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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4 無聲唱出百年病——民國佛教與青年星雲(一九三九~一九四九)的「人間僧伽教育」觀
⊙闞正宗 宜蘭佛光大學佛教學系助理教授
提要:《無聲息「的歌唱》一書是青年星雲來台後所結集的第一本書,其撰寫時間約在一九五○年冬。該書透過佛教法物、非法物等,點出佛教弊病」。因「物語」所揭櫫佛教現象,距其來台不過一年,故無疑絕大部分佛門事態,當是其在大陸時期的見聞。而文中透過「物語」所傳達的佛教沉痾,不僅是近現代中國佛教所欲改革的內容,更重要的是成為吹響人間佛教的號角。本文欲藉此書探討青年星雲的改革理念,以及其人間佛教藍圖的僧伽教育觀。
關鍵詞:《無聲息的歌唱》 教育 人間佛教 焦山
前言
青年星雲約一九四九年農曆春後來台,一九五○年冬,在苗栗大湖法雲寺看山期間寫下《無聲息的歌唱》系列散文。該書透過佛教法物、非法物等,點出佛教弊病。因「物語」所揭櫫佛教現象,距其來台不過一年,故無疑絕大部分佛門事態,當是其在大陸時期的見聞。
青年星雲數度參觀過寶華山的戒期,在毗盧寺掛過單,在古林寺打過水陸,在天寧寺當過行堂,也在南京華藏寺趕過經懺,*1而這些閱歷進一步引發其「人間佛教觀」的萌芽。本文擬從這些「物語」中探討青年星雲「人間僧伽教育」觀。
如他說:「我寫物語的經過,我就會為我們這一代青年僧所遭遇的環境而感慨!」*2特別是佛學教育上,他說:「尤其佛教,今日佛教中的青年割愛辭親,皈投佛門,受不到合理的教育,得不到良好的師承……」*3又說:「生活在住持和尚的權力下,他希望你的是擔柴挑水、抹桌掃地,頂多允許你半工半讀,而一般不懂事的在家信徒,對出家人的要求,又只是誦經拜佛。你閱讀三藏十二部教典,他說你不修行;你若手中嘩啦嘩啦的拉著念珠,他就說你有道德。為了討好信眾,這樣一來,青年僧的智慧怎得不貧乏?」*4
無法受良好教育,知識貧乏的青年,如何荷擔如來家業?因此,從事佛教教育,青年星雲自有其中心理念,所以當一九六五年,青年星雲在高雄市創立「壽山佛學院」後,即以此作為佛光山僧伽教育的起點,踏出了「人間僧伽教育」的第一步,並逐漸擴大其僧伽教育。
青年星雲的人間佛教理念分為四個面向,即文化、教育、慈善、共修。佛光山開山之後即是有系統、有計畫地落實其身處大陸叢林及佛學院時期所萌生的理念。*5二○一三年首屆「人間佛教理論實踐學術研討會」,吳光正教授雖曾以此書談新僧星雲的宗教改革與文體革新,但與本文以當時社會局勢、佛教情況作為鋪墊略有不同。本文透過其來台初期所撰的《無聲息的歌唱》一書,探討青年星雲在大陸時期(一九三九~一九四九),身處叢林對佛教的見聞,進而形成其來台後的僧伽教育理念。
一、「廟產興學」與民國僧教育
(一)民國「廟產興學」與驅僧毀寺
民國佛教承自清末以降衰微的態勢,甲午戰爭清廷敗於東瀛小國日本,《馬關條約》後,有鑒於日本明治維新後教育的成功,一八九八年七月,先是張之洞(一八三七~一九○九)向德宗皇帝(一八七一~一九○八)呈上〈勸學篇〉,建議書院、善堂、祠堂或是佛道寺觀改為學堂,特別是寺廟,他說:
大率每一縣之寺觀取什之七以改學堂,留什之三以處僧道,其改為學堂之田產,學堂用其七,僧道仍食其三。計其田產所值,奏明朝廷旌獎,僧道不願獎者,移獎其親族以官職。如此則萬學可一朝而起也。*6
