,曾經榮獲諾貝爾獎。他本來有意退休,但為了醫師救人的天職,仍然在醫療崗位上,孜孜不息的為病患服務。

此行整個檢查從二日開始。當天一早,我們由開發部主任的祕書,引至總醫師的醫療室,他即刻提出許多問題詢問我,大概不到十分鐘,他問了不下一百個以上的問題。所提的問題並不需要我解釋,只要我回答 YES 或 NO 就可以了。

這些問題包括:

你有每天洗澡的習慣嗎?

你每日是否都到深夜才睡覺?

你每晚入睡後經常醒來嗎?

你每日大小便通暢嗎?

你每日三餐都要人侍候嗎?

你上下兩層樓梯會氣喘嗎?

你聽到病況會驚慌嗎?

你看到別的病患會生起同情心嗎?

醫生的提問,有的與醫療有關,有的只是生活上的細節,甚至生活起居冷暖等,問題涉獵很廣,幾乎包括全面。他給我的一個感覺是,人所以會生病,必定有許多外在的原因造成,先把這許多原因搞清楚,才好對症下藥!

問題問過以後,緊接著他為我檢查眼睛、耳朵、口腔、皮膚,甚至舉手、抬腳。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又再跟我談起身體的狀況,以及過去的病歷,可以說非常仔細。

一陣忙碌以後,他請我們坐下來,然後即刻在他的位置上,就著電腦一面打著鍵盤輸入資料,一面用英文敘述剛才檢查的結果及意見。他的英語極為流暢,說話十分快速,主要是說明我需要在哪些部門檢查,應該檢查一些什麼?大約花了十分鐘。這時候是上午九點多鐘,但是到了中午我們回到飯店,他的報告以及我們一週的檢查行程,即刻送到旅館給我們,上面一一詳細列明,包括:

、上午簡單測驗的結果:

走路平衡測驗:直走(很好),直線行走(無法完成),腳跟走(可以),腳尖走(可以)。

手指平舉,然後點自己的鼻尖測驗(良好),拍手背,開門把,彈鋼琴等動作(都好)。

攝護腺檢查(良好)。

胸腔、腹腔、手腳反應等(正常)。

體重過重十五磅。

、接下來需要看的項目:

眼科

心臟科

血糖專家(新陳代謝科)

睡眠測驗

左手X光(骨科)

腳動脈擴張科(血管專科)

服用藥品顧問

、今後必須注意的事項:

血糖控制

體重控制

固定運動

定期檢查

至於整個的檢查行程,本來預計一個星期的時間,因為扣除七月四日美國國慶日休假,以及週六、日的假期,因此必須順延到十一日才能結束。雖然多出四天,我也只有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再說,這一生能在一個飯店長住十天,也是創下一項紀錄。

我們住宿的旅館樓高二十六層,裡面每個單位都是家庭式的格局,包括兩間雙人套房,一間餐廳,以及會客室、會議室、廚房、櫥櫃等,設備一應俱全。我們訂了兩間,我在此居住十天期間,從來沒有一個飯店人員前來詢問、打擾,所有資料登記都在住宿以前辦妥,所謂「以設備代替人工服務」,誠為現代管理學的最佳方法。

在旅館匆匆忙忙吃過午餐以後,又再趕到醫院做了核子心血管掃描。加上早上的抽血、驗尿、胸部、左手X光、腦部和心臟核磁共振掃描、頸動脈血管超音波攝影等,算算第一天就做了七、八項的檢查,直到晚上才又回到旅館休息。

吃過晚餐後,和趙元修先生通了電話,感謝他的安排,並且詢問他有關這家醫院的歷史,以及當初成立的因緣。趙先生非常歡喜,興奮的跟我說,這是一八八三年,一位二十二歲的修女 Sister Maria Catherine Moes,從紐約到了波士頓,輾轉來到羅徹斯特城這個小鎮。因為當年小鎮遭龍捲風襲擊,很多病患亟待救助,修女即將他的小教堂改做臨時醫療站,提供給民眾做醫療服務。後來又請來威廉‧梅約醫生,他帶著二位公子,父子三人和修女合作,展開了籌建醫院的工作。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現在已經成為全世界最大、最好的醫療機構,這可能是他們當初所意想不到的事。

