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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58 佛教對空有的看法

時間: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地點:彰化縣政府大禮堂   

在佛教裡,「空」和「有」是個不容易表達,也不容易深入的意境。一般人用二分法把「空、有」的關係一刀兩斷,認為「空」和「有」是截然不同的境界,「有」就不是「空」,「空」絕不可能「有」;這是很膚淺的觀念。

佛陀時代有一種外道,認為世間的一切常有不滅,和「空」完全無關,這就是執常的「常見外道」;另外有一種外道認為宇宙萬象一切皆歸於幻滅,和「有」沒有關連,這是執無常的「斷見外道」,相當於現代的虛無主義者。從佛教立場來看,執持常見固然錯誤,執取斷見也不正確,這種「空」並不是真正的「空」,而是「斷滅空」、「頑空」。

佛教認為「空、有」是一體兩面,像手心和手背一樣,兩者相需相求、相生相成;又譬如孿生兄弟,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從「有」之中可以體悟到「空」的妙諦,從「空」裡面又可以認識「有」的義蘊。

「真空妙有」,是佛教對「空、有」關係的如實詮釋,以下分成四點說明「空、有」:

一、如何了解「空」「有」的意義

佛法講求明心見性,不在形體上求,不在名相上求,必須在本體自性中見人之所不能見,明人之所不能明,要能撒手懸崖,踏破虛空,才能得到大解脫、大自在,遊於諸佛畢竟空的真理境界;要了解「空、有」,也須用這樣的方法。

了解「空、有」是求得解脫之道,但是「空、有」的真諦不容易理解,沒有透過精進修行,體認「空」的真正道理,所認識到的「空」是對立於「有」的假空,而不是真正的「空」。真正的「空」是超越有無對待的。事實上,我們世間所認識的「有」也不是真有,「空」更不是真空。譬如我們以為有自己、有他人,有山河大地、田園財產等,而這一切不過是幻相而已。又譬如你我之間好像沒有什麼東西橫梗在中間,至少表相上是「空」的;其實在我們之間充滿了肉眼所不能見的二氧化碳、微塵、水分子、電波……以及肉眼所不能感覺的精神交流,如渴慕、企盼、矚望、關切等,這些實相上是「有」,只是被人眼的盲點蒙蔽而望不見,可是它依然存在。

要了解「空、有」的意義,就不能在表相上打轉,要深入本心,大破大立。

以下分三個層次來說明:

(一)「空」是什麼?「有」是什麼?

「空」,是大乘佛教無限的意義。「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諸法因緣生滅的道理,就是「空」;觀五蘊無我、無我所,是「空」;知一切諸法實相之畢竟空,是「空」。用最簡單的話來說:「空」就是般若智慧,由此可以了悟宇宙人生各種存有的真相;「空」更是一種正見,能由現象界存有之中發覺本體空無的真諦。

《釋摩訶衍論》中曾論虛空十義,它雖然不能將不住有、不住無的空義淋漓盡致的描繪出來,但在人類的語言中,可說已經說得很中肯了。所謂虛空十義,即:

1.「空」有無障礙的意思,如虛空,雖遍一切處,但絕不障礙任何一色法。

2.「空」有周遍的意思,如虛空,遍滿一切,無所不至。

3.「空」有平等的意思,如虛空,無有揀擇,於一切平等。

4.「空」有廣大的意思,如虛空,廣大、無限、無際。

5.「空」有無形相的意思,如虛空,無有形狀相貌。

6.「空」有清淨的意思,如虛空,恆常清淨,無有垢染塵累。

7.「空」有不動的意思,如虛空,恆常寂止,離一切生滅成壞之相。

8.「空」有絕對否定的意思,把一切有限量的事理徹底否定、消滅。

9.「空」有空空的意思,徹底否定一切自性和摧毀一切空執。

10.「空」有不可得的意思,如虛空,不可取得,不可把捉。

這虛空十義,雖未必能盡述「空」的真義,但對空性的主要性質,確已作了生動的描繪。

有人說:「空是佛教的X光。」這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話,因為宇宙世間的任何一樣東西,都要經過空的X光加以透視,然後才能體認它的本來真相。一般人所以不能如實地體認萬有諸法,就是因為不能透過空性認識諸法,妄執為實有,有了實有的妄執,又如何能認識諸法的本性呢?

