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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2 陸 苦行

苦行,是指佛教修行人所過的一種刻苦自勵的修持生活。當初佛陀曾有六年的苦行生活,佛陀十大弟子中的大迦葉尊者,每天「日中一食,樹下一宿」,平日或在山崖靜坐,或在水邊觀想,甚至在塚間修行,都視之為「苦行」。由於大迦葉尊者專修頭陀苦行,所以在諸弟子中,有「頭陀第一」之稱。

在中國佛教裡,歷代的祖師大德們,多數也都是從苦行中出身。例如:雪峰禪師任飯頭,慶諸禪師任米頭,義懷禪師任水頭,佛心禪師任淨頭;乃至六祖惠能大師磨房舂米,稽山禪師入山採薪,臨濟禪師鋤地栽松,仰山禪師開荒牧牛,丹霞禪師蒔花刈草,洞山禪師耘鋤茶園,趙州禪師掃地,雲門禪師擔米,玄沙禪師砍柴,懶融禪師典座等,都稱為「苦行」。

苦行是出家人應有的修行過程,也是僧侶應有的密行。我回想起自己從小出家到現在,七十餘年的僧侶生涯,說我多麼有修行,自己不敢直下承擔,不過一路走來,已經到了這種人生的風燭殘年,總應該有些許的生活點滴,也可以略微表述。

我青少年時,有一個很好的習慣,就是勤苦耐勞,熱心服務,所以在棲霞山律學院六年的生活,除了讀書以外,平日上山砍柴、到二公里外的地方挑水,尤其六年的行堂,為人添飯加菜等服務,我都做過。那時叢林的寺院建築,沒有現代化的動線規劃,齋堂(餐廳)離大寮(廚房),可能都有二、三百公尺之遠。每日三餐,不但要挑飯擔菜,尤其要挑水洗碗,來來去去,三餐所花費的時間,總加起來就用去了整個生活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另外,清晨三點半起床做早課,加上晚課、午殿,就是所謂的「五堂功課」。

一般說,行堂、典座在佛門裡都列為「苦行」的行單,但我並不以為苦,反而覺得「服務為快樂之本」。在這一段「行單」的歲月裡,我從行堂工作中,練就了「神乎其技」的身手,可以把碗筷玩弄於手掌之中,收放自如,得心應手;挑水打飯,更是如同騰雲駕霧,毫不費力。從作務裡我感到無比快樂,從來沒有生起厭倦之心。

修行,有所謂「樂行」,有所謂「苦行」,我在「苦行」的生活中,能夠感覺到生命活得很踏實、很快樂,在自己後來的人生歲月中,一直以此感到自豪。

寺院是我們學習的地方,過去稱為「叢林」。所謂「叢林」者,要能接受十方僧眾掛單;在接待十方時,都有很嚴苛的要求,才能讓雲遊的僧侶奉行規律,接受調教。

回憶起十五歲那年,我在棲霞山接受佛教的比丘三壇大戒,記得第一天報到時,戒師問我: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發心要來?」

「弟子自己發心來的!」我這麼回答。

哪知說過以後,戒師拿了一把楊柳枝,在我頭上猛打一陣,我頓時眼冒金星,感到很錯愕:我有什麼錯嗎?這時只聽得戒師慢條斯理的說:

「你很大膽,師父沒有叫你來,你沒有得到師父的允許,自己就敢來受戒。」

聽了這話,覺得「說的也是」,心裡平服不少。

第一位戒師問過以後,走到第二位戒師面前(戒師就等於現在的口試官一樣),結果他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要來?」

剛才被打過,懂得應該要「尊師重道」,因此趕快說:

「是師父命令我來的!」

哪知話才說完,戒師又拿起一把楊柳枝,在我頭上猛打,一邊打一邊說:

「豈有此理,假如師父沒有叫你來,你連受戒都不要了!」

想想也對,說的不無道理。這時他叫我再到第三位戒師那裡,問題還是一樣:

「你來受戒,是師父叫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要來?」

前面被打過兩次,有了經驗,就回答:

「戒師慈悲,弟子來此受戒,是師父叫我來,我自己也發心要來。」

自覺這種回答應該天衣無縫,合情合理。哪知戒師仍然拿起楊柳枝,一陣抽打後責怪說:

「你說話模稜兩可,真是滑頭。」

到了第四位戒師那裡,問話改變了,他問:

「你殺生過沒有?」

殺生是嚴重的犯戒,我既然來受戒,怎麼可以說有殺生呢?因此毫不考慮的說:

「我沒有殺生!」

哪知戒師即刻反問:

「你平時沒有踩死過一隻螞蟻,沒有打死過一隻蚊子嗎?你打妄語,明顯是在說謊嘛!」說過以後,楊柳枝再度狠狠的打在身上。

又再換另一個戒師,他一樣問:

「你殺生過沒有?」

因為剛才打過,只有直下承認:

「弟子殺過!」

「你怎麼能殺生呢,真是罪過!罪過!」每說一句罪過,都要打上好幾下楊柳枝。

下面再有戒師,他還沒有開口我就把頭伸出去,說:

「老師,你要打就打吧!」

所謂「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這種「以無理對有理、以無情對有情」的教育,就是要把你「打得念頭死」,然後才能「許汝法身活」。當初我心中雖有不服,但後來確實感覺到,這樣的訓練,讓一個人在無理之前都能委屈服從,將來在真理之前,還能不低頭接受嗎?

無情打罵的教育以外,在五十三天的戒期當中,每次聽戒師講話,都得跪在地上。如果是地板或地磚,倒也還好。有時候要到大雄寶殿的丹墀教授儀禮,經常一跪就是幾個小時,等到起來時,地上的碎石子都嵌在皮肉裡,雖然隔了兩層的海青、袈裟和衣褲,但是鮮血還是從褲子裡滲透出來。這讓我想起在一個漫畫故事裡,講到孫悟空的修行,需要一千天的時間才能成就。其間一百天站著不許動,一百天坐著不許動,一百天蹲著不許動,一百天跪著不許動,一百天睡著不許動,一百天除了頭以外全身浸在水中……孫悟空能大鬧天宮,神通廣大,他也是苦練出來的,我想自己只不過才五十三天,有什麼不能忍耐的呢?

不過,皮肉之苦其實還比較容易忍耐,更大的考驗是,受戒時我才十五歲,正是精力充沛,好奇心強烈的時候,對於身旁的事事物物,難免好奇的想要看一眼,但是每次只要被戒場的引禮師父看到了,楊柳枝馬上就狠狠的打在身上,並且大聲罵道:「眼睛東瞟西看的,這裡有哪一樣東西是你的?」有時候聽到一些風吹草動的聲音,也會興致勃勃的聆聽,結果又是招來一陣責打與呵斥:「把耳朵收起來!小孩子聽一些閒話做什麼?」

確實,沒什麼東西是我的!因此我閉目不看、收耳不聽。在五十三天的戒期中,我生活在漆黑、無聲的世界裡,但是雖然如此,我的心中卻燃起了一盞明燈,我發現世界上的一切,原來都在我們自己的心中。於是我學會了不看外而看內,不看有而看無,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己。

直到戒期結束那一天,我在長廊上睜開眼睛,忽然見到外界的青山綠水、藍天白雲,感覺真是美不勝收!尤其經過這一番反觀自照的日子,雖然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心裡的感覺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了。所以到了現在,我走夜路,上下樓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無礙自如。甚至我常覺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間事,比用肉眼去觀察還要來得如實真切。

我在棲霞山受戒,並且參學了六年,每天的生活,大致都和戒期一樣,連上個廁所都有老師沿途監管。晚上開大靜後,一聲喝令:「趕快睡覺!」包括上廁所、脫衣服,然後躺在床上,三分鐘之內要迅速完成,之後就不能再有半點動靜了。即使夜裡,老師也是靜坐監管。每天早晨三點半起床做早課,因為早起的關係,常常感覺睡眠不足,因此早課禮拜時,往往拜下去就不知道要起來,因為睡著了。這時糾察老師就會走到前面,踢踢頭,喝令:「起來!」

經過這樣多年的訓練,到現在我不但坐著能睡覺,連站著也能睡,甚至走路都能睡。所以當初嚴格要求的苦修,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獲益良多。

十八歲時,我升學上了焦山佛學院,因為是新生,立刻被分配到大寮典座,也就是負責三餐煮飯燒菜的職務。我擔任二年的典座,除了撿菜、洗菜,也學會烹調的方法。至今我對菜餚的煮法,烹調的技藝,雖不能稱為一流,但自覺有些心得。

