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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78 陸 走路

俗語說「路是人走出來的」,世間的道路,前人走過的足跡,後人可以依循著前進;但是人生的旅途上,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路要走,必須靠自己「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的「走出去」,才能走出自己的前途。

從小,我出生在江都一個純樸農村家庭,由於故鄉民風保守,十二歲之前從未出過遠門,不但未曾見過火車,也沒有看過汽車。雖然家鄉距離運河很近,偶爾有小帆船在運河上來去,但我是直到十二歲出家之後,才見到汽艇,才知道有火車。

說來不怕人見笑,記得生平第一次見到火車時,簡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等稍一回過神來,才對著身旁的母親大叫:「不得了了,房子在動!」

我就是在這樣閉塞的環境中長大,直到出家,在南京棲霞、鎮江、焦山都沒有用過電燈,甚至二十三歲到了台灣,最初在中壢、新竹,也沒有電燈可用,一直到二十六歲應邀在宜蘭雷音寺弘法,才有一盞佛前燈可以共用。

由於生來就很閉塞,自覺在人生路上能幫助自己的,除了雙手和雙腳以外,別無其他。尤其這一雙腿,一生跟著我走路,不但陪著我走遍台灣各鄉鎮,同時也走上了五大洲。

說到走路,我從一九四九年行腳到台灣,便注定了我的命運就是要行走大地,也展開了我行走地球的腳步。因為我到台灣後,第一個駐錫的道場是在台灣最東部的宜蘭,但我附帶的工作必須到南部的高雄壽山寺弘法。

在當時,這一條路往來一趟,即使坐火車也要十幾個小時以上;由於我每個星期都要花那麼多的時間乘車、走路,因此就安慰自己:你看,我每週都從宜蘭,那是台灣的東部,象徵「福如東海」,走到南部的壽山,不就是「壽比南山」嗎?我晨在「東海」,夕在「南山」,「福壽」是路,所以我應該走好「福壽」這條路,應該好好發揮福壽的功能,好好創造生命的價值才對。

當然,人生也不能死守住一個地方,因此我剛到台灣時,就從南到北、由北到南,幾乎走遍了每個鄉鎮。我曾在台南長住三個月,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台南還是一片漠漠黃沙,正在開發海埔新生地。後來有機會住在新竹青草湖,新竹是個「風城」,以風大而出名。相較之下,我寧可以有「風」不要有「沙」,所以覺得人生一路走來還是很有進步。

在新竹兩年後,一九五三年我到了宜蘭,宜蘭又是一個多「雨」的地方,想到自己最初在台南與「黃沙」奮鬥,後來在新竹抗拒「大風」,再來到了宜蘭則是飽受「雨水」的困擾,因此我曾在一篇日記上寫道:「人生本來就是『塵勞』,避開沙塵不談,我現在從『風城』到『雨港』,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充滿『風風雨雨』嗎?」

儘管人生充滿了風雨,儘管當時可以說是兩袖清風,囊空如洗,但對佛教、對掛單的常住,也不能不發心盡一些義務。只是每次出門,身上一文不名,連公車票都買不起,所以只好拿出在棲霞山所練就的走路功夫,用雙腳行走各地,來為大眾服務。

說起我的走路功夫,我到台灣之前,也就是在大陸的最後幾年,經常從棲霞山到鼓樓的新街口,兩地來回往返,靠的都是「十一號」的雙腿走路。印象最深刻的是,師父經常拿出一封信,叫我送一下,我就得走上一天的時間;由於時常來來去去,走的路多,往往走到鞋底都磨得沒有了,只好弄一塊板子,用繩子扣在腳上走路,因為有一個鞋面,才不會有失出家人的威儀。

另外,我到台灣的前一年,居住在宜興白塔山大覺寺,一面當小學校長,一面利用假日幫忙師兄到外面應付經懺佛事。當時很流行的一句話:「先走十里,再問齋主。」因為外出作佛事,都要走很遠的路,因此我時常半夜就出門,手上提個燈籠,隨身還要携帶一根棍子,以防狼狗襲擊。常常是走了百里之後,再問那戶人家住哪裡,多數也都能順利找到。

