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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98 第四章 以佛教興亡為己任

六年棲霞歲月,奠定了星雲大師終身奉獻佛教的信念,一九四五年,當他離開棲霞考進焦山佛學院時,已從懵懂的孩子長成英氣風發的卓犖僧青年。

進入佛教界的北大

焦山佛學院,素有佛學界的「北大」之稱,無論師資及學生素質均堪稱一流,當時的院長即為備受佛教界推崇的雪煩長老。在焦山求學時,受原始佛教於芝峰法師,另有聖璞法師、薛劍園老師等人,分別教授國文、地理、歷史、生物學等;但是真正受益於圓湛法師所教授的《莊子》、《俱舍論》,經過這位老師指導後,大師才慢慢體會出讀書的趣味來。

為此,大師還曾經執弟子之禮,邀請圓湛老法師到美國,盤桓一月之久,共敘往年情誼;對於未曾親炙聞課的院長雪煩長老,也邀請他一起同往。

在焦山和大師同學過的史銘,則以與這位有成就的大和尚同窗為傲,他回憶當年相交相知:「我在《新江蘇報》上開闢『新聲』和『頻伽』兩個副刊專欄,你以滿腔熱情支持我,每當我索稿時,你先是兩手搖搖表示沒有,習慣使我知道你說沒有就是有。本來山前散步有說有笑,頓時你低頭沉默不語,我知道你在獨立構思,暗打腹稿。果然不到晚上自修堂,你就把文章寫好謄清送到我手中。

「後來我到南京為《佛教月刊》做採訪,有一次我整理掛包準備出發,你悄悄的把一疊紙幣放在我口袋裡,你說:『採訪要緊,肚子也要吃飽。』當我採訪回來,開玩笑的掀開衣服給你看:『瘦了嗎?』你是一陣哈哈大笑。」

回溯過去,那幾年應該是他思想體系雛形初步孕育的階段:「焦山佛學院位在揚子江中心,每天藥石(晚齋)之後,我喜歡走到門外沙灘上散步,一走數里之遙,面對那一望無際的江水,思緒就有如波濤相繼的浪潮般,從遠處拍岸而來,起伏的念頭也像是暮靄返家的帆船般,不斷駛進心中的港口……」

就讀於焦山佛學院時,他曾經建議學校展覽佛教文物,從構思到宣傳,從計劃到籌備,都一絲不苟的參與。展出時,果然功不唐捐,吸引了數十萬人潮參觀。展覽完畢,收拾善後時,回想整個過程,深深體悟到發心工作的最大報酬就是學習到靈巧與智慧。

繼焦山佛學院之後,大師又入各大叢林參學,從棲霞律學院到寶華山學戒堂;從焦山佛學院到金山江天寺、常州天寧寺的禪堂,經歷律門、教門、宗門的洗禮,體悟行解並重的大乘佛教精神。打個比方,相當於受過佛教完整的海陸空三軍訓練,基本功扎實、資歷完整。

參學過程中,他常常一個人徒步行腳數百華里,日日夜夜,穿越城鎮,行經鄉村,俗話說「寧為太平狗,不做亂世人」,旅次中他眼見同胞陷於水深火熱中,從小就有正義感的他感到激憤,佛門薰陶又使他懷著不忍人之心的慈悲。

多年以後,他對徒眾描述當時心情:「一般人耳朵聽到的是槍林彈雨,我聽到的是苦難眾生的呼喚;一般人眼睛看到的是屍橫遍野,我眼睛看到的是佛教興衰與未來。」

一頁中國佛教史

自東漢明帝時由印度東傳,經歷四百年,隋唐為佛教的黃金時代,當時佛教主流思想是相當入世的。這一代的高僧,有許多與政治、文化高層交往密切,例如天台宗的智者之於隋煬帝、法相宗的玄奘之於唐太宗、華嚴宗的法藏和禪宗的神秀之於武則天等。至於白居易、王維、李翱等文人雅士交遊於當時高僧,亦傳為佳話。

當時的佛教界還與廣大的群眾相結合,他們透過文學、戲劇、繪畫,接引民眾親近佛門,同時豐富了中國文化的涵養。甚至也開辦金融及慈善事業,與社會生活緊密結合。例如盛行於隋唐的三階教,即開辦了「無盡藏」(相當於銀行),無息貸款給貧民,貸款時不必立下任何契約或字據。又如收容貧窮病人的醫院──「病坊」、「養病坊」,以及賑濟性質的「悲田」等,也在隋唐風行一時。