Sister Maria Catherine Moes 修女在天主教系統裡,是屬於聖‧方濟各的派下,這一派以苦修出名,他在當時能募集巨款,籌設了聖瑪麗絲醫院,主要也是由於他屬苦修型的,因為他的清苦淡泊,以及慈悲博愛的精神,因此更容易讓人感動。

電話裡,趙先生還建議我,如果檢查期間有空檔,可以到距離醫院不遠的一間阿西西修道院參觀。這話引起我的興趣,我想有時間真的很希望前往訪問、參觀。還記得一九九五年,我曾到義大利訪問過聖‧方濟各修會,參觀過他們的阿西西修道院。

記憶中,他們的修道院裡藏書很多,裡面一些長老主教、修士們,也過著類似佛教寺院的生活。我們到訪的那一天中午,他們各自拿著碗筷到餐廳聚餐,感謝主持的神父,特地找來幾位修女,煮了素菜跟我們結緣,後來我也到他們的教堂做過講演。二年後,義大利發生大地震,聖‧方濟各修會的教堂受損,我請弟子慧開法師藉著前往開會之便,攜帶一萬美金,表達我祝福他們早日修復的心意。

經過白天的一番檢查後,這一晚我了無睡意,覺得人生真是如同飛禽孤雁一樣,時而東方,時而西方。想我這一生,我對生死並不太關心,也不很計較,因為生老病死都有因緣,我覺得有緣就活下去,無緣就隨他去;有緣則來,緣盡則去,人生本來就是來來去去,永無休息。只是想到這麼多年來,我在世界各地,經常有機會和各國人士聚會,可惜沒有各種語言的能力可以和他們直接溝通,像這一次的體檢,就得仰賴趙夫人、覺泉法師,以及醫院裡的專業人員幫忙翻譯,讓他們辛苦,真是無比感謝。

隔天,也就是三日當天的檢查,一早就由一位年輕的女醫師為我檢查眼睛,結果他說我的眼底老化,視網膜不健康,尤其曾因血糖過高,引起眼底出血,已經留下太多疤痕,可能無法恢復視力,不過他還是介紹我再看另一位專科醫生 Dr. Siemsen。結果,這位醫生看過以後,還是一樣的結論,他認為要讓老化的視神經恢復視力,是不太可能的事,只有靠外力幫助。我當即問他:「什麼是外力?」他說:「例如放大鏡或讀書機。」說完即刻拿出幾種機器讓我測試,其中有一台讀書機,我試用後覺得蠻適合,因此問他:「哪裡可以買得到?」他當時並不知道,但馬上就去調閱資料,然後告訴我:「出產地在台灣,目前醫院使用的這一台是從香港買進來的。」我一聽,心想台灣的醫療其實是相當進步的,只是生產醫療器材的公司,和醫療機構未能密切配合,所以病患不容易知道。

這位 Dr. Siemsen 醫生看到我能借助機器閱讀,他也很高興,為我忙前忙後,好像恨不得立刻飛到台灣,親自為我購買一部讀書機。在一旁的趙夫人則是聽到這樣的結果後覺得很遺憾,因為這次檢查主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眼睛能恢復視力。

趙夫人於是立即電告他的夫婿趙元修,趙先生馬上又再打電話給醫院,說他從醫學雜誌,得知現在有一種新藥方,可能對我的眼睛會有幫助。醫院於是又再指派另一位醫師 Dr. Pach 再為我做檢查。

結果醫生說,趙先生所提的那種藥物,只適用於另外一種眼疾,對我的眼睛並沒有多大幫助。他以抱歉的口吻告訴我,目前沒有更好的科技可以幫得上忙,不過將來如果有突破性的發現,會告訴我們。

聽到這樣的結果,我並沒有感到失望,倒是看到醫生一臉抱歉,無可奈何的表情,我反過來安慰他說:「沒有關係,不看的世界也很美麗。」我說不能看清世間真相,這是意料中的事,請他不要著急。他聽了我的話,如釋重負一般,回給我一個苦笑,表示無可奈何。其實我心中一點也不在意,覺得本來就無所謂,一個看了世間八十年的老人,難道還沒有看夠?還要再看,那豈不是太貪心了嗎?

