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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84 第三章 割愛辭親入棲霞
與如今八十歲左右的一代人攀談,總能勾引出童年少年時「國破山河在」、「烽火連三月」的記憶。他們出生之前國家即遭世界列強蠶食鯨吞,接著軍閥割據,彼此打了一場又一場糊塗仗;他們出生後日本軍國主義包藏禍心,假借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名義,在中國開啟戰端。從東三省南下,越過長江,如狼似虎的撕扯啃噬這塊傷口尚未癒合的危脆國土。
星雲大師正是這一代人中之一。據他親口講述,十歲那年冬天,日軍進逼,母親帶著他站在揚州一條公路旁,眼睜睜看自己的家園遭日軍縱火,欲哭無淚。為了抵抗日寇,鄉間隔三日差五日就來拉壯丁補充兵員,見到男人都不放過。一天,二舅父在姐姐家,來了一批兇神惡煞,舅父立刻躲進廚房的稻草堆,可惜一條腿露在外面,還是被拖出來帶走了。過了一兩天,由大師的母親出面,向當地警察局長要人,他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我兄弟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如果你拉走了他,一家老弱婦孺,也要跟著死。不然統統住到你家去。」警察局長也許是被這個鄉下婦女的勇氣嚇倒了,不久二舅父獲釋。
另外一次,母親在路上看見一個受傷的阿兵哥,還有微弱氣息,馬上安慰他:「你不要動,我會幫你。」說完立刻回家,找了一塊門板,並且請鄰居把阿兵哥搬到家裡。這個人大難不死,後來還升為軍官,過了一段時間,到家裡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稚幼時的大師記得「那個人身上帶了一把槍」。
隨母尋父,宿世佛緣
日軍侵略惡行斑斑,其中以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大屠殺最為血腥,洪水猛獸、滅絕人性的猙獰面目完全暴露,將數十萬無辜百姓捲入家破人亡的驚慄歲月。
大師的家庭非但無法倖免,更是南京大屠殺的直接受害者。
縱使戰亂頻仍,星雲的父親為了生計仍不得不冒險出外經商,一去兩年竟然杳無音訊、生死未卜。李家失去經濟支柱,全家陷入愁雲慘霧之中。母親領著十二歲的二兒子至南京打探丈夫的下落。殘景凋年,前路茫茫,一位弱不禁風的少婦,手牽一個足跡從未出過縣城的小男孩,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尋父尋到了佛祖,真乃宿世佛緣,這趟旅行改變了星雲此生的命運。
多年以後,他吐露這段帶著傳奇色彩的故事:「在往南京途中,由於汪精衛叛國,組織了和平軍,當時和平軍剛成立,正在集合操練,我一個小男孩感到十分好奇,跟著去看熱鬧。正看得入神,後面突然來了一位棲霞山的知客師父,大概是見我方面大耳,胖胖的很可愛,隨口問我願不願意出家作和尚?我頭也沒抬,直覺的答應:『願意!』不久棲霞山寺住持志開上人派人來找我說:『聽說你要出家當和尚,拜我作師父好啦!』」
可想而知,當母親聽到他要出家當和尚,如同晴天霹靂,斷斷無法割捨,想想自己柔弱婦人,亂世苟存,已然丟了丈夫,如果又失去兒子,回去如何向親人父老交代呢?然而年紀小小的大師堅持自己曾經承諾了人家,豈能輕易食言,苦苦懇求母親成全。百般掙扎下,母親終於含淚點頭。
半個世紀之後,母子重逢,大師曾問過母親,當時為什麼答應讓兒子出家呢?