然而宋、元之後,統治階層貶低佛教地位,使得佛教和知識分子疏遠,離世索居。明朝以降,開國皇帝朱元璋年輕的時候當過沙彌,作過和尚,了解佛教巨大的影響力。為了怕宗教成為謀叛的溫床,即位後就對宗教,尤其是佛教,採取軟硬兼施的政策,把山林劃歸寺院所有,命令全國的出家人到山林中去修行,使佛教脫離社會,無法和群眾接觸。因此佛教由積極入世,變為關閉山門、保守退避的出世佛教,衰微已經呈現。

明末蓮池大師,即曾在他的《竹窗隨筆》中,痛心描述當時僧侶腐敗的情形:「有作地理師者、作卜筮師者、作風鑑師者、作符水爐火燒煉師者」、「有手持緣簿如土地神者;有持半片銅燒,而鼓以竹箸,如小兒戲者……」這些行為,前者與江湖術士沒什麼兩樣;後者看來又像乞丐,難怪蓮池大師痛心疾首的說:「末法之弊極矣!」

至此,佛教已成為「冷」的宗教,除了喪葬超渡,不知和一般人有什麼關係。加上僧伽素質低落,僧格不彰,更使佛教發展每況愈下。自此以後中國的士大夫與僧道絕緣,貶為下流;若有出家人熱心世間之事,或聲望與士人並駕齊驅,就抨擊其為世俗,例如民初太虛大師就曾飽受其苦。這種觀念形成多數人對佛教的刻板印象,甚至到今天仍根深柢固。

接著到了民國初立,某些受了半吊子西方教育的人高喊打倒孔家店,不明就裡的遷禍佛教。泥菩薩、土和尚,在青年知識分子眼裡,簡直是集「封建」、「落伍」、「迷信」於大成,很多「新青年」對求仙拜佛嗤之以鼻,搖頭逃避,唯恐不速。甚至政府頒發的救國救民信條之一,便是「毀廟興學」。軍閥四起期間,「基督將軍」馮玉祥甚至下令毀佛,河南佛教遭摧毀殆盡,並殺害或放逐僧侶。浙江省政府也有逐僧之議。內政部長薛篤弼甚至建言改僧寺為學校。

太虛大師功敗垂成

值此教運危急之秋,愛國憂教的佛門新青年發現一位足以領導他們的前輩導師,對佛教又燃起了希望,那就是太虛大師。

星雲在焦山讀書時,許多老師都曾受教於太虛大師,他也讀太虛大師的文章、書籍,間接接觸其主張。那時,太虛大師喊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佛教興亡,僧伽有責」,令青年學僧十分振奮感動。太虛大師倡議應將消極避世的佛教,導入積極入世的道路,發動教制革命、教產革命及教理革命。

所謂教制革命,是要求把散漫的僧伽加以重新組織訓練,使男眾都能成為一個布教師、一個法師;女眾要會教書、要會看護,提升神職人員的素質和工作能力。教理革命是要揚棄陳舊迂腐的說法,肯定人生的價值,提倡用正當的觀念和態度去享受人生,不再陷於「生即是苦」的宿命論中。教產革命是打破靠教吃飯的態度,倡導依靠自己的勞力、自己的道德行持來自給自足。而寺院廟產應歸佛教公有,不是某住持的私產。

在佛教教育方面,太虛大師也有首開風氣之功,開辦閩南佛學院,可惜當時院舍借用寺廟,因雙方意見不合停辦。之後雖陸續也有人辦佛學院,卻始終沒有一貫性。

太虛大師是一位知識分子型的僧人,深知沒有國就沒有教,在對日抗戰期間不忘救國,呼籲佛教徒支持政府,投入抗日行列,因為「國家、社會、眾生是一體的」。

老一輩的教界大德認為太虛的主張離經叛道,對他口誅筆伐,但頗能引起青年僧伽的共鳴,認為他是中國佛教的救星。了解到佛教正處於末路關頭,充滿愛教熱情的星雲不斷思索如何改革佛教,以開創新機運。

「不要想佛教給我什麼,要想我能為佛教做什麼!」他心中縈繞多時的念頭,恰恰與太虛大師的主張非常契合,抗戰勝利第二年,他放棄回家省親的機會,參加了太虛大師所辦的「中國佛教會務人員訓練班」,親歷教席。

可惜天時地利人和條件都相對薄弱,對日抗戰甫畢,百姓尚不得機會調養生息,國共又起鬩牆之爭。隔年,太虛大師圓寂,佛教改革的呼聲也隨之嘎然而止,他生前曾感慨繫之的說:「我一生的改革史都是失敗的改革史。」

