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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27 第二三章 心中自有大千世界
走進星雲大師生命的長廊,如同窺宗廟之美、百宮之富,既莊嚴又浪漫。欲在浩瀚如海、優美璀璨中一掬芬芳,既是享受更是考驗。
走進大師生命的長廊,往往一步一徘徊,流連不已。貫穿他八十歲生命脈絡的思想體系,源遠流長,迴旋洶湧,形成了獨一無二、發人深省的人生觀、感情觀、金錢觀與生死觀。
以眾為我的人生觀
講到人的性格觀念,有先天說,認為與生俱來,佛教甚至相信基於多生以來的養成;有後天說,認為受環境影響,隨每個人生階段逐漸轉變;有綜合說,認為先天、後天兩方面交互進行。歸納大師的人生觀,就是在「不變的原則,隨緣的方法」兩個層面交互進行。
他總是大眾第一,自己第二。
他曾說自己與整個宇宙世界同在,「眾生是我心中的眾生,世界是我心中的世界」。
圓神出版社社長簡志忠記得,二○○三年的春天他去拜望師父,師父正巧在瀏覽來台弘法五十年的一縲舊照片,招呼他一起坐下來看。「師父拿起每一張照片都很歡喜,興味盎然的說明,這個人是誰、為人有多好、當年曾經給過他什麼協助⋯⋯張口閉口都是善因善緣。隨著師父的目光,我赫然發現師父看照片和一般人不一樣,一般人總是先看自己,師父則是先看別人。他的目光從來不曾停留在自己的身上。這一發現使我深深的感動,這不正是師父一生的寫照嗎?」
一生忙於建寺安僧、課徒教眾,還要投入文教、共修、慈善、社教等弘法工作,他始終事事關心,處處關情。
他的腿之所以會摔斷,正因為在盥洗室聽到電話鈴響,怕對方著急,趕緊從浴室衝出來,不慎滑倒所致。雖然有了這次前車之鑒,他還是儘量不讓電話鈴聲超過三聲以上。
二十多年前,嘉義圓福寺因為林慈超居士的因緣,成為佛光山的分院,他的兒子西原佑一後來在東京籌組佛光會,並出任首屆會長。一九九五年林居士往生,他特地一路在高速公路上超車,從台北趕到嘉義主持告別式,為的是感念他們一家對佛光山長久以來的感情。
花蓮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在當地推動佛光會不遺餘力,一九九五年六月大師剛動完心臟手術,遵醫囑在台北休養期間,聽說他的兒子假佛光山舉行佛化婚禮,立刻抱著弱軀前往主持,為的也是酬謝黃校長對佛教的隆情厚誼。
心臟手術以後,醫生一再提醒務必靜養。來了訪客,侍者建議談十分鐘就好,他卻為客人「講情」,至少談半小時吧,人家遠道而來,不忍見他們失望啊!收到來信,侍者自告奮勇代回,他卻堅持親致電話。
他以慈悲心、平等心觀照每一個人的需要。例如訪客帶了小孩一起來,他立刻想到小孩可能不喝茶,交代準備汽水。每個客人喜歡吃什麼;該送什麼樣的結緣品,他心裡都有一本帳,例如陸鏗先生喜歡吃馬鈴薯、豆腐;香港信徒楊棟先生喜歡吃麵,大師可能比對方都還了解他們自己。
他終其一生和顏悅色對待每一位信徒,也再三告誡弟子,絕不能得罪信徒,所謂「傷樹不傷根,傷人不傷心」。某年生日前夕,問他最希望從弟子那裡得到什麼禮物,他脫口而出回答:「對信徒好,對信徒好就等於是對我好。」
前任侍者覺念法師語帶疼惜說,師父給別人必定要是最好的,給自己的就馬馬虎虎。「不很照顧自己的身體,打針吃藥不耐煩,對教育徒眾卻非常耐煩,經常一份公文改了再改。」
出於關心,很多人會對他噓寒問暖,這個說要這樣,那個說不要那樣。他有時覺得委屈,抱怨說「管理人」太多。
他一生遷就別人,顧不得自己喜歡或不喜歡,一想到:「誰要你做和尚?」隨即寬解微笑。
以無為有的金錢觀
「以無為有」、「以不要而有」,這是大師一生的堅持。
大師說:人都有貪心,如果有了錢,就會想把錢存到銀行裡,就要積聚,就不能創建事業;因為自己不要錢,不擁有錢,錢都是十方信施的,要把錢充分運用了,才能發揮金錢的價值,所謂「十方來十方去共成十方事,萬人施萬人捨共結萬人緣」。
