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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61 第二章 小小佛種降人間
中國自古即有地靈人傑之說,在中日佛教史上,長江邊的古城揚州因為曾經出過一位飲譽東瀛的鑑真大師而盛名不墜,器宇非凡。
鑑真大師為唐朝律學高僧,西元七四二年受日本僧人榮叡、普照的請求,赴日本弘傳律法,隔年啟程東渡。但六次航行,迭受海賊、暴風等阻礙,顛沛流離歷時十一年,矢志不渝,直到六十六歲才到達日本,當時鑑真大師已雙目失明。
他在日期間不僅辛勤傳法,而且把唐代繪畫、書法、雕塑、醫藥、工藝、印刷、建築等文化碩果帶至日本,日本天皇因感念他的恩德,以及其「為佛法也,何惜生命」的偉大宗教情操,詔賜「傳燈大法師」,並與皇后、全國軍民上下,恭受菩薩戒法。鑑真大師更替日僧重授戒法,為日本登壇受戒之嚆矢。
古今人才相遙映
他東渡的重大意義除了延伸佛教力量之外,更可以說是一個僧團形式的文化代表團。大陸學者郭沫若先生曾如此讚譽鑑真大師:「鑑真盲目航東海,一片精誠照太清。捨己為人傳道藝,唐風洋溢奈良城。」
鑑真大師圓寂一二○○週年時,大陸故佛教協會主席趙樸初和日本佛教首領大谷瑩潤分別代表兩國鑑真紀念委員會,商定在揚州建造紀念堂,一九七三年動工,次年竣工。該紀念館由著名建築專家梁思成(梁啟超之子)設計。正殿中央坐像為鑑真乾漆夾紵像,按照唐招提寺「模大和尚之影」而造,結跏趺坐,合閉雙目,神態安詳。
這座位於大明寺內的紀念堂遊廊周接,佳蘭芳卉,雲板木魚,終年吸引海內外遊客信徒恭敬造訪。
除唐代鑑真大師、明代民族英雄史可法外,揚州近代還孕育了不少著名人物,包括以〈背影〉一文膾炙文壇的朱自清以及洪友蘭、陳果夫等人,前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也是揚州人。江主席少年時就讀揚州中學,父親江上青烈士就葬在揚州。二○○五年,由美國作家庫恩(Robert Lawrence Kuhn)撰寫的《他改變了中國──江澤民傳》(The Man Who Changed China: The Life and Legacy of Jiang Zemin)一書在大陸掀起暢銷熱潮,庫恩甚至親臨揚州進行簽名售書,表示對江澤民故鄉的尊重。
同年,江澤民親赴揚州,為自己命名的「潤揚大橋」主持通車典禮,他赫赫的歷史地位,儼然一張純金打造的名片,讓父老鄉親拿得出手,吐氣揚眉。
遠在大禹治水的夏朝,揚州就是九州之一;從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又成為南北經濟文化的要道。清朝乾隆皇帝六遊江南,富裕揚州是必臨之地。
揚州位於長江口,風光明媚,景物怡人,吸引了歷代騷人墨客駐足留連。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描寫:「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揚州的秀麗超塵可見一斑。
自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之後,揚州處於長江金三角樞紐,除了經濟發展突飛猛進,更將眼光集中到這座文化古城的魅力,深入挖掘揮灑。其中一項計劃是興建培養現代化僧才的「鑑真學院」。二○○五年六月,出身揚州的星雲大師,發心在該佛學院中捐獻一座集教育、研究功能為一體的「鑑真圖書館」,來日必將成為揚州文化學術風景中的亮麗一點。