「空」是什麼?我們可以說,空就是「○」,○本身什麼都沒有,但若將○放在一的後面,則成為「一○」;若將○放在一○的後面,則成為「一○○」;放在一○○的後面,則變成「一○○○」……可以無限的增加至天文數字。由此可知,一個「○」,你說它沒有用,它卻能生起大作用。「空」也是如此,空好似什麼都沒有,其實,它在宇宙世間,並且能包含萬有。

「空」是什麼?我們可以再說:空是數學中的「X」──未知數,它能代表很多的數字。

「空」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就是空,因為空是人生之本,是宇宙之體,而阿彌陀佛是真理,真理是阿彌陀佛,所以說空是阿彌陀佛。平常佛教徒經常嘴邊都掛著一句阿彌陀佛,看到小孩子跌倒了,「哎呀!阿彌陀佛!」表示同情、關心。有人送給你東西,「阿彌陀佛!」表示謝謝。一句阿彌陀佛可以代表一切言詞,空亦如此,能包括一切。如袋子空了,能裝東西;肚子空了,能裝食物;心空了,能容真理。所謂「真空不礙妙有,妙有不礙真空」,這就是空有不礙的無限妙用。

「有」是什麼?是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可以識察到的一切現象。我們看到花開,花是紅色的,有香味,有葉瓣枝梗,花是「有」;看到一隻小狗,牠會汪汪地叫,會跑會咬人,用石頭打牠,牠會痛,狗也是「有」。但這些「有」,只是一種表面現象,是現象有、假名有,即《金剛經》說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們應該從這個角度來認識「有」。

(二)「空」在哪裡?「有」在哪裡?

「空」就像愛,「愛」在哪裡?在眼睛?在肌肉?在大腦?在心臟?把這些器官一一解剖後,找得到「愛」嗎?但是,沒有人能否認有「愛」的存在,父母愛子女,丈夫愛妻子……每個人都有愛,愛過別人也被人愛;愛,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可是愛卻是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空」就和「愛」一樣,空未嘗空,遍布人間,無處不在。

「空」又像電,電在哪裡?在機器上?在電線中?在插頭上?把這些零件一一拆卸分解,電在哪裡?電無遠弗屆,「空」也橫遍十方。

「空」又像風,風在哪裡?在天上?在山頂?在林梢?在地面?把這些一一獨立分隔起來,風在哪裡?風無孔不入,「空」也豎窮三際。

「有」在哪裡?這裡有沒有人?有!這裡有沒有屋子?有!這兒有沒有花?有!可是,「有」的未嘗有,因為「有」只是一個假相,我們表面上所執著、認定的「有」,從空理上講,從因緣上看,都只是一個虛妄的假相而已。

有一則故事可以省察世間假相:有一對新婚夫妻,恩恩愛愛地過著幸福的生活,有一天,小夫妻倆雅興大發,準備品酒賞景,做丈夫的要太太到地窖裡取酒,他打開酒缸俯身一看,大吃一驚:

「酒缸裡竟藏了一個女人,哼!丈夫口口聲聲說愛我,原來暗中藏了女人在此,可惡!」

於是酒也不要了,轉身回房跟先生理論,責怪先生金屋藏嬌。丈夫聽了真是啼笑皆非,分辯說:

「胡說八道!哪有這種事,我自己去看!」

先生來到酒窖,誰知打開酒缸一看,忍不住怒從心上起,罵道:

「明明是他藏了男人在這裡,還反咬我一口,這下可被我發現了!」

夫妻倆各執一理,相互指責對方的錯,誰也不肯讓誰。鬧到後來不分高下,決定請一位婆羅門教的師父來評理。師父聽了之後,親自下去看,一看之下勃然大怒,責罵夫妻倆:

「你們這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然另外拜別人為師,從今日起,與你們斷絕師徒關係!」說完,怒氣沖沖拂袖而去,留下一對瞠目結舌的夫妻。正在迷惘不知所措時,正巧來了一位比丘,於是請這位比丘評理,比丘下去地窖掀開酒缸一看,不覺笑了起來,他叫夫妻倆下來,當著他們的面,伸手攪亂缸面的倒影,又拿一塊石頭對準酒缸一砸,「咚隆」一聲,千嬌百媚的女人和俊逸瀟灑的男人,一時都化為幻影。