俗語說「眼睛是靈魂之窗」,眼睛對人生確實很重要,但是中國人有「閉目養神」之道,有「閉眼靜思」的禪修。有時候眼睛也不光只是用來看外面的世間,不妨看看自己內心的世界;你研究內心的世界,會更有趣。想當初佛陀的弟子阿那律,有一次聽經聞法時打瞌睡,遭佛陀呵斥,阿那律因此發憤精進修道,導致眼睛失明。後來又經過佛陀的指示,終於修成天眼通。

不過,我想即使有了天眼通,也不見得很好,因為世間的大自然固然美好,但是多少生命遭到殘殺,多少生命活在「弱肉強食」的恐懼不安之中,如果這一切悽苦、殘暴的場面都讓你的天眼看到,不見得會自在,所以人生在世,有時候不看也不見得是壞事!

四日這一天是美國的國慶日,也是美國的獨立紀念日。早在兩百多年前,一批英國新教徒受到迫害,因此逃到美國。這批新移民在美國立國,直到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大陸會議在費城通過「獨立宣言」,正式宣告美利堅合眾國脫離英國而獨立,因此這一天成為美國人民永遠紀念的節日,定為美國獨立紀念日。每逢這一天,全美大大小小的教堂鐘聲齊鳴,首先敲響的就是費城的自由鐘。

羅徹斯特城是個純樸的鄉間小鎮,平日裡就給人寧靜祥和的感覺,尤其國慶假日,更是寂靜無聲。大白天,除了路上有少數行人走動,從大樓遠遠望去,很多車輛都靜靜的停在停車場裡,好像大家都利用假日在家休息。

由於此地夕陽下山得晚,到了晚間九點還像白天一樣,所以一直到了十點才開始施放國慶煙火。煙火的絢爛璀璨,無比美麗,但是煙火的響聲,讓我想起白天經過施放煙火附近的一個湖邊,看到成千隻野雁憩息於此,牠們聽到這一聲聲的響聲,一定會很恐慌,不由得我一邊看著繽紛耀眼的煙火,一面又掛念野鴨子受到驚嚇,真是多管閒事。

五日開始,又再繼續下一個檢查,今天主要是做心臟血管斷層攝影。在台灣,做這項檢查都讓人如臨大敵一般,但是在這裡,所有醫療人員給人一種自然、安詳的感覺,好像你只是在做一個很輕鬆的遊戲而已。過去我曾經做過這種檢查,就是靜靜的躺在一個小洞裡,如果把他比喻是睡在棺材裡,也未嘗不可;說是躺在夾層的山洞裡,也很貼切。不過,我在一小時的斷層掃描裡,經常都是睡著的,所以出來以後,隨從人員都說我看起來容光煥發,精神奕奕。其實我心裡在想,剛才我在裡面飽睡了一覺,怎麼會不精神飽滿呢?

幫我做血管總檢查的醫師 Dr. Mc Bride,是這一科的權威,也是目前世界第一高手。他為我檢查之後,說我的腳血管(足背)動脈摸不到脈搏,大腿(髂)內側脈搏也很微弱,明顯表示腿動脈有阻塞。他說這種情形可透過支撐架或氣球擴張術來改善,手術時間大約半小時,問我願意嗎?