母親是這樣回答的:「我覺得你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我們家貧,沒有力量栽培你,如果你能在佛門中讀書上進,也許比跟著我好。」
兩人離家,一人回。母親落寞揮別,兒子則上了棲霞山。父親呢?至今沒有消息,連屍身都找不著。據鄉人猜測,可能已罹難於南京大屠殺。雖然對父親的印象已相當模糊,十多年前大師首度回鄉探親時,仍用心重修家中的小祠堂,正式為外婆劉母王太夫人及亡父李公成保立了牌位,囑咐家人定時燃香祝禱。
蘇北為何僧侶多
棲霞寺是聞名遐邇的名山古剎,拜了住持志開上人為師之後,由師父賜名悟徹,號今覺,為禪門臨濟宗*1第四十八代弟子,當年是棲霞律學院裡年齡最小的一個。由於棲霞是座十方叢林,同參來自各地寺院,只有他是在棲霞剃度的,於制不合,故以師父出家的宜興大覺寺為祖庭。
從星雲的出家,令人聯想到在近代中國佛教界,隸籍蘇北的出家人很多,老一輩例如智光、太滄、南亭、東初、演培、煮雲等;另外,如在北投創建法鼓山的聖嚴,也是江蘇南通人。
*1有關臨濟宗:臨濟宗是中國禪宗五家之一,由臨濟義玄創立,屬南宗禪南嶽法系。宗風單刀直入,迅速凌厲,手段快捷,省人覺悟。在五家禪中表現最為自由、活潑、灑落,有自己獨特的世界觀和解脫論,有一套靈活的接引弟子手段。北宋時分為楊岐、黃龍兩派,宗風大盛,至今不絕。成為禪宗五家中傳承最久遠、影響最廣泛的一家。
直到今日,蘇北一帶的如皋、南通、東台、泰州、揚州等出家僧侶,都出身於這些歷史悠久的佛寺,其中南京郊外的棲霞寺,光是寺名就引發古往今來文人墨客遐想紛飛,經常將林木蓊翠、楓葉如霞的景色入詩入畫。
這座六朝勝蹟的大叢林,坐落在棲霞山一隅,與自然美景相映生輝。從山門拾級而上,兩旁古木森森,花蕾乍綻,半月湖波光蕩漾。雄偉莊嚴的「毗盧寶殿」聳立在微涼空氣中,五層舍利寶塔及四旁的草地,曾是星雲幼時佛學院下課遊戲的地方。
一邊沿著長長斑駁的院牆踽踽獨行,一邊放縱想像,大師是如何在這裡度過了六年兩千多個晨昏?
物質困乏的寺院生活
當年,大師辭母出家,事出突然,既沒有俗家拿錢出來置辦僧裝、恭賀落髮,也沒有親長拿錢出來準備素宴、供養師長。加上年紀小,還不會經懺薦亡,一絲一縷,一粥一飯,都要仰賴常住發落。古人形容經濟拮据為「阮囊羞澀」,他根本是「阮囊空空」。在《往事百語》書中他說了一個殘酷卻又活生生的故事:上山後想寫一封信回家向母親報平安,卻擱了一年無法投遞,原因是連買一張郵票的錢都拿不出來。
他在棲霞寺的生活,幾乎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
在穿的方面,衣服破了,襪子缺了,就撿拾往生者的衣服、襪子來縫補替代,因為不容易撿到相同顏色的襪子,記憶中,左腳右腳,總是顏色深淺不一,沒個齊整。鞋子開口笑了,甚至連鞋底都磨穿了,也僅用硬紙墊補將就。
雖然從不向家人訴苦,遠在江都的母親、兄姐仍不免對他殷殷思念。母親幾番上山探視固不在話下,哥哥國華、弟弟國民也分別上山住過幾年,一方面幫寺裡打雜做工,一方面就近關照兄弟。有一回姐姐素華聽說二弟鞋子穿爛了,急得不得了,不辭辛苦跑到五華里之外,去向一位出家尼師學做僧鞋。因為不知道確實尺寸,一針一線縫了兩雙,一雙大一點,一雙小一點,央人捎去。多年之後才知道,大師見到寺裡另外兩個沙彌鞋子比他的還破,竟把姐組做的鞋子送了他們一人一雙,自己仍穿著爛鞋。
在住的方面,百十個男眾擠一間通鋪寮房,高矮胖瘦肩挨著肩,連翻身都困難。早上起來,幾十人公用一桶水梳洗,在一人「二把半」(毛巾先打濕是第一把,擦完臉浸一下是第二把,擰乾算半把,毛巾當然永遠是黑黑汙汙的)之後,一桶水已成了黃泥湯,還要抬去沖廁所。