在鑑真圖書館捐贈簽約協議簽署暨開工儀式中,大師面對著海峽兩岸數千名信眾表示:「一千多年前鑑真大師把中國的文化、中國的佛教帶至日本,如今晚輩的我們正踏著他的步伐走向世界。揚州自古即為人文薈萃的名城,更是一個正在起飛的希望之城,歡迎大家常來結緣,把尊敬的心、慈悲的心、關懷的心永遠種植在這片土地之上,再造揚州的輝煌。」
這一番舉動話語既體現了振興教運的諄諄誠意,也透露出他反哺故鄉的孺慕摯愛。
相隔一二五○年,兩個出身揚州的和尚,穿越歷史,遙遙招呼,會心一笑……
就這一顆李子紅
距離揚州市區約莫十公里的江都,正是一代宗教界重量級人物星雲大師的老家。
一九二七年農曆七月二十二日,他就在靠近仙女廟西的青磚院落裡誕生。
江都方圓數十里百姓以務農為生,這戶李姓人家,男主人名叫李成保,為了多賺點錢養家糊口,經常奔波各地經營小生意,此外他燒得一手好菜,偶爾應鄉親邀請,大展廚藝;女主人劉玉英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丈夫出門在外,家中粗活細活、養育兒女的責任都靠他雙肩擔起。
李家之前已育有一男一女,連同這個俗名國深的孩子及數年後出生的弟弟,構成了六口之家。
因為在兄弟中排名第二,母親暱稱他為「二太爺」。
這本是一個當代當地極平凡的家庭,兄弟姐三人該成長時成長,該結婚時結婚,該生子時生子,該老去時老去。只有國深,他的一生非但極不平凡,甚至還未落地就現出種種「異相」。
已經往生的老奶奶劉玉英女士曾在南京雨花精舍接受記者採訪,當時的他身體硬朗、精神矍鑠,透過孫子的「翻譯」,用一口濃重揚州鄉音,回憶二兒子幼年的歷歷情狀:
「我要生你們師父的時候,曾夢見一個小金人在我床前翻東找西,都不講話。我就問道:『喂!你在找什麼呀!』
「旁邊有一位白髮老人就說:『他在找稻穗!』
「『我的床鋪下都是乾的稻草,怎麼會有稻穗?』話才剛說完,那個小金人就真的抽出一支稻穗來。白髮老人接著說:『這稻(道)穗就是會結果。』」
從老奶奶口中得知,這個胖小子一生下來「臉是半邊紅的,半邊白的」,在鼻唇之間的人中部位,有兩條細細的紅線。「李成保家裡生了個妖怪」的傳言立刻在鄰里間不脛而走。為了不驚嚇鄰居親友,母親多半時候都用一根繩子把這個兒子拴起來。好在這些相貌上的不尋常,在他兩、三歲的時候,就逐漸消退了。
對於這帶有神話色彩的故事,大師自己當然也聽過多次了,但他對幼年的事已全無印象,當母親向來人津津樂道,他也只是盡人子本分,坐在旁邊微笑聆聽,既不否認也不掛懷。
時光倏忽大半個世紀,江都那幢老房子已經翻修得軒敞潔淨,一樓一底,跨院天井。初春時節,江南新綠,在仙女廟附近信步而行,望著熙熙攘攘車流,回味老奶奶的娓娓憶述,似乎他早已預感到這個兒子日後不凡的際遇。
「那時家中用品要靠擺渡到對岸去買,中日戰爭時,沒有人肯為賺一毛錢而冒生命危險去擺渡載客。那時你師父才十歲,衣服脫下往頭上一扎,就下水。那運河水很急,很少有人敢下去游泳,可是你師父每次都能把家裡需要用的東西買回來。大家都說這二小子不簡單,李家樹上的果子,將來就看這一顆紅。」
勤勞慈悲,與生俱來
大師的一生,悲智雙運,大願力大心量,讓許多追隨者由衷相信他是菩薩再來人間。
非佛教徒或許不承認有前世來生,但為什麼莫札特、李白這些所謂的神童,能在那麼幼小的時候,就展露出驚人的智慧才華?追溯大師童年的表現,可以看出他的宿世因緣。
說到勤勞精進的性格,他曾在一次演講中提到,才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會趁著大人出門工作,主動打掃居室環境內外,包括揀爛葉、通水溝,連爐灶裡的草灰都扒得乾乾淨淨。他也常常清早提著竹籃子到路上撿牛糞(可以當燃料),拿去換幾枚銅錢,減輕父母經濟負擔。
至於他慈悲結緣的性格,大姐素華是見證者。
