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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04 叢林的教育法

時間:一九八四年七月四日

地點:台北社教館 

過去中國大陸的佛教寺院,一如現在的大學,具有教育的功能,稱為「叢林」。《大智度論》卷三記載,「叢林」指眾多僧眾聚集一處修學,猶如樹木生長整齊有序。它是陶冶人格的大冶洪爐,也是辦道的修鍊所,因此,又有「選佛場」之稱。這些叢林的規劃很完善,無論從建築結構、人事組織,甚至寺院供奉的佛菩薩聖像等,處處都表現著完美的教育。

大陸的叢林建築,與台灣的寺院建築有很大的不同。後者常以一字排開,只要站在寺院門口,整座寺院便可以一目了然。大陸的叢林建築則是一進一進、一層一層,重重疊疊,有如阿羅漢的四果位,或菩薩的五十二階位,由淺至深,步步高升。

由叢林裡的建築名稱,可以看出它的教育意義。比方「雲水堂」,說明出家人「一缽千家飯,孤僧萬里遊」自在無憂的修行生活;「上客堂」,意味叢林將接待的客人皆視為上賓。

另外,叢林裡職事的稱呼也有其教育意義。例如,藏經樓管理藏經者,稱為「藏主」,管理寺地田產的,名為「莊主」,管理庫房的是「庫頭」,負責煮飯的稱「飯頭」,專司燒水的叫「水頭」,管領蔬菜的稱「菜頭」,整理園圃的是「園頭」,打掃廁所的是「淨頭」……叢林裡的職稱非「主」即「頭」,充分表現佛門對僧眾人格的尊重。

由於我自幼即受叢林教育的薰染,習慣尊重別人,早期聽到富貴人家稱雇用的女僕為「下女」,覺得很不習慣,假如稱為「管家」,不是很好嗎?

除了建築、職事名稱外,從供奉的佛菩薩聖像,也可顯示叢林給予的教育意義。例如,一到寺院山門口,迎面而來就是一位胖胖的、笑咪咪的彌勒佛,用慈悲的笑容接引大眾;彌勒佛身後,常立著一位威武凜然,手執金剛降魔杵的將軍,就是韋馱天將。這是什麼意義呢?佛教是用大慈悲攝受眾生,給予歡喜,給予滿足,但是,如果依然冥頑不化,只得用力量來度化。有如家庭中,兒女需要父親嚴格的教育,也需要母親慈愛的照顧;嚴的折服,慈的攝受,同樣重要。所以,《禪林寶訓》有一句話:「姁之嫗之,春夏所以生育也;霜之雪之,秋冬所以成熟也。」意思是說,春風夏雨,可以使萬物生育;秋天的霜,冬天的雪,也可以助長萬物成熟。世間一切,從自然界乃至家庭的教育,都是有愛的攝受,和力的折服。

從山門直入後,便可進入大雄寶殿。叢林殿堂內所供奉的本尊,各有差別,但都有其特殊意義。比方,大雄寶殿中間供奉釋迦牟尼佛,左邊年長的大迦葉尊者,是修頭陀苦行的羅漢;右邊年輕的阿難尊者,是智慧多聞第一的羅漢。這是表示,佛陀是一個能說能行的聖者,大迦葉尊者和阿難尊者各代表行與解,多聞、理解和修行結合,就是本師釋迦牟尼佛的圓滿果行。

有的大雄寶殿供奉的是佛的法身─毗盧遮那佛,左邊是大智文殊師利菩薩,右邊是大行普賢菩薩,這表示具足大行、大智,才能成就佛的法身。

另外,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與左右脅侍觀世音和大勢至菩薩,合稱為「西方三聖」,表示有觀世音菩薩的大慈大悲,和大勢至菩薩的大喜大捨,才能成就「慈悲喜捨」四無量心,也就是無量壽阿彌陀佛的功德。