到了齋主家,一堂焰口一、二個小時放完之後,回到大覺寺已是半夜三更了,第二天一早還要上課。因為經常如此走慣了,走路對我來說,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所以在我初到台灣時,掛單在中壢圓光寺,三兩天就要推著手拉車,走過黃泥土的小路,到市場備辦全寺的糧食用品,這分差事對我而言,也是駕輕就熟,不覺得太吃力。

回想起那個時候,我總在早晨四點起床,花二個小時走路到中壢市集,這時才六點左右,天剛濛濛亮,攤販們大都還在睡覺,我經常走到市場門口,對著他們叫:「起來,起來,我來買菜了!」

當我買好了菜趕回圓光寺,接著便開始打掃庭院、清洗淨房、打水供大眾漱洗,完全不覺得幾小時的走路有什麼辛苦。

不過對一個出家人而言,走路是很有用處的。走路,山河大地才會美麗;人生唯有走出去,才會有發展;即使佛教的淨土,也要一步一步的去走,才能到達。

因此,在我掛單圓光寺期間,偶爾也到中部參學、服務,諸如后里、銅鑼、通霄、苗栗、山崎等,甚至還曾在竹東的五指山,和一位老道周老先生,在山洞裡盤桓數日。當時周老先生擔任台北指南宮的董事長,他邀請我有空到指南宮的「祈夢室」去圓夢,但我很辜負這位老人家的期望,一直到現在,這場夢都沒有圓成。

後來,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我自願到苗栗法雲寺,為妙果老和尚看守山林。在八十多公頃的林地裡,每天必須山前山後巡視,不許別人偷採竹筍,或是偷砍竹子。我行走在山坡路上,可以說如履平地,毫不費力,甚至本來不會穿日本的木屐,但因為沒有鞋子,只有把木屐當僧鞋穿。由於每天不斷的來回巡山、走路,原本一寸多厚的木板鞋底,常常穿到全都磨平了,才不得已丟棄,但是前面的皮帶捨不得丟,也不能丟,因為要換到另一雙木屐,再繼續使用。

就這樣白天巡視山林,在山中行走一天下來也不覺得累,仍然體力充沛,精神旺盛,所以有空我就提筆寫作,《無聲息的歌唱》一書,就是在巡視山林的空檔中,在工寮裡完成的。

甚至一九六五年我在高雄壽山寺開辦佛學院,有兩位美濃朝元寺的學生很熱情,因為之前我在新竹佛教講習會曾經短期教過他們,所以經常邀請我到他們的寺裡指導。那時候生活單純,得空時我就從高雄苓雅寮,行腳走路到美濃竹頭角大雄山的朝元寺,單程一趟就要一天的時間。

我經常在這一條路上來去,走了不下幾十回,因此奠定我對走路的愛好,也深覺走路可以走出體力、走出用心、走出思想、走出眼界。後來佛光山開山二十週年時,曾經舉辦一次為期一個月的「南北行腳托缽法會」,當時我就提出四個宗旨,勉勵大家要「走出國家富強的道路,走出社會和諧的道路,走出佛教興隆的道路,走出佛子正信的道路」。

走路和登山一樣,都是鍛鍊體力、開闊視野的最佳運動。在佛光山的信徒及熟識的社會人士當中,有不少人都熱愛登山,偶爾也聽他們講說一些登山的心得。

我對登山雖然沒有像他們一樣,有著征服自然的體會,但由於好奇,也曾經登過台灣的一些小山,諸如豐原的八仙山、宜蘭的太平山、嘉義的阿里山、花蓮與台東之間的玉山等,乃至其他一些山陵小丘,都曾登臨,體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快感。

記得曾在《自由青年雜誌》上,看過一位台灣大學學生發表一篇文章,提到他登上奇萊山,在數千公尺的山頂,俯瞰山河大地,極目曠野海洋,不僅感覺到大自然虛空的偉大,相形之下,更顯得人類的渺小。這時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雙雙都是台大的教授,但是經常為了不讓隔壁鄰居的汙水流經自家,就把水溝堵塞,為此與鄰居吵架不斷。這件事讓他很有所感,不禁懷疑,知識真能增加人類的和諧嗎?