吃的方面,名副其實粥少僧多。他記得,當時的棲霞寺,一共有四百多位來自十方的僧眾,每天早晚喝的粥接近「清清如水」,配粥的醃蘿蔔乾裡常有蛆蟲蠕動。由於寺方資糧拮据,半個月才能吃到一餐乾飯,還是摻著雜糧煮成的。過堂吃飯的時候,一面唸供養咒,一面聞到面前的菜發出陣陣刺鼻臭味,只能閉著眼睛、摒住呼吸吞下去。一碗湯清澈見底,拿來洗衣服也不會留下油漬。湯上常常漂浮著一層小蟲子,底下還沉澱著一些蝸牛、蚯蚓。所謂加菜就是吃豆腐渣,這些豆腐渣是客人吃剩的豆腐,拿到外面曝晒。曝晒時,麻雀飛來分享,牠們飽餐一頓之後,還不忘留下紀念品──糞便。
營養不良,衛生條件差,正在發育成長的孩子難免病痛,然而在那種環境中,生病都是奢侈。有一次他染患膿瘡,全身臭穢無比,尤其膿血黏著衣服,每一次脫衣服時,摧肝裂膽,痛得就像剝層皮。小孩子生病不敢跟師父上人說,其他人也懶得管閒事,始終沒有下山就醫。
還有一次,他染患瘧疾,忽寒忽熱,交相煎迫,受盡苦楚。但身在大叢林,幾百人集體生活、集體作息,病成這樣仍要隨眾參加早晚課。折騰了半個月,心想自己這回恐怕性命不保了。消息終於傳入師父耳中,遣人送來半碗鹹菜,這半碗救命的鹹菜如同瓊漿玉液,救身也救心。星雲含著滿眶的熱淚吞了鹹菜,當下發願盡形壽將身心奉獻給佛教,以報師恩。
如今,如果去參觀佛光山宗史館,眼尖的人會看到一隻缺角破碗中盛了半碗乾乾皺皺的鹹菜,正靜靜訴說著這一段往事。當然,這半碗鹹菜非彼半碗鹹菜,但以象徵意義來說,其中蘊含了大師密密用心,希望佛光山的徒眾、信眾藉此參悟歷史,參悟感動的力量。
不見不聞的世界
當年,正是兵災連年的時候,民生拮据,寺廟香火零落,物質上的困苦已難以道盡,至於精神上的嚴格磨鍊,更遠遠非一般人所能忍受。
時過境遷,大師本人提起往事,心緒水波不興,但聽者均為之動容。
他回憶自己剛上棲霞時,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往往夜間十點睡覺,淩晨三點起床,以致早晚課誦,才一拜到地上就睡著了,被老師發現了踢頭,再趕快爬起來。曾經合掌跪在丹墀裡聽開示,一跪三、四個時辰,最後連小石子都嵌進膝蓋肉裡,雙臂也僵硬得失去知覺。
十五歲受具足大戒時,更親嘗到「以無情對有情,以無理對有理」的滋味。「還記得受戒師父問我有沒有殺生過,我答:『沒有!』突然一大把柳枝就打在我頭上,『難道蚊子、螞蟻都沒有殺過嗎?』我連忙改答:『有。』突然間柳枝又打在頭上,因為殺生是罪過。
「接著師父問我,你受戒是剃度師父叫你來的嗎?我答:『是我自己來的。』柳枝第三度打在我頭上。『師父沒叫你來,你自作主張,該打。』自然我謹受教,改答:『是師父叫我來的。』『不叫你來你就不來了嗎?』又是第四次打。」
在五十三天戒期中,本是求知欲旺盛、好奇心強烈的大男孩,更吃了不少苦頭。偶爾聽到一些山聲水聲,難免抬頭尋源,給戒場上的引禮師父看到了,籐條立刻落在身上:「聽什麼,把耳朵收起來,小小年紀,什麼聲音是你的?」挨完罰,趕緊收攝心神,不管葉翻如濤,春雨敲簷,均不入耳。師父的籐條又立刻追上:「把耳朵打開聽聽,什麼聲音不是你的?」偶爾貪看戒壇風光,也會被狠狠抽上一記:「眼睛東瞟西看的,哪一樣東西是你的?」出堂之時,乍見風吹草動、雲起雁翔,立刻驚覺,閉目不看,哪想到籐條仍不放過他:「睜開眼睛看看,哪一樣東西不是你的?」
直到柳枝打掉貢高剛愎,由我執轉化為無我,就是這樣「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的磨鍊,大師養深積厚了宗教情操,他說:「小時候在無理前面都可以低頭了,將來面對有理的事還不能接受嗎?對無情都能服從了,對有情有義的社會還不歡喜嗎?」
這一段經歷積累了他日後修行弘道的本錢,也形塑了數十年「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心自在、隨喜而做」的性格。
一師一徒,百煉成鋼
