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071　善者

劉長樂／鳳凰衛視董事局主席

一個僧人的心量能有多大？

一個僧人的步履到底能走多遠？

也許我們可以從《百年佛緣》中找到答案。

《百年佛緣》是一部「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口述歷史。秉燭夜讀，覺得大師說了一個真理：

天下之事，最要緊的，是一個「做」字。

願與景之間的橋，也是一個「做」字。

星雲大師說，自己天生五音不全，連梵唄唱誦都不及格，可是，「愚者也有一得」，好在生性勤奮，喜歡舞文弄墨，以寫作成就了自己。不過，寫作的飯也不好吃，他剛到台灣時，住在桃園縣，前途茫茫，生活無著，只能寫文章弘法。可是正當他埋首寫作時，一位老太太走過他身旁，用台語跟他說：「法師，你要去做事，不工作會沒有飯吃哦！」

大師當下驚覺到，寫文章弘法，在寺院裡並不被認為是正當的工作，甚至還被認為是偷懶呢。因此後來他給報章雜誌投稿，只敢找個隱密的地方偷偷寫作。雖然有時候，大師的文章和雜誌的讀者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寫作沒有耽誤，但老太太的話卻被大師牢牢地記著了。

要做事，要工作，一刻不能停。

所以，當八十六歲高齡的星雲大師回首往事時，特別強調了行動的重要。他說，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路要走，必須靠自己「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走出去」，才能走出自己的前途。走路，山河大地才會美麗，人生唯有「走出去」，才會有發展，即使佛教的淨土，也要一步一步地去走，才能到達。

佛陀住世時，每次出外講經說法、行腳托缽，隨行的千二百五十名弟子，常在山丘、墓旁、樹下、海邊安住。不以為苦，反以為樂。

東晉的法顯，橫越「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的流沙，一路上以「死人枯骨」為標誌，經西域到天竺，成為中國西行求法的第一位大師級人物。

唐朝的玄奘，前往西天印度取經一十三載，幾度險些命喪異域，翻譯七十五部佛典，留《大唐西域記》傳世千載。

唐朝的鑑真，「為大事也，何惜生命」，在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裡，歷經五次渡海失敗，仍然鍥而不捨，終於成為日本佛教律宗開山祖師。

於是，星雲大師認定，人間的倫理、人間的秩序，一切要從「自己」做起。

大師用文章行天下，做事情。一生寫作、編纂、出版的中外文圖書達九百多種，超過二千萬言。文字的力量，思想的力量，是這個世界上最能打動人、影響人、帶動人的力量。大師這些揮汗握冰寫出來的文字，一筆一畫，一字一句，絲絲縷縷，把思想的光芒傳遞給大眾，如春雨般浸潤了無數向善的人心，當「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成為人們的行為準則時，大師文章天下的願景成就了一番了不起的志業。

作為一個善者，大師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兩岸的溝通。

兩岸真正的文化互動，民眾間敵意的消除，也許是從一顆止咳的羅漢果開始。

一九八七年，在泰王六十歲壽辰慶典時，趙樸初老先生的夫人突然忍不住咳嗽起來。那時兩岸關係敏感，禁止互相交往，但是大師的弟子慈惠法師卻掏出了一顆止咳的羅漢果遞給趙夫人。趙夫人一吃，立刻止咳。

當晚，趙樸老為表謝意，特別回贈他的大作以示感謝。暢談之際，欣知彼此多有共識，聽說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的兩次大會，兩岸都因名稱問題弄得場面尷尬時，星雲大師主動爭取由西來寺承擔這個任務。果然，當第十六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在美國西來寺召開時，難題再現，大陸代表表示，台灣代表不能參加，否則就退席。為了兩岸的和諧，星雲大師不放棄，通過趙樸老和陸鏗先生多方溝通，終於在開會鐘聲敲起的最後一分鐘，大陸代表得到了北京國務院同意參加的意見，海峽兩岸的團體終於第一次坐在同一個會議廳裡。當大師宣布兩岸的代表都出席了這次大會時，掌聲雷動。

