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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84 讀星雲大師〈中國佛教階段性的發展芻議〉有感
⊙王啟龍 北京清華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眾所周知,太虛大師是人間佛教(人生佛教)的倡導者,而毋庸置疑,星雲大師則是人間佛教的偉大實踐者。星雲大師一生不遺餘力地弘揚人間佛教,使人間佛教真正成為千百萬人的生命實踐;使長期退避山林、與世隔絕的中國佛教,走出山林,步入人間大眾;使倚重出世、重死度生的中國佛教擺脫了舉步維艱的困境;積極入世,以人為本,佛法生活化,生活佛法化;使艱澀難懂的佛教教義通俗化、大眾化,以便讓普通民眾能夠領略佛法要義,淨化心靈,服務社會。可以說,半個多世紀以來,星雲大師及其追隨者實際上進行了一場勢在必行的佛教改革運動,一場使佛教真正弘揚人間、利樂眾生、淨化社會的運動。舉目望去,無論從東方到西方,從亞洲到歐美、到澳洲、到非洲,乃至世界各地,都留下了星雲大師及其弟子們弘揚佛法、利樂眾生的足跡;無論是寺廟佛剎,還是民間社會、經濟、文化、教育等各個領域,無不受到大師所領導的這場改革運動的有益影響!對此,那遍布世界的二百多所佛教道場(比如美洲的西來寺、澳洲的南天寺、非洲的南華寺等)、眾多的美術館、圖書館、出版社、書局、醫院、佛教學院以及西來大學、南華大學、佛光大學等就是明證。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事業,用他本人的話說,是從「點點滴滴」中做起以「完成出家人神聖的使命」的(見符芝瑛:《傳燈‧星雲大師傳》,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一九九五年版,頁一),而正是在這點點滴滴之中,星雲大師建構了二十世紀人間佛教的大廈。
單就佛教文化的傳播方面,星雲大師身體力行,在他無數次的傳法活動中,他始終力求普通人能夠聽懂;在他撰寫的若干弘法著述中,他力求讓普通讀者能夠看懂。他不但主持編纂了廣受佛教界、學術界歡迎的《佛光大藏經》、《佛光大辭典》,易為廣大信眾接受的《中國佛教經典寶藏精選白話版》等,而且還編著了《佛光教科書》、《佛教叢書》、《佛光祈願文》,撰寫了《往事百語》等佛教文化叢書,創辦了「國際佛光會」,為佛教的真正人間化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新近拜讀了星雲大師新作〈中國佛教階段性的發展芻議〉(載《普門學報》第一期,二○○○年一月)一文,對大師「點點滴滴」的獻身人間佛教偉業的體會尤為深切。現僅就本人閱讀此文後的粗淺感受,與讀者共同分享閱讀大師宏文之快樂。我們知道,佛教在古印度誕生的時間,大概是在兩千五百多年前。而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大約是在秦漢之際。可見,佛教進入中國,已經有大約兩千年的歷史了。一部跨越兩千年的歷史,可以想見,那是多麼的漫長!而要描述如此漫長的中國佛教發展史,當然不是隻言片語可以說清楚的。事實上,只要我們翻開現有的中國佛教史著述,篇幅長者大多為多卷本,洋洋數十萬甚至於百萬餘字;篇幅短者至少也是數百頁的一部專書。坦率地說,這些書籍除了佛教人士和有關學者閱讀之外,很難引起普通人的興趣。如果不是專業人士,即便你強制自己讀了,恐怕也是一知半解,不知所云。這對於佛教知識的傳播、佛教文化的弘揚極其不利。如何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讓讀者在較短的時間內對中國佛教的發展史有一個較為完整的了解,這的確是一個難題,是普通人無法做到的大難題!