其實我也有同樣的經驗與感觸,我於一九五七年住在北投普門精舍,隔壁鄰居是一位交通部的官員。我們毗鄰而居,偶爾我院子的樹葉飄到他家的庭院,他都掃起來之後又再倒回我的院子裡,並且還口出惡言,所以我對那位大學生的感慨,深能體會。

我那時雖然貧無立錐之地,只能暫住在別人的小屋,但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草木原野不都與我為伴嗎?我擁有了宇宙虛空,天地不是很寬廣嗎?所以我感覺,世間上的一切,只要我心中能包容他,他就與我同在,我就是個富有的人。因此數十年的人生,我沒有厭棄過世間,我想世間的一切大概也沒有厭棄過我,正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

在台灣居住下來,山路走了不少,人事也接觸了許多,但人生總不能就這樣空過,因此便想到要弘法。為了弘法,每次外出必須先到派出所請假,經過員警同意才能成行。儘管如此,台灣好多的媽祖宮、城隍廟,都有我走過的足跡。

我第一次布教,就是在新竹的關帝廟。那是一九五一年,我在新竹青草湖靈隱寺,擔任「台灣省佛教講習會」教務主任,每星期都應新竹佛教會玄深比丘尼之邀,到關帝廟上課一次。玄深法師是新竹壹同寺的住持,比我年長一些,出家前是名門的大家閨秀,生得十分端莊、高貴,平時不輕易與人交談。當時我從青草湖到關帝廟,走路要一個半小時,玄深法師看我這麼一個年輕比丘,人老實,也很發心,因此就主動騎腳踏車載我去上課,節省了我不少往返的時間。

說起來,我剛剛開始走上弘法之路時,真是「一步一腳印」,都是靠著雙腳走路,不敢奢想有交通工具代步。雖然在掛單中壢圓光寺期間,曾經得到信徒的資助,擁有過一部腳踏車,得以縮短走路上街採購的行程,覺得方便無比。但因為自己技術不好,騎術不精,有一次不小心從一條數丈多高的山坡路上,人車就如空中飛人一樣,一起跌到谷底。由於掉落時頭先著地,而且不偏不倚的撞上一塊大石頭,頓時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只覺得天地都在旋轉,當時我心裡思忖著:這下子應該必死無疑!

但是不知經過多久,我坐了起來,仔細看看四周,黃土地上,累累的石子;溝渠岸邊,青青的草木。再抬頭仰望藍天,只見白雲飄飄,心想:「怎麼死後的世界,也和人間差不多!」再定睛一望,不遠的地方,腳踏車已經摔得支離破碎,輪胎、零件散落一地。這時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死,我還活在人間。

我摸摸自己的頭和手腳,竟然毫髮無傷,甚至連頭上撞擊的地方也沒有疼痛的感覺。因為沒有摔死,不禁興奮的一躍而起,不過還是捨不得我的腳踏車,於是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再拿出車後的繩索加以捆綁,我想帶回去當廢鐵出售,至少也能賣個三、兩塊錢,因此就一路背回寺中。走在路上,不禁想到:「腳踏車是給人騎的,今天我卻被腳踏車騎在身上走路;人騎車,車騎人,萬物不就是這麼平等的循環運行嗎?」

後來因緣際會,我在數十年的弘法行程中,除了走路,幾乎坐遍各種交通工具,包括牛車、輕便車、竹筏、汽艇、小船,甚至在甘肅還騎過駱駝,在泰國更以大象代步,接連在第三、第五軍團弘法數日。尤其在台灣各地弘法,不但坐過坦克戰車,也乘坐過軍艦到綠島、東沙群島等地,都是為了講說佛法。

雖然海、陸、空各種交通工具,我都一一體驗過,但感覺最安全、最平常的,還是靠我們的兩條腿走路最為平安。走路不但安全,而且還能訓練威儀。在佛教有所謂「四威儀」:「行如風、坐如鐘、立如松、臥如弓」,其中「行如風」就是:走路時,要如風一樣直行,而且眼睛要目視前方七尺,不可左顧右盼,不可低頭、仰視,也不能跑步、急行。