在焦山佛學院期間,因為年輕,什麼事情都覺得應該當仁不讓,勇於維護正義;但也因為心直口快,經常惹來麻煩,因此自覺應該有「禁語」的必要。剛開始自己很不習慣,不知不覺就會脫口而出,明明知道不能說話,偏偏忘記而說溜了嘴。為了處罰自己,我經常獨自跑到大雄寶殿後面,人跡罕至的海島,摑打自己的耳光,並且自我責罵:「你真是豈有此理,自己歡喜持禁語,又沒有人勉強你,卻出爾反爾,不能持好。」

為了根除自己的習性,務必要給自己刻骨銘心的教訓,因此我重重地處罰自己,有時打得嘴角都滲出鮮血。就這樣實踐了一年的「禁語」,這一年不講話的經驗,對於青年時代初學佛法的我,在學習過程中,有很深的意義。因為我體會到,「禁語」不只口中無聲,更重要的是心中無聲。有時我們受了一點委屈,表面上雖然若無其事,但是內心的不平、怨憤,卻如澎湃的浪濤一樣,發出巨大的響聲,如果我們能夠止息內心煩惱的聲音,那就是寧靜無聲的證悟世界了。

二十歲離開焦山佛學院時,我捨棄所有的衣單行囊,孑然一身回到祖庭宜興大覺寺,重新過著一無所有的生活。在此大約三年的生活,我編過雜誌,做過小學教師,擔任過寺院的監院、住持。當時我訂立「新生活規約」,明定寺中僧眾早晚功課正常,三餐飲食定時,不可隨便外出。雖然遭受守舊派的反對,但我自許是新一代僧眾中的佼佼者,是時代的青年,是太虛大師的仰慕者,自覺應該有瀝血革命的勇氣。雖然這些與苦行生活不是有太大關聯,但也可以看出我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有革新佛教、整頓綱紀的勇氣,只是當時諸多奮發為教的行為,也就不足再述了。

二十三歲時,我又把自己一生所有的身外物,悉數送給同參道友,然後孑然一身來到台灣。我在〈人生百事〉裡說到:「一個人一生當中,應該有一至二次,將身邊的物品全部送人,體會空無一物的境界。」所以,在我離開焦山時,以及這次來台前的「喜捨」,對我一生的修行,幫助很大,讓我體會很深。

到了台灣,一時舉目無親,掛單無著,幾乎淪為流浪的乞丐。幸虧中壢圓光寺的妙果老和尚收留了我,我懺悔此身之業障,每天過午不食、刺血寫經,同時為圓光寺常住勞役服務,例如拉車採購,收租擔米,尤其要打井水,供應八十餘名寺眾的生活用水,還要掃除廣場落葉、清理水溝、打掃廁所等。前後兩年的時間,我自覺自己雖然衣單不全,甚至一件短褂過了一個嚴冬,但心中覺得溫暖安樂。當時的「行單」再加「懺悔」的行持,對一個血氣方剛、還在成長中的青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

在佛教裡,一般出家人的修行,大部分都是以念佛、參禪,或是自我禮拜為密行,但每日早晚課與三餐,「五堂功課」一定要隨眾。我在大陸的棲霞、焦山參學期間,每年到了冬天,不是打七個「佛七」,就是七個「禪七」,每次都是四十九天。在那個還是青澀不成熟的年齡,哪裡有心去參禪念佛,只是當時在焦山,每天晚上的一支大板香,一點三刻鐘後,都會分一個大菜包給我們,就是為了這個大菜包,每天都盼望這支一點三刻鐘,很長的大板香。

我住過金山及天寧的禪堂,雖然為時不長,但我經驗了所謂「各家禪林」的風味。尤其我連續幾年到寶華山參加戒期,名義上說是當義工,實際上是想參學寶華山傳戒的儀規。寶華山傳戒,在大陸是第一風範,每年春秋季都有數百名戒子。尤其每三年一次有千餘人參加的戒會,成就戒子的袈裟、衣缽,而成為「羅漢戒期」。

總說我出家時雖然年齡很小,也沒有很好的環境學習,因為當時正逢抗戰期中,在棲霞山所過的生活,三餐經常是水已煮開,下鍋的米在哪裡還沒有著落。晚上睡覺,美軍的飛機來轟炸,床鋪震動,整個人從床上被震得摔落到地上,甚至把床鋪都給震壞了。有幾次,我還看到飛機上的人把炸彈丟下來,所幸都沒有傷亡。

儘管生活艱苦,但我在佛門裡的學習,從「禪宗」的金山到天寧,「律宗」的古林律寺到寶華戒堂,「教下」的棲霞到焦山,我都曾經參學過。尤其棲霞山本來是三論宗的道場,毀於太平天國洪楊之亂以後,宗仰上人前來復興,改為金山寺的法脈,但實際上棲霞山有念佛堂,尤其早晚課都要念很長的〈楞嚴咒〉。