我們所認識的世間萬象,就像酒缸裡的虛幻形相一樣,有即是空,空即是有,如果執著不放,硬要以凡夫迷情起分別識,就很容易跟這對夫妻一樣以假亂真,糾纏不清了。所以說,「空」和「有」是無在無不在的,它在五蘊皆空處,也在一塵不起時。

(三)「空」、「有」的關係

「空、有」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怎麼樣?我們拿雙手做一個有趣的試驗:當我們把手握起來時,這是拳頭;如果我們把手張開,這是手掌;但是我一會兒握拳頭、一會兒伸手,又是什麼呢?它是手掌,也是拳頭;它既不是手掌,也不是拳頭。

「空、有」就和拳掌一樣:本來是「空」的,因緣聚合而成「有」;本來是「有」的,因緣散滅便成了「空」。或有或空,都隨著因緣而成而壞,不停的變化,從這裡去認識「空、有」的關係,會發現「空、有」是二而一、一而二。

又如:耳環、戒指、手鐲等金飾品,還沒有開採提煉以前,我們稱它為礦石。它由礦場運到工廠,搖身一變成了黃金;從工廠進入銀樓後,又變成了多樣的戒指、耳環、項鍊、手鐲,儘管形狀千變萬化,黃金的本體依然不變。從這個例子來認識「空、有」的關係,可以知道「空」是金,「有」是器;「空」是一,「有」是多;「空」是本體,「有」是現象。

「空、有」又像大海裡的波浪:海水本來是靜的,一旦風吹海水,起了波瀾,一波波掀騰翻湧不停,海的面貌就變了;風平浪靜時的海,是水,驚濤駭浪時的海,也是水。波浪沒有離開水,動沒有離開靜,也沒有離開空;波水一體,動靜一如,空有不二。

「空」如父,父嚴如日;「有」如母,母慈如露。父母結合而生育我們,空有調和而成就萬法,因此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異色,色不異空」。煦日放射光線,看起來好像空無一物,卻傳布了生長的能源,是理,是性,是精神;雨露滋養水份,有實實在在散播甘霖的功效,是事,是相,是物質。這兩者都是萬物生長的必要條件,是密不可分的。換句話說:在萬有的上面,有一個「空」的理體;由於萬緣和合,在「空」的理體中顯現萬有諸法。

再從六祖惠能和神秀的示法詩偈來看「空、有」的關係:五祖弘忍為傳佛法衣缽,命各個弟子呈偈作詩,以印證心性了悟的境界。

大弟子神秀作的詩偈是: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而惠能作的證道偈則別有見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兩首詩偈,前者是用漸修的工夫去汙除垢,是以身求道的境界,是「有」身相,是有為法;後者是用頓悟的工夫明心見性,是以心悟道的境界,是「空」心相,是無為法。神秀認為萬法是實有的,萬象是真實的,身當寂如菩提樹,無一物色,心則淨如明鏡台,去垢生光;以加行的願力去除心性的種種汙染,這其間是有身、有樹、有心、有台、有拂拭、有塵埃的,是「有」。惠能則認為萬法皆空,身心、菩提、明鏡都是假名,在「即心即佛」的絕對境界裡,佛佛唯傳法體,師師密付本心,毋須修持造作,本來無垢無染;所以悟道之後應是大休大歇、大破大立,這其間是無身、非樹、無心、非台、無拂拭、無塵埃的,即是「空」。

無始以來諸法是「有」,但是萬法的理體為「空」;「空」於「有」上顯,「有」於「空」中滅。如同鑽木取火一樣,木材是實有實存的東西,而木材中原本沒有火,將木材一段段剖開來,亦不見有火,可是等到鑽木生出火以後,火就實實在在從木材的虛空處引發──木原無火而能生火,是「空」中生「有」,火源於木而見於木,是「有」中見「空」。可見一切事物是「空」是「有」,本體上是一樣的,只是隨順因緣的集散而作不同的變化罷了。