這些都是啟示我們:佛教非常重視「行解並重」、「知行合一」,不是只重知見,不重實踐;也不是只重修行,而不重知解。古德把行與解喻為「知目行足」─知見如眼睛,修行如雙足,有眼睛,腳才能走;有腳,眼睛才能發揮作用。眼睛和腳相輔相成,才能行得安穩。

以下分四點介紹「叢林的教育法」:

一、搬柴運水的生活教育

叢林裡,生活教育比思想教育還重要。一進寺院,叢林的規矩,會先要你把眼睛閉起來,把口收起來,要你心念凝注,不亂看,不亂講。隨便看一下,糾察便給你一個耳光:「看什麼?這裡哪一樣東西是你的?」講一句話,也給一個耳光:「佛殿禮堂上,有你講話的資格嗎?」

這不是嚴苛的體罰,這是告訴你,叢林的生活教育是不能用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向外攀緣的,必須把六根收攝回來,從內心觀照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印證佛法。

叢林生活特別注重行止間的威儀。所謂「三千威儀,八萬細行」,上殿排班,吃飯過堂,舉止進退皆有規矩,在在處處都要學習。

不了解寺院規矩的人,心裡或許會想:「我們幾十歲的人了,還不會走路嗎?吃了幾十年的飯,還不會吃飯嗎?」寺院不同於俗家,在寺院中,一舉一動都是修行,走路、吃飯、睡覺都可以參禪,這其中有著很深妙的解脫境界。所以,到了叢林,有人會發覺自己確實是不會走路,不會吃飯的。身心千般束縛,積年累月成了習慣,確實須要一一用心擺脫。吃飯端碗,如「龍吞珠」;持箸撿菜,如「鳳點頭」;行進走路,像雁陣一字排開,上身不能動,像頭頂著一盆油般,四平八穩的走路……在寺院裡,真是事事修行,處處法門。有一首偈語,如實的說明這些律儀:

舉佛音聲慢水流,誦經行道雁行遊;

合掌當胸如捧水,立身頂上似安油。

叢林的生活教育,也非常重視出坡作務,出坡作務就是工作的意思。一進來這裡,不管你過去是何等高官厚爵,也不管你是何方名媛顯貴,一切世俗名利都要坦然放下,叫你煮飯就煮飯,叫你擔水就擔水,一切隨緣隨喜,信受奉行。

唐朝的馬祖道一禪師初創叢林,他的徒弟百丈懷海禪師制訂叢林清規,即是有名的《百丈清規》。百丈禪師提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建樹僧團修行的榜樣,也說明搬柴運水無非是禪的修行生活。

禪宗裡,「老僧晒香菇」的公案,也表達了叢林生活教育的另一面。

日本道元禪師來到中國寺院參訪,看到八十多歲的老和尚,日正當中忙著鋪曬香菇,道元禪師於心不忍,便勸他說:

「老和尚,太陽那麼大,何必這麼辛苦,自己晒香菇呢?」

老和尚朝他望了望:「我不晒香菇,誰來晒?」

「年紀大了,就不要晒啦!」道元禪師一番好意的說。

「哦?那麼到底多大年紀才能晒香菇呢?」老和尚毫不領情。

「太陽這麼熱,何必這個時候晒呢?」道元禪師依然好意勸說。

「不這個時候晒,難道等太陽下山再來晒嗎?」老和尚暗藏機鋒的說。

這是叢林典型的禪和子(參禪修行的人),凡事絕不假手他人,對自己生命也是一刻千金的珍惜,既不在成敗得失的妄見上徘徊,也不在聲色貨利的迷境上打轉,身與命俱修行。

六祖惠能大師,在五祖弘忍門下舂米推磨了八個月;寒山、拾得兩位大師,在天台山的國清寺裡,一樣在廚房燒飯、煮菜。搬柴運水的修行生活,是叢林陶賢鑄聖的另一種教育方式。

有一次,仰山禪師扛著鋤頭從外面回來,他的老師溈山禪師問:

「你從哪裡回來?」

仰山禪師回答:「我從田裡頭回來。」

「田裡還有人嗎?」溈山問。

仰山一句話也不說,輕輕把鋤頭放下,叉手而立。溈山禪師笑了,又問:

「南山有人刈除新草嗎?」

仰山禪師更不答話,拿起鋤頭就出門去了。

這則公案中,仰山放下鋤頭,表示一切都在這裡,內心沒有負累了。溈山問:「南山還有人除草嗎?」表示還有工作未做,仍有理事待觀照,還未圓滿,還不到放下的時候,所以仰山就默然拾起鋤頭又去工作。有時候,禪在生活裡是用身體力行表現,不是用言語巧飾的。

修學律宗的有源法師問大珠禪師:「您是怎麼修行的?」

大珠禪師淡然一笑:「饑來吃飯睏來眠。」

大家也許會想:肚子餓了就吃飯,疲累了就去睡覺,這樣就叫「修行」嗎?那我們天天吃飯睡覺,也是天天都在修行囉?當然不是。一般世俗人的吃吃睡睡,渾渾噩噩像行屍走肉,在叢林裡,卻是一種用功。大珠禪師破解得好:

「吃時不肯吃,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

一般人吃飯,不肯好好吃,東挑西撿,嫌這嫌那,貪多計少;睡覺也不安穩,翻來覆去,亂打妄想。如果當吃飯時吃得飽,當睡覺時睡得好,還有什麼比這更自在幸福?這不就是修行嗎?

叢林的生活教育,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清閒,禪師們也不是只會吃飯睡覺,所謂「看似尋常最崎嶇,成似容易卻艱辛」,禪師們「饑來吃飯睏來眠」的生活,看起來好像沒什麼,事實上,吃飯睡覺都在修行,要和內心的煩惱交戰,其中的辛苦,不是一般人能衡量揣度的。

叢林生活也講究規律和法制。廚房牆壁上有一副對聯,可以看出他們的生活教育。「未供先嘗三鐵棒,私造飲食九銅鎚」,意思是,偷嘗還沒有供佛之前的食物,給你三記鐵棒;私下自己煮東西吃,打你九下銅鎚。這說明叢林教育,有種種嚴正艱難的打磨,磨得大死一番之後,便得以蛻化出重生的契機。

二、因材施教的啟示教育

佛陀最擅長觀機逗教,對商人說商人的法,對政治家講政治家的法,對軍人講軍人的法。所謂「契理容易契機難」,要談玄論妙符合佛法並不難,要大家聽得懂,又能接受佛法就難了。所以,佛教界曾流傳這麼一個笑話:

有人問一位信徒:

「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聽經。」

「哪一位法師講的?」

「某某法師。」

「講得好不好呢?」

「很好,很好!」

「怎麼個好法?」

「聽不懂啦!」

這就是不契機。聽不懂的「好」有什麼用?佛陀因材施教,就是對什麼樣的根機,給予什麼樣的教化。

藥山禪師有兩個徒弟,一個是道吾禪師,一個是雲巖禪師。有一天,師徒三人論道,山邊正好有兩棵樹,一棵高大茂盛,一棵枝折葉枯。藥山禪師指著那兩棵樹問:「這兩棵樹,到底是榮的好?還是枯的好?」

道吾禪師立刻回答:「師父,當然是榮的好。」

雲巖禪師卻說:「我覺得枯的比較好。」

兩人正討論未決時,高沙彌來了,藥山禪師以同樣的問題問他,高沙彌不疾不徐地答道:「榮的任它榮,枯的任它枯。」

這段公案,代表他們的思想精神,道吾禪師認為榮中有一切生機,象徵多采多姿、燦爛光明的禪風;雲巖禪師看枯木如寂然不動的禪者,是一種獨自的、寂寞的、沉潛的,注重內德思想的禪風;而高沙彌的意境則是:我們參禪的人,何必要做這許多分別,各人有各人的特色,何妨隨緣順境,榮的任它榮,枯的任它枯。後人有一首詩形容這則公案:

雲巖寂寂無窠臼,燦爛宗風是道吾;

深信高禪知此意,閒行閒坐任榮枯。

禪,在叢林生活中,尤其注重因材施教的啟發教育,讓所有的順逆之境,都可以是開悟的因緣法門。

白雲守端禪師一味參禪,卻始終不開悟,住持楊岐方會禪師很掛念。有一天問他:「當初你師父是怎樣開悟的?」

「我師父有一次經過一座橋,跌了一跤,就開悟了。」

「你怎麼知道他跌一跤就開悟了?」

「因為師父做了一首偈語,字字是開悟呀!」

「偈語怎麼說?」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

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方會禪師聽了,只把袍袖一拂,故意誇張的「嘿嘿」大笑兩聲就走了。

守端禪師莫名其妙,終日為這笑聲困擾得寢食難安,幾天下來,終於按捺不住,跑去問方會禪師為何笑他。

方會禪師喝斥道:「你真沒出息,我只不過哈哈大笑,你就放不下,還談什麼開悟?你看,我們寺院外,每天都有人來耍猴,窮其看家本領,就只為了博人一粲。看來,你連耍猴的人都不如!」

白雲守端禪師給老師父一激,終於開悟了。所以,藥山門下「榮的任它榮,枯的任它枯」,守端禪師厲言激刺的方式,都是一種因材施教的叢林教育。

馬祖道一禪師在庵前遇到一位逐鹿而過的獵人,遂迎上前去問他:

「你做什麼啊?」

「我打獵,射鹿啊!」

「你一箭可以射幾隻?」

「我每支箭都能射中一隻,可說是百發百中。」

「一支箭只射一隻,有什麼了不起?」

「那你能射中多少?」

「我一箭射一群。」

「你這出家人真不慈悲,一支箭射一群,太殘忍了。」

「噢?你也知道射獵不慈悲啊,那你為什麼還要射鹿呢?為什麼不射你自己呢?」

眼睛是用來看自己,心是用來觀照自己。學禪,在叢林裡就是學著參自己。這位獵人後來跟隨馬祖道一禪師出家學佛,即是有名的石鞏慧藏禪師。

歷史上著名的趙州禪師,擅長因材施教。有一次,趙王前來拜訪,他躺在床上沒有出門迎接。由於趙王景仰禪師已久,一點也不見怪,還親自到床邊探望他。趙州禪師說:

「我身體虛弱,未能起身接駕,實在失禮。」

趙王笑了笑:「沒關係。」

兩人談得十分愉快。趙王回宮後,派一位將軍送來許多禮物,趙州禪師一聽趙王遣使者送禮來,便披搭海青袈裟出門迎接。徒弟們看到師父待客如此顛倒,覺得很困惑,趙州禪師為他們釋疑:

「你們不了解嗎?我的待客之道有三等,上等客人來,我睡在床上,用本來面目相待;中等客人,我就不動不靜,隨緣坐在客堂迎接;下等客人須要應酬,我就披搭袈裟隨俗出門迎接。俗語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是這個意思。」

叢林裡,言教身教都有啟示性的分寸,收放之間也自有它開悟見性的妙用。趙州禪師的做法,到了佛印禪師的身上,又是另一種風貌。

宋朝的蘇東坡居士,有一次寫信給金山寺佛印禪師:「不必出山,當學趙州上等接我。」蘇東坡的意思是希望佛印禪師也像趙州禪師一樣,以本來面目相迎,不用多禮出山門。可是,當蘇東坡來到山門口時,卻看見佛印禪師穿大袍,披袈裟,戴僧帽,親自在山門候迎。蘇東坡笑他不及趙州禪師,佛印禪師因此作了一首詩:

趙州昔日少謙光,不出山門迎趙王;

怎似金山無量相,大千世界一禪床。

意思是說:你以為我特地到外面來迎接你嗎?錯了!你不知道我金山寺之大,可以遍天下,大千世界就是我的禪床。你以為我這個老和尚是出山門迎接你?我還在禪床上睡覺等你呢!