我因為從小就在叢林裡接受嚴格的生活教育,養成注重威儀的習慣,所以我走路時,眼睛從來不會朝兩旁亂看;由於我重視行立坐臥的威儀,也讓很多人因此對佛教生起好感,後來更度了不少人學佛。

例如,我初到宜蘭時,想上個淨房,必需走二十分鐘的路程到火車站才能方便。後來每當我走在中山路上,來往於火車站與雷音寺之間,兩旁的商店幾乎人人都會爭著出來看:宜蘭的和尚出來了!所以當時我在宜蘭走路,也是很有名的一景。

幾年後,承蒙圓明寺的覺義老尼師提供房舍給我寫作,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從雷音寺走路到圓明寺。因為圓明寺位於宜蘭市郊,人跡罕至,有時整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因此我得以安靜的專心寫作,每天至少都能寫個一萬字左右,通常是早上三千字、下午三千字、晚上四千字,我的《十大弟子傳》、《八大人覺經》,就是在圓明寺完成的。

當時每上山一次,總要十天半個月才下山,主要是回雷音寺處理公文、回信或講經,每次都是用走路的,一趟路走下來需要兩個小時,來回就要四個小時。由於我經常用行腳走路來完成工作,所以早期在雜誌上發表文章,就曾以「腳夫」為筆名,我自許能像個搬運工的腳夫,替眾生作馬牛。

其實,自古以來走路最多的,一是商賈,二是軍人,三是探險家,再者就是僧侶了。

商賈為了讓貨物通暢交流,不惜南北經營,奔東走西;商人一生的歲月,大部分都在路上度過。

軍人為了保家衛國,出戰野外,離鄉背井,餐風露宿,尤其是行軍走路,不怕路長、不分晝夜,可謂備極辛苦。

探險家為了探索世間上還有哪些地方、哪些寶藏未被發現而爬山涉水,行走山道,不畏艱險,如麥哲倫、庫克船長、三寶太監鄭和等,他們都是冒險犯難,不怕葬身魚腹,不惜埋骨山野,靠著他們行走各地,世界的文化因此得以展開。

至於佛教的僧侶,那就更不用說了。所謂「一缽千家飯,孤僧萬里遊」,古來的出家人為了追求真理,他們不怕路途遙遠,到處雲水參訪,靠的就是雙腳走路,就如趙州禪師「一句隨他語,千山走衲僧」,千古以來成為禪宗有名的公案。

甚至現在所謂的「走江湖」,指的就是過去的禪學僧們,平時不是到「江西」參訪馬祖道一禪師,就是到「湖南」去跟石頭希遷和尚問道,他們在「江」、「湖」來去,也是要靠行腳走路。

行腳參訪不但要有不怕困難的精神,還要有隨遇而安的性格,不管走到哪裡,地上可睡,樹下可坐,粗茶淡飯可以果腹。當初佛陀住世時,每次出外講經說法、行腳托缽,隨行的千二百五十名弟子,也不是都住祇園講堂,而是山丘、墓旁、樹下、海邊,一樣可以安住。透過行腳,能夠從清貧的生活中磨鍊,從克難的物質中成長,藉此增長內心的力量,培養堅定不移的道心,這也是參訪的目的之一。

中國佛教史上,東晉的法顯大師,曾經橫越「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極目遍望,欲求渡處,則莫知所以」的流沙,一路上唯有以「死人枯骨」為標幟,他經西域到天竺,其過程之艱難險阻,可以想見。

唐朝的玄奘大師,也是行走八百里流沙,前往西天印度取經,同樣是歷經千難萬苦,甚至幾度險些命喪異域。乃至義淨大師,他以海路做為中印的交通,抱著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勇氣,正如鑑真大師「為大事也,何惜生命」,雖然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裡,歷經六次渡海失敗,仍然鍥而不捨,最後終於把佛教的律法及中國文化弘傳到日本。