同年七月,康有為繼一八九五年五月聯名〈公車上書〉後,又以〈請飭各省改書院淫祠為學堂摺〉上書光緒皇帝謂:「鄉必有數廟,廟必有公產,以公產為公費。」*7再度提出「廟產興學」之議。德宗終於在同年的七月十日諭令各省書院改為新式學堂,第一次「廟產興學」風潮沛然莫之能禦。及至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各地因廟產興學侵害寺院仍層出不窮。佛教為保護寺產並進行改革,寺院組織僧伽教育機構之餘,也醞釀籌組全國性佛教會。中國佛教會最終在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成立,實導源於第二次廟產興學(寺廟監督管理條例的頒行)。*8
蔣中正成立南京國民政府(一九二七年四月)的隔年四月,「廟產興學」運動伴隨著大規模的破壞,在全國各地擴散。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四月,掃蕩軍閥完成北伐已勝券在握,蔣中正將首都設於南京,是國家中央集權體制開始之時期,國家力量促使學校教育的活躍化,對於宗教的要求也增強。時國民政府內政部長薛篤弼(一八九二~一九七三),在全國教育會議中起草寺廟轉為學校案,*9此即第二次廟產興學。
毀寺驅僧在國民革命軍北伐(一九二六~一九二八)前後十分嚴重,軍閥加上土豪劣紳肆虐,例如民國十六年三、四月間,四川省佛教會會長聖欽呈請轉投國民革命軍任第二十四軍軍長的劉文輝(字自乾,一八九五~一九七六):「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八軍(按:為二十四軍之誤)批示……為呈請通令各縣嚴禁糾眾搗毀廟宇佛神等像一案由,呈查各縣暴徒輒糾眾搗毀廟宇及佛神偶像,不惟妨礙信教自由,且關係公眾安寧秩序。仰候通令所屬各縣知事出示嚴禁可也。」*10
但與此同時,重慶涪陵地區的學生、農民協會「竟有打毀佛像,占提廟產等情事」*11,涪陵、彭縣、資陽等縣仍有暴徒搗毀廟宇神像等情事,致使四川省二十一軍軍長劉湘(字甫澄,一八九○~一九三八)通令直轄各縣知事保護廟宇。*12北伐即將成功的民國十七年前後,驅僧毀寺可謂怵目驚心:
湖南衡州、湖北陽新,不但毀佛像戮僧徒,無所不用其極,即為佛請命的人亦槍斃無數,此則三湘七澤、白鶴樓頭、百花洲畔,數月來發生的慘事。最近敵人的攻擊,已及於五祖黃梅道場,紺宇琳宮,盡付一炬,寶物法器,被掠一空,昔日清淨之儔,今作喪家之犬,三武之劫,非又再見一次麼?*13
許多地方有心之人,趁戰亂加緊毀寺奪產。而教界受迫於內外交相煎,與其藉口廟產興學而被提取,不如自行撥出部分寺產從事佛教教育事業,已成為教界普遍共識之一。
職是之故,佛教界「革新派」,一方面為對抗地方鄉紳覬覦廟產,一方面復又須驅逐佛教界「保守派」,欲以實踐教育救教、救國的理念,故而在中國佛教會成立之前的十八年間,佛教緇素二眾所成立的佛學教育組織運動十分可觀(參見表一)。
資料來源:綜合李明,《民國時期僧教育研究》,山東大學歷史學碩士論文,2009;妙然編,《民國佛教大事紀》,台北:海潮音雜誌社,1995:黃夏年主編《民國佛教期刊文獻集成》第1-18卷
雖然民國肇建至北伐成功之前,全國佛教界在「廟產興學」、「驅僧毀寺」的被動驅使下,辦學如雨後春筍,但破佛情況並未因此而停止,到底佛教發生了怎樣的問題?