在手足之間,星雲從小就和長他三歲的姐姐感情最親密融洽。雖然經過多年骨肉乖隔,聚少離多,但談起幼年時節的種種,大姐話語中仍流露出姐弟情深、摯愛溫馨。「他從小就和我們其他小孩子不一樣。」在大姐記憶中,弟弟從未和玩伴爭吵打架。三歲多時,糖果罐都拿不動,就用拖的拖到院子裡,招呼左右鄰居的小孩來吃糖。大家都笑李家養了一個「傻子」,只知道把東西送給人。
一邊說著童年點點滴滴,大姐邊體會出弟弟出家或許是前世注定。
他記得有一個歲盡冬殘的夜晚,大家圍著火爐講故事,長輩提到人間的苦難,主角是一位白鬍子老公公,住在深山裡又窮、又病、又餓……故事還沒說完,發現弟弟不見了,原來躲在桌子底下為老公公流淚!長輩告訴他故事是虛構的,他不信,晚飯也不吃,說是要拿去給老公公吃。家人拗不過他,只好帶他去找外公,把飯送給外公吃,他才安心回家。
另外一件事也令大姐記憶深刻,二弟一向喜歡小動物。五歲那年,看見一群被雨淋濕的小雞,擠在一堆瑟縮發抖,於是把牠們一隻隻抱到燒柴的灶門口去烘乾。其中有一隻驚慌掙扎跑進火裡,連忙救出來,小雞的下喙已被火燒掉了一半。小男孩自此對這隻小雞格外用心照顧,為了怕牠沒有下喙吃不到米,特別在土裡挖一個小孔,把米倒在孔裡餵牠。後來這隻雞健康長大到能夠下蛋。
有一年,知道弟弟要回家幫母親祝壽,大姐素華帶著二兒一女,遠從夫家廣西柳州坐了四十八小時的硬座火車,趕到南京來團聚。
坐在弟弟為母親養老而置的雨花精舍庭院中,自嘲為鄉下老太太的大姐,皺紋底下依稀可尋當年的清秀美麗。去過美國西來寺,也訪過佛光山的他,雖知道弟弟已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但在他心版上,永遠鑲嵌著十歲左右白胖可愛、笑起來有兩枚酒窩的二弟。
平等柔軟心
佛教提倡「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涵意是說天地眾生都應該得到平等慈悲關愛,而星雲自小就對動物表現出無私無盡的慈悲。
大陸著名畫家李自健曾畫過一幅以小孩與狗為主角的畫:庭院一角,正是薄暮時分,炊煙裊裊,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紮著一支沖天辮,手端一碗飯,正你一口我一口的與小狗分享。這幅畫是以大師童年故事為藍本而創作的。
提到這段童心童趣,大師滿月般面容的線條益發柔軟:「我從小對小動物愛護有加。記得過去鄉人都說狗只能吃一餐,但我將心比心,不忍其飢,所以常常在吃飯時,藉故端著碗,踱到院子裡,與狗兒同享飯菜。那時兵禍荒年,有時被家人發現,難免一頓責備,人都沒得吃了,還要給狗吃?我倒覺得,人不一定要吃,但狗還是要餵的,因為狗子不會說話叫餓啊!
「九歲那年,我親手飼養的小白鴿飛失,好幾天不見牠回來,我掛念鴿子乏人照顧,挨餓受苦,竟至傷心欲絕,投河自歿。不知是自己命不該亡,還是從小泳藝超群,竟然順著水勢,一路浮到彼岸。
「早年我在宜蘭創辦慈愛幼稚園,為了培養小朋友的愛心,養了猴子、鳥兒。畜園的老闆一再勸我不能給猴子水喝,否則會很快長大,就不好玩了。但是我想到口渴的難過,於心不忍,還是每天餵牠水喝,不多久,猴子竟然長到比半個人還要高大。等到養得再大一點的時候,我見牠終日關在籠子裡,心生悲憫,於是放牠回歸山林。」
外婆禮佛的身影
在星雲自己心中,媽媽姐姐口中的諸多「英勇事蹟」都微不足道,那位不識字卻能琅琅上口的背誦《金剛經》,茹素超過半世紀的外婆王氏,才是童年歲月中最難忘的。「直到現在閉起眼睛,外婆虔誠禮佛的身影、臉上深深的紋路,都在我腦海中清晰浮現。」他真情流露的說。
一次佛學研討會上,大師這樣追憶他的外婆,以及他自己如何在三、四歲略懂一些人事開始,就受到濃厚的宗教薰陶:我的外祖母十八歲就開始茹素,每天清晨起床就做早課,他目不識丁,卻能背誦《阿彌陀經》、《金剛經》等經文。我和姐姐從小受到外婆的影響,三、四歲時就和姐姐比賽持齋。當時年幼無知,不了解中國佛教之所以注重素食的道理,只是為了討外婆的歡喜罷了!
