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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1 第五章 台灣,斯土斯人

船身在驚濤駭浪中逆風而行,一位意外的旅客憑欄遠眺,黑黝黝霧茫茫的大海,哪裡是邊際。回首故土,漸行漸遠,歸期未卜。想起親人,心中隱隱憂慟。不知不覺,微曦破曉,才發現船已經駛進基隆港,數十位年輕僧侶魚貫上岸。他們臉上除了寫著疲憊,更有些今夕是何夕的困惑。莫非,這就是命運的十字路口?

這一年,百萬人踏著先民的足跡,跨過黑水溝,來到婆娑之洋,美麗之島──台灣。年輕的星雲正是眾中的一人。對他來說,幾個月以前,台灣不過是遙遠的地理名詞,在古籍中被描述成蠻荒、瘴癘之地。關於這個小島,他一無所知,倒是聽得謠言紛紛,說是有很多大官、富商裹挾鉅款來此享福,窮人去了沒有地方睡,睡馬路一夜都要舊台幣三十萬元。

孤僧心情,冷暖自知

和許多倉惶東渡的唐山客一樣,他來台灣時可謂孑然一身。僅有的一個包袱在兵荒馬亂中遺失了,一件長衫送給了同道的煮雲法師,身上只有一件短褂,甚至連唯一的一雙羅漢鞋也不敢穿,因為他看到本省同胞大多打赤腳,穿鞋走在路上,很多人都盯著他的腳,投以異樣眼光。他只好趕快把鞋子脫了,入境隨俗打起赤腳來。

環顧數十位與他同來的夥伴,踢踢踏踏,寥寥落落,才到基隆港就有大約三十人不告而別,他們到哪裡去了呢?想是在台灣有親人朋友,既然到了台灣,很快就各奔西東。

這時隊伍只剩下四十多人,領頭的星雲代表大家一再和在台南的訓練司令孫立人將軍聯繫,要求參與軍中的救護。孫立人將軍指示,先到台南旭町營房參與軍訓。他即刻說明,我們都是僧侶,不是要來當兵的,我們願意救護傷亡。孫立人將軍回答:「即使是僧侶救護隊,也必須要有前線的軍事常識,才會安全。」就這樣,約四十名的僧侶就參與了記不得是什麼團的訓練。

由於出家人在叢林裡接受的訓練,一向都是眼觀鼻,鼻觀心,講究威儀,到了軍中,則是要生龍活虎、奔跑跳躍──吊單槓、爬竹竿、伏地挺身等,許多人不能適應,紛紛要求退出。當時的長官儲一貫和劉凱英都非常欣賞大師,認為他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要保送他去陸軍軍官學校,同時孫立人將軍也致電勉勵,保證十年內可以升到將軍。大師回答說:「我是出家人,我要把和尚做好,當將軍有什麼用呢?」

離開了旭町營房,大師想起了朋友大同學長在台中寶覺寺任當家,曾經去函大陸,邀請他來台協助辦一個三千人的佛學院,他心想,何不先去學長那裡暫時住下。

幾經艱辛,到達寶覺寺時,方才得知大同法師因為被冤枉有匪諜嫌疑,早已逃亡到香港。住持非常委婉的說明不能收留,所幸大同法師的出家妹妹覺道法師聞說來者是他兄長的同學,出面情商,讓他在寶覺寺住了大約一週。

後來經過觀音山大覺寺住持慈靄法師介紹,想去台北的成子寮觀音山投靠慈航法師(後來在汐止創彌勒內院,圓寂後成就肉身菩薩)。慈靄法師並且請來一位法師帶路,可惜這位法師的名字現在已記不得了。

才剛到達台北火車站,忽然下起滂沱大雨,公路被沖毀,班車全部停開,只能忍著飢寒,觳觫逗留在車站裡,天下之大,何處容身,孤僧心情,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話說二十三歲的星雲,短短兩天內從台中到了台北,去不了觀音山,只好去南昌路十普寺詢問能否掛單,卻被幾位外省長老喝斥:「你有什麼資格跑來台灣?」萬不得已,只好再到善導寺,寺廟裡的人要嘛說「沒地方,已經住滿了」,要嘛說「法師交代不接受外省人掛單」。當夜幕低垂,風雨交加,積水漫過膝蓋,一路跌跌撞撞,還摔了一跤,全身濕透,飢寒交迫,只得蜷曲在大鐘下度過一個晚上。

隔天再到月眉山,看看能不能找到過去的同學。

語言隔閡,道路陌生,輾轉打聽到寺廟位置,抵達時已是下午一點多鐘,早就飢腸轆轆。某法師正在為十餘名外省籍的學生上課,也婉拒收留。所幸一些年輕的學弟問他:「吃過飯沒?」他靦腆作答:「不知您指的是哪一頓,從昨天中午到現在粒米未進、滴水未喝呢!」他的同學看到了他,連忙說:「趕快先到廚房吃碗飯吧!」可是,就在同時,另一個人說道:「某老法師交代,我們自身都難保,還是請他另外設法好了!」當頭碰了個大釘子,心想這裡亦非棲身之地,正想離開,那位同學過來招呼他,叫他等一等,自己掏荷包去買米,煮了一鍋稀飯。當飯碗端在手裡,餓得兩隻手還不停的發抖。