在我參學的十年當中,因為遊走在許多叢林之間,所以也就懂得律宗、淨土宗、禪宗,甚至密宗等四大宗派的修行。可以說,我童年在佛門接受的叢林教育,用現在的話來說,等於一個軍官,陸、海、空三軍都受訓過,資歷完整。這是當時小小年紀的我,除了為常住勞動服務外,自己參學得來的經歷。

總計我未到台灣之前,所參加過的禪七、佛七,應該各有五十次以上,每次都是七七四十九天,所以算起來至少也有數百個日子。後來到了台灣,在中壢圓光寺每年也要打七,但是這裡只打三個七,不打七個七。

一九五三年我到宜蘭之後,在雷音寺前後二十六年,每年都要主持一次佛七,從早上五點第一支香開始,一直到晚上圓滿,從來沒有缺席過一支香。那時雷音寺雖小,但座落在中山路的市中心,每次佛七,在家信眾參加踴躍,遲到的人往往進不了門。

尤其每年一次的佛七,宜蘭人簡直把它當成過年一樣,平時在外地工作的人,都會特地回鄉參加,大家念佛念得法喜充滿,當然我也非常認真。每到佛七,我就在紅綠招貼紙上,用毛筆寫一些念佛標語,把整個佛殿布置得煥然一新,每次總要寫上二天,才夠貼滿佛堂。

我一生沒有練過書法,如果說我能寫毛筆字,就是在這二十六年的佛七當中,我不但念佛,也讓我有機會寫字和信徒結緣。我寫的標語,內容大都是摘錄自《西齋淨土詩》,如:

一朵蓮含一聖胎,一生功就一華開;

稱身瓔珞隨心現,盈器酥酡逐念來。

遙指家鄉落日邊,一條歸路直如弦;

空中韻奏般般樂,水上華開朵朵蓮。

不向娑婆界上行,要來安養國中生;

此非念佛工夫到,安得超凡願力成?

香霧入天浮蓋影,暖風吹樹作琴聲;

分明識得真如意,肯認摩尼作水晶。

一寸光陰一寸金,勸君念佛早回心;

直饒鳳閣龍樓貴,難免雞皮鶴髮侵。

鼎內香煙初未散,空中法駕已遙臨;

塵塵剎剎雖清淨,獨有彌陀願力深。

娑婆苦海泛慈舟,此岸能超彼岸否?

直指迷源須念佛,橫波徑度免隨流。

千生萬劫長安泰,五趣三塗盡罷休;

縱使身沾下下品,也勝豪貴王閻浮。

我從一九五三年正月到宜蘭雷音寺,五十多年來一直沒有離開過宜蘭,雖然我後來創建佛光山,到南部創辦佛學院,但我的戶口一直都設在宜蘭。其間我也在虎尾、龍巖、台北、三重、頭城、高雄等地舉辦佛七。當時一般信眾並不太了解念佛儀軌和心要,我告訴大家:念佛可以「歡歡喜喜」的念,也可以「悲悲切切」的念,或是「實實在在」的念,乃至「空空虛虛」的念;念佛最重要的,不但要以「正念」對治「妄念」,最後還要以「無念」對治「正念」。

經過我的說明、指導,大家都樂於參加,幾十年來已經成為台灣的盛事,我也藉機算是為自己增加一些密行。算來在我八十一年的歲月中,光是念佛花去的時間,大概就有上千個日子。一個出家人,一生當中能有上千天沒有雜務,只是念佛、參禪,說都沒有心得也不盡然。

記得民國四十三年(一九五四),我在宜蘭主持佛七,七天當中,我感覺走路輕飄飄的,好像騰雲駕霧一般,早上起床刷牙,牙縫裡好像蹦出一句句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吃稀飯的時候,一口一口的吃著稀飯,好像也是在念著一句一句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睡覺了,外面的一切事情歷歷如繪,心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七天的時間,宛如一剎那,一下子就過去了。真是念得天也空,地也空,人我也都空,只有一句阿彌陀佛在其中。從那個佛七裡,我對念佛,增長了無比的信心!