也因為外婆篤厚的宗教信仰,年幼的他常黏著姐姐隨老人家到附近寺廟參拜、禮佛。每次到廟裡拜拜,外婆都不忘將佛前供品拿回來給孩子吃,自小就結下佛緣。
受外婆影響,家中偶爾也會供養一些法師,在那個戰禍頻仍、亂象四起的年代,見到出家人袈裟飄逸、法相平和莊嚴,受到大眾百姓的尊崇敬仰,他幼小心中不油然生出「作和尚很好呀」的念頭。
甚至在十歲左右,某和尚要收他為徒,拜師前他忽然問:「媽媽能不能一起去?」「不能!」「那外婆能不能一起去?」「不能!」「姐姐呢?」還是「不能!」這時候他開始猶豫耍賴,「那我也不去了!」
事後回想起來,他說好在當時賴了一回皮,因為後來得知那個寺廟很有錢,如果跟去了,難保不變成佛門裡的「紈褲子弟」。
由於外婆他老人家勤儉、慈悲、人格高潔,星雲一生中最崇拜也最掛念的就是外婆。他當和尚之後,曾於二十歲那年回鄉探親,與外婆坐在大樹下話家常,外婆邊做針線邊交代,他百年之後的事,希望由這個出家的外孫來料理。
不幸,那次見面竟是他們祖孫最後聚首。外婆去世時他身在台灣,信息隔絕,也無法信守承諾處理老人家的身後事。與外婆感情深厚的他,對此時時抱憾在心。以至於經常寄錢回鄉孝敬三位舅父,並照顧提拔外婆家的後輩,只為報外婆恩情於萬一。
母親是智慧啟蒙師
雖沒有祖上顯赫家世、萬貫錢財,但大師很感謝從父親那裡遺傳了和平忠厚,母親則給了他俠義、正直的性格,加上外祖母慈祥愷悌的薰化,讓他一生受用無窮。
李家落籍的蘇北地方,土地貧瘠,經濟蕭條,就業困難,所謂「風掃地,月點燈」的窮門破戶不在少數。一般賴以維生的,幾乎都是以體力為主的行業,讀書僅是少數富紳子弟的專利。加上當時各派系軍閥混戰,民不聊生,李家六口浩繁食指,已然捉襟見肘,哪有餘錢送孩子去學堂接受正統教育。然而,本身並不識字的母親教會了他識字,也是開發他智慧的啟蒙師。
大師徒眾口中的這位「老奶奶」,年輕時身體虛弱,經常纏綿病榻,孝順的二兒子為了替母親解悶,經常在床前讀誦揚州民間流傳的「七字段」(題材以神話、俠義、歷史為主,每七字成一句)。如果讀音錯了,母親便糾正他。日積月累下來,認識了許多字,培養出對歷史文學的興趣,也增長了忠孝節義的觀念。事過境遷多年,童年耳熟能詳的《水滸傳》中梁山泊一○八條好漢的名字和特徵,他都還能如數家珍的一一背誦。
嚴格的說,他一生中沒有上過一天正規學校,沒有領過一張正式的畢業文憑,然而他辦了十六所佛學院,手中發出的畢業證書不知凡幾。他雖未跨進過大學宮牆,卻是教育部核准的博士學位指導人,並受邀出任文化大學印度研究所首任所長,還到美國創辦西來大學。而台灣嘉義的南華大學、宜蘭的佛光人文社會學院(以下簡稱佛光大學)都是在他主導下開辦,教學成果優異,備受社會肯定。
而佛光山僧團,是中國佛教史上平均教育水準最高的一群,在他倡議下,佛光山歷年舉行各項國際性學術會議,與全球的大學及研究機構交流密切;多少出身哈佛、柏克萊大學的知識菁英也都皈依座下,恭敬的喊他一聲「師父」。
一點也非僥倖,大師沒有家世背景憑藉,沒有學校系統支援,一介尋常百姓,經由不尋常的努力,戰勝了蘇北地瘠民貧文盲社會的宿命。
慈母懷抱,兒女天堂
在弘一大師的傳記中曾經提到,與他結髮十二年的日籍妻子誠子獲悉丈夫出家,明知難以挽回,含淚賦歸日本。臨去之前,從上海赴杭州定慧禪寺,希望見丈夫一面,作最後的訣別。經人通報之後,誠子失望欲絕,因為他兩度得到丈夫的回答都是「拒見一切親屬」。回上海後第三天,他便離開了這夢碎的異域,再也沒有回來過。弘一大師對此感慨的說:「存個夫妻父子之情,豈不留一條地獄之根!」
的確,絕大多數人總認為出家人若要由凡轉聖,就必須割愛辭親,即民間所謂的「四大皆空」、「六根清淨」。
在這一點上,大師對於法情與俗情卻始終能拿捏穩妥,穠纖合度。
自十二歲割愛辭親入佛門那一天起,大師的多情奉獻給芸芸眾生;然而並未割捨骨肉至性,尤其是對高堂老母的孝思。在兩岸消息阻絕,母親生死未卜期間,他自己從不過生日,因為生日即是母難日,每年那一天,總是晨起獨自在佛前靜靜的上香誦經,將功德回向給母親添福添壽。自從透過在美國西來寺的慈莊法師與母親輾轉聯絡上以後,知道母親健在,他六十歲生日那天才特別舉行了「報恩慶生大法會」,邀請那年也是六十歲的僧信大眾千人共同慶生,「以天下父母為父母,以天下同年人為兄弟姐妹」,將佛門孝道精神發揮到極致。
