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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99 百年猶一瞬、無盡是佛緣

何寄澎/考試院考試委員

雖然大學時曾參加佛學社,也擔任過一年的社長,但除了辦幾次佛學講座,幫助二、三位清寒同學申請佛學獎學金外,沒有任何功德可言,而隨著卸任,不知不覺也就離開了佛學社,由此看來,我的佛緣是淺的。十年後,我返校讀博士,因為研究的需要,涉獵了一點北魏的佛教,也特別注意唐宋古文家與佛教的關係,更從北宋契嵩禪師的著作裡見識到僧侶為宣揚佛教所用的苦心。

坦白說,也許是自幼浸染儒者用世思想的緣故,我對佛仍沒有特別的感覺──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相關美好經驗,那就只是讀王維詩所獲得的靜、淨、悟的心靈美感──但那種美好究竟與佛有多少緊密關連,恐怕也甚難言,並且言之不明了。佛於我依舊是如霧中之花,我的佛緣還是淺的。又過了十餘年,自己世俗的事功尚差強人意之際,突有佛教大學來邀前往服務,唯因校際制度之限制與難自在於那太濃厚的宗教氛圍,終究還是婉謝,我的佛緣畢竟是淺的。

這樣的情形於近二年似乎有些微妙的轉變。

在李瑞騰教授的邀請下,前年起我參與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的評議工作,也開始了與佛光山較頻繁的接觸。對佛光山,我原本只從簡媜《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散文裡得到如浮光躍金般的印象,而較深刻的也只是他筆下那些亦佛亦俠的法師身影而已。但如今讓我由衷歡喜的是,當年書中亦佛亦俠的法師身影,二十年後竟無絲毫改變的繼續閃耀在我初識親見的諸法師身上。我心裡想,僅此一相,即可知佛光山之寬宏深邃矣!後來,見到大師,聆其言談,平易中具豐厚、親切中具莊嚴、日常中具睿智,心中的歡喜又化為極真切靜定的敬服與享受,那感覺只合以如拂春風、如沾春雨、如沐朝陽形容。那一晚,也是我初嘗佛光麵的滋味──潔白如玉的碗、潔白如玉的麵、潔白如玉的豆汁,唉!所謂佛之光輝不正是此一「潔白如玉」嗎? 既無一點塵埃,亦盡都是溫潤。

近一年中,我曾三度到佛陀紀念館。三次不算多,但就我長年於滾滾紅塵中日日案牘勞形的情況而言,出履一地已屬不易,何況一地三履!而無論是私人前往或公務參訪,每回都是一次心靈的淨化、智慧的增長、精神的昇華,這於我而言,更是久已不曾有的充實感受。

我因此憶起昔年講授豐子愷散文的情景。豐氏為弘一大師李叔同弟子,他的散文樸實無華,但芥子須彌,往往一粒沙中見世界、一朵野花裡見天國。我每次覽讀都有冷泉潔身淨心之感,而後於涼冷中親受氤氳而起的暖意──那真是如蘇東坡所謂「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平靜』」,而就在無風無雨無晴的平靜中,一切都圓滿了。佛陀紀念館的廊道上繪的正是豐子愷的護生畫集,時光雖間隔有截,而感受如此相融遙應,冥冥中彷彿傳來緜緜的空谷跫音,心中不由驚悟,這是何等奇妙的因緣!

這之後,奇妙的因緣一再發生:就在我已過耳順之年卻猶自對前路有些困惑猶疑時刻,竟於佛陀紀念館得一法語詩云:「拋卻身心見法王,前程不必問行藏。但能識得娘生面,草木叢林盡放光。」當下如釋重負,瞻顧煙消雲散。大年初五,我至台北道場禮佛,並請覺元法師為家人代點光明燈,其中包含我久病失憶的岳母。三月六日,內子攜點燈後的精美結緣品回娘家,岳母竟在子女、醫生環繞卻全然預料之外,安詳辭世。我內心深信,岳母大人必在光明燈的照引之下,解脫折磨、擺落苦厄,往生極樂淨土,當時心中無有悲傷,只有祈願與祝福。

多年以前我曾撰〈偶然與必然〉一文,記錄自己對變化莫測、相倚相伏、相激相成人生的感懷。年歲愈長,愈覺一切的偶然其實都是必然的;也就漸漸明白古往今來的聖徒、智者,何以如此珍惜因緣、怡然隨緣。其實惜緣必發乎善而歸乎善;而隨緣則非但不苟且消極,反正見超然與豁達!生命能如此,固彷彿花開水流,莫不燦然泠然!這樣的體會,或許也正合大師所謂「一樹花果,萬千因緣」的真諦吧?

無論在佛陀紀念館、在佛光山台北道場,或閱讀《百年佛緣》,我最愛默誦品味大師的法語,簡單平常的一詞一句,讓人既有無限啟發,又有無限安慰;既因之惕勵而自振,復因之灑然而自在。比如:「享有就好」,示現何等知足、何等感恩之情!以此面對生命的起伏轉折,莫不能拈花微笑以對。又如:「眾中有我、我在眾中」,示現無限謙卑、無限慈悲之意,懷此面對人世的疏隔分別,亦莫不能頷首斂容以化。至於「登高望遠,飛揚十方」、「舉重若輕,收放自如」,則豪雄儒雅、昂揚悠然兼而有之,又是何等器度、何等人格!人生如此一路走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復正是大師「雲水行腳,日月禪心」的境界;於是,平凡正所以見其不平凡。

如今,我的案頭長置二套珍貴書籍:《星雲大師講演集》以及《百年佛緣》。夜帷四垂,獨坐燈下,順頁隨喜而讀,永遠帶給我溫然的感動、郁然的自足、廓然的開悟;更令人備感親切的是,你因此能夠如此無時空距離的一點一滴進入大師的生活、生命、思想、性情。讀他寫母親、寫童玩、寫食衣住行,竟彷彿自己的回憶、自己的生活。原來大師和我們都一樣,我們也和大師都一樣──是一個眾所同然的真實的「人」。(我中有師,師在我中?眾中有師,師在眾中?)但讀他寫老幼善緣、寫侍者群像、寫與他有關的動物、寫一生如何的忍、寫如何管理佛光山、寫對當代人物的評議,則其慈、其悲、其智、其慧、其仁、其勇,又遠非我們所能及;峔奇妙的是,敬服之餘,又油然可以激起我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的志氣。這時,即便是寒冷的冬夜,也會有身在煦和春日的幸福感。

也許我的佛緣還是淺的!但一步一腳印、一字一開示,只要本質的善、與真、與美,隨歲月的恩賜而日益歸返,菩提之境或非渺不可及。百年雖長,於天地言,不及剎那,但佛緣隨處無有,生生不息,因以「百年猶一瞬、無盡是佛緣」題稱本文,以見愚者一得,並誌對大師其人其書的禮敬。誕謬難免,信眾恕罪,而大師則必不唯不責,甚且有以嘉之也。

・何寄澎,一九五○年生,河南扶溝人,出生於澎湖。現任台大中文系教授、考試委員。曾任《台灣日報》副刊、《聯合報》副刊專欄作者,並屢任國內各文學獎散文類決審,又主編高中、職國文課本。致力學術研究、文學創作,著有《當代台灣文學評論大系散文批評》、《等待》散文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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