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48　孰先孰後

時間：一九八一年七月七日　

地點：佛光山大專佛學夏令營

在熱鬧的紅塵裡，開始學習清淨淡泊的佛學，必須先有一番心理上的準備。帶著「空空如也」、「一無所有」的心情，把過去所學、所知，全部擺在一邊。因為，如果對過去不能「放下」，現在就沒有辦法「提起」，如同一個茶杯，已經裝過汽水、啤酒等東西，再好的清淨法水，裝到這茶杯裡，也會走味。

所以我們要用「空無所有」的心態，來接受佛法；接受佛法以後，再把佛法和過去所學、所知，互相參照、印證一番，兩相比較，才不會有思想上的衝突，也才能有真正的助益。

在此提出「孰先孰後」四點意見供參考：

一、先尋回頭的世界，再來開拓人生的前程

我們人長了兩個眼睛，一向只看到前面的世界，看不到後面的世界。前面的世界，只是宇宙的一半；前面的世界，在人生的路程上，是一個窄門、是一道狹路，大家卻在這窄門裡面互相擁擠，所以有種種是非、人我、紛爭。

有一句話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有時候，不要只知道昂首挺胸的向前邁進，要回過頭，看看後面另一半的世界，回頭的人生不是退步，反而可以成就自己，因為回頭的世界往往比前面的世界更寬廣。

我們在人生的路程上已經走了幾十年，仍然感到慚愧、遺憾，因為我們對於這個宇宙人生，仍然有很多不知道，很多無能為力。因此，必須回頭，看看回頭世界裡面，還有一些什麼法寶。

人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回頭。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回頭的人生，必然是人生過程中，邁向更成熟、更有意義的另一個階段。

什麼是回頭的世界呢？

(一)「忍讓」是回頭的世界

「忍一口氣，海闊天空；退一步想，風平浪靜。」在人間做人，不光是憑匹夫之勇、血氣之剛，才表示我有力量；忍、讓，不是消極，不是懦弱，忍讓才是最大的力量，而且才更有容身的空間。世間到處熙熙攘攘，你爭我奪，在忍讓回頭的世界裡，則沒有人跟我們爭奪。佛教有一首偈語：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農夫插秧，低著頭就看到水裡的天，一面插秧，一面後退，退到後來，一田的禾苗也播種完成了。所以回頭、退步，可以完成我們，忍辱、讓步則有更寬廣的世界。

(二)「離欲」是回頭的世界

前面的世界，是財、色、名、食、睡五欲的世界，是色、聲、香、味、觸五塵的世界，大家為了財、色、名、食、睡，忙得不休不息，壓迫得透不過氣來，在人間的負荷真是沉重。如果能不爭名、不為利，把一切的富貴榮華擺在一邊，財色名利也放在一旁，提起佛性真如，清淨大道，這就是回頭的世界。不離欲，是生活在煩惱深淵裡；不離欲，是生活在人我是非裡。如果離欲，另一番清淨、灑脫的風光，便會在我們生活裡呈現出來。

(三)「放下」是回頭的世界

人人有一個美麗的故鄉，有很多可愛的親人，還有很多關心的事、關心的人，有時候不妨暫時把它們放下，因為不能放下包袱，就不能提起更新的精神和更大的承擔。

(四)「空無」是回頭的世界

我們過去在有色、有相的世界裡討生活，回頭之後，和一向所要求的、希望的不同，現在所要的、所學的，是「空」、「無」。

佛教的空無，不是叫我們放棄，而是要我們認識。過去我們執著的有色、有為、有相的一切，在真理的領域裡，都是一些虛幻的假名。回頭的空無世界，才是真正幸福、美滿、充實的人生。

虛空所以稱為虛空，因為能包容萬物。在空無的世界裡，才能真正擁有。回頭的世界，是我們的根、我們的本，有了根本，再來開展我們人生的前程，不但擁有了前面，也擁有了後面；不但擁有了現象上的有，也擁有了本體上的空。到了前後一致，空有一如的時候，整個宇宙人生，才是屬於我們的。

二、先求心內的般若，再來探討心外的知識

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我們追求的是世間一般的常識，這是屬於心外的知識。求法須先求心內的般若，等到心內的般若智慧具備後，再來探討世間心外的知識。心內的般若，是我們的根本，心外的知識，是我們的枝葉，根本有了，枝枝葉葉自然生長。過去，我們忽略了自己心內的般若，忽略了自己的根本，只在枝末上探討，往往花費加倍的力量，收穫反而有限。