那是個海峽兩岸尚未恢復交流的年代,回大陸探望母親難如登天,只好輾轉把母親帶到第三地,第一次見面的地點為東京機場。雖然在海外,心裡仍忐忑,怕遭到暗中監視。當時一起去接飛機的慈容法師記得,老奶奶是由弟弟國民及弟媳陪同,雙方默默相認,默默走出機場,默默上車。既沒有擁抱,也沒有痛哭。大師則是感慨時間的力量,母親的樣子變了,連講話也聽不太懂了。
或許,歲月磨損了容貌,離別疏遠了情感。但這一對母子是幸運的,他們還有機會撫平彌補。
接著他設法把母親接到美國團聚,在西來寺,他和母親一同過農曆年,這也是出家之後首度母子一同過年。母親告訴他,以前每逢過年,家裡一定要放兩個給他的紅包,幾十年沒有斷過,母親的心意與堅持讓他感動不已。
幾年後,接母親來佛光山小住,母親不敢置信的指著山上萬餘大眾問:「他們都是你管的嗎?」「是啊!但只有我給你管!」他頑皮的回答。
母親九十四歲那年春天,他由高雄起飛,一路捧著蛋糕、壽桃、壽麵、鮮花,輾轉回家賀壽。這時的李家人丁興旺,枝繁葉茂,兒孫輩從各地回來團聚。
壽誕當晚,老奶奶小小的房間裡擠了二十多個人,輪流向他磕頭祝壽,一時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奶奶顯得特別高興,話匣子也打開了,多少前塵往事,由老奶奶口中一一道來。自大師到了台灣,骨肉乖違四十多年,他在大海的一端思母情切,母親也在大海的另一端牽腸掛肚。老太太撫著兒子的手喃喃說:「為了想你,眼睛都哭爛了!」
在至親以及徒弟面前,這位威儀的大和尚親自餵了母親一口蛋糕,幾十年思念之苦,千言萬語的離情,都化入這對母子一舉手、一抹笑之中。此刻,萬人敬仰的大和尚,不過是個承歡膝下的兒子。
兒子離開前一晚,老奶奶整夜未合眼,早上看到兒子,沉思了好一會兒說:「今覺(出家時法名),我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可是見了面話又沒有了。」他忙安慰母親說:「在台灣,我有萬千聽眾,來到了南京,我變成了你的聽眾。」
同年,他自己生日當天,大師在日記裡寫著,「到了七十歲還有母親可叫,實在是很幸福的事。」
老奶奶安詳往生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一日,得知住在美國惠提爾(Whittier)醫院的老奶奶病危,大師立刻購買華航由台北直飛洛杉磯的機票。他在日記中這樣記載:「一路上,心裡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百噸巨石,腦海中不斷出現慈母微笑的面容,一股強烈的思念在心裡上下翻騰,母親,請您等我!心靈深處不斷在吶喊,最後我以佛號聲調服了波動的心情。這趟機程,平時只需十小時四十分就可以抵達目的地,然而今天卻整整飛了十二小時。一到洛杉磯,直奔惠提爾醫院,只是母親已轉送玫瑰崗,只能前去瞻仰遺容。」
面對由各處趕來的徒眾及家人,大師克制著哀痛。照顧老奶奶的人說,他是一位慈祥惜福的長者,每每為人著想,很少麻煩別人。母親對他思念雖深,但是為了不讓他操心,總是將那分關愛的情感藏於心底。甚至就在臨終二十分鐘以前,他還叮囑陪伴在身邊的西來寺住持慈莊法師:「謝謝你們為我念佛,現在我要走了,千萬不要讓二太爺知道,免得他掛心,因為他應該為大眾而忙,不能為我個人費心。」
他們還說,一年多來,老奶奶居住在西來寺的外寮,食衣住行絲毫不改過去的簡單澹泊。聽完之後,他決定依照母親的遺囑,不驚動外界,一切從簡。並且口述了一則敬告十方師友的訃聞:
星雲敬告各方師友,