(二)僧侶與佛教教育問題
民國十六年的四川什邡縣「自滿清之際,民國光復,兵禍頻仍,常遇坎坷,寺中僧侶良莠不齊,甚者以叢林為逆旅,視戒法如具文,宗風不振,於斯極矣!」*14看來清末民國提升僧侶素質、丕振宗風,實為辦學當務之急。
佛教在僧伽教育上,或自創設佛學院,或自創設中小學,前者是針對具相當程度者,後者則是以不識字或識字不多之僧眾為主,如民國元年(一九一二),江蘇省泰縣「僧立儒釋初高級小學校」成立,當時年僅十三歲的南亭和尚(一九○○~一九八二),即入該校念書;*15又如民國九年(一九二○),四川省西北之鹽亭縣昌興寺,聯合縣下各寺設立初等小學一所,以寺僧為招生對象,除佛經外,教授普通小學學科。*16
幼年星雲不曾上過學校,他曾說:「我不但日食三餐都很困難,也沒有錢讀書,連學校都沒有看過。」*17又說:「十二歲出家以前,曾斷斷續續到私塾上過二、三次的課,但每天要繳四個銅板,四個銅板就可買二個燒餅,常常為了省錢,就不去上學。」*18民國十九年(一九三○)出生,同樣是江蘇省籍的聖嚴法師(一九三○~二○○九)也是自幼失學,他表示:
當時沒有國民小學,只有私立小學和私塾,父母要把孩子送去讀書,必須賠上雙重的損失:第一,學校需要學雜費乃至服裝費;第二,孩子去讀書,就沒有時間去做工,也就是勞動力的損失。*19
以上同屬江蘇省籍的僧侶,很多是因為家貧而無機會讀書,或是僅是上過幾年私塾即輟學,因緣之下走上出家之路。因此,青年星雲感慨僧青年「受不到合理的教育,得不到良好的師承」,其來有自。
為了提升僧侶的素質,清末的「廟產興學」催生出地方性的「僧教育會」,此一辦學教育風潮至民國時期仍蔚為大觀。太虛法師(一八九○~一九四七)說:
中國在三十年前(一九○八),因感外侮有變政興學之舉,所辦新學新政往往占用寺宇,撥取寺產,激起僧眾反抗,由聯日僧以保護引起外交;乃有使僧界自動興學,自護寺產,另立僧教育會之明令。*20
及至民國,因「廟產興學」之風仍不止,就在青年星雲出生的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許,有二百餘座寺廟、僧人數千的江蘇淮安的情況是:
忽而聞某叢林住持,被縣政府驅逐,忽而聞某庵堂,被教育界占據,改作學校,及某寺佛像搗毀,種種摧殘破壞的事,時有所聞。僧徒受此打擊後,始漸漸有所覺悟。於是舉辦佛教會,創設佛學院於湖心寺……*21
驅僧占寺、毀寺滅佛的情況層出不窮,其緣由來自佛教內外兩大因素,內部即佛教僧眾墨守成規、無知無識,外部則為政府當權打破迷信、覬覦寺產。民國十六年二月間,「安徽省佛化總會」的成立就反映這種現象,其所發表第一次宣言謂:
一班泥守經卷,不講行持的僧眾,遂儼然為佛法之代表,為世俗所詬病,即稍有向上的人,亦僅知自利,而不知利他。至將我佛教犧牲一切,救濟群眾的精神,完全失去……近來反對宗教,打破迷信的聲浪,接續而起,尤其是對於佛教徒的攻擊。如僧眾為社會之蠹呀,毀廟宇取廟產充公呀,鬧得震天價響。而我們安徽的佛教徒,竟像沒有耳朵一樣,仍舊不聞不問……我們僧眾的大本營──庵堂寺廟──已被人占領;我們僧眾被人壓迫還俗,失去身體和信仰自由……*22