慈惠法師在《普門學報》發表了一篇〈星雲大師十二問〉,其中提到,多年來佛光山為了建寺弘法,如果常住需要買地,一時不知道用誰的名義,弟子們都認為應該用大師的名字。大師為了避免傳統大權掌握在一人手上的陋習,故意辭卻說道:「萬一你們土地有了糾紛,要我去坐牢嗎?」有時常住要買汽車,因為大師是主管,就用他的名義登記,大師也說:「萬一出了車禍,你們要我負責嗎?」此外,不管銀行存款、寺院登記,他都儘量不用自己的名字。
大師說,他一生所受最大的損傷,就是人家說他很有錢。因為一個出家人很有錢,他的事業還有什麼人來幫助呢?但是大師的性格又非常有尊嚴,他不喜歡訴苦,不喜歡哭窮,不喜歡談錢,甚至有人主動捐款給他,他都推拒。
有關佛光山是否很有錢的問題,慈惠法師寫道,佛光山並不矯情的視金錢為罪惡,但也不濫用金錢、儲蓄金錢,使錢成為罪惡的源頭。錢財的運用處理,不在於有無多少,而在觀念正確與否,以及使用恰當與否。雖然佛光山日日難過日日過,但因為很會用錢,一個錢當十個錢用。「有錢要用於佛教與社會,不可儲蓄,師父四十年來最高興的不是用錢財蓋了道場,而是培養了人才,把佛教帶向國際化、現代化、生活化、制度化,這才是佛光山引以為傲的珍貴財富。」
至於大師個人,一生自奉甚儉,物質生活十分簡單淡薄,他不儲蓄,沒有購買的習慣,二十六歲才第一次用上電燈;二十八歲才擁有第一只箱子。年輕時得到一點稿費,就是用來買書。後來四處弘法,遇有信施供養、皈依紅包,點點滴滴,都匯歸常住。如宜蘭林清志居士,就像兒女一樣,每月、每年按時寄奉供養,大師不曾回函感謝,只是把功德款轉交給常住司庫處理,頂多囑咐司庫寫一封信函致謝。
永光法師記憶猶新,二十多年前,師父傳法退位時外界謠言紛紛,說他把錢都拿到拉斯維加斯去了,「我聽了憤憤不平,氣沖沖跑到法堂,看到師父正在吃飯,問他聽說了那些謠言嗎?他說,不要生氣,他們高估我了,我哪有這個本事。依舊平靜的繼續吃飯。」
他用錢的觀念是,應該用的萬金不惜,不該用的一毛不拔。例如辦大學、辦報紙,花錢從不手軟,對於水、電能源等卻錙銖必較。所謂「佛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連飛機上、餐廳裡供應的紙巾,都一用再用,不忍丟棄。有一回徒眾發現他口袋鼓鼓的,問他都藏了什麼,他伸手往裡面一探,竟然發現各式各樣的紙巾,厚厚一疊,惹得徒眾笑話他,師父的口袋是裝美金出門,帶紙巾回來。
他曾經親口說:「我對人生很會算,我在佛教裡投資的生命和時間,一定要有收成,不會隨便放棄,而且要多賺一點利息。縱使暫時有挫折,也不能將自己的信仰賠進去,否則損失就太大了。」
有人拿他和王永慶相比,他說他自覺比王永慶還富有,因為王永慶雖然有幾百億、幾千億元的工廠,自己卻擁有三千大千世界,「日月星辰、宇宙虛空,哪一樣不是我所有?」
通達人性的感情觀
大師總結自己一生的情感觀──欲很淡薄,但愛心很強。
他認為愛是人性所需,也是生命的根源,沒有父母相愛,吾人何能得生?佛門所說的感應道交,如同現代人所說的來電了,就是一種「觸動」,一種愛。不愛佛陀,怎麼會去禮拜佛陀?不愛師父,怎麼會去恭敬師父?不愛常住,怎麼會願意為常住奉獻犧牲?他謹慎解釋,這種愛是大愛,「愛與欲不同,常人不一定能劃分清楚。我們愛大自然、愛山、愛海、愛樹、愛花,喜歡親近但不一定要占有。欲則出於自私的貪愛,總在歡樂與煩惱裡糾纏不清。沒有欲染的淨愛是可貴的,給人滋潤和力量,卻沒有私心和混亂。昇華的愛,終將成為慈悲。」
大師從小出家,對於親情、友情、道情,卻不是一個絕緣體。尤其相貌莊嚴,風度翩翩,舉止安詳,也容易讓人心生欽慕。弟子們曾聽說過,在大陸時就有很多長輩要認他做乾兒子,都被他嚴詞拒絕。他說,為了出家求道,連自己的父母都能割愛辭親,幹嘛再找另外的父母?