大師出家的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師父志開上人在南京大屠殺時期曾救了上千人的性命,並且在這裡收了一生唯一的徒弟。
前面說過,棲霞寺為一座十方叢林,住眾都是從全國十方而來,不容許有師徒關係。因此,大師雖然在棲霞山剃度,只是方便行事,不能說在棲霞山出家。大師出家的祖庭,應該是江蘇省宜興縣白塔山的大覺寺。他於一九四一年在棲霞山受戒的戒錄可以證明,這本戒錄現在都還存放在佛光山宗史館裡。
當年他小小年紀在棲霞山出家,這算是個案破例,為了杜絕悠悠之口,師父對星雲的管教以鐵的紀律代替愛的教育。
他在山上六年,師父只給過他兩套衣服。每年農曆春節,看到同學們興高采烈放假回鄉,也要求回家與親人團聚過年,師父卻都不答應。在參學過程中,有一次受到某一位師長的責備,師父知道他可能受了委屈,差人叫徒弟來見面。接著問起最近生活狀況,老人家端起桌上的茗茶說:「你以為沒有錢,向我訴說,我就會給你,明白告訴你,我把喝茶的錢省下來給你花,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給你,什麼道理,現在你不懂,不過,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的心意。」
大師心性淳厚,對於師長們的教導順來順受,逆來也順受。果然,隨著時間的考驗與歲月的增長,大師了解了師父的用心良苦,也感念受益良深。不輕易讓他回家,是顧念他年幼出家,雖有善根善性,但很容易受外界誘惑退失道心;忍見他吃苦耐貧,是訓練他在艱困中淬勵奮發,對物質不妄求、不執著,不要養成花錢購買的習慣。
在某次演講中,大師對棲霞山師長滿懷感恩,他認為,都是師長們把自己這一塊破銅爛鐵,放進洪爐鍛鍊成為堅純金剛,更在他身上揉捏出「能有能無、能飽能餓、能冷能熱、能早能晚、能多能少、能進能退、能苦能樂、能大能小」的絕佳適應力。
「在我心目中,家師真正的好,不僅在於他的明理嚴教,也在他那恢宏的器識與開闊的胸襟。從大陸到台灣,從叢林道場到子孫寺院,我見過不少師父,他們收徒弟進來,或服侍防老,或繼承家廟,或為謀道糧,或增添氣勢,而我偉大的家師卻送我到各處參學苦修,讓我在大眾中薰修磨鍊。」
海安祭師
生別死離,文化大革命期間志開上人圓寂。一九八九年大師率領弟子信眾第一次回棲霞古寺祭掃師父靈塔時,感念師父的廣大慈悲、深厚期許,一生中鮮少哭泣的他,含淚拜倒在志開上人碑前,祝告作徒弟的無論環境如何困頓,都不曾辜負師父的苦心。當時與大師同行的電視節目製作人周志敏,這樣寫下他目睹的感人場面。
「依然是潮水般的歡迎隊伍,依然是鐘鼓齊鳴,但大師的腳步卻有如千斤重……大師的眼中閃著淚水……他一語不發,只是虔誠的禮佛,一次再一次,一遍再一遍。歡迎會上,禮請大師致詞,剛開口,即已泣不成聲。致詞中斷,十分鐘後,方丈和尚再一次恭請大師致詞,大師說:『我在棲霞山出家,離開至今已四十六年了,今天我重回母院,看到一切保持得如此完整,我知道,這是諸位長老法師,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誓死保護的結果。我自認非常堅強勇敢,但面對母院時,百感交集……』」
志開上人與藥師佛同生,與民國同壽,遺體葬在老家江蘇海安。這些年,只要有機會回鄉探親,大師都會到師父墳前誦經報恩。一次,他對前來瞻仰的五、六百鄉民說:「這裡面安放著一位偉大的人物,那就是我的師父志開上人。」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雖然不再有機會孝奉師父,但大師多年來對師尊的親戚家人盡力關照,以聊報師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