在這則公案裡,佛印禪師透過趙州禪師的表相,從另一個角度,進一步詮釋實相的內涵。

過去的叢林教育,就是因材施教,對於執有者就說空,對於執空者就說有,說空說有,無非破除人我偏執,啟示學者:「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本心,見自本性,即名大丈夫、天人師、佛。」

三、無情無理的棒喝教育

禪宗的叢林教育,注重刮垢磨光,其間交光互影,是非錯置,令人難以理解─他們打打鬧鬧,無情無理,甚至連一般人都不如,竟會是超脫的大禪師?

佛光山的法脈傳承自臨濟宗,臨濟宗祖臨濟義玄禪師,曾經在黃檗禪師座下參學三年,一句話都不說。當時一位睦州禪師很賞識他,鼓勵他向黃檗禪師請益,臨濟禪師三次前去問佛法大意,黃檗禪師都是一言不發的把他痛打出門。臨濟禪師覺得參學太苦惱,也許沒有因緣,便想下山到別處參學。睦州禪師勸慰他:「不要緊,你明天去向禪師辭行,再請示一番。」

睦州禪師隨後向黃檗禪師進言:「這個臨濟很有為,是個大根器的人,如果他來辭行,您就方便給他一些指示吧。」

黃檗禪師頷首,笑著說:「我知道了。」

第二天,臨濟禪師來辭行時,黃檗禪師一句話也不多說,只吩咐他去找大愚禪師。到了大愚禪師那裡,臨濟禪師叩問:

「我來山參學這麼久,師父不曾給我一些開示,不知道我哪裡錯了?」

大愚禪師更不作答,只問:

「你是從哪裡來的?」

「從黃檗禪師那兒來。」

「他教了你什麼?」

「什麼也沒有,我每次一開口就被打,問了三次佛法,三次都被打了出來。」

大愚禪師惋惜地嘆道:「唉,這黃檗真是老婆心切啊!他三次為你徹底釋疑,你卻還在這裡多疑什麼有過無過的,唉,這黃檗真是老婆心切啊!」

臨濟禪師這才大悟,這一番無情的拒絕,原來竟蘊藏著這樣殷切的期許。禪宗的教育法門很多,揚眉瞬目、打罵棒喝都是教育。

臨濟禪師開悟後,大愚禪師叫他再回去。黃檗禪師問他:

「你見到大愚禪師了嗎?」

「見到了。」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你『老婆心切』!」

黃檗禪師很生氣地說:「這個大愚,枉費我一番苦心,以後我見了他,一定要打他幾下。」

臨濟禪師笑說:「何必等以後呢?現在就可以給你打回來。」

說完,一拳就朝黃檗禪師打過去。黃檗禪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知道臨濟禪師已參得無言心法。

由於大愚禪師的一句話,臨濟禪師滌盡久鬱的疑情,認識黃檗禪師多年來無情無理的本來面目,當下心清境朗,大徹大悟。

另有一次,黃檗禪師到田裡探視臨濟禪師,見他手裡正拿著鋤頭,為了測驗他的心思,就說:

「你怎麼不工作呢?」

臨濟禪師知道他的意思,就說:「我不工作,你就講話嗎?」

說罷,舉起鋤頭便打。由於臨濟禪師年輕,三兩下就把黃檗禪師壓倒在地上。黃檗禪師一看機不可失,立刻大喊:

「大家快來看,快來看哪!」

黃檗禪師的徒孫們看得不明白,不知道黃檗禪師是要他們看這一幕「禪法之前,無師無佛」,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師父怎麼可以打師公呢?」便也捲起袖子打臨濟禪師;黃檗禪師一看,這還得了?徒孫打他徒弟臨濟,便開口斥喝:「干你們什麼事啊!」