空空虛虛的念佛,使我體會到忘卻時空、身心脫落的快樂;從老老實實的參禪裡,我也有過「身心俱泯,大地空曠」,乃至「時間、空間、天地萬物都為之一空」的修行體驗。不過說來慚愧,我沒有開悟,也沒有證果,直到今天,我只是安分的吃飯,安分的睡覺,安分的做佛事,所謂「心懷度眾慈悲願,身似法海不繫舟;問我一生何所求,平安幸福照五洲」。這是我一生念茲在茲的願心。

其實,在各種修持當中,我自己受益最大的,應該是「拜佛」。雖然近年來因為腿部開刀,不能跪拜。但是在過去,我每天早晚都要各拜佛半個小時,雖然時間不長,但每天持之以恆,儘量不讓它間斷。尤其早在我十五歲那年,因為受戒時燒戒疤,把頭蓋骨給燒得陷了下去,之後我忽然好像失去記憶的能力,讀《古文觀止》、《四書讀本》,怎麼念就是背不起來,並不是我不用功,而是任我怎麼努力念誦,就是沒有記憶力。

因為無法背書,被教我的覺民法師罰跪、打手心,這是常有的事。有一天,我又再次為了不會背書而挨打,教務主任覺民法師一面打,一面罵:「你真笨喔!你要多拜觀世音菩薩,祈求聰明智慧哦!」真奇怪,那個時候不管老師怎麼打手心,我竟然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只覺心中好像忽然亮起了一盞明燈:「哦,原來拜觀世音菩薩就可以有聰明智慧,我有希望了!我有希望了!」

生來雖然不是很聰明,但也不是很笨的我,自從受戒失去記憶力以後,感覺人生好像從此沒有了未來。現在忽然聽到拜觀世音菩薩,可以有聰明智慧,一下子又燃起了我的希望。只是當時在叢林古寺裡,想要拜觀世音菩薩,也沒有地方可以拜。因為大雄寶殿除了早晚課的時間以外,不能隨便進入,其他的殿堂也都各有堂主。我在學院裡,除了一間共用的小禮堂以外,又能到哪裡去拜觀音菩薩呢?

所以,之後每到夜深人靜,我就偷偷起來到禮堂去,一個人面對觀世音菩薩,首先稱念:「悉發菩提心,蓮花遍地生,弟子心矇矓,禮拜觀世音。求聰明,拜智慧,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稱念之後就拜下去,大概留停半分鐘,自己垂淚感動的念「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就這樣,我一邊念,一邊拜,拜了一拜又一拜。

禮拜觀世音菩薩的靈感很多,聽說有人拜到後來,蒙觀世音菩薩甘露灌頂,或是摩頂授記。但是很慚愧,這些我都沒有。不過,時間過了三、四個月之後,奇異的現象發生了,從此之後我的記憶力忽然好了起來,而且是出奇的好。過去念書,一篇《古文觀止》念了二、三十次,還是無法背誦,現在只要兩三次就會背了。甚至《戰國策》、《史記》上的短論,未經老師教授,自己看一遍就能記得。至今時隔六十餘年,這些文章在我口邊,還是能夠朗朗上口。

尤其很幸運的是,就在這個時候,學院派我管理圖書館,那是原本棲霞師範學校所有,因為他們隨軍隊撤退到後方重慶,所以所有的書都留給棲霞律學院。這麼多書,該看哪一本,剛開始我也不懂,不過我很留心注意,看看哪些書經常被老師、學長借出去?等他們還回來,我就拿來看。當中,尤其鄉村師範學校的活頁文選,以及各種文藝小說,對我幫助最大。

坦白說,我一生經歷的各種苦行修行,雖然都能接受,但並不是太喜歡,可是閱讀小說,我真是興味盎然,樂趣無窮。那個時候,舉凡《三國演義》、《水滸傳》、《七俠五義》、《小五義》、《封神榜》、《蕩寇志》等,幾乎看過一遍就能記憶。所以多年以後,偶爾和徒眾小參,我就跟大家講:「我說一段《三國演義》給你們聽。」於是我把「諸葛亮借東風」、「曹孟德敗走華容道」等精彩的情節說上一段,因為我念的都是書中的原句,弟子們也都聽得目瞪口呆。

有時我也信手拈來,順口說上一段《水滸傳》,由於我對梁山泊上一○八條好漢的名字、綽號、身穿的衣服、手拿的武器,都能如數家珍,一一道來。弟子們對我在年輕時看過的書至今還記憶這麼深刻,佩服不已。

在我的生命中,有很多事,不得不感謝觀世音菩薩跟我的因緣。一直到現在,我對於一些年輕徒眾的修行,總認為他們應該要從拜佛下手。因為禮拜可以莊嚴身心,可以折服我慢、增加謙虛,可以跟佛陀傾吐心事。拜佛時,人雖拜下去了,心裡的情感卻昇華而與佛相應。所謂「鼓聲有打則響,鐘聲有叩則鳴」;人有誠心禮拜,佛怎麼會不垂慈感應呢?