這樣的難題,普通人不敢問津,只有在心存慈悲、佛學深厚、智慧明睿、辯才無礙的佛學大師手裡方能舉重若輕,迎刃而解。星雲大師的宏文〈中國佛教階段性的發展芻議〉正是對此難題的一個成功的詮釋。其大要如下:
一、文中大師首先在〈前言〉中對佛教的發端,發展和傳播歷史以及佛教史分期的主要學說(《中觀論疏》說和太虛大師說)做了簡要的陳述;隨後,大師不囿陳說,對兩千年的中國佛教史階段性時期做了簡明扼要的具有獨創性的分期:
(一)東傳譯經時期(秦漢魏晉時期)
(二)八宗成立時期(隋陳李唐時期)
(三)禪淨爭主時期(五代趙宋時期)
(四)宮廷密教時期(元明皇朝時期)
(五)經懺香火時期(滿清民國時期)
(六)人間佛教時期(二十世紀以後)
接下來,大師綱舉目張,根據上述分期依次對各個時期佛教傳播的主要人物和特點、主要活動和內容,進行言簡意賅的敘述和分析,使讀者在較短的時間內了解中國佛教發展史的主要脈絡。閱讀此文,猶如聆聽大師就中國佛教階段性問題進行一場妙趣橫生、通俗易懂的佛法開示。
二、在中國佛教史分期問題上,大師獨樹一幟,令人耳目一新:
一方面,大師並沒有像一般佛教史著述那樣機械地依據歷史時代劃分佛教發展史的階段,而是根據佛教發展不同階段的實際內容和特點來劃分。比如,一般人們不會將五代與趙宋連繫在一起,而是習慣於隋唐五代之說,也不會將宋元割裂開來,習慣於宋元、明清之說,但是,大師分期的根據不是表面或者說形式上的東西,而是根據不同時期佛教發展史的具體內容來劃分,因此,文中就有了人們未曾見過的「五代趙宋」、「元明皇朝」和「滿清民國」之類的說法,初看起來似乎並不習慣,實際上卻是其精妙所在,因為這種分期真正體現了各個時期的主要特點,五代趙宋的特點正是禪淨爭主,元明皇朝則盛行宮廷密教,滿清民國則進入了經懺香火時期。
另一方面,大師的六個分期,儘管沒有普通的佛教史著作那樣繁複,但卻最大限度地囊括了中國佛教發展史的各個不同時期。比如,一般人認為,佛教傳入中國,是在兩漢之際,而大師通過對眾多史料條分縷析、仔細斟酌之後,認為:
儘管佛教東傳的確切年代,異說眾多。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秦漢時期,中國就有人嗜食胡椒、胡麻、胡桃、胡蘿蔔等植物;以及過去中國人一向稱中國以外的西域人士為胡人,甚至編出《老子化胡經》,此中說明,該時期的一些佛教徒、商人,甚至僧侶在來往西域道中,早已把食物隨著佛法逐漸傳來中國了。(《普門學報》第一期,頁一六五)
這樣的敘述是有根據的,因此,大師將中國佛教的起始時期定為「秦漢之際」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同樣,普通的佛教史著述,一般止於清代,很少談到民國時期(一九四九年以前)。而星雲大師的分期中,從秦漢一直貫穿到現在。他把二十世紀以後定為人間佛教時期,這無疑是正確的。
三、行文中大師要言不煩,通俗易懂,深入淺出地將兩千年的佛教史分階段,有重點地描述出來,使讀者能夠在較短的時間內,對中國佛教史的發展脈絡有一個比較清楚的認識和了解。篇幅雖然不多,但大師並沒有忽略任何時期的重要佛教人物和佛教活動,而且對不同時期的主要特點均做了準確的分析和概述:
比如談到東傳譯經時期,即秦漢魏晉時期佛教時,不但對佛教東傳的時間做了精采的考論,認為佛教東傳來到中國應在秦漢之際;而且對這一時期的主要活動──翻譯佛經的主要人物及其所譯經典做了全面的敘述,迦葉摩騰、竺法蘭、安世高、支婁迦讖、支謙、康僧會、曇柯迦羅、竺法護、鳩摩羅什、佛陀什、真諦等等譯經師的譯經事業做了概述,進而認為「以紀元元年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這五百年間是為佛教譯經事業的高峰,加之後來歷代許多高僧大德的艱苦卓絕,孜孜矻矻於經典的翻譯,才有後來的『八宗弘揚』時期。」(《普門學報》第一期,頁七)