心內的般若，是我們的能源，是我們的本性。佛教講「眾生皆有佛性」，每一個人皆有成佛的可能，有成佛的「能」，這個「能」就是我們的本性。我們的能，力量很大，世界上最缺乏的就是能源，能源危機一發生，舉世惶惶不安！其實，真正的能源，不是山裡的礦產，也不是海底的石油，更不是天上的太陽能；真正的能源，是我們心裡的般若。

科學家有般若智慧，所以能發掘他本性裡的能源，可以把人送到太空，送到月球；哲學家把自己本性的能源發掘出來，對宇宙人生，做更深入的探討；任何一個學說，任何特殊的成就，都是要向自己心裡的能源探討。

太虛大師著作千餘萬言，依佛教的教義，配合科學、哲學，甚至政治、經濟而闡揚、發揮。太虛大師沒有念過書，他只是一個鄉村牧牛的兒童，經過明師指導，了解學問不是從外面來，是從心內來的。有一次，太虛大師在普陀山閉關，在禪定中頓然忘失世間上分別的知識，頓失有形的空間、你我、身心，而進入到空虛靈明的境界，就那麼一刻，智慧的能源發掘出來，而成為一代大師。

另外，為中華文化放射出萬丈毫光的六祖惠能大師，原本也是一個砍柴不識字的人，他從禪定中照見心內的般若，成為佛教的一代宗師，開拓出禪宗燦爛光輝的世界。再如第一任中國佛教會總會會長─八指頭陀寄禪長老，幼年也沒有讀過書，一日，過洞庭湖，在船頭上自然的脫口而出「洞庭波送一僧來」，不但有文學的韻味，而且富有禪機，這就是從心內而來的般若智慧。佛教裡有很多這一類的例子，心內的世界，多采多姿，因為那都是我們的本性，是我們內在的智慧般若。

什麼是內在的般若？

(一) 本有的佛性是我們內在的般若

佛陀在菩提樹下成等正覺的時候，第一句話就發出證悟後的宣言：「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如來的智慧德相，就是我們的佛性，我們內在的般若。我們為什麼要懷珠作丐，有寶還窮呢？

(二) 內證的真如是我們內在的般若

真如和佛性，是異名同義。我們輪迴生死，萬劫千生，是靠我們的真如，能離生死煩惱，也是靠我們的真如。真如好比一塊黃金，儘管把它製成戒指、手環、耳墜、手錶，但黃金的本質不變。靠著這不變的真如，我們可以昇華自己，淨化自己。

(三) 無住的心境是我們內在的般若

《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因為我們心有所住，所以心有所偏，心有所執。無住的心境，就是無限、無量、無邊、無盡；如果有了無住般若，又何須斤斤計較無關緊要的蠅頭小利或人我是非呢？

(四) 永恆的本體是我們內在的般若

世間的一切，都是短暫而無常，唯有內在的般若才是我們永恆的本體，學佛求法，為的是尋找我們的根，尋找我們永恆的生命！找根、找永恆的生命，首先要體證心內的般若，對般若能有所體會，一通百徹，世間的知識自然能從自性般若中流出。

三、先有度人的發心，再來充實自我的能力

過去我們所想的，都是以自我為中心，以自我為本位，譬如：我要考到好的學校、我要有很好的成績、我將來要有好的職業、我要優秀、我要成功……滿腦子想的，都是我如何獲得、如何擁有，其他都沒有我重要。

佛學和一般的宗教、學說有所不同，基本上，佛教教我們「先具有度人的發心，先成就別人，後完成自己」。《般若心經》開卷就是「照見五蘊皆空」，《金剛經》也一再強調「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慈航法師說：「若有一人未度，切莫自己逃了。」這就是菩薩的發心。

發心的力量很大，有這麼一個故事：

有一位證得阿羅漢果又有神通的法師，有一天有事外出，他的徒弟揹了包袱跟隨在後，心裡偶然一念：「世界如此的多災多難，眾生如此的多苦多障，我應該有菩薩大慈大悲的發心，來救度眾生。」證得阿羅漢果的師父，因為有「他心通」，知道跟隨在後面的徒弟，發了度人的菩薩心，實在偉大，立刻停下來對徒弟說：「包袱給我，你走在前面。」徒弟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把包袱給師父，師父揹包袱在後面跟著。