一九八五年,在我開創佛光山十八年後,我卸下住持之任,傳位給心平和尚,之後就搭機到美國西來寺。感謝住持慈莊法師為我安排關房,我在西來寺關房開始了「閉關」的生活。

過去一直都是在團體裡生活慣了的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大眾,每次出門都是一群人,走到哪裡坐下來,也是一群人。現在閉關了,偌大的關房裡只有我一個人。不過閉關期間正是很好苦修的時候,所以我一樣早上四點起床,盥洗後,禮拜、讀經,然後經行、寫作……只是很慚愧,在關房裡的五個月時間,每天我都希望能看到報紙,可見心還是不容易關閉,心像猿猴,心猿意馬,不斷向外奔馳。為了安心,先要「降伏其心」,因此我想出很多「降伏其心」的辦法。例如,佛教的「五停心觀」可以對治五蓋,「九想觀」可以對治貪欲,「九住心」可以勘查自己的心是否安住一處。乃至過去所學過的禪門公案,都一一拿出來實踐。所以在五個月的閉關期間,我終於完成了一部《星雲禪話》,後來一直在電視上播出,這也是拜閉關所賜。

過去我一直提倡「禪淨共修」,我指導信徒也主張「解在一切佛法,行在禪淨共修」。但是我的母親認為我的「共修」還不夠,因此教我一個「十修法門」:

一修人我不計較,二修彼此不比較,

三修處事有禮貌,四修見人要微笑,

五修吃虧不要緊,六修待人要厚道,

七修心內無煩惱,八修口中多說好,

九修所交皆君子,十修大家成佛道。

後來我把它編成〈十修歌〉,我想如果人人都能十修,真是佛國淨土樂逍遙。

說到苦行,我一生最感激的,應該就是很多的人事讓我有機會修持「忍辱波羅蜜」了。

我從小出家,就受到前輩的歧視,因為我沒有經過小寺院的基礎養成,一下子就進入大叢林裡參學,當然陋習、缺點很多,所以學長經常取笑我,例如說我走路不威儀,叫我走來走去訓練走路,有時一走就是幾個小時,他們以教我為樂。

三餐吃飯時,雖然只是一個小職事,都可以叫我站在身旁,為他添飯、夾菜,我的師兄就是其中一個。

他們吃飯時,還不忘揶揄嘲笑我,一個說「今覺是沒有出息的!」一個搭腔說:「哎呀,不可以小看他,他也會像某某人那樣聰明!」我師兄則說:「他如果能像某某人那樣聰明,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我是被人看輕到如此的地步,但是我一點也不洩氣,因為一個人有沒有出息,豈是現在就可以看得出來的?還有十年、二十年以後呢!不過這倒是讓我聯想到,外面的一些境界,就像打棒球,壞球來了,不要接,就不會被三振出局,根本也不需要什麼忍耐。

說到「忍耐」,在我一生中,有好幾次的經驗,讓我深刻感受到,修行的確需要有極大的忍耐力,試舉二例:

第一、在民國五○年代,台灣佛教沒有什麼事業可言,當時我想,在我的發心、能力之內,應該可以辦一所幼稚園。因此特地派了幾個宜蘭的青年,鼓勵他們到外地接受幼教訓練。他們真的前往受訓了,我在宜蘭也開始籌設幼稚園。一時之間也沒有經費,後來就在雷音寺旁把一個倒垃圾的小池塘填平,想在上面建二間教室。工程進度很慢,因為沒有經費,信徒雖也發心幫忙,但還是沒有辦法加快速度。

有一天,我接到慈惠、慈容他們受訓即將畢業的訊息,因此就想,幼稚園的工程非要加快不可。這一天我到工地巡視,看到工人慢慢在裝潢、修飾,但四周牆壁都沒有粉刷,我上前告訴工人:「你要趕快把牆壁粉刷一下。」