到了隋唐時期,佛教經典已經大致完備,各個學派的基本立場與思想旨趣也已確立,於是佛教各派紛紛開宗立派,形成了中國佛教史上八宗成立、齊頭並進的佛教輝煌時期,這一時期,八宗不但盛行於本土,而且弘傳至日本、韓國等地;於是,星雲大師將此時期命名為「八宗成立時期(隋陳李唐時期)」。八宗者,隋朝有二:「法華宗」和「三論宗」;唐朝有六,即盛唐太宗時玄奘大師的「唯識宗」、善導大師的「淨土宗」、高宗時道宣律師的「律宗」、武則天時法藏賢首大師的「華嚴宗」、神秀大師與惠能大師南頓北漸的「禪宗」,以及唐玄宗開元年間成宗立派的「密宗」。星雲大師對上述八宗各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及其傳承、根本經典及其佛學思想、根本道場及重要佛教活動等等,均有精闢的描述和分析。在此基礎上,對隋唐佛教做了實事求是的總結:「隋唐三百餘年可以說是中國佛教史上的黃金時代,此時期不但佛教的學術、思想、講說非常鼎盛,更由於各宗派祖師悲願弘深,影響門下弟子創辦許多利生的事業,諸如植樹造林、墾荒闢田、鑿井施水、維護泉源、利濟行旅、築橋鋪路、興建水利、設置浴場、興建公廁、建立涼亭、經營碾磑、油坊當鋪、急難救助、設佛圖戶、施診醫療等,不遺餘力地注重資生的貢獻與利眾的事業,為社會人群奉獻,幫忙解決民生問題,實為現代社會慈善公益事業的先驅。」(《普門學報》第一期,頁一五)此外,星雲大師還對佛教積極的社會文化功能予以了肯定,認為佛教寺院的最大功能就是「寺院學校化」,為國家培養了不少英才;佛教提供了各種教育、文化事業、醫療救濟,造福社會。由此可見,佛教當時之盛行,不正是服務眾生、淨化社會而順乎民意得以發展的嗎?由此我們也可以聯想到當今星雲大師實踐的人間佛教之所以蒸蒸日上的真諦所在了。
輝煌的隋唐佛教經過「三武一宗」教難之後,大乘宗派元氣大傷,日漸衰落,後來只有「不立文字」的禪宗與「一心念佛」的淨土宗得以並存於世;於是,禪淨兩宗到了五代趙宋時期,為了爭奪主流地位展開了此消彼長的鬥爭。星雲大師把這一時期稱之為「禪淨爭主時期(五代趙宋時期)」。星雲大師對禪淨兩宗能在趙宋時期依然獨步於世的原因,進行了合理的分析,認為「禪以觀心、淨以念佛,二者皆不受典籍流失之影響,而且也不一定需要有寺院殿堂作為基地,山林水邊皆可參禪,行住坐臥都能念佛」(《普門學報》第一期,頁一八),這是兩宗得以繼續發揚光大的主要原因。大師對禪淨兩宗的重要人物(如淨土始祖慧遠、善導大師和禪宗的臨濟、曹洞、雲門、法眼等)、根本經典、主要事跡以及禪淨兩宗相爭的緣由、經過和結局做了敘述。認為「禪門排斥念佛應該是不當的,念佛的人不容禪者也是不對的,禪淨應該彼此相互融攝;禪淨皆為我佛金口所宣、同源所流,有此認識,才合乎佛法的精神。」(《普門學報》第一期,頁三一)有鑒於此,星雲大師一生始終奉行「禪淨共修」的原則,並身體力行,以身作則,使各種佛法能夠百川歸海,利樂人間。
蒙元以後,元世祖智慧地利用藏傳佛教勢力,使西藏正式歸入祖國版圖,實現了中華民族的再度統一。由於藏傳佛教在元代政治中的特殊貢獻,元代以後,藏傳佛教(主要奉行密教)得到了宮廷的格外恩寵,佛教勢力滲透於元代政治、經濟、文化之中,一方面使得藏傳佛教在朝野得勢,促進了其自身的傳播以及漢藏文化的交流;另一方面又給元代政治社會的各個層面帶來了負面的影響。這一時期,漢傳佛教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抑制。到了明朝,為了有效地繼續統治藏區,明代皇室繼續了崇奉藏傳佛教的政策,不過,為了避免一家獨尊(如元代獨尊薩迦派)帶來的弊端,明代廣封各種法王,使其相互牽制,以便明朝對藏區的掌控(崇奉藏傳佛教的遺風,一直影響到了清代)。這一時期,星雲大師謂之「宮廷密教時期(元明皇朝時期)」。對此間的著名人物,比如元代藏傳佛教薩迦派的第五代祖師八思巴及其弟子膽巴、沙羅巴、必蘭納識里,明代的哈立麻喇嘛、藏傳佛教黃教創始人宗卡巴等人及其重要的政教活動均有較為客觀的描述、分析和評介。值得參考。