在〈安徽省佛化總會章程大綱〉第九條「事業」中明列九項工作,其中第四項即為「興辦學校研究教典」。可見,藉辦教育提高僧侶素質可謂民國佛教當務之急。可是到了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此時年方六歲的星雲,其故鄉江都的佛教情況並沒有比數年前的淮安佛教更好:
江都縣寺廟叢林有二十四家之多,小廟不計其數,廟產之數為江北各縣冠,僧伽人數不下萬餘。廟產多為少數無聊僧徒所把持,不能用於正當佛教事業,殊堪浩嘆!對於僧徒教育,毫未顧及。及其上焉者,但知傳戒念佛,以作謀利之餌,下焉者則應付經懺而已。*23
青年星雲在出家後恐怕持續目睹此佛門敗象,他藉著〈緣簿〉沉痛地呼籲:「我不願再為興建寺廟卻不想弘法利生的化緣而努力,也不想為自了漢性格的教徒生活而奔忙,我要為辦醫院、學校、講堂、佛學院、佛教雜誌來服務;因為這些是眼前佛教以及未來佛教生存的多麼殷切的課題啊!」*24又說:「把錢用在建設不能度眾的寺院、佛殿,不如拿來建醫院、學校、創辦佛教文化事業;把供養不為佛教作想的僧徒們生活的錢,用來造就弘法的人才。」*25
佛學院的創辦,通常先由地方僧教育取得共識後,將設立主旨送往省級教育廳,再由省教育廳責令縣教育局輔導之,如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正月,由「揚州僧教育會」共舉之華嚴大學院於江都長生寺開學,其辦學宗旨等先呈報江蘇教育廳,教育廳〈訓令〉曰:「維以時逢末法,學尠真修,僧等為慎重起見,院中一切設施及辦法,悉遵古規,不參新見。」〈訓令〉轉飭縣官曰:「連同院章呈請鈞長鑒核,准予立案,並懇轉令江都縣長,出示保護,俾利進行。……並候令行該知事隨時保護,外合行令,仰該知事遵照,此令。」*26辦學需要有公部門下令保護,否則不免受土豪劣紳之干擾。
青年星雲認為募建寺院後,「大家又沒有本領來住持保管。不是此處寺院給地方土豪強占,就是彼處寺廟給軍隊駐防,現有的寺廟,難道還有人滿之患?」*27
青年星雲認為僧眾對寺院「沒有本領來住持保管」,其因為何?恐怕教育是其要因。〈今日僧侶之病源〉一文指出:
各處寺廟多受外界侵侮,而僧侶不能捍禦者,皆由「少讀書籍無有學識」,即遇幾位真實高僧,及虔心信仰佛法之大居士,出而大聲疾呼,示以辦法,令其「求學」,彼乃藉故推委,拒而不納……*28
民國十六年四川成都新津縣就發生「劣紳視僧愚弱,矇提廟產之風相沿成習,若非當局及縣知事之明察果斷,則鄉隅僧人主權喪失不知凡幾矣!」*29看來寺院辦學,青年僧「拒而不納」,造成思想貧乏,以致端賴寺產寅吃卯糧,或是以經懺自活,形成一惡性循環。若再加上外力無端侵奪,尤其是具武裝力量的軍人就更難自保。
雖然,民國佛教界創辦的佛學院如雨後春筍,但能持之以恆者甚少,更遑論有系統的教學,直到民國十九年(一九三○)仍無法與在華的西方宗教相比,當時的輿論就指出:
2B基督教是宗教,佛教也是宗教,基督教徒辦事件件都能夠成功,佛教徒辦事一件都不能夠成功,這是不可解的事情!
調查中國各種宗教人數,惟佛教居多數,又調查中國各種宗教學校,基督教所辦的學校頂多,佛教所辦的學校,連一個也沒有,這是不可解的事情!