也曾有人要招他做乘龍快婿。有一次下山探親,他的二舅母拉著他說:「你就做我的兒子吧!我把我的女兒(也就是大師的表妹)嫁給你。」他一聽立刻轉頭,從此再也不肯和二舅母有所接觸。
剛來台灣那些年,很多老太太把他既當師父,又當兒子,見到他勾肩搭背,又疼又愛又敬。還有台灣大學的一位女生,外形美麗、氣質高雅,經常到寺裡來找大師講話,但大師始終保持距離,巧妙比喻說:「花瓶只是一時的好看,不如飯碗可以用來吃飯。」
還有一陣子,某位空軍的遺孀不斷以書信表意,大師從來沒有回過對方一封信。「如果你們任何一個人,能夠拿得到一封我表達男女情意的書信,可以獲得重賞。」足見他對自己的感情拿捏非常有分寸。
事隔數十年,這位空軍的遺孀和大師在台北某個場合中無意間見面了,兩人都已白髮蒼蒼、垂垂老矣!但大師一直擔心那段往事傷了他的自尊心,藉此機會寬慰說:「其實你是很可愛的,哪個人能不為你動心呢?只是人各有志,相信你也應該能諒解。」
這就是大師所謂「愛心的處理」。縱使有感情,也是公有的感情,不為自己,不為少數人,不摻雜絲毫個人欲念。
大師的一生,幾乎沒有個人時間;沒有私人的存款;沒有個人上鎖的抽屜;沒有自己房間的鑰匙;沒有私人的信件。他喜歡群眾,但和任何信徒沒有一對一的往來。
大師心中容或有愛,早已昇華為對眾生的關懷,就像佛陀對耶輸陀羅一樣,那是一種無私的慈悲之愛。
張燕醫生曾說,剛接近大師時,看到每一個人都對他那麼恭敬,招呼周到,以為只是一般社會應酬,然而日子久了,發現大師人緣超好,真可用「老少咸宜」來形容。前來探望的佛光會員、信徒,有認識三、四十年的;也有剛皈依的。年齡層分老中青三代,大家對大師的關心都是那麼真誠,那種至情的流露,讓張燕真正體會到大師是一個好人。
聽了這段話,大師微笑回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達到了好人的標準,但對於感情,我確實很珍惜。」
感情更擴大成恩義。他銘感孫張清揚(孫立人將軍夫人。來台之初,孫夫人不但戮力搶救三寶,並且慷慨出資,助興善導寺。同時變賣首飾,從日本引進《大藏經》,設立益華書局,大量出版佛書,對於正信佛教的弘揚,功不可沒。然而,自從孫立人將軍事件隱居以後,人情澆薄,門庭冷落)為佛教所作的貢獻,常去探望。孫夫人臨終前,將永和的住宅託付大師,言明作為佛教文化之用。往生之後,大師替他打理喪事,並將靈骨安奉在佛光山萬壽園。
他還自許要作一個為佛教報恩的人。四十年前,王如璋女士挨家挨戶推銷了不只一千份的《人生雜誌》及《玉琳國師》,在當年知識不普遍、正信佛教還不發達的時候,可說十分難得。三十年後,為了報答他對佛教的一片熱誠,將他迎奉到佛光精舍頤養天年。
另外,他不只愛才,也善於培才。曾資助藍吉富、張曼濤赴日留學;沒有傲人學歷的蕭頂順、翁松山、殘疾畫家施金輝等人,在他不斷的鼓勵提攜下,後來都成為聞名台灣的建築家、藝術家、畫家;還有大陸畫家李自健、高爾泰、賀大田等,都是在流落異鄉、困苦潦倒的時候,得到大師慈悲法雨滋潤,方能衣食無虞,立足於藝壇。
傳統上佛門對「愛」這個字,似乎只要一觸及到就是罪過,就是大逆不道,但大師坦言:「我比較背叛,對此不以為然。因為愛的昇華就是慈悲,無緣慈悲雖是最高境界,是崇高的理想。但有緣的慈悲也了不起,如果連有緣的愛都做不到,怎麼做到無緣的愛。我受到別人誤解又無法超越的,就是這個字。在佛門中我這種境界是不容易了解的。」
生忍、法忍、無生法忍的處世觀
十餘年前第一次採訪大師,他在佛光山麻竹園會議室的黑板上大大寫下「生忍、法忍、無生法忍」幾個字。
《佛遺教經》云︰「能行忍者,乃可名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歡喜忍受毀謗、譏諷、惡罵之毒,如飲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忍耐不但是世間上最大的力量,也是一種無上的智慧。佛教將忍分為三種層次︰第一是生忍,也就是對生存條件的認識,進而具備處理的力量;第二是法忍,就是對宇宙諸法的了解,從而直下承擔,轉化心境的作用;第三是無生法忍,就是如實知見一切事物不生不滅,進而自由自在遊諸國土度脫眾生的世界觀。
這短短八個字,或許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通向他精神世界的大門。
還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明吧!