文化團體的互動是吹開政治霧霾的熏風。

兩年後，應趙樸老的邀請，星雲大師率五百名僧信四眾赴大陸探親弘法。

十五年後（二○○二），中國政府以「星雲簽頭，聯合迎請，共同供奉，絕對安全」十六字授權，達成恭請法門寺佛指真身舍利赴台供奉協議，佛指舍利在台供奉三十七天，鳳凰衛視全程直播，數以億計的華人目睹了這一個難忘的時刻，體會到了什麼叫血濃於水，什麼叫同根同種。

在兩岸的交流中，我與大師結下了忘年之交。蒙大師厚愛，《百年佛緣》之中，有十餘處地方提到和鳳凰衛視的互動，稱鳳凰衛視是最具國際化的中文電視台。大師還專門拿出一節，寫下我與他的交往，《包容的智慧》、《修好這顆心》這兩本暢銷書就是我們對話的成果。

今天，當愈來愈多的歷史真相成為兩岸共識的時候，當大陸與台灣不再怒目而視的時候，當我們像親戚一樣你來我往的時候，人們不能忘記一位默默地拉著纖繩吃力行走的老和尚。這個當年身無分文，隻身赴台的青年，前望是故鄉，後望是故鄉，波濤滾滾，海天蒼茫，也許有憂傷，也許有徬徨，但是他把中華文化當成是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牽手兩岸，承載包容，讓愛的舟楫順流而行。

是他，讓我們明白了，文化的力量是山，是海，是歷史之河，是生命的DNA，這力量，來自於人的意志，又不被人的意志所左右。

星雲大師又是一個以忍為力，以善為力，低調處下的長者。

當他把自己的理想向世界播撒的時候，也會有不解、牴觸或偏見。

一位美國教授曾對他說：「你來美國弘法可以，但是不能開口閉口都是中華文化，好像是故意為征服美國文化而來的。」星雲大師當時就覺悟到：我們應該尊重別人的文化，我們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奉獻，如同佛教徒以香花供養諸佛菩薩一樣。

包容、容忍、忍耐、處下，你才能有力量，才能放大心量，才能用別人的文化營養自己，而別人也才能接納你的文化。

大師剛到美國傳法的時候，連一個會場都租不起，先是在信徒家裡，後來租了一個車庫，車庫裡沒有水喝，沒有廁所，但是聽法的人求法心切，不願散去。怎麼辦？就租了一套房子，最後在美國的洛杉磯建成了西來寺，意思是「佛法西來」，也許還表達了要像唐僧一樣，一步一腳印地走求法之路，求學之路，尊重之路。這樣，才有了遍及五大洲的二百多個道場。

大師說，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信徒？不是我喊來的，是佛法的力量把他們吸引來的。因為佛法的宏大，我的事業才宏大。

大師的「做」，還體現他以佛光的慈悲，對世界各地的救濟。台灣九二一大地震、汶川特大地震、印尼大海嘯、福島核電站危機，星雲大師都派員參與救災賑災。當大批救援物資在機場堆積如山，無法運抵災區時，星雲大師通過當地的佛光信眾，建立了自己的管道，人背肩扛，經常是最先抵達現場的隊伍之一。雖然是杯水車薪，但是會讓災區民眾知道，活著就有希望，生存就是力量。禁得起災難的考驗，才能實現理想，耐得住失敗的挫折，才能成功立業。大師對我說過，他自己並沒有錢，但是當他發願要救助那些陷入困境的民眾時，就會有錢有物，因為他有慈悲，慈悲是最大的財富。

慈悲如同大海，你給予的愈多，得到的也愈多。格局大，你的事業得到的助力也就愈大。正如大師所說：「我好像忽然看見萬千的群眾向我招手，我必須要弘法利生，我要為佛教開創新局。」

不停地去「做」，他做到了。

・劉長樂，一九五一年生，上海人，畢業於北京廣播學院。一九八三年進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任鳳凰衛視董事局主席兼行政總裁及香港亞洲電視股東。主要工作為出席活動、論壇和一些場合，或完成一些文化、兩岸間交流的中間人。與大師合著《包容的智慧》、《修好這顆心》都成為最具影響力的暢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