認識了「空、有」的關係之後,如果把它應用到社會上,「空」就是要具有包容性,「有」就是要具有創造力。如果全國的人民,人人都能具備包容性和創造力,我們的社會一定更和諧,國家前途必然更光明。我們彼此原是一個平等自性──「空」的存在,由於不明白「空、有」不二的妙義,硬是把你我的關係分開,我的不是你的,你的不是我的,因此生起千般煩惱,萬種無明。就好像社會的法律、道德、秩序,原是為了大家的安樂而設立的,一定要大家共同維護,才能有安和樂利的社會環境;如果硬要把社會國家和民眾分開,使法律分歧、道德對立、秩序紊亂,讓「空、有」不能在一起,則損失很大,也會引起許多糾紛。

有一座寺廟,殿中央供奉了一尊觀世音菩薩,旁邊另外供奉一尊媽祖神像。有一天廟祝認為台灣媽祖的信仰普遍,信徒眾多,於是把媽祖的神像請到中央,把觀音聖像移到一旁。有一天,來了一位出家人,看見屬於弟子的媽祖坐在殿中,而身為師父的觀音菩薩卻屈居一隅,違背了倫常,就一語不發把兩尊聖像調回原位;第二天廟祝一看,又把神像搬到中間,如此你搬我移、你移我搬地,把原本雕刻精美的聖像都碰壞了。後來觀音聖像和媽祖神像終於忍不住說話了:「我們兩人本來關係和諧,卻因他們不懂空有不二的道理,弄得我們坐立不安,衣服也損壞了。」

有了「空」的包容性,就能無處而不自在,隨遇而安了。

二、如何從「有」了解「空」

如何從千差萬別的萬象有,來認識寂然不變的自性空?簡單的說,就是《心經》說的:「色即是空。」色是物質的意思,空表精神;色是現象,空是本體。「色即是空」是指物質就是精神,現象就是本體,也就是從紛紜變化的萬事萬物,可以尋覓出一個共同不變的理則。佛教的三法印所闡揚的,無非也是「空」的理則,譬如:

世間沒有不變性的東西,世事變化多端,是「諸行無常」,也就是無常苦空;

世間沒有獨存性的東西,萬物相生相成,是「諸法無我」,也就是緣起性空;

世間沒有實有性的東西,一切如夢幻泡影,是「涅槃寂靜」,也就是妙有真空。

如何從「有」來了解「空」?下面從七種假相來解說:

1.從相續無常來看空:世間沒有恆久不變的東西,一切現象只不過是相續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剎那生滅之中。譬如我們身體細胞的新陳代謝,不斷地進行更新;我們的心念變異迅速,前念後念的續連,如同在瀑布之上打水毬;世間的人事更替,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說明了世間的事事物物是相續假有,無常而沒有實體,從這種相續無常的現象上,可以了解「有即是空」的真諦。

2.從因果循環來看空:譬如一粒種子種植下去,經過陽光、空氣、水分、灌溉等外緣,開花結果,由種子的因結成了果實的果;再把果中的種子播種下去,又會生長出果實……如此循環不已,因可以成為果,果又可以成為因,果中有因,因中有果,這個循環不定的因果現象就是空。從社會的倫常來看,何嘗不在這因果循環的理則下運轉?譬如一人生子為父,子又生子亦為父……代代延承,不斷循環。

3.從因緣和合來看空:世間上沒有獨存的東西,《中論‧觀四諦品》云:「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萬事萬物都必須眾緣和合才能生存。如一場佛學講座,也是靠眾緣相合──有禮堂、有主講者,還要有人來聽法,才能成就講演活動。可是這個「有」只是一種「和合假」,等講演結束後,每一個人各自回到各人的家庭去,一切又回復空,所以本來沒有的「空」,因緣和合之後成為「有」,而因緣散失之後,「有」又成為「空」。

4.從相對相待來看空:人與人之間的相待關係也是一種「空」。像鳩摩羅什大師最初親近的是小乘佛法,等到他學得大乘之法,反過來對過去的小乘師父傳授大乘佛法,而留下了「大小乘互為師」的美談;師生之間的這種相對相待,就是「空」理。