我有出家弟子千餘人,在家信徒百餘萬,但是他們高興時不會想到來找我,一旦上門就是有了煩惱,而且大多聲稱是來掛「急診」的,我再忙再累,也只得恆順眾生,予以接見,傾聽、安慰、鼓勵。憑著自己多年的歷練,倒也解決了不少疑難雜症。但也有弟子對我說,師父您只叫我們忍耐,難道除了忍耐,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我沒有練過氣功,也沒有少林功夫,但是有一點「佛光功夫」。
記得我十二歲出家當沙彌,十五歲受戒,頭蓋骨燒得凹了下去,同時也失去了記憶。當時許多老師、師兄、同學,常常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你要有出息哦,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我沒有難過,也沒有自怨自艾。
我心想,有沒有出息,並不急於一時分辯,時間會給我力量,二十年、三十年後,誰知道呢?「總有一天」我會突破自己,走出自己的路來的!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當年是什麼給我這些承擔的力量呢?是佛法。雖然當時還不懂得什麼生忍、法忍、無生法忍,至少還懂得「忍辱波羅蜜」。所謂「波羅蜜」就是「度」的意思。忍辱可以「度」過煩惱,忍辱可以「度」過傷害,忍辱可以「度」過挫折。
由於我從小就善於接受,而且能於「轉化」,可以將煩惱轉化成力量,由此養成內心愈挫愈勇,發揮到體能上,也可以愈走愈有力量,這也是人間佛教修行的重點。生活中,時時都有相反的挫力,可以令人懊惱,也可以令人增長力氣。希望大家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的「佛光轉化器」,時時都能在生活中練習轉化。開發潛能也就是這樣來的!
確實,他說一生唯一的辦法、唯一的力量,就是忍耐。忍,不是懦弱,不是無用;忍,是一種力量,是一種慈悲,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藝術。忍之一字,是接受,是擔當,是負責,是處理,是化解。
佛陀說:「不能忍受譏諷毀謗,如飲甘露者,不能名為有力大人。」忍,是佛教認為最大的修行。無邊的罪過,在於一個瞋字;無量的功德,在於一個忍字。
雖然他就這樣忍了一生,但喚醒了多少迷惘眾生,成就了多少法身慧命,所以他祈願生生世世再來娑婆(娑婆世界,就是「堪忍」的意思),以比丘身永遠堪忍的利濟有情。
雖然佛光山的貢獻有目共睹,但樹大招風,某些人對他抱有誤解成見,所謂「譽之所至,謗亦隨之」。好有一比:別人作事,是用望遠鏡來看;大師作事,則是用顯微鏡在看。
張姚宏影女士有一次談起大師,曾提及「心量」與「觀念」是一個人成功與否的關鍵。他說:「三十多年前,初次造訪佛光山就看出星雲大師的正知正見、悲心大願,以及為了弘法度眾,而能方便隨緣,使傳統叢林風範與現代社會結合的創新做法。當時我即斷言,佛教界未來領導者非他莫屬。」
大師經常鼓勵大家,一個人的心若能容一家,就作「家長」;能容一村,就作「村長」;容一縣,就作「縣長」;容一國,可以作「國王」;容一切眾生,則可以成佛。
至於如何養量:
1.小事不要和人計較,要原諒別人的過失,但大事也不能糊塗,要有是非觀。
2.不如意事來臨時,能處之泰然,不為所累,器量自可養大。
3.受人譏諷惡鬥,要自我檢討,不要反擊對方,器量自然日夜增長。
4.學習吃虧,久而久之,就會增加自己的器量。
5.見人一善,要忘其百非。只看見別人的缺點而不見別人的優點,無法養成器量。
「觀音不要走」護教行動