我對此稍稍有一些常識,就問他:這些手術有助於我未來比較能輕鬆的走路嗎?他持樂觀肯定的看法,不過他也告訴我:「凡一切手術,難免都有風險!」我當即告訴他:「人生自從來到世間,哪個時刻,哪個地方沒有風險?」他一聽,眼睛為之一亮,好像是讚許我看得開,或是欣賞我話中的道理,他很意外我對「風險」是這樣的看法。

也許是欣賞我的豁達吧,他說願意為我的雙腿做氣球擴張術,我也欣然說好。看著這位心臟血管專家,他給我的印象是很有大將風度,他那篤定自信的樣子,令人非常敬佩欽服。一個醫師,還未進行手術,就讓人對他充滿信心,這就是一個成功的好醫師。後來他替我做手術時,一直安慰我不要掛念,他說開刀部位,他會儘量幫我用針縫合,不需要靜躺五、六個小時,不過他也不敢保證,因為還是要看我血管的狀況,才能決定是否能縫合。

結果,我那老化的血管縫合實在不容易,因此只縫了一半,另一半因為鈣化,無能為力。他一再向我道歉,我覺得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頂多靜靜躺在床上六小時,就可以讓動脈血管凝結。過去我也有這種經驗,所以不以為意。後來轉換病房,相隔數公里,這位 Dr. Mc Bride 醫師特地再到我的另一間病房觀察、說明,感覺得到他對待病患的親切,從來不因自己醫術高明而有絲毫的傲氣。

總結我雙腿的血管擴張手術,左腿十分成功,右腿因血管阻塞,無法進行,不過 Dr. Mc Bride 醫師說,右腿可以考慮做繞道手術,時間只需一、二個小時,但是恢復要二個星期,我只有謝謝他說:「那就看以後的因緣吧!」

說到心臟血管,這也是此行最主要的檢查項目。所幸差可告慰的是,檢查結果顯示,我的心臟供血功能很好,血管完全沒有阻塞,而且心臟肌肉健康,控制力強,據醫師形容,就像五十歲的人一樣。醫師對於我十五年前曾在台北榮總醫院,由張燕醫師主持心臟手術,十五年後到了這個年齡,心臟還能如此強壯,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過去,我一直告訴別人:你們不要讚美我的書法,我的字禁不起看;你們也不要讚美我說話,我江蘇揚州的鄉音也不好聽。不過,你們可以看我的「心」,聽我的「心聲」,我自覺禁得起考驗。我覺得一個人的身體,縱使哪個部位有了疾病,但是心臟完好、強壯,這大概就是人體健康最重要的因素了。

在這次檢查中,最有趣的應該要算是「睡眠檢查」了。起初我以為睡覺哪還需要檢查什麼,我睡得很好,吃得很飽,當吃就吃,當睡則睡,不需要什麼檢查。不過醫院在問診和檢查之後,懷疑我有睡眠的問題(Sleep Disorder),因此建議我做睡眠檢查。主要是觀察睡眠時呼吸道阻塞的情形,以及測量氧氣吸入的情形、計算睡眠時呼吸停止的次數、測量血氧指數、觀察睡眠狀況和品質等。

我想醫院既然好意安排,我也只有接受。最初醫師問我睡眠的姿勢、容易入眠否?平常是否會作夢、打鼾等等,他要我當晚在醫院住上一宿,讓他測驗睡眠。我想,既然來到醫院,只有聽醫師安排了,因此六日當晚就住進了醫院的八樓四十一號病房。

一開始,護理人員在我頭上、下巴、面頰,一共接了十幾條電路觀察腦波,心臟也裝上心電圖,另外在胸、腹部接上四條電路,用來測量呼吸。我照了照鏡子,感覺自己像個太空人,被他們裝成這個模樣,自己也覺得很有趣,因此特地叫覺念法師幫我拍了一張照片,自己也自得其樂。

這一夜當然不得好眠,全身都被電器、電線綑綁,哪能輕易入睡?尤其看著覺念法師、趙夫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守一夜,讓我覺得很不安。這時候真希望有人在旁邊講說故事,或是播一些梵唄讚頌來聽,但是哪裡能輕易的說要就有呢?