從古到今,僧侶們為了不負到人間一行,總在成佛的道路上踽踽獨行,他們用行腳走出一個新的人生,因此走路是大事,走路也是不能免的功課。尤其修道的路是成佛之道,縱有危險,只要有正念、有發心,沒有通不過的。

過去常聽一些老人家說:「我一生所過的橋,比你所走的路還多。」也常聽一些年輕人自豪自己「走遍大江南北」。其實,我這一生是真的走遍了蘇北平原,也走遍了江南的城鎮。我在大陸的叢林裡,從金山到焦山,從棲霞到天寧,從古林律寺到寶華戒堂,乃至長江流域的「四大叢林」,所謂「上有文殊、寶光,下有金山、高旻」,舉凡教下、律下、宗下的叢林道場,我都參學過。

我不但參訪過長江流域的諸大叢林,甚至從大陸渡海到台灣。在初到台灣的幾年之間,舉凡台灣南部的大崗山、嘉義的關仔嶺,中部的苗栗獅頭山、后里毘盧寺,乃至花蓮的太魯閣,台東的海山寺,都有我一步一腳印的足跡。

台灣平地很少,大部分都是山巒;直又平的路也少,大都是高低起伏的彎路。彎曲的道路要「行直」,崎嶇的世路要「心平」;所謂「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須修禪」,這就是修行之道。

回想剛到台灣時,雖然也有短暫時期,曾有「人地生疏」的感覺,甚至有風俗習慣的不同,以及語言鄉音的隔閡,但經過一番艱難困苦的開創,不但在台灣立足,而且從台灣慢慢走向外鄉,走上了國際,所以感覺自己這一期的生命裡,有很多體驗都是與走路分不開的。

我曾經八去印度朝聖,每次朝聖期間,從早上六點坐上公共巴士,一直到晚上十點下車,並沒有覺得舒服;有時坐火車,連續三十多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也沒有覺得不自在。倒是「三步一拜、一步三拜」的行腳朝山,心中反而感到踏實、愉快,自在無比。

我曾多次在祇園精舍的遺址上行腳徘徊,也曾在靈鷲山頂環繞徬徨;我在乾涸的尼連禪河上找尋佛跡,也曾在恆河的岸邊來回踱步。另外,中南半島的佛國、韓國裡類似中國叢林古風的寺院,乃至馬來西亞的高原、日本可以觀光的溫泉山區,我都曾經行腳走過。甚至後來有了更好的機緣,我踏上了美洲的美利堅、加拿大、巴西等。

在美國,我曾三遊大峽谷,對於大自然鬼斧神工所雕琢出來的壯麗山河,留下深刻印象。在加拿大,我踩著洛磯山脈的冰河,自我考驗。在巴西的亞馬遜河,我住在當地工人在樹上攀繩而建的木屋,甚至對巴西的小孩講說佛法故事。巴西小孩雖然皮膚黑得像小木炭,卻如洋娃娃一樣可愛;正如拉達克高山上的兒童,雖然赤腳、衣衫襤褸,但是氣質不凡,都讓人感覺大地真是無比美好。

我也在充滿濃厚北歐風情的冰島、丹麥,留下多處足跡,乃至俄羅斯的紅場、德意志的奧林匹克廣場,都曾一度讓我震撼。我在義大利羅馬的競技場,想像當初那些廝殺的情景,相比之於月夜下的印度泰姬瑪哈之美景,真是有如地獄與天堂的分別。

我在通過紅海進入埃及的區域,看到大自然以天空為畫布,恣意揮灑出絢爛美麗的色彩,真是渾然天成,即使高明的繪畫技巧也難以完成這種作品。我也曾到過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看著同行的團員紛紛搶購蜜蠟,究竟是否真品,大家也不在意。尤其在聖彼得堡遊街,到了半夜,卻如白晝一樣光亮,這也是人生難得的經驗。

更難得的是,我曾經到非洲,與野生動物共處在一片廣大的草原上,我坐在車內,牠們在車外彳亍而行。偶爾牠們看看我,我也望望牠們;天上不時還有鳥兒飛過,林中的走獸更是自在的奔跑、跳躍,這種景象,不也是國際佛教的本土化之呈現嗎?