驕氣不可有,骨氣不可無。爭氣不要生氣,好強不要逞強。浩然正氣,該發而不發就是鄉愿。
他一生隨緣隨喜,碰上有違原則的事卻絕不苟且妥協。最佳例證的要算是「觀音不要走」事件了。
一九九四年三月,台北市七號公園觀音像的去留問題,幾經波折,爭議似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因而備受社會大眾的關切。
這尊引起佛教徒挺身護教的觀音聖像,為國際知名藝術家楊英風所雕塑,於一九八五年由大雄精舍創辦人邱慧君居士發起恭立。民眾早晚到此禮拜觀音,乃至靜坐沉思、運動散步,均相安無事。
一九九二年台北市政府計劃闢建公園時,大雄精舍主持明光法師代表民眾向市府陳情,希望保留此一觀音聖像。市長黃大洲裁示,為維護藝術文化氣息,在捐給市府維護管理的原則下,准以保留⋯⋯
豈料到了一九九四年,公園管理處重新發函給明光法師,希望他在公園竣工開放前,自行遷走觀音像。理由是因部分市民不斷陳情拆遷,為避免宗教界引發無謂爭議,請將觀音像覓地遷移。尤其令佛教徒感到不堪的是,觀音像遭到不明人士潑灑硫酸和糞便,引發佛教界群情憤怒,於是發起「觀音不要走」請願活動,進而有昭慧法師與林正杰立委的「絕食靜坐護觀音」之舉。
當時大師覺得佛教徒對此事應該要有立場,「我應該為佛教、為社會的和諧做一些事。」
他前往聲援靜坐活動的時候,發表聲明說:「觀音像留不留不重要,重要的是政府已經行文同意觀音留下來,後來不能因為其他因素反悔,因此現在為了維護政府的公權力,觀音像非留不可,因為政府不能出爾反爾!不過我也希望大家能以理性和平的方法爭取觀音留下來。至於一般人以為佛教徒應該都是忍耐的、慈悲的,我希望大家對此不要有誤解,因為忍耐並不是沒有力量,慈悲也不是沒有智慧的濫慈悲。」
其間經過幾次協商,也聽取了佛光會各分會督導、會長的意見,大師主張,到了這個時候,觀音非留不可!因為現在已經訴諸輿論、訴諸社會公眾的力量,社會輿論看準了佛教不團結,沒有力量。如果今天讓觀音像走了,佛教在台灣會慢慢沒落,今後佛教徒就會被人看扁,所以為了佛教未來的形象,大家要一起努力,學習團結;學習表現力量,爭取佛教應有的權利與地位。
最後經過意見整合,由各分會發動會員,到公園繞佛,表達留住觀音的決心。經過當場統計,中南部將有三二五部遊覽車北上,參加「繞佛護觀音」活動。
消息傳出,台北市政府同意開會協調,市長一再表示:「叫他們不要上來,否則台北市的交通會癱瘓掉!」終於打破僵局,觀音可以留下來了。
大師與慈容法師一行立刻趕到七號公園,把消息帶給絕食的人士。當他宣布這個好消息,頓時掌聲歡呼聲雷動,久久不息,甚至有人頻頻拭淚,他的心中也湧起一股「幸不辱命」的欣慰。走出公園,已是午夜過後,喧囂退去,「觀音不要走」的事件也劃下句點。
事後他昭告全佛教界:平時大家相處要和樂互敬,但為了佛教的前途,要當仁不讓、據理力爭,不拿佛法作人情,不作佛教的啞羊僧,如此佛教才有希望,才能日益進步。
把握當下的生死觀
觀察各佛教團體,許多人都有同感,佛光山教團始終呈現旺盛生命力,鮮度夠,保鮮期長。聽到這些說法,佛光山弟子公認,其實保鮮期最長、鮮度最高的是師父。吳伯雄甚至打了一個生動的比方:「師父這隻老兔子(生肖屬兔)都還在蹦蹦跳跳,對我這隻年輕一輪的兔子產生了很大激勵。」
對生死他很瀟灑、看得很淡。問他,在他所關心的問題之中,有關生死的問題,優先順序排在第幾位?旁邊的弟子搶著回答:「一定是排在很後面!」大師四顧眾人片刻,字字分明的說:「根本就不排!」
大師開示:「生老病死不是我能作主的,該生則生,該死則死,生時歡喜,死時瀟灑。生死只是現象,生命才是永恆;性命交予龍天,生死交予大眾。
「面對死亡的心情,要有如落葉歸根的自然,要有如遊子還鄉的喜悅,要有如釋放的自由,要有如空山明月的明淨。」