正當我說此話的時候,有位老太太出面,他大聲說:「不可以,我家姪兒松年說,沒有錢再買石灰粉刷牆壁了。」我一聽,這也是事實,沒有錢,怎麼好粉刷呢?我覺得他說得很對。過幾天,我又去查看工程,看到工人在刷牆,我說:「不能刷呀,沒有錢啊!」那位老太太又出現了,他說:「我家姪兒松年說,還是要刷一下比較好看。」

當時我只覺得羞辱、慚愧,我在這裡創建幼稚園,你在那裡跟我左一句你家松年說,右一句你家松年說;一下子不刷,一下子又要刷,那我算什麼呢?但是這個事情又不能發作,想想算了,做了就好,即使是屈辱,既然來了,也要忍氣吞聲。

過了幾天,我想籌設董事會,準備向政府申請幼稚園立案。這時大家七嘴八舌,說要請社會上的什麼名人士紳來擔任幼稚園董事,我一概都接受。到了會議這一天,來了十幾個人,一位在宜蘭高中教書的程郁尊先生負責記錄。會議開始,我上台感謝大家出席,就說:「今天來的,都是我們的董事,但現在我們要選出一位董事長。」

當時我心裡在想,我雖然年輕,沒有學歷、經歷,但幼稚園是我倡議創辦的,我應該是當然的董事長。但是有一個人忽然冒出來說:「董事長就請張振茂先生來擔任。」

張先生是一位宜蘭市公所退休的老人,我一聽要請他擔任董事長,馬上想到,現在幼稚園急於要立案,以便趕在青年回來前開學,由他擔任董事長,他能達成這個要求嗎?但是既然有人提名他,我就說:「張先生,你已被選為董事長,請你上台主持會議。」

當張先生慢慢走上講台,此時在台下記錄的程先生,忽然站起來,把筆往地上一摜,憤怒退席。邊走,口中還罵了一些不好聽的話。當時本省人很多,大家也聽不懂他的話,這時剛才提名張先生的郭居士問我:「他說什麼呀?」我說:「他說不高興參加。」又再追問:「為什麼呢?」旁邊的人就告訴他:「他不高興由張先生擔任董事長,認為應該讓法師擔任。」郭居士說:「法師任園長就好了!」

後來他們又經過一番討論,這位郭居士只有自認錯誤,對張先生說:「你下台吧,董事長還是請法師擔任。」然後對著我說:「法師,請你上台。」

這一刻,從台下到台上,雖然只有幾步路,但是我感覺比現在的海峽兩岸還要遙遠,實在沒有面子,也沒有勇氣再回到講台上。只是想到,如果我不上去,董事會沒有開成,也就不能完成幼稚園的立案,那麼勢必延遲開學……

想到這裡,我掙扎著告訴自己,只有這幾步路都不能忍嗎?就是上刀山、下油鍋,只要我走過去了,幼稚園就能成功。於是我重新上台,主持會議,終於順利成立董事會,同時也結束了這場鬧劇。這件事之後,我覺得至少給自己增加了十年的修行。

第二、一九六五年的某天,我接到越南佛教會通知,要我參加「世界佛教服務社會大會」。之後又接到中國佛教會的通知,要我到台北參加「會前會」。我隨即買了夜間火車票,第二天到達台北,直接就到中國佛教會開會。

到了會場,我找個位置坐定後,會議準時開始。理事長白聖法師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你也想去嗎?你去,我就不去。」

我一聽,即刻就說:「這個團需要老法師領導,老法師要去,我可以不去。」

白聖法師馬上說:「不去,那就請你退席吧!」

我愣了一下,隨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然後從容、溫和的退出會場。

當我走出會場,立法委員莫淡雲女士從後面追了出來,問我:「你就這樣回去嗎?」

我回答說:「我不回去,做什麼呢?」

於是我又買了一張車票,趕回高雄,已經是黃昏用晚餐的時候了。

其實這是一個很難忍受的場面,尤其我自許是個熱血青年,有革新佛教的理想,在頑固的惡勢力之前,我是不會低頭的。但是因為當天有不少社會賢達與會,我不希望把佛教的家醜外揚,所以只有忍下來。我告訴自己:為了佛教,有什麼不能忍的呢?

發生這些事情,每次事後我都感覺,自己的修行又增加了十年,甚至二十年。所以後來我說:一個人能忍受多少屈辱,就能有多少成就!