我曾多次到澳大利亞,與飛禽走獸共同在山林裡作樂;也曾去過紐西蘭的皇后城,遠眺南極冰山的雄壯英姿。我走過中國的大西北,感受古代「西域」的昌盛與繁榮;我看著甘肅、青海一帶的萬里黃沙,在一片廣大無垠的沙河裡,那一片片青青草原形成的點點「綠洲」,宛如夜空下的燦爛繁星,帶給人間光明與希望。

我在一九六三年參與中國佛教會的佛教訪問團,到東南亞訪問。走在菲律賓馬尼拉的落日大道上,極目望去,遼闊的大海,風光綺麗,尤其在夕陽餘暉下,海面金色一片,波光粼粼,就像跳躍的鯉魚,真是美妙無比。只可惜「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菲律賓總統馬嘉柏皋英明而親民,他對我們極盡善意招待,後來繼任的馬可仕總統及夫人伊美黛,卻把國家搞得窮苦、落後不堪,真是令人惋惜。

想到世界之大,山河雖多,能在世間的廣場站上一腳,擁有一席之地,也有很多奇妙的感受。例如,我在印度菩提伽耶佛陀成道的地方,忽然嗅到泥土的芬芳,當下並曾萌生一念,願意就這樣老死在那裡!我也曾在拉達克廣大的高原上,雖然寸草不生,甚至一隻蚊蠅也沒有,卻感受到自己擁有無限的財富。那一刻,我衷心祈願,希望大乘佛教能有再興的一日。

由於自己曾經有過深刻的感動,所以現在看到一般人都想朝禮四大名山,但我只有時時記住心中的靈鷲山,記住「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現在的我,一心只想探尋心中的靈山,而不再去行走外面的世界。不過想到佛陀四十九年的傳教生涯,托缽乞食,隨緣說法,足跡遍及五印度,我覺得今日僧伽,為了弘法,也要有不怕路途遙遠的精神,所以我發願效法佛陀,要把佛光普照在五大洲的地球上。

為了實踐這個理想,過去有很長一段時期,我一年到頭,走遍世界五大洲,到處隨緣弘化。後來有信徒幫我計算出,我每年的旅程總要環繞地球兩圈半,平均每天旅行一百六十多公里。

由於我八十餘年的行腳弘化,走路也走出了一些心得,因此對於有人問:世界上哪裡最好玩?哪裡最好走?我也試著把世界的景觀,分成十級:

第一級是台灣環島一周。時間大約五天,重點有花蓮的太魯閣、台東的綠島、屏東的墾丁公園、高雄市的愛河、高雄縣的佛光山、嘉義的阿里山、南投的日月潭、台北的故宮博物院,以及到陽明山泡溫泉、欣賞杜鵑花等。尤其到了花蓮太魯閣,不能錯過燕子口的走路;到了台東,不要忘記和原住民同行;墾丁公園面對雄偉的太平洋,也要佇足觀賞;佛光山如山如海的文教事業,也是值得細細感受。

第二級是香港星馬泰一遊。此中尤以泰國的玉佛寺、馬來西亞的雙子星大樓、新加坡的市區觀光,以及香港的迪斯奈樂園,都值得一遊。

第三級是日韓,包括日本九州、四國的風光,京都、奈良的佛剎,以及韓國曹溪宗二十四叢林、民俗村等。覽勝之餘,也可見到日韓佛教的寺院叢林,各具特色。

第四級是非洲。過去非洲留給人的印象,不外乎「骯髒」、「落後」、「貧窮」等負面的印象。其實真正到埃及的金字塔、南非的野生動物園,乃至開普敦的好望角、約翰尼斯堡的南華寺等地一遊,可以從當地道路的寬闊平直,以及人民的善良純樸,看出非洲並非只有「苦難」與「黑暗」,他們也有可愛、美好的一面。