然而,稀飯吃完了,謝過同學,仍必須告別。

這也難怪,當時人心不安,經濟條件惡劣,又怕匪諜蒙混進來,惹禍上身,泥菩薩自己都過不了江,哪還管度不度得了別人。

之後又趕到中壢找慈航法師,這時慈航法師已前往獅頭山,但經智道法師介紹,拜見了妙果老和尚,兩人一見投緣,妙果老和尚十分親切,殷勤招呼,並且在他耳邊細聲的說:「你安心的住下來,別人都可以離開,你千萬不要離開。」

蒙受收留,發心勤作

終於,來到了中壢圓光寺,妙果老和尚慈悲收留下他。

存著感恩的心,大師向老和尚領了許多粗重活兒,發心勤作。每天要從深邃不見底的井中打六百桶水,才夠全寺約八十個人梳洗食用。另外要上街買菜,每天尚未破曉,總是踏著稀清月影,拖著卡卡作響的手推車,到十五里黃土路外的街上採買,樹梢微風輕拂,大地一片靜謐,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劃破黎明清空。他邊默念觀世音菩薩聖號,伴著嘀嘀嗑嗑的木屐聲。到了市場,菜販子還擁枕高眠呢!挨家挨戶把商家喚醒,買妥油鹽米柴、一天的菜,再踩過黃土路回到寺中。

由於寺中缺乏青壯人力,他既要典座行堂,又要灑掃庭院,甚至在沒有清潔工具的狀況下,用手指摳掉廁所的汙垢臭穢。碰到寺中有人往生,協助包裹,將亡者抬去安葬的也是他。

他平日隨眾學習客語,與大家打成一片,到了住持長老開示時,擔任即席翻譯,使各省籍人士都能共享法喜。大師在圓光寺兩年,十分受妙果老和尚器重,也讓許多人產生好感,縮短了和本省信眾之間的距離。他仍記得,一位善心的老菩薩(指虔誠向佛的老年信徒)總是偷偷煮一碗麵,為他療飢止餓。「每當他用布滿皺紋的雙手將熱騰騰的麵碗,就著寮房的窗櫺送進來時,湯汁滴落窗台,隔著氤氳蒸氣,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動。」

由於誠懇待人、勤奮工作,刻苦耐勞,漸漸贏得寺眾信任,妙果老和尚還帶他出外弘法,受到台灣佛教長老的賞識,甚至想把寺院交給他。但看到同道們外出做完經懺佛事,攜回大包小包的供養,他反而警覺長此以往固然溫飽無憂,卻不能對台灣正信的佛教有所助益,乃告辭離去。

初涉文教

在圓光寺期間,奮力工作之餘,不忘情讀書寫作。有一次出去幫忙佛事,得了二十塊錢,趕快跑去買紙買筆,其歡喜滿足終身難忘。這期間他曾到苗栗法雲寺看守山林三月餘,趴在草地上開始寫《無聲息的歌唱》這本書。當他回到寺院,勞動完畢偶爾伏案寫作,卻被其他出家人或信徒認為是偷懶,無所事事。至今仍記得,一位常在寺中幫忙的老信徒達賢姑苦口婆心的勸他:「法師,你要去工作,不然你會嘸飯呷(沒飯吃)唷!」

離開圓光寺之後,初期他為中廣公司撰寫廣播稿,又在《自由青年》、《勘戰日報》、《覺生月刊》等多處報章雜誌發表文章,一度被譽為「佛教文藝明星」。曾有教外文友遊說他還俗,當個褒貶時局的無冕王,但終究這些都不是振興佛教的事業,被他委婉拒絕。

也曾受東初法師之托,義務為《人生月刊》擔任編輯達六年之久,連發行、郵寄都交給他一手包辦。憑著滿腔熱誠,白天為撰文排版傷神、夜晚為改稿潤筆費心,甚至因為沒錢坐車,常從台北大理街走到萬華火車站的印刷廠。

記得有一次,他從印刷廠拿到剛印出來的刊物,小心翼翼送到北投東初法師的精舍給他過目,途中忽然下雨,他還脫下長衫把雜誌包起來。到達時,精舍已近傍晚時分,老法師留他住一晚,並且說明天中午正好要宴客。他想老法師賜宴,殊為難得,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第二天,沒人招呼他吃早餐,一直等到中午,賓客入座,杯盤之聲叮叮咚咚響起,老法師忽然回頭說,你怎麼還不去廚房吃飯?走到廚房,幾個人忙成一團,誰有空理他!他愈想愈不是滋味,佛門裡莫非連吃一頓飯都那麼難嗎?縱使餓得前胸貼後背,仍挺起胸膛大步離開。「怎麼回到台北的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從北投下山,走那幾十個階梯,雙腳發軟,好像走進棉花堆裡。」事後他回想這一段尷尬的遭遇,話語中並無火氣,「邊走邊默默發願,我星雲有朝一日建了自己的寺院,一定普門大開,讓每一個人隨時進來都有飯吃。」