家母劉玉英女士於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四時二十分,於念佛聲中,安詳往生於美國洛杉磯惠提爾醫院,享年九十五歲。子孫及星雲之弟子多人在側。是日,隨即移柩玫瑰崗。
遵母囑,不受輓幛、奠儀、香花、禮品等。
四天以後,老奶奶在美國玫瑰崗公墓火葬。大師回憶了當時的情景與感受:
「眾人誦經念佛聲中,我輕輕的按下了綠色的電鈕,一陣火,一陣風,一陣光,永遠的送別了母親。
「當初,二十五歲的母親生下了我的身體,七十年後,母親的身體卻被我火化了。母親好像一艘船,載著我慢慢的駛向人間;而我卻像太空梭,載著母親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母親,在風火光中,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聖蓮,穩穩的坐好。我心中默念:娑婆極樂,來去不變母子情;人間天上,永遠都是好慈親。
「心定法師捧著母親的靈骨,我抱著母親的遺像,回到佛光山,舉行了懷恩法會之後,母親一生的影像,更清晰的映現於腦海。」
把兒子送給大家
老奶奶一生經歷過清朝、辛亥革命、建立民國、北伐統一、對日抗戰、國共對立、文化大革命,乃至兩岸關係解凍、交流頻繁。雖不識字,卻如同一本活的歷史寶典,走過近百年的大時代風潮,言行中充滿了啟人哲思。
有一年在美國西來寺,兒子陪著他在庭院外散步。清晨空氣帶些濕,略感清涼。當散步到寺門左下坡時,星雲用鑰匙開了後門,告訴母親:「我們今天走這道後門,上去比較近。」他接著說:「正門、後門都不要緊,人生在世,上等人是迎上門;中等人是人待人;下等人是求不成,哪有什麼近路?」一語道破人世間的現實。
到了西來寺的佛殿,兒子說:「我來點香給您拜拜。」母親回答:「不要緊,佛祖哪裡要我們的香,哪裡要我們的花,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
還有一年,老奶奶在台下聽兒子講《金剛經》,講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兒子下台之後,他一本正經的批評講得太深奧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還修什麼行呢?」兒子聽母一席話,啞口無言,的確,母親堅持的「有人相」,不正是他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最佳註解嗎?
對老奶奶來說,自覺一生中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讓兒子出家,奉獻給佛教。「老奶奶」三個字也隨著兒子佛教事業的發展,跨越海峽兩岸,甚至響遍世界。二十幾年前他曾到佛光山小住,一天巧遇信徒大會,兒子問他願不願意和信徒見個面,說幾句話。本來還十分擔心鄉下老太太沒見過這麼大場面,也許會害怕怯場。出乎意料,他面對兩萬多人的人頭攢動,朗朗而談:「佛光山就是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要靠大師好好接引大家,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老太婆沒有東西送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這番深富寓意的講話,激起信徒的如雷掌聲。
事後大師私下向母親打趣:「您怎麼可以把我送給人,您不要我了嗎?」母親亦莊亦諧的回答:「這麼多人需要你,我怎麼敢獨占,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是大家的。」
的確,六十多年前,在李老太太含淚答應星雲大師出家的那一刻,他口中的「二太爺」,這個最心愛的兒子,就已經奉獻給眾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