再如:有人站在庭院,庭外的人對他喊:「不要在裡面,到外面來!」屋裡的人對他說:「不要站在外面,到裡面來!」哪裡是內?哪裡是外?內外是相對的名詞,「空、有」也是我們把它對待起來而已。一旦產生對待,就不能清楚地看出諸法的真相,唯有超越這個對待,調和「空、有」,才能體悟萬有一如的義蘊。

5.從相狀美醜來看空:世間的美醜好壞隨個人的喜憎不同,沒有一定的標準。譬如燕瘦環肥,喜歡身材纖瘦的說趙飛燕型的女子好看,古人甚至有「楚腰纖細掌中輕」的偏好;喜歡豐腴圓滿的說楊玉環型的女子比較有福相,見仁見智,標準不一,尺度不同。即使是世界小姐的選拔,那些評審人員的審美觀點也不盡相同,大部分是依據個人心識所顯現的,喜歡哪一型,就圈選符合己意的那一類型,所謂「情人眼中出西施」,可知這種相狀美醜也是空假。

6.從名詞不定來看空:從名詞意義的不同可以認識到「空」。比如:媽媽生了一個女嬰,慢慢長大變成小女孩,再長大就叫小姐,婚後又成為太太、媽媽,再來就變成老婆婆了。這個人到底叫做女嬰呢?還是叫老婆婆?可知這個名詞假相,也只是依因緣聚合的不同面貌而產生的,我們從這些名詞指涉的轉移上,也可以認識到「空」。

7.從認識差異來看空:世間上空的真理本來只有一個,由於各人的體會不同,產生種種苦樂差異。

有一個富家公子,在大雪紛飛的早上,推開窗子外望,一看白雪皚皚,心情非常高興,就吟了一首詩:「大雪紛紛滿天飄」,當時樓下躲著一個叫化子,正在挨凍受冷,饑寒交迫,聽那公子哥兒一念,就接了一句:「老天又降殺人刀」;樓上的富家公子,不了解窮人的困苦,依舊得意洋洋地繼續吟著:「再下三尺方為景」,認為雪再下厚一點,風景就更好了;老乞丐一聽,更覺得悽慘,含悲作結:「我輩怎得到明朝?」

這富家公子和老乞丐因為生活不同、心情不同,所體驗的感受也就不同,可見心情是隨境而遷化的,從這種認識差異的轉移之中,我們也可以認識到「空」的真諦。

從以上種種,可以知道儘管萬法有千差萬別的形相,但是空的理體是相同的,而這個空的境界是本來無一物,無去無來無障礙,不在中間及內外,唯有撥開了萬有的煙霧,體證「空」的光明智慧,才能如實地認識世間,與真理相契。

三、如何從「空」建設「有」

如何從「空」來建設「有」?也就是《心經》上說的「空即是色」。《中論‧觀四諦品》云:

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

若無空義故,一切法不成。

佛教所說的「空」,並非指萬物毀壞了、幻滅了才說「空」,而是就萬法的「現在有」而說明「無自性空」;若一切法不空,便是各有定性。法既已有定性,便不能容諸因緣,既不能容諸因緣,一切法便不得成。也就是說萬法如何才能「有」?要空了才能有,不空則沒有,「空」不是破壞「有」,「空」是成就「有」、建設「有」。

有些人常懷疑:「佛教不是講四大皆空嗎?」不錯,佛教是說四大皆空,可是「四大皆空」並不是完全沒有了的意思,所謂「四大皆空」,是說明宇宙萬有是由地、水、火、風四大元素構成的,而地、水、火、風這四樣空虛無形的元素卻是世上一切有形事物生長的源頭。譬如:花,必須要有土地來種植,此是地大;要有水份來滋養,此是水大;有了土地和水還不夠,還要有陽光照射,這是火大;要有和風吹拂,這是風大。本來沒有花,靠了這四項因緣聚合,便有了花。無數的因緣相聚而產生了萬有,「空」不是建設「有」了嗎?

而人也是由「四大」所構成的:骨骼、毛髮如地;汗淚、小便等分泌物如水;體溫、熱度屬火;一呼一吸則是風。因為有這地、水、火、風四大的和合,人才得以生存,四大一旦不調和就不能生存,因此說「四大皆空」。由人身生命的構成,不也說明了「空」建設「有」嗎?