他常喜歡拿「換衣服」來比喻人的死亡,衣服破舊了,就換件新的;這個軀殼老朽了,當然要換一個新的身體。他也常以「搬家」來比喻生命的轉遞,這個房舍破舊了,就搬到新房子去住。問題是你是否有足夠的資本,如果你有錢,可以換一件更美麗的衣裳,或是搬到更豪華的高樓大廈去住。這個資本就好比是人的「功德」,如果你沒有資本,也就是說沒有積那麼多的功德,就好比你把原來的衣服當了,把原來的房子賣了,那麼只好穿一件更襤褸的衣服,住更簡陋的房子了。
所謂「得人身如爪上泥,失人身如大土地」,重要的是把握今生,好自為之。
早已認清「生死一如」,生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有死的一天。生死猶如四季,冬去春來;生死猶如時鐘,圓形循環不已。生了就會死,死了又會生。生死是很自然的事,有生必有死,死了可以再生,故死亡並不可怕,死亡並不代表滅亡。
他曾說過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家人老年得子,欣喜萬分,張燈結彩慶祝之時,卻有個和尚在門口痛哭。這家人勃然大怒,出來打了和尚一頓。旁觀者問和尚為何觸人霉頭,自找苦吃,和尚回答:「我只是禁不住感嘆這家裡又多了一個死人!」
提到人的壽命,到底要活多久才好呢?他覺得要隨緣自在,不必掛礙,活到適當時刻就好,作一天人,就要盡一天人道。而壽命的長短不是很重要,因為除了肉身的生命之外,還有語言的生命、信仰的壽命、功德的壽命、事業的壽命。一個人的功業並非靠年歲成就的,有志不在年高,重要的是立德、立功、立言。
大師用「生忍、法忍、無生法忍」來說明:「忍」是一種慈悲、一種力量、一種藝術。
俗諺云:「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歲的大師如何面對死亡?「我一生很滿足安然,不妄求、不煩惱,面對死亡也不恐怖,真到了那一天,將帶著歡喜,微笑迎接死亡,不要太驚動別人。」
不停完善自己
大師的思想、學問、行事、為人、處事,具有多層面、多樣化的特徵,從每一個角度切入,都可以挖掘出值得書寫鋪陳的內涵。如果要問他的十八般「本領」從何而來,與其說是天賦異秉,更應該歸功他終生不斷完善、革新自己的覺知與踐履。
不只一次,他告誡弟子說:人要做海綿(不停學習吸收),不要做塑膠袋(滴水不透),「我認字,是從不認字的母親那裡學來的;我之所以會教書,那是從不會教書的老師那裡學來的。」年輕時代開始他就養成習慣,不斷用心思考:假如我將來辦教育,該如何實現理想;假如我將來辦雜誌,該如何充實版面;假如我將來布教,應該講些什麼內容;假如我將來辦法會,應該如何計劃程序?從傾聽思惟、喜捨助人當中,累積經驗智慧,一旦機緣成熟,不論創建道場或興辦學校,一切構想早已成竹在胸,自能順利進行。
數十年來,他看盡人間悲歡離合,目睹世事滄桑盛衰,一件事到他的手上,就能悟出大概的前因後果;一個人來了,就能夠猜出對方心裡的喜怒哀樂;一篇文章,也能很快讀出它的內容重點;到任何地方去,能夠一眼判斷所處的時空位置。
當別人對他讚歎有加,他卻從不諱言自己的弱點,甚至點出一生中幾個缺陷──
1.沒有音樂天分。他剃度出家後,在那個年代,佛事念經是出家人必須具備的能力,必須有一副「好嗓子」,偏偏他不僅天生一副「破嗓子」,而且缺乏節拍感,誦起經來荒腔走板,敲打法器又不上板,因此經常遭受譏諷。為了掌握一個出家人的基本功,他下定決心,每逢早晚課誦,或參加法會擔任清眾(不擔任任何職務)時,總是認真聆聽,用心記下板位節拍。過了沒有多久,對於法器的使用,漸漸能夠得心應手;對於程序的進行,也能融會貫通。在晝夜練習、熟能生巧下,漸漸獲得師長認可。及至來台後,經歷無數場不同形態、乃至不同國家的法會儀式,即使是臨時登台,也能與人配合,運用自如。現在弟子們都說他的梵唄音聲很好聽,甚至還有信徒將他主持佛七時的佛號聲錄下來作為珍藏。