就這樣,一直苦捱到清晨三點,醫護人員進來為我裝上一個如同象鼻子的器具,稱為「連續式正壓呼吸輔助器」(CPAP)。一裝上這部機器,鼻孔的氣息忽然通暢起來,感覺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很快地我就不自覺的安然入睡了。

二個小時後我清醒過來,醫護人員一一為我拔除身上所有的裝備,我只覺得一身的輕鬆,於是在早上六點告別醫院,回到旅館用早餐,並且趁機在旅館好好補眠,準備隔天星期日要到阿西西修道院訪問。

我們事前和修道院聯絡,約定好星期日下午二點前往參觀,他們將派人為我們做說明。當天我們準時抵達,參觀時,為我們導覽的修女身著一般社會人士的服裝,但他告訴我們,他是資深修女。原因是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宣布,要他們不必穿著傳統服裝。我在想,過去的修女穿著修女服,看起來是那麼莊嚴聖潔,現在不穿傳統服飾,跟社會人士一樣,這種決定對天主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會不會給人感覺修女的教團也在沒落了呢?

阿西西修道院建於一八八八年,佔地數百英畝,目前住了一百多名修女。當中身體活動自如的年輕修女住在四樓,年紀大一些的住三樓,行動不便的住二樓,可見他們的居住規劃很符合人性化。不過,根據陪同我們參觀的修女說,現在願意當修女的人愈來愈少,修女人數日漸減少,相對的,偌大的修道院已經沒有那麼多人使用,加上他們有經濟上的困難,所以只好開放一些空間,提供給社會人士做為開會、短期訓練之用,藉此增加一些收入,聊補修女們的生活費用。

告別修道院前,我本著佛教結緣的觀念,要覺念法師以五百美金為他們添油香,聊表敬意。這些修女們,平時不是教書,就是到醫院擔任義工,或是到監獄傳教,或者為孤苦兒童們服務,從事教育工作。因為有這一群從事濟世利人的修女投入服務社會的行列,天主教博愛、入世的精神因此得以傳揚,成為人間的模範。

現在台灣的比丘尼,也都具有這些條件,他們有的在大學、中學、小學教書,有的在監獄傳教,有的成立讀書會、編輯報紙、雜誌,或是著書立說,或者養老育幼。甚至如佛光山的一群比丘尼,長期投入大藏經、大辭典的編纂,他們都默默的在奉行菩薩道,成為現代人間佛教的實踐者。

九日是星期一,醫院恢復上班,因此又再繼續未完的檢查。今天除了檢測腦神經,還看了糖尿病專科。說起糖尿病,算起來我是個有三十多年糖尿病史的人,至今雖然醫學報告裡,還沒有研究出糖尿病的起因。不過糖尿病不會傳染,有的是得自家族遺傳。但根據我的判斷,我的糖尿病不是來自家族遺傳,因為在我的家族裡,沒有人罹患過糖尿病。

至於我的糖尿病起因,在我的記憶中,曾有兩次極端飢餓的經驗,大概因此造成胰臟受損,導致胰島素分泌異常。之後我慢慢發現自己有糖尿病的徵兆,例如頻尿、乾渴、飢乏等,不久經醫師證實,我罹患了糖尿病。不過,這是不是我的糖尿病真正起因,就有待醫學上的專業人員去研究了。

由於我有近四十年的糖尿病,因此現在眼睛、血管等疾病,都是糖尿病所引起的併發後遺症。如果我沒有得到糖尿病,相信我的身體各器官,必然都能保持很好的健康狀態,那時應該就是「人生八十將開始」了。

這所梅約醫療中心有一個很大的特色,就是「集體會診」。不少疾病,都不是由某個專科醫師負責醫療,而是經過幾位醫師反覆推敲、研究,才下決定。例如我過去所服用的藥物,這次他們也結合很多人共同研究,討論我需要服這麼多藥嗎?能有什麼改善之道嗎?或者可以改服其他新的藥品嗎?