他們打得亂七八糟,我們看也看不懂,但是他們之間的打罵,有著無限禪機、無限禪味,這和六祖惠能大師「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的道理一樣。黃檗禪師的棒,臨濟禪師的喝,看起來無情無理,其中自有無限明淨動人的禪風。

有一次,馬祖道一禪師帶百丈禪師外出,看到野鴨子飛過,馬祖禪師問:

「那是什麼東西?」

「鴨子啊!」百丈禪師答。

「在哪裡?」

「飛過去了。」

百丈禪師話一說完,馬祖禪師立刻大力掐住百丈禪師的鼻子,痛得他直喊叫。馬祖笑著問:

「你不是說飛過去了嗎?怎麼還在這裡?」

當下百丈禪師立刻開悟了。回房後,高興得哭了起來,同門師兄弟見他哭得厲害,問他:

「你病了嗎?」

「沒有。」

「是想家嗎?」

「不是。」

「受了委屈?」

「沒有。」

「那麼究竟為什麼哭呢?」

「你們去問師父吧!」

眾弟子找到馬祖道一禪師,問:

「師兄哭得很厲害,是不是挨了您的罵?」

馬祖道一禪師語帶雙關地回答:

「我怎麼知道呢?你們應該去問他,他已經知『道』啦!」

一行人又折回來問百丈禪師,百丈禪師只是「嘿嘿」地笑著說:「你們不知道,師父知道。」

野鴨子象徵一個「常」道,這個本來如是的「常」,是不會「飛過去了」;「飛過去了」的是假相,其實並沒有過去,當下就是。

後來,馬祖禪師登壇說法,百丈禪師掉頭就走,馬祖禪師便一句也不說的回方丈室去了,百丈禪師隨後趕來,向他頂禮。馬祖禪師問:「我剛剛要說法,你怎麼聽都不聽,就先走了呢?」

百丈禪師回答:「師父的心意我已懂了,哪需要再說?」

馬祖禪師笑著問:「昨天你注意到什麼了嗎?」

「鼻子不痛了。」(意思是悟道了)

看他們師徒間的相處似乎不夠威儀,不合情理,但因為是禪,所以須要用特殊的方式,用不近情理的真義來對待有情有理的表相。

叢林裡,另有一則不能以常理衡量的公案,是有名的「一指禪」。

有人問俱胝禪師什麼是佛法,俱胝禪師從來不開口,只是豎起一根指頭,對方就明白、開悟了。

有一次,俱胝禪師出門去,又有人來問佛法,只有徒弟小沙彌在家,小徒弟心想:人家來問佛法,師父都是這樣把手指一豎,這很簡單,師父不在,我就學他豎指說法看看。

小沙彌就依樣畫葫蘆地把手指頭朝對方一豎:「喏!」那人就開悟,頂禮拜謝而去。俱胝禪師回來後,問他:

「有沒有人來問佛法啊?」

「有啊!」

「你怎麼應對呢?」

「很簡單啊,我就照師父平常手指一豎,那人就走了。」

俱胝禪師聽了,不動聲色的說:「你倒很靈巧呵!你再做一次我看看好不好?我問你:『什麼是佛法?』」

小沙彌得意地把手指一豎:「喏!」俱胝禪師迅速拿起一把剪刀「喀嚓!」一聲把手指剪斷,小沙彌痛得眼淚直流,跳嚷著往外逃:

「痛死哪!痛死哪……」

俱胝禪師大喝一聲:「站住!回來!我問你:『什麼是佛法?』」

小沙彌受了大喝,下意識又豎起那根指頭,一看,手指已被剪掉,沒有了。小沙彌一怔,無相可指,當下立刻覺悟了。

從「有」上可以悟道,從「無」也可以悟道。叢林的禪宗教育,無情無理的例子多得不勝枚舉,但是都具有「打得念頭死,許汝法身活」的深刻教育內涵。

四、福慧雙修的力行教育

什麼叫做福慧雙修?就是行解並重;行持是修福,理解是修慧。

佛經裡有一則警句:「修福不修慧,大象披瓔珞;修慧不修福,羅漢應供薄。」意思是,如果只有福報,沒有智慧,就像投生在畜生道的寵物貓、狗等,享受種種寵愛照顧,可是沒有智慧,就如「大象披瓔珞」;倘若只有智慧沒有福報,則像有些學者名流,雖然聲名地位崇高,實際生活卻是清苦艱難,如同「羅漢應供薄」。所以,叢林的教育相當重視福慧雙修。