師父心想：「慚愧！這種民胞物與，救度眾生的發心，我尚未生起，這個徒弟了不起，發了菩薩心，應該讓他走在前面，我這個師父甘願為他揹包袱。」

徒弟不知道究竟的原因，於是在前面走了一段路。偶然見到腳下有一個水塘，成千上萬的螞蟻被水圍困，忽然又興起一個念頭：「唉！世界之大，眾生之多，我連這水塘裡的螞蟻，也沒有辦法救度，哪裡還能救度天下的眾生呢？度盡眾生，實在是沒有辦法完成的事。」

走在後面的師父，即刻又知道了徒弟心意，就說：「站住！包袱拿去，走到後面去！」

所以，學佛以後，不但要知道自己的存在，更要知道除我以外，還有別人；不只有人，還有十法界的眾生；不光是知道現生幾十年的歲月，更要知道時間的無限，生命的久遠；不只知道台灣、大陸、美洲、歐洲……這一個世界，甚至還要知道有十方無量無邊的世界。

我們要把心擴大起來，大得如虛空，包容天地。宇宙中的一切眾生，是我心內眾生，三千大千世界是我心內的世界，所以覺悟的聖者，體會本心即眾生，本心以外，沒有眾生，沒有聖果。

發心，用世間的觀念，叫做立志願，年輕的時候先學習立志，有了志願，無事不辦；有了發心，無事不成。學佛求法，不發心，會嫌路途遙遠；不發心，會嫌佛教的生活單調。吃飯要發心，發心吃飯，飯就吃得飽，吃得香；睡覺要發心，發心睡覺，覺就睡得好；老師上課，發心聽課，就能明白道理。

發心度眾生，就是最富有的人，就是強而有力的人。不要完全妄想別人的施捨，乞求別人的賜與，要自己開採自己的能源，將我的智慧、我的能力、我的心香一瓣，完全貢獻給大家。

發心，發什麼心？

(一) 發慈悲心人我無間

慈悲是佛法的根本，沒有慈悲，任何學說都可以視同魔說。我們經常說：「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慈悲和方便，是每一個人應實踐的佛法。人與人之間，如果有慈悲，彼此就能和諧相處。任何生命，都需要他人的愛護和關心，把慈悲推廣到一切眾生的身上，則物我無間，彼此融和。現在，社會所提倡的愛心運動，其實就是佛教的慈悲。慈能與樂，悲能拔苦，慈悲是增進人際關係和諧的不二法門。

(二) 發信願心常隨佛學

過去，佛光山在中國電視公司開闢了一個電視節目叫《信心門》，開頭就說：「信心門裡有無盡的寶藏。」因為佛法大海，唯信能入；有信心，有願力，才能進入佛法。「信為道源功德母，長養一切諸善根」。不可小視信仰，不管哪一種宗教、哪一種學問，都必須要信仰。

國父說：「信仰就是力量。」不論信好信壞，信仰都會有一定的效果。我把信仰分成幾個層次，最好的當然是正信，正信之下是迷信，迷信之下是不信，不信之下是邪信。邪信，信錯了很危險，但不信也不好，不信什麼都沒有，迷信比不信還好一點。不要以為老公公、老婆婆跪在神明前面禱告、祈願，沒有什麼意義。其實，那種人格的崇高、心地的善良，仍然是值得讚美的；迷信也有力量，正信佛教當然最好，即使迷信佛教也不要緊。

何謂「迷信」？不知為什麼要信，或信仰沒有意義的叫做迷信。從另一方面來說，所謂「信仰」，不講條件，沒有要求，只是一味心甘情願的為所相信奉獻一切，這也可稱迷信，如「為主義犧牲」、「為傳教殉難」。

當然，佛教並不倡導迷信，而是要導引迷信為正信。所謂正信，一定要信實實在在有的對象，一定要信清淨圓滿的聖賢，一定要信有力救度我們的大力者；真正有信願的人，才能常隨佛學。

(三) 發菩提心上弘下化

菩提心就是心中最高、最廣的大心，是上弘佛道，下化眾生的心。我們不可小視菩提心，菩提心一發，可說成佛有餘。

菩提心，有青年的熱，有青年的力，可以說菩提心就是青年純潔的心。青年人有百折不撓的勇敢，有悲天憫人的願力，正合乎佛教的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的菩提心。