第五級是澳洲。澳洲是個重視生態與環保的國家,號稱「動物的天堂」。到了澳洲,從雪梨歌劇院、大堡礁、三姐妹、布里斯本的黃金海岸等,處處可見人民愛好藝術與大自然的特性。

第六級是美加。美國獨立建國雖然只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但是舉世聞名的大峽谷、黃石公園,以及加拿大的尼加拉瓜瀑布等天然美景,當我們身臨其境,感受其壯闊的氣勢,不禁對大自然肅然起敬。

第七級是歐洲。到了歐洲,值得一看的地方很多,包括羅馬競技場、希臘神殿、義大利比薩斜塔、德國奧林匹克廣場等,從中都可以看出歐洲的古老文化。

第八級是俄國。莫斯科的紅場、克里姆林宮、冬宮、俄羅斯圖書館等,分別代表了政治與文化,但其實都是權利的象徵。

第九級是印度。印度是佛陀的故鄉,除了八大聖地、恆河風光之外,泰姬瑪哈陵、沙查汗宮殿、孟買阿姜塔,處處都蘊藏了佛教的歷史文化與生命。

第十級是中國大陸。中國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有不少世界級的文化遺產,都是中國人引以為傲的文化瑰寶,如大足石刻、敦煌、雲岡、龍門的石窟,以及萬里長城、九寨溝、張家界、黃山、黃陵、西安兵馬俑、法門寺地宮、上海東方明珠、杭州西湖等,都是值得一遊。

以上只是舉其要者,其他當然還有不少世界各國的名勝,如英國大英博物館、巴黎羅浮宮、巴西的亞馬遜河等,都可以各依所好,作進階性的參訪學習。

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不但要超萬卷,走路不但要遍五洲,尤其「求知要明真理,用心要懷山河」。現在是個資訊發達的時代,已經不容許我們「坐井觀天」,更不能在框框裡生活;人要經歷時空,走遍山河,才能成為飽學之士。

只是現在的旅行事業雖然發達,現代人出外旅行大都是住觀光飯店,並以汽車代步,每到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就忙著照相;如此的觀光不要說不能征服山河,連行走山河也是大為不易。

現代人不習慣走路,但是走路對百年以前的人來說,不是問題,因為生來就是要走路,不管你到哪裡辦事,不走路怎麼能到達呢?古代的人,一半的生命都花在路上,不管山再高,也要登頂,不管水再深,也要設法涉水而過;他們透過雙腳走遍千山萬水、萬水千山,甚至發出豪語說「天下都在足下」。如今由於交通工具發達,現代人習慣乘坐車輛,出門都是「以車代步」,失去了走路的價值;由於走路機會愈來愈少,走路的能量不斷在減退,這也是時代科技發達產生的弊端之一。

其實,一個人天生兩隻手就是要做事;生來一雙腳就是要走路;甚至眼睛要看、耳朵要聽、嘴巴要講話,天賦於我們的本能,如果不用,人不是成為廢物了嗎?

人的身體,就如一部機器,如果一直閒置不動,不是生鏽,就是慢慢失去動力。根據現在醫學及科學的種種研究顯示,維持身體健康,走路是最有功效的運動;不走路,缺乏運動,體能愈來愈差,精神愈來愈萎靡,這是現代人的嚴重問題,所以現代醫生總是鼓勵人,每天至少要走一萬步。

「人生萬步走,可以活到九十九」,只是一萬步大約需要二個小時,對一個忙碌的現代人來說,要他每天花二個小時來走路,有的人怎麼想都覺得不值得。可是人的老,就是從腳和腿老化開始,一旦老病了,雖然心裡想要走,卻是每一步路都覺得舉步維艱,到了這個時候才想要走路,已是力不從心了。

因此,人要從小就把路走好,走路是為了健康,所有的路,都應該叫「健康之路」。當初佛陀住世時,每天領導弟子托缽乞食,都要走路。不但托缽要走路,吃飯以後,「飯食經行」,也是要走路。之後打坐參禪,禪定起坐以後,還是要跑香走路。不但如此,佛教還鼓勵人「朝山」,三步一拜、一步三拜,都是為了增加健康,也是為了慧命的提升。