2.聰明才智比不上別人。就讀佛學院時,老師的責備、同學的恥笑,他都視為當然,唯願以勤勞的作務來彌補不足。因此當大家還在溫暖的被窩裡時,他摸黑起床,打板司鐘;當同學在孜孜自修的時候,他發心到河邊打水供養大眾;三餐前後,趕去齋堂行堂灑掃;課餘之暇,前往大寮典座,在熱爐沸湯、柴米油鹽中穿梭不停。叢林生活十年,他作了六年行堂、兩年司水、一年半的香燈,還兼任圖書管理員。每至冬天,行堂是最苦的,雙手浸泡在冰凍的水裡洗幾百雙碗筷,手掌、手背的皮膚一處處都皸裂了,連裡面紅色的肉都看得一清二楚。
為了磨鍊身心,他曾效法古德,以各種方式來刻苦自勵。在過午不食期間,他體悟到精神超脫的法喜甚於口腹貪求之欲;在刺血寫經時,他感受到自己與佛陀血肉相連,與眾生心心相應;在實行禁語期間,他曾因多次違禁而掌摑自己,久而久之,連心中也不復閒言雜語;在拜佛禮懺期間,他仆倒佛前,長跪哀悔往世罪業,烏雲般的無明層層剝落,皓月般的佛性逐漸顯現。
3.生性原本膽怯。年少時在大眾的場合中,說話老是打結,當走出山門,必須和社會接觸時,深知自己不足以應世度眾。但他勇於面對,自我訓練。每次上台開示以前,都將講稿一讀再讀,直至滾瓜爛熟為止。每回看到有人來,也學習主動迎接,並事先想好應對的詞語。夜闌人靜時,他還是不鬆懈,常常拖著疲憊的身子,獨坐窗前,細細反省自己說話的得失,以求鑒往知來。
4.不諳外文。他學過四次日文,兩次英文,怎麼也學不起來。不過他非常重視語文,也鼓勵大家學外語,不會因為自己不懂而阻止別人,並且將注意力轉向文字,著書立說反而成為度眾的強項。
天天用心開悟
看破浮生過半,半之受用無邊,半中歲月盡悠閒,半裡乾坤寬展。
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半耕半讀半經廛,半士半姻民眷。
讀李密菴的〈半半歌〉,大師心有戚戚焉,也領悟出這個世界是一半一半的世界,因為人生本來就沒有十分圓滿的事,人要在缺陷中才能完成理想。
一次訪談中,他承認年輕時有完美主義的傾向,被人批評會覺得不公平:自己已經這麼努力、這麼忍耐,你們還要我怎麼作才會滿意呢?年齒漸長,明白了世界一半一半,得失一半一半,人生反而不求全,因為再怎樣作得完美,還是會有人批評。但求盡其在我,俯仰無愧。
他曾在《釋迦牟尼佛傳》中寫道,佛陀不是向外革別人的命,而是向內革自己的命,「我也是向內革命,改變自己的觀念、習氣,不斷更新,自覺慢慢有進步。」
由他親筆撰寫的《佛光祈願文》序言,可以看出人生不同階段,心境上的擴大提升:
一般人祈願,莫不為自己求。我在二十歲以前,也跟一般人一樣,總是祈求佛陀加持我,讓我聰明,讓我進步;讓我能衝破一切難關,讓我能順利學佛求道。到二十歲以後,我從佛學院結業出來,忽然覺得每天都是為著自己向諸佛菩薩求這求那,豈不太自私了嗎?自此之後,我就改為替父母師長、親朋好友,乃至為有緣信徒而祈求,願他們身體平安,福慧增長。
慢慢的,到了四十歲以後,有一天,我反觀自照,發覺這仍是一種自私的貪求。因為所求都是我的父母、我的師長、我的朋友,不盡如法。於是從四十歲到五十歲,我的祈求又有了一番突破,我就為世界和平、國家富強、社會安樂、眾生得度而求。
當五十歲過去的時候,我又忽然心有所感,每天都要求佛菩薩為世界、為社會,那我自己是作什麼的呢?所以,五十歲以後,我開始祈求佛菩薩,讓我來代替天下眾生負擔業障苦難,讓我來承受世間人情的辛酸冷暖,讓我來實踐佛陀的大慈大悲,讓我來學習如來世尊的示教利喜。
如今,聽到人家說佛光山大,他不僅不沾沾自喜,反而問:大在哪裡?