日後星雲傳燈台灣,站上世界,太虛大師生前大概怎麼也料不到,教理、教制、教產的改革理想,竟然在一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後起之秀手中發揚光大。

拯救佛教捨我其誰

胡適之先生曾說:「中國苦難的命運,一是因為窮,一是因為無知。」

大師一直到一九四七年底,才回到宜興白塔山大覺寺禮祖歸宗。大覺寺坐落在白塔山的半山腰,風光明媚。前殿後殿共二進,另外有東西廂房。後面是占地一、兩百公頃的山丘,前面是廣大的田園。寺產約三百畝,蓄水的池塘數十個。當時因逢中日戰爭及國共內戰,土匪猖獗,使得白塔山經常遭受土匪攻擊、軍隊騷擾,一度無人敢居住。

他奉師命回到祖庭整頓寺政,西廂房借給地方辦國民小學,東廂房住有二十餘名寺中員工,自耕自食。

他還利用過年的時候,親自到每位信徒家中送春聯、送灶符,以聯絡地方的感情。看見這個青年亟思有一番作為,一位大覺寺的信徒,時任宜興教育局局長,邀請他擔任白塔國小校長。這可說是正中下懷,因為他相信要救國興教,一是設學校,一是辦農場,從教育與經濟兩方面著手。這是他最初的志願,冀望都能在祖庭一一實現。

年輕的大師雖然沒有受過正式的現代教育,也毫無執教經驗,但他即刻寫信到南京,請同學幫忙蒐集教材,藉助書本,自己研究一套教學法。一個月後開學,除了聘請當地教師,自己也擔任國語、公民等課程,表現令人刮目相看,地方上為之震驚。當時他的心態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出一番成績來!」

無奈正處於國共內戰時期,白天國民黨在寺中進出,晚上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人員到寺裡印刷。這些事情,只要洩漏一點消息,雙方都會隨時羅織他的殺頭之罪,而他這個校長也就在兩難之間一度遭到逮捕,國民黨說他是共產黨的匪諜,共產黨也說他是國民黨的特務,冤枉坐了十天的牢獄。

當時的混亂,實非人力可抗拒,白塔國小校務無法推展,開辦農場的計畫也胎死腹中。他不得不告別心愛的祖庭,回到南京去發展。透過師長推薦,與幾位同學接管南京華藏寺,並且擬定寺院僧伽制度,設立新生活規約,力挽狂瀾於既倒。可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寺中保守勢力頑強抵抗,衝突頻仍。加上隨之爆發的徐蚌會戰,南京淪陷,傷兵一批批增加,百姓也顛沛流離,人心惶惶。這場改革宣告夭折,大師等青年僧剛跨出的一小步也在彌天漫地的煙硝彈屑中頓挫受阻。

組成僧侶救護隊

一九四九年,戰事急轉直下,當時一群僧侶受樂觀長老影響,紛紛組成僧侶救護隊,救護傷亡,為眾生服務。

當時大師志同道合的夥伴,也是好同學的智勇法師,發起號召六百人的僧侶救護隊到台灣,奔走了兩個月,卻遲遲無法成行。他們在「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下,隨即決定由智勇留守神州護教,大師則臨危授命,負責領導僧侶救護隊赴台灣。

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他完全沒有時間與家人通消息,告知赴台的打算,只能先去棲霞山,向師父志開上人請示去留。一聽到徒弟有志到台灣弘法,師父立刻歡喜成就。臨行前一天晚上,師父親自辦了一桌上堂齋為愛徒餞行,師徒二人對著一桌菜餚,卻無心舉箸,彼此相望默然,熱淚盈眶。

拜別師父,聽說上海有一班輪船要開往台灣,他連夜趕路到常州天寧寺禪堂,在黑暗中搖醒熟睡的僧侶,邀集有志青年共奔寶島,開創新局。後來徒眾在聽他訴說這段往事時驚訝的問道:「你半夜把他們弄醒,這些人你全都認識嗎?」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一個也不認識,我們青年僧仗義救人,任誰也不會拒絕我的。」

大時代的洪流很容易沖毀一個人,當年還俗的、轉入軍中棲身的青年僧不在少數;但大時代的考驗也可以堅定一個人,大師抱著為佛教留存法脈的願心,竭力奔走,僧侶救護隊成行時有一百多人,回到上海登船時只剩七十幾人,包括印海、浩霖、宏慈、淨海等法師。

一趟未知的旅程,帶著他飄洋過海,讓中國佛教分燈彼岸,慧命不絕,為中國佛教史譜下新的篇章。

一生中只能開放一次的青春花朵,義無反顧的迎向一場不可避免的時代風雨,走上追尋理想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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