(四) 發無我心擴大完成

眾生執我，所以沒有辦法解脫；慈悲有我，慈悲就有了對待；信願有我，信願就有了所限；菩提有我，菩提就無法完成。「要學佛法先無我」，此無我，並非要我們毀滅自己，而是成就自己、擴大自己、完成自己。

常聽人說：「心有餘而力不足。」既然發心有餘，應該好好充實自己的能力。

四、先有出世的思想，再來從事入世的事業

在佛教裡，我一向提倡先有出世的思想，再做入世的事業；先具備出世的般若，再提起入世的精神。有的人能入世，不能出世；有的人能出世，不能入世。就像有的人在花花世界、物質文明的都市裡，生活得很愜意、很習慣，突然間，把物質文明暫時放下，到深山裡面清修，過著出世的生活，不能習慣。有的人喜歡寂靜，過慣出世的生活，家庭可以不要，朋友也可以離開，財、色、名、利一概都能放下，你叫他去入世，都市裡吵雜的車聲、喧鬧的人聲、震耳的機器聲音……幾乎一刻都不能度過。

什麼是出世的思想？簡單提出下列幾點：

(一) 對人生要有無常的警覺

世間上每一個人，都有好生惡死的觀念，其實人生一期的生命，數十寒暑，所謂石火電光，剎那即過。人間的滄海桑田，桑田滄海，君不見朝如青絲暮成雪，君不見昨日紅顏今日老。〈普賢警眾偈〉云：「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我們如果對世間興起無常之感，對人生有苦短的警覺，這就是出世的思想。

(二) 對物質要有遠離的看法

世間上每一個人，幾乎都喜歡金錢物質，甚至有人直到臨死，金錢物質都不肯給人，他以為來生還可以享用，所以貪斂、聚集，最後一棺長蓋，一坏黃土抱恨而歸。金錢物質，本來是給人用的，但有人不會使用金錢物質，反而被金錢物質覆蓋。蘇東坡有一句話：「物質有窮，而欲望無盡。」對物質不能有遠離的看法，終身就會做物質的奴隸，假如有出世的思想，則能超然物外。

(三) 對情愛要有淡化的觀念

情愛的羅曼蒂克，是一般人嚮往詩情畫意的美夢，要淡化情愛，是強人所難，不合時宜。但是，情愛固然令人神往心迷，情愛卻也給人帶來不少煩惱，甚至把人推進毀滅的深淵。

「愛不重不生娑婆」，因為愛，才有生死，才有是非；因為愛，才有你我，才有煩惱。「愛念不去除一分，道念不能增加一分」，佛教不是要人都捨棄情愛，而是教我們以智化情，如果都能以般若智慧淡化情愛，一定會得到佛法的最大受用。

(四) 對自己要存不滿的要求

平時我們都是對人不滿，怎可能對自己不滿？其實，我貪、我愛、我執、我瞋、我怨、我妒、我痴、我私等，我自己有這一切的毛病，怎可對自己滿意？

對自己滿意，是道業進步的最大障礙。人生到處都是缺陷，如果對缺陷滿意，缺陷怎能改進？我們全身都是業障，對業障滿意，業障如何能消除？只有對自己不滿，道德人格才會有所增進。

什麼是出世的思想？

以退為進，是我們出世的思想。

以無為我，是我們出世的思想。

以空為樂，是我們出世的思想。

以捨為有，是我們出世的思想。

佛光山提倡的人間佛教，即是先有出世的思想，然後做入世的事業。沒有出世的思想，在人間從事事業，會有貪心，會有執著；有了出世的思想，再做入世的事業，等於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怕死，見到金錢不動心，遇到生死無所畏懼。可以說，真正的出世，才能真正的入世。

就像佛光山的法師、師姑、教士、發心的義工菩薩們，他們不要錢、不要名、不為自求，只想奉獻自己，為什麼？因為他們先建立出世的思想，然後做人間的事業，他們所獲得的快樂，是一般人沒有的。因此，沒有薪水待遇，不要緊；沒有獎狀讚美，不要緊；甚至是遇到一些挫折、一些困難，也無動於心。所以，真正的出世，才能真正的入世。

以上所說的先後程序，或許和一般人所學、所知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在我們的生活經驗裡、在我們的信仰體會裡，佛法裡的回頭放下、自性般若、發心為眾、淡泊出世……的觀念和行誼，可作為我們身心和諧、處世無礙的另一種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