他的心境早已超越有形有相的道場多寡、事業發展,進入世間的秩序、宇宙的規律、人我的倫理,人我一如、生死自如、解脫自在、不著一物的境界。「雖然不是七十歲才學佛,但到了七十歲才成熟,許多道理原來都在我身邊,以前霧裡看花,現今找到本來面目。」
他微妙形容這種感覺,好像燈光慢慢變亮,有一些是自性中原有的;有一些是慢慢誘發出來的,「大徹大悟很難,但每天有一點小小的開悟是可能的,我每天都在努力,要想通一些小小的道理,一生中,就是不斷用心去天天開悟。」
自覺與行佛
國際佛光會二○○四年主題「自覺與行佛」,在大師心中醞釀已久。「人間佛教最重要的是實踐,我相信行佛運動將會形成風潮。」
說道一丈,不如行道一尺。
他指出,在佛教的經典裡,每部經都是以「如是我聞」為開頭,以「信受奉行」作為結束;能夠信受奉行佛法,就是行佛。所以佛弟子應以「行佛」為修持的標準,行佛就是依照佛陀的教法去實踐奉行。平時我們稱呼學佛的人為「行者」,就是要去「修行」佛法,要如佛陀所說、所行去作,所以真正的修行人,是要「行佛」,而不只是「學佛」而已。
談到「行佛」,大師舉出最佳例證。曹仲植先生是台灣「生命線」的創始人,他的夫人是位虔誠的佛教徒。四十年前,他在「普門精舍」皈依佛教,對大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思想極為推崇,所以他時常鼓勵曹居士親近佛教,聽經聞法。當時尚沒有信仰的曹先生十分為難,但由於深愛太太,也就勉強陪他出入寺院。
有一次法會結束,曹夫人拉著先生的手,走到大師面前,說道:「師父!請您度我的先生信仰佛教,教他拜佛。」
只見曹居士一臉尷尬的表情,大師連忙打圓場道:「曹先生不必拜佛,行佛就好了。」
曹居士一聽,高興極了,此後逢人便說:「星雲大師講的,我不必拜佛,我是行佛的。」
果然,曹居士從事社會慈善公益活動,不遺餘力,例如成立曹氏基金會獎助清寒學生;捐助殘障人士輪椅累計數十萬部;捐助千百萬元賑災。此外,對於佛光山、美國西來寺、法國巴黎道場的建寺工作及國際佛光會的弘法活動,他也發心資助。在印度、斯里蘭卡等佛教聖地,他設立中、英、梵文銅牌,弘介佛教史蹟。
大師在台北榮總的醫生群,前排左起:內科主任李壽東、院長張茂松、大師、副院長雷永耀;後排左起:慈莊法師、慈惠法師、感染科主任劉正義、117病房護理長沈志萍、主治醫師江志桓、慈容法師、副護理長吳振嫻。
當別人讚美他善名遠播,他總是說:「念經不如聽經,聽經不如講經,講經不如實踐。我只是『行佛』而已。」
佛陀早就說過「信解行證」,不行不可能證,和「行佛」的理念不謀而合。沈永安發自內心敬仰大師:「在人間佛教中我找到我需要的真理,我完全打開自己的心靈,讓大師的教誨進入,那不是盲目的崇拜、一時的衝動,讀他寫的書,聽他講的話,看他作的事,彼此是一致的;他所教育信徒的,也是自己在實踐的,這一點非常重要。」
人生恰似一場馬拉松,在思想體系、精神境界的跑道上,星雲大師一方面已經寫下了難以突破的紀錄,另一方面又告訴我們,「一切現成,本來如此」,發心立願,步步實踐,你我都能成佛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