如今佛光山全球別分院的香積廚一天二十四小時供應飯菜,就是緣起於那個念頭。

此後大醒法師在新竹青草湖興辦「台灣佛教講習會」,他受聘請前往擔任教務主任,同時替當地派出所為民眾代辦了國語補習班,每天聽課的人數有增無減,居然將講習會的一間大教室擠得水洩不通,警察也因此對他刮目相看。

弘法條件難上難

台灣的佛教是在明朝末年,荷蘭人統治時期,由閩粵移民傳入。到了鄭成功經營台灣時,漸受重視。由於鄭成功的兒子鄭經虔信佛教,曾經興建彌陀寺,其母又建開元寺,並延請僧侶主持。

到了清朝,來自閩粵的僧侶日漸增多,台灣各地的佛寺也陸續興建起來,除了彌陀寺外,竹溪寺、法華寺、超峰寺、凌雲寺、靈泉寺,都是百年以上的古剎。

日據時代,台灣佛教受到日本佛教的影響,由於日本佛教不重戒律,使得台灣許多出家人有樣學樣,娶妻吃葷,在寺內著袈裟,出外則西裝革履。龍華派、先天派的齋公、齋婆帶髮修行,以致僧信混淆,一般人對佛教也缺乏正確認識。

這段時期物質上的貧乏及生活上的磨難,其實是台灣光復初期一般生活的寫照,多數人最大的夢想不過就是一家大小平安、衣食無愁。與眾不同的是,大師的心中始終有一股宗教徒的熱力,不以一己安樂為足,時刻不忘要在台灣振興佛教,讓更多人接觸正知正見的佛法。然而在五十多年前的台灣,實現這個理想又談何容易呢!

大師熱愛創作,於新竹青草湖任教期間新詩「星˙雲」手稿。

何況,當年台灣出家人的教育水準普遍不高,一般只會超度誦經,幾乎談不上弘法布教。佛教停留在「葬儀的宗教」,對社會、對群眾生活起不了作用,知識分子學佛的更有如鳳毛麟角。

更不利的是,西方的天主教、基督教,在戰後藉由美國對台灣的強大干預,又挾雄厚財力,把觸角伸入大城小鄉。早年蔣介石夫婦篤信基督教,不少政商界達官貴人跟進,社會大眾以信仰基督教為尚,而貶佛教為市井流俗。

經歷那個年代的人或許還有印象,由於佛教勢弱,清淨莊嚴的寺廟庵堂常為軍隊、機關占駐。台北善導寺大部分房產給市政府兵役科當作辦公室;圓山臨濟寺連大雄寶殿都做了中山堂。當幾個回教國家國王要來台訪問時,為了爭取回教國家的友誼,甚至有人建議把百年香火的台北西寧南路東本願寺改為回教之寺。幾經立法院反對,才保住東本願寺,改由政府撥出鉅款,在新生南路蓋了一座頗具規模的清真寺。

機智因應大環境

另外,由於政治軍事上仍風聲鶴唳,不但有省籍疑忌,也有保安工作上的反應過當,連出家人都不免遭池魚之殃。從大陸來的佛教僧侶三天兩頭被盤查詢問,不要說是弘法布教,連行動都備受限制。無奈之下,許多同道另謀出路,一些佛教徒為了就業方便及身家安全,也紛紛轉信他教。據大師回憶,他一生中坐過三次牢,前兩次分別是任白塔小學校長時,到了台灣,由於謠傳三百名僧侶被密遣來台從事滲透顛覆工作,他與慈航法師等數十名外省籍出家人一起被捕入獄。

前後被關了二十三天,不但不能躺臥休息,還受到綑綁扣押、呼來喚去的待遇。所幸由孫立人將軍夫人孫張清揚居士擔保,吳經明居士等人奔走,才被營救出獄。

後來警備總部又連續接到黑函投訴,檢舉他白天收聽大陸廣播,晚上穿著便服外出,張貼親共標語,散發反動傳單。甚至後來到了高雄,也被人密告他在佛光山窩藏長槍兩百枝。

其實他那時貧無立錐之地,不要說買不起收音機和槍械,就是油印傳單的紙錢也拿不出來。儘管如此,仍日夜受到跟監。若干年後,黑函內容不攻自破,跟監的人反而受到感化,皈依為佛弟子。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雖然個人境遇艱逆,大師不愧是出身叢林名剎,受過正統佛學教育的濡染,一股「佛教靠我」的願心沛然莫之能禦,在青年一代外省僧人中逐漸脫穎而出。

站穩每一個腳步,珍惜每一分因緣,他跨入台灣社會及信徒群中,了解這塊土地、這些人,也默默在心中勾勒未來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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