大師認為,歷朝歷代的多宗教難,對佛教造成了莫大的傷害,僧團需要尋找維生之法,漸漸淪為經懺道場,或者只作香火崇拜,以致不能真正發揮寺院教化的功能。比如唐宋之際,有些寺院靠田產收租維生,有些寺院走上了朝山拜佛、接受信徒的維護。明清以後,尤其是滿清民國時期,佛教更是走上了以經懺為職業、以香火為收入的窘境,佛教經濟生活以經懺、香火、法會等為主要經濟來源,使得佛教與文教事業愈走愈遠。這一時期,佛教應有的淨化社會、利樂人生、服務大眾、繁榮文化的積極功能幾乎喪失殆盡。故而,大師將這一時期名之曰「經懺香火時期(滿清民國時期)」,應該是比較恰當的。面對佛教所面臨的種種窘境,歷史上也曾有古德提倡僧徒自身應有道德、學問和技能,比如西元八、九世紀間的百丈禪師就曾倡導過「農禪」的生活,二十世紀上半葉,太虛大師則喊出了「工禪」的口號。至於星雲大師本人,則始終主張:僧侶可以做醫生、教誨師、心理諮詢師、弘法師,比丘尼可以做護士、做教師,或是藝術家、文學家、音樂家等,讓社會認同佛教擁有的經濟生活,都是靠自己的能力所得,或是靠著自己的道德、學問,而獲得信徒的供養。在對滿清民國時期佛教的總結中,星雲大師所言則更為精闢,發人深省,他認為滿清民國時期幾乎導致佛教沒落的經懺香火佛教是中國佛教史上一場無形的教難;但是,如果當時將經懺佛教和朝山香火加以合理規劃,使之與弘法布教相輔相成,佛教依然能夠發揚光大。
大概正是佛教的大起大落,釀成了佛教徒的覺醒。進入二十世紀以後,為了佛教的生存和發展,太虛大師積極倡導人生佛教,佛教在回歸傳統的根本教理的同時,必須適應於現代社會的發展,適應於時代的潮流;於是,星雲大師實踐的人間佛教運動順應了歷史的發展,使佛教走上了正確的道路。因此,星雲大師將二十世紀以後的佛教稱之為「人間佛教時期」是再恰當不過了。正如大師所言:「佛陀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成道在人間,弘化在人間,佛陀所有的教言,無一不是以人為對象;可以說,人間佛教就是佛陀本有的教化。」(《普門學報》第一期,頁四六)對此,大師引經據典,廣徵博引,闡述了佛教與國家、人民的關係,佛教與社會、經濟、文化的關係,乃至佛教與包括人在內的宇宙萬物的關係等。主張佛教徒雖然不必參與政治,但應該關心、影響政治;佛教應該關心國家的經濟、民眾的生活;佛教應該關心家庭與社會,關心人與自然等等。一句話,現在以及將來,大力推行人間佛教,是弘揚佛法的正確途徑!
事實上,半個多世紀以來,星雲大師一直以自己的實際行動率領、指導並參與人間佛教這場偉大的佛教革新運動,有關星雲大師實踐人間佛教的壯舉,已有不少人士撰文做了全面的闡述。*1在此我認為,人間佛教之偉業,之所以能夠在大師的率領下蓬勃發展,正是大師所謂「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這數不盡的「點點滴滴」凝聚著大師的心血與智慧,在佛陀思想的輝映下光耀人間!這「點點滴滴」中當然包括我們這裡所談論的〈中國佛教階段性的發展芻議〉這篇精闢絕妙的文章!
這裡,我想以本人於二○○一年六月在台灣學術參訪期間的一則即興感賦作為本文的結尾,以表達對星雲大師實踐的人間佛教事業的讚許之情:
星光燦爛,雲鬘飄逸,隨遇隨緣,佛教人間。
(刊於二○○二年一月《普門學報》第七期)
【註解】
*1其中以陳兵先生的〈正法重輝的曙光──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普門學報》第一期)最為系統,他從十個方面做了詳盡的描述:一、從太虛人生佛教到星雲人間佛教;二、深符佛意的人間佛教;三、以人為本的人間佛教;四、生活化的人間佛教;五、給人歡喜的人間佛教;六、入世進取的人間佛教;七、現代化的人間佛教;八、融和的人間佛教;九、事業化、制度化、大眾化、國際化的人間佛教;十、星雲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貢獻。最後對大師人間佛教思想之要點做了至為精采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