我認為,假如要論苦行,要論修行,並不是禪淨禮拜而已,應該在生活裡實踐六度萬行,奉行度眾的四攝法,學習四大菩薩的悲智願行,那麼我們才能在人間推行佛教,人間佛教的淨土才能實現。

自此以後,我在推動人間佛教的生活中,自己一直警告自己,要「把人做好」,要「自覺行佛」,苦行只是自己的密行,不足以向人炫耀,應該從行為上改變自己。要讓自己行住坐臥、食衣住行、語默動靜都有佛法,例如:給人歡喜、給人信心、你大我小、你有我無、學習吃虧、認錯改過、明理感恩、尊重包容,乃至待人好、不計較、不比較、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等;能夠讓自己的身口意都能契合佛法,那才是修行。

常有人問我:你創建佛光山,以及全世界二百多個寺院道場,甚至西來大學、南華大學、佛光大學,以及美術館、電視台、報紙等佛教事業,你一個人怎麼能做這麼多事業,錢是從哪裡來的呢?

其實,我一生從來沒有儲錢的習慣,也沒有擁有金錢,佛光山的信徒幾乎沒有人看過我上街買東西,佛光山的信徒也沒有人看我上他們家去喝茶、串門子,佛光山的信徒更沒有人聽到我向他們化緣。我自己一向奉行「以無為有」,從「無」裡面創建一切。但是佛光山承受外面打擊最嚴重的,大概就是說「星雲大師很有錢!」實際上這句話應該是:「星雲庸碌無能,沒有奇異的本領,但我自許有一個特長,是別人所不及的,那就是所有的金錢,我一概不要。」

近二十年來,偶爾有信徒給我紅包,我都叫侍者全部退還給他們。因為我又不買東西,私人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常住有飯給我吃,有車給我坐,我還要儲錢做什麼呢?尤其在飲食上,我曾有過對麵食的嗜好,但現在已經減退,也是可有可無了。我從小就在叢林裡苦修、苦學,過慣了節衣縮食的生活,所以現在佛光山的二菜、一湯,對我而言,已經是非常美好,非常滿足了。

我一生沒有學過建築,但我會建房子;我沒有學過書法,但會寫毛筆字;我沒有學過文學,但會寫文章;我沒有受過駢文、韻文的寫作訓練,但會作詞寫歌;我不懂外文,但時常與國際人士接觸往來。因此,承蒙有些人誇讚我很聰明。所謂聰明,是從何而來的呢?如果我真的有一點聰明的話,我想都是從「為人服務」的苦行中修來的。

當初我創建佛光山,並沒有建築師,都是我與建築工人蹲在地上,拿著樹枝在地上比畫,這裡要多長,那裡要多寬、多高,就這樣一棟一棟建了起來。但是,佛光山儘管建了很多客房,經常還是不夠給來山的信徒大眾掛單。有時候大活動期間,有些法師如煮雲法師等人上山,我都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他們,自己睡在人走不到的陽台上。我就想到,朱元璋在當沙彌的時候,有一次皇覺寺的大門已關,他只有睡在外面,他說:「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間不敢長伸足,恐怕踏破海底天。」

人生只要歡喜、自在,到處都是淨土,哪裡一定要什麼床鋪、座位呢?所以我從開山到現在,沒有坐過有抽屜的辦公桌,也沒有使用過房間鑰匙。我不重視物質享受,也不為自己儲財;有了錢,都是用來弘法,用來結緣。在佛光山出版社所出版的書籍,即使是我自己的著作,也是自己付錢買來送人。

佛光山的長老執事,偶爾會說:「師父,我們到滴水坊喝茶!」說好了是他們請客,但實際上都是我付錢。雖然他們也搶著要結帳,不過我都說:「師父與徒弟在一起,沒有徒弟付錢的道理。」

我自認自己是一個自律很高、用心很細的人,到現在我經常幾個月荷包裡一文不名,也知道沒有金錢的苦處,可是早已養成的習慣,就是這種性格。不過事實上,因為我沒有錢,因為我不要錢,所以才能「以無為有」,才能「不要而有」。因為如果有錢,人都有貪心,就會把錢存到銀行裡,就要積聚,就不能創建事業;因為我不要錢,不擁有錢,錢來了,我覺得都是十方信施的,我要把錢用了,才是錢的價值。

所以,跟我一路走來的佛光山千餘名弟子,我希望大家知道,修行不在著意於某一種法門,更重要的是,要能培養出一顆篤定踏實的向道之心,以及發起「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的菩提心。修行不是片面的個人解脫,而是全方位的弘法與利生;生活的苦行也不是一時的功課,而是一生的修持。能夠懂得「苦行」的意義,那才是「行佛」的宗要。

二○○七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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