福慧雙修的方法很多,例如,吃飯要作「五觀想」:

1.計功多少,量彼來處:算算自己做了多少功德,想想這些供養的意義,藉著受食來反省自己。

2.忖己德行,全缺應供:想想自己的德行,受得起如此供養嗎?

3.防心離過,不生瞋愛:謹防心念,遠離三種過失,對於所受的食物,美味的,不起貪念;中味的,不起痴心;下等的,不起瞋心,尤其貪念是最容易犯的,要特別注意防患。

4.正事良藥,為療形枯:將所受的食物,當作是療養身心飢渴的良藥。

5.為成道業,應受此食:「藉假」能「修真」,不食容易飢餓體衰多病,難成道業,但是如果貪多,也容易導致各種營養過剩的併發症,所以,必須飲食適量,才能資身修道。吃一頓飯,要把它跟佛法結合在一起。

在叢林教育中,不僅要珍惜供養,心常存念「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若人不了道,披毛戴角還」,對於常住的一草一木,須「愛惜常住物,如護眼中珠」,這是為了養成大眾惜福的習慣,而不是執著慳吝。

唐代石霜慶諸禪師,有一次篩米煮飯,師父溈山禪師走過來對他說:「一粒米來處不易,你不能隨意糟蹋施主的糧食噢!」

石霜回答:「我沒有糟蹋啊!」

溈山禪師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粒米說:「你看,這不是一粒米嗎?你要知道,千萬粒米都是從這一粒米來的啊!」

石霜禪師立刻抓住機鋒,反問:「千萬粒米都從一粒米來,那麼,這一粒米又從什麼地方來?」

溈山把手上的一粒米放回米槽中:「千萬粒從一粒來,一粒也從千萬粒來,這就是一多不二的道理。」這個公案闡釋了叢林福慧雙修的特色。

有一個大戶長者生性吝嗇,寺院裡的老和尚怎麼跟他勸募化緣,都不肯布施。老和尚看到他家水溝裡常常流出剩飯米粒,就淘起來晒乾貯存,留作餘糧,幾年過去,竟也存了好幾簍米。

有一天,一場大火燒掉富翁所有的家當,大富翁一下子變得赤貧,偏偏又遇到荒年,大家都窮苦,富翁連一碗飯都討不著,乞啊討的,討到了寺院,老和尚見到他,立刻盛出一大碗香噴噴的白米飯給他。富翁接過飯後,狼吞虎嚥的吃起來。臨走時,富翁再三表示內心的感激。老和尚說:「你不必謝我,這又不是我的,本來就是你的。」老和尚帶他到庫房,看那一簍簍的白米,道出前因後果,這個富翁聽了慚悔交加,當場痛哭流涕起來。

「有」的時候,要常常想到「沒有」的時候;積福的人,等於銀行積有存款,可以慢慢享用。學佛的人常常誦經、做功德,事後都要回向,回向好比將錢存入銀行,可以慢慢使用,也可以做不時之需。叢林裡的力行教育都是有深意的。

佛門叢林有無情無理的棒喝教育,也有注重因材施教的啟示教育。尤其,現代的寺院更重視社會大眾的文化教育,它是社區的精神文化重鎮,人民生活、習慣、風俗的凝聚處,信眾的信仰中心。如果能常到寺院發心,修福修慧,體會叢林的生活教育,時時契機,相信定能早日證得自己的般若妙性。

如果能常到寺院發心,體會叢林生活教育,就能早日證得般若妙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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