其中,針對我的糖尿病、心臟血管的服藥,特別集合會商,做了部分調整。他們對台灣為我開藥的醫師,極表讚歎,他們也非常推崇阿斯匹靈,鼓勵我服用。另外,營養師也特地召集我的護理人員,要他們注意我的飲食和血糖控制。根據覺念和妙香法師回來告訴我,糖尿病的大敵是米和麵,雖然不是絕對不可以食用,但是能夠盡量減少最好。只是我一生以米、麵為主食的生活習慣,要我每天不吃飯、不吃麵,那麼日子不是非常辛苦嗎?

最近我也接受一些朋友的建議,食用 Akai 米,血糖已經獲得控制,但是那種米飯,飽腹感只能維持四小時,很容易就會感到肚子餓,看起來吃這種飯,也是難以持久。

九日這一天,除了做以上兩種檢查以外,還在醫院樓上樓下很多專科醫療室來回進出,因為一樣檢查以後,又再生出附帶的檢查,醫師們雖然熱心,但病患在各科室之間奔來跑去,也是非常辛苦。

由於梅約醫療中心是一個結合多家醫院聯合診療的醫療院所,多日前就已預約十日這一天,要到另一間醫學大樓做骨科檢查。原因是我在今年四月二十日,到上海普門經舍住宿時,不慎跌斷手腕,經過上海曙光醫院的醫師做了初步接骨以後,又分別在宜興醫院、揚州的江蘇醫院做過X光檢查。當時我以為只是小事一件,哪裡知道已經過了漫長的二個多月,至今還沒有痊癒,所以趁著這次檢查的機會,也希望美國的骨科醫師能幫我做一番醫療。

結果當天經過 Dr. Dennison 醫師診斷之後,他認為我的手腕大致算是差不多恢復了,只是接的不是最正,大約向後傾斜百分之二十,而且長回來的骨頭太短,所以在手關節的部位接的不夠密合。

我告訴他,目前我的手背會疼痛,手指也有痲痺的現象,他說可能是因為戴石膏、護手被壓迫的關係,因此建議我不必戴。關於這一點,我發現他的看法,和中國的骨科醫師有極大的不同。另外,他還告訴我十二式復健方法,要我立即開始做復健,並且叫我下午即刻去看另一位骨科名醫 Dr. Robert,這位復健科醫師即刻幫我設計了一套全身的運動,要我每天運動三十至四十五分鐘,一個禮拜五次。

關於手腕的復健方法,雖然有十二式,但都極其簡單,就是把手掌、手指各個部位,左右、前後來回的屈伸做關節運動。在我出院回到西來寺後,每天照著持續進行,感覺復健的功能真是不可小視,經過我多日的實行,手腕已經一天比一天進步,正在慢慢復原中。

經過十天的檢查和診療,十一日上午,總醫師 Dr. Ross Tucker 又和我們約談一次,之後我們在中午搭乘三個小時的飛機,飛返洛杉磯西來寺。回顧這次為期十一天的明尼蘇達州之行,我對這所梅約醫療中心,有幾點感想,不能不說:

、和諧無諍:如前所說,梅約醫療中心擁有四萬名醫護人員和員工,如此偌大的一個醫療院所,經過我十天來的接觸發現,他們真是一個和諧無諍的團隊。他們的醫師和護理人員之間,彼此沒有大聲講過話,也不會有所爭執,大家都是相互推崇、謙讓。這麼多人的團體,竟能如此和諧相處,真是讓我歎為稀有。

其實,人世間有很多的爭執,都是源於意見不同和語言不當。在這家醫院裡,任何一個人說話,不會讓別人難堪,也不會刺激別人,大家都是輕聲細語,相互尊重、包容,所有一切都是靠數字、儀器說話。我離開醫院後,對他們念念不忘,感佩他們的地方也很多,其中就以他們的和諧無諍,最讓我感動。