除此之外,走路的時候可以藉機沉澱心靈,可以在腦海裡思考一些問題,所以走路看起來是身動,其實心也跟著一起活動,可以說是身心平衡的運動;不走路,只有心在活躍,身心不平衡,久而久之,體力衰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再者,由於走路的關係,能夠經常在路上遇到同伴、熟人,大家互相招呼,也能相互聯誼。尤其,走路才能認識路,現代人習慣坐車,因此不容易認識環境;經常走路的人,對身邊周遭的環境容易熟悉。有的人因為不走路,出門都是坐在車子裡,十年八年,隔壁鄰居住的是誰都不知道,如此自己的世界就會變得愈來愈狹小;唯有勤於走路的人,世界才會廣大。所以,不管為了健康,為了增廣見聞,為了身心平衡,或是為了融入大眾,都需要走路。

記得一九六五年,我在高雄創辦壽山佛學院,一位法號慈介的陳老菩薩,每天四處奔走,為我們勸募道糧。每當看到裹著小腳的他為我們辛苦忙碌,心中非常不忍,總想上前和他說幾句話。然而他卻逢人便說:「師父真是慈悲,為我取名慈介,重新賜給我兩隻腳(指『介』字下面的兩豎),我要用它來走路結緣。」可見雙腳走路,不但能走出自己健康的路,也能走出為人服務的路。

在佛教的《本生經》中記載,有一位睒子菩薩,說話時不敢大聲,怕驚擾眾生;平時不敢亂丟東西,怕汙染山河;尤其走路時不敢用力,因為怕踩痛了大地。睒子菩薩為怕踩痛大地而不敢重步走路,這就是慈悲的可貴,所以走路也是修行。

禪宗有一則公案,道謙禪師與好友宗元結伴參訪行腳,途中道謙不堪跋涉之苦,幾次三番鬧著要回去。宗元安慰他說:「我們已發心出來參學,而且也走了這麼遠的路,現在半途放棄回去,實在可惜。這樣吧,從現在起,一路上如果可以替你做的事,我一定為你代勞,但只有五件事我幫不上忙。」道謙問道:「哪五件事呢?」宗元非常自然地說:「穿衣、吃飯、屙屎、撒尿、走路。」意思是說,你要自己解決問題,才能一起上路。

人生世間,有很多事是別人無法代勞的,要靠自己承擔,尤其不管做任何事,「發心」很重要。發心吃飯,飯就能吃得滿足;發心睡覺,覺就能睡得香甜;發心做事,事就能做得起勁;發心走路,路就能走得長遠。

走路是人生很重要的大事,所以人從出生之後,就要學習走路。在學習走路的過程中,難免有跌倒的經驗。一般人都害怕跌倒,其實跌倒也不一定是壞事;兒童跌倒了,父母總是說:「不要緊,不要緊,跌得多,長得快。」

在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就如學習騎腳踏車,總要跌倒好多次,才能學會。甚至有些老年人,還會自豪地說自己很會跌倒,因為他懂得跌倒時,要雙手緊抱,先以臀部著地,再往安全的地方斜靠。

人生跌倒了,可以累積經驗,只要我們記取跌倒的經驗與教訓,就不怕跌倒;縱有跌倒,也會安全無恙。我們看很多事業有成的人,他們在創業的過程中,必然有很多跌倒的經驗;因為世間上沒有一蹴可幾的事,都是經過多少挫折、奮鬥,多少次跌倒後重新再站起來,所謂「打落牙齒和血吞」,跌倒後勇敢站起來,再次往前衝,才能成功。

所以,走路不要害怕跌倒,甚至要從走路中自我觀照,用心體會「佛法」。例如,走路時,能夠捨掉後面一步,才能不斷地向前邁進;如不放棄後面的一步,如何邁出向前的一步呢?因此人生要能放棄「執著」,才會有另外的一番天地。

一個人如果能夠從走路中體會佛法,然後在佛法的指引下,走出平安健康、走出自在解脫的人生,才是個有智慧的人,也才稱得上是真正會「走路」的人。

二○○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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