《雜阿含經》云:「此形不自造,亦非他所作,因緣會而生,緣散即磨滅。如世諸種子,因大地而生,因地水火風,陰界入亦然。」因此,「四大皆空」是存在的意思,不是虛無、虛空。「空」建設了「有」,「空」建設了人生,「空」建設了宇宙萬有,生出宇宙萬物的種種存在,而這個從因緣上、空無上所顯現的「有」,也才是真正的「有」,「空」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心經》說「無眼耳鼻舌身意」,並不是說要盲了聾了,才沒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健全一樣是「無眼耳鼻舌身意」。因為我們的眼睛常常欺騙自己,眼睛只能從分別意識上來看,只看得到事物的表相、表面,而看不到諸法的真相、空相。譬如水中的筷子看起來是彎曲的,實際上筷子並無彎曲,而是光影在眼球中造成的折射幻相;又如人坐在火車上看外面的景色,以為是火車在倒退;兩眼看筆直漫長的路,越遠處顯得越狹窄;有時候在強烈的陽光之下曝晒,覺得眼冒金星……這一切都是由分別意識所產生的錯覺。

常聽到有人在爭辯說:「我親眼看到的!」「我親耳聽到的!」我們的六根就像六賊一樣,常常會欺騙了我們,如果我們凡事都從這種虛幻不實的現象來認識的話,便很容易差之毫釐而失之千里了,所以才說「無眼耳鼻舌身意」。如果我們了解「眼耳鼻舌身意」也都是四大所組合的「相狀假」,那麼《心經》上所說的「無」,便是無上般若了。

隨著各人知識的不同,了別意識的不同、業感的不同,對於萬象萬物的認知也就千差萬別了。譬如汙穢的糞便,人們一看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狗卻把它當作珍餚美味,趨之若鶩。從知識、了別都無法把握到真正的空義,因為「空」不是知識的臆度,「空」更不是了別臆測,「空」要透過精進勇猛的修行才能體證。

一般人聽到「空」就恐懼害怕,以為這個也沒有,那個也沒有,這是因為不能了解真空的妙用,真空中含蘊無限,真空中生長萬有。我們平時所認識的「空」並不是真正的「空」,畢竟真空的境界不但要空去一切有為對待,空去一切差別觀念,甚至連這個「空」也要空去,要空到最後「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證悟到了「空空」,把所有的差別、對待、虛妄的萬法都空除了,「以無所得故」,才能享受到一個大解脫、大自在,空有不二的真實世界。

以同樣的道理來看,科學家能「空」,才能夠把物理上極細微深奧的結構推衍出來,才能分子、原子、電子、中子……等一直不停的分析下去。哲學家能「空」,才不會以先天的主觀來建立絕對的「第一因」,堅持自己的論點而自是非他。

佛教的空觀哲學,必須先摒棄物我表相的種種對待,從大本大源處建立內在圓融高妙的勝義。是化否定為肯定,從出世到入世,變消極為積極,去玄義而重實踐的。唯有這樣,才能轉身踏破虛空,返顧宇宙萬有,而從否定中建設「有」,從肯定中了悟「空」。

四、如何過「空有不二」的生活

從「有」上體認了「空」義,並且從「空」上建設了「有」之後,接著最重要的是如何調和空有,過著空有不二的圓融生活。

如何過空有不二的生活?簡單地說,就是隨緣而放下,自在而不執著。譬如錢財被人倒閉了,有了空的涵養,「看得破,有得過」,把它當作是前生欠錢,今世還債,或者進一步視為行布施供養,給得起別人,表示自己是個有辦法的人,如此轉念一想,便能心平氣和,快樂過日子。這種空雖然不是佛法的空,但是已經有如此的成效,如果能體證真正畢竟空的境界,其中的自在逍遙更是無法言喻。