、親切招呼:當我第一天抵達梅約醫院,由開發部主任的機要祕書接我們入院那一刻開始,我們在醫院經過漫長的十天。十天裡,在醫院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這一間到那一間,這一層樓到那一層樓,一科又一科,所有接觸到的人士,包括醫師、護士,甚至櫃檯的服務人員、各部門的員工等,每一個人都是面帶微笑,對人親切無比,讓你覺得處處受人尊重。他們能把工作人員訓練得如此謙和有禮,真是世間少見。

相較之下,我經常雲遊在世界各地,聽到的語言對話,都是質問、責備、教訓、官僚,不但對人說話的口氣不耐煩,語言更是粗暴。例如:「你幹嘛來這裡?」「你找他做什麼?」「你少了一份證件,明天再來!」因為語言不當,自然糾紛不斷。而這一間醫院,人人都能如此的以親切的態度待人,以溫和的口氣說話,讓平時聽慣了粗糙語言對話的人,真要少見多怪了。

、服務品質:在梅約醫院服務的全體醫師、護士、員工,除了每月的薪津以外,他們不接受任何額外的費用,所以在這間醫院看病,沒有餽贈、送禮,甚至連小費都不需要。

不時尚紅包文化的梅約醫院,他們的服務品質並不因此而草率、低劣,反而因此更加崇高、昇華。在醫療過程中,醫師不會爭功諉過,也不會標榜個人,更不會唯我獨尊,他們有「集體創作」的共識,不但集體交換意見、集體診斷醫療,即使一次簡單的檢查,也不惜三番五次的共同研商、判斷。據聞有些門診的醫師,一天只接受四至五位病人掛號、醫療,不像其他地方,門診主治醫師,一天要看一百多名病患,所以梅約醫院對病人的重視,他們的服務品質之高,由此可見一斑。

、管理細密:現在管理學非常盛行,諸如學校管理、公司管理、工廠管理、醫院管理等;梅約醫療中心細密而周全的管理,尤其讓我歎為觀止。在梅約醫療中心裡,不但有醫師、護士、員工,尤其來自各地不同性格、不同需要的病患,大家能夠一團和氣,即使在病苦之中,也能和樂融融,誠屬不易。

我在入院檢查期間,見到他們不但工作迅速,而且聯絡周全,他們可以為了一名病患的醫療需要,動員數十人。例如,你要看眼睛,不但眼科專門醫師出來看診,全院與眼科有關的部門,立刻知曉;你要檢查骨科,整個小鎮上有關的骨科醫師、復健醫師、營養師,甚至翻譯人員等,立刻都會出面協助、指導。甚至在門口的守衛,好像也知道你有什麼病?你要找哪一科?你要看哪一診?他會主動引導、帶路,接受你的詢問。在這裡的工作人員,從來沒有聽到有人問他事情,他說「我不知道」,只有醫師偶爾會說「這種病症,還需要與某某科的專家研究」。

例如,我的右手顫抖了十餘年,過去看過一些醫師,他們說沒有辦法完全痊癒,但是這家醫院的神經科醫師 Dr. Edward 說:「一定可以治好,但我不是最好的醫師,有一位巴金森氏症的專家,他是這個領域裡的最高權威醫師,我請他再為你做一個診斷。」

說完,即刻拿起電話,聯絡之後,他說:「很抱歉,這位醫師到外州去了,等他回來,有機會再為你診斷。」他們之間,都是這麼的相互謙讓、推崇,怎麼不叫人感動呢?

行文至此,附帶一筆,在整個檢查過程中,我沒有花費一毛錢,因為所有費用都有保險公司給付。不過對於梅約醫療中心這許多仁心仁術的醫護人員,以及安排我完成這次檢查的趙元修、辜懷箴夫婦,我無以為謝,只有祈求三寶加被,祝福他們全家吉祥平安,聊表謝意。

二○○七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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