對「空」有了體會的人,生病了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很好。經常小病不斷的人往往比較長壽,而從不生病的健康人一旦病倒了,反而不容易醫治。佛經上說:「修行要帶三分病。」身體患了疾病,平時才知道保健預防,有了病痛更能感受生命的可貴,激發道心努力學佛,因此病痛有時也是學道的逆增上緣。記得三、四十年前我罹患了關節炎,躺在床上一個月,不能動彈,醫生診斷結果必須鋸去雙腿,當時聽了醫生的宣布,不但沒有絲毫的憂懼,心中反而很坦然:「鋸掉了雙腿也很好,從此以後就不必東奔西跑四處弘法,可以安心在寺中看書寫作,以文字般若來傳揚佛法了。」有了空,連生病都有了法味。

懂得過空有不二生活的人,遭遇逆境也不以為忤,一切的苦難困厄是長養信念、增長悲憫心的助緣。無論是宦途失意的人,或是情場失意的青年男女,生活中有了「空」的法寶,便能轉橫逆為平順,化坎坷為平夷,「退一步想,海闊天空;忍一口氣,風平浪靜」。

空有不二的生活是超越虛妄對待,泯除人我生死,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的絕對世界。禪宗四祖道信禪師到牛首山拜訪法融禪師,法融禪師道風高遠,隱居於人煙罕至的牛首山,平日只有幾隻猛虎為伴;四祖一看到幾隻齜牙咧嘴的老虎,雙手一張,露出驚懼不已的樣子。法融禪師犀利地勘破四祖說:「你還有這個在呀!」

意思是說:出家人早已放下一切,生死一如,怎麼對五蘊假合的色身還如此在意?說完便呵退猛虎,轉身進入禪室倒茶待客。四祖一看法融禪師進去,便寫了一個「佛」字,放在法融禪師的禪座上;法融正要坐下去,一看是個偌大的「佛」字,吃了一驚,趕快站了起來,四祖抓住機鋒說:

「你還有這個在呀!」

空有不二的世界,是「絕生佛之假名、超生死之對待、泯自他之差異」的真理世界。過去有人向智藏禪師請教佛法,不管問什麼問題,禪師總是回答「有」;而這個人以同樣的問題請教徑山禪師的時候,徑山禪師卻一律回答「無」。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有如此互相矛盾的答案?原來徑山禪師所表達的是悟者體空的境界,在絕對空無的世界是不容許說是非、講人我、論有無,不容許議論任何一物的「空」「無」世界;而智藏禪師則站在眾生的立場,有是非、人我、有無的相對世界。

《金剛經》上說:「一切聖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虛空,本無差異,但是鷹隼在空中展翅一飛數里之遙,而麻雀只有隔枝之距;真空的世界也沒有聖愚的分別,但是依眾生的根器,證悟的境界卻有淺近深遠的不同。這種空有不二的境界不是哲學上的辯論、理論上的分析,必須透過生活中的偉大實踐,及心靈上的不斷提升才能證得,甚至連這「證得」的念頭也要空除,是楚俊禪師所謂「兩頭共截斷,一劍倚天寒」,非空非有、亦空亦有,高峰頂上行的絕對世界。

證悟了「空有不二」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生活,以無為有的生活,以空為樂的生活,以眾為我的生活。證悟「空有不二」的生活是一種灑脫自在、放曠逍遙的生活。我們從一休和尚晒藏經的故事,可以得到一些啟示:

有一天,天氣晴和,比叡山上寺院的大眾,忙著將藏經拿出來曝晒,只有一休禪師袒胸露肚,悠閒地躺在草坪上晒太陽。管理藏經樓的藏主看不過去,上前大喝一聲:「一休!大夥兒在忙,你卻在偷懶呀!」

「沒有啊!我正在晒藏經呀!你們晒的藏經是死的,會生蟲,不會活動;我晒的是活的,是會說法、會作務、會吃飯的藏經。」

對一休禪師來說,三藏十二部不是汗牛充棟的典籍經帙,而是含蘊於自性中的無上般若智慧,沒有了我的存在,也沒有了經典的存在,我即物,物即我。在覺悟者的眼中,一切經典不外是為我的清淨佛性所做的詮釋,任何的文字般若,無非是為顯發實相般若的方便,「空有不二」的世界,就如同《維摩經》中菩薩身上不著華,照見諸法虛妄的無執世界;「空有不二」的世界好比《金剛經》中「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捨離一切假相的無著世界;「空有不二」的世界是有而不有、空亦不空,究竟快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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