中國佛教徒,多數貪圖個人私囊,講到世事,如耳聾眼瞎,愚昧無知,這是不可解的事情!*30
太虛法師就曾說:「中國既無整個系統的僧教育機關,故過去未能有顯明卓著的成績。」*31青年星雲亦曾感慨說:「建築寺院固然可以住持佛法,但空有寺院林立,不做教育、文化、慈善事業,好比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要他有什麼用呢?」*32而青年星雲身處當時這樣的佛教環境,促成了他思索佛教僧伽教育的辦學方向,最終在一九六五年創辦的「壽山佛學院」後逐步實現。
二、時代的啟發與焦山佛學院
(一)新時代
童年星雲因家貧而輟學,其求學歷程十分坎坷,出家後他表示:
經歷十年刻板的寺院生活,每天只有排班、禮拜、長跪、砍柴、挑水等。監學老師不准我們看報,不准我們用鋼筆寫字,不准看佛學以外的書籍;對於佛經、佛書又看不懂……直到十七、八歲的時候,我進入棲霞律學院就讀,很幸運的,老師派我到圖書館,負責照顧圖書。*33
靠著寺中所收藏師範學院圖書館的藏書,青年星雲閱讀不少書籍,「這時候我忽然感覺自己好像如夢初醒一般,發現人間還有這樣的寶藏」*34,並以「新佛教」的領袖太虛法師馬首是瞻,認為「這個時代需要改革、需要創新,佛教不能像過去只是契理,重要的是契機」*35。青年星雲「知道自己需要有新思惟、新觀念,要重新估定世間的價值」,「想到要生存,就必須適應這個新時代」*36。
一九四六年冬天,青年星雲離開焦山回到祖庭白塔山大覺寺,*37距他進入焦山佛學院曾任一年半的「菜頭」算來,*38青年星雲約在一九四五年春後入學焦山佛學院。無論如何,新時代的來臨,所謂「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是最好的註腳。佛教在巨變時代的適應,以及叢林學院的興革,已然形成青年星雲的人間佛教觀的一部分。
(二)僧侶品類不齊
青年星雲曾慨嘆民初僧侶素質:「佛教到今天,所以這麼不興,就是由於僧類的品類不齊,求戒和得到戒牒太容易了……」*39民國佛刊反映了此一事實:「嗟嗟熟知龍象潛蹤,英哲罕見,出家者多,向道者少,口談者遍,實行者寡,或以登戒品,三年未修,乍入叢林,一經不識。似此不啻俗眼,有類啞羊。」*40曾任棲霞山住持的中央(宗仰,一八六一~一九二一)上人說:
矧今社會進化,人道益彰,詎容仰賴十方,自甘疲苶,習恆蹈故,濫厠僧倫。上焉者厭世逃禪、冥心枯寂,下焉者假衣營養、貽玷梵林,無補世道人心,轉為社會藉口,所謂獅子身中蟲,自噉其獅子之肉也。*41
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江蘇鹽城縣僧徒約二千餘人,「受教育者,百無一二,而能弘法利生者,則更千無其一矣!」*42同一時期湖北天門縣,寺院三百餘座,僧人不下千餘,「而能負佛法之責任者,百無一二。」*43不願弘化利生,但求自了者固可鄙,尤其甚者,竟阻撓辦學並上下其手。
民國十六年,四川什邡羅漢寺「擬舉辦佛化學校一所,以培植佛學人才,寺內朽毀亦酌事補葺,均為常住撙節為之,並未向外募化。乃近聞前次遷單之不肖僧某等,竟敢捏造黑白,阻撓進行,並敢私製捐冊,在外募化……」*44還有假造某佛學院畢業,在外招搖撞騙,創辦於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春的成都四川佛學院,於民國十六年發出緊急啟事表示:「近有不肖僧侶,公然假借本院畢業名義,向各處招搖,實屬妨礙本院名譽。」*45
年輕僧侶未受佛學教育,當分為二類,第一類沒有任何警覺,隨波逐流;二類雖有求學之心,但管道太少。故輿論指出:「今日社會,往往譏僧伽蠢如鹿豕,愚如啞羊,語頗中肯。蓋佛教教育不施青年,失學者比比然也。」*46
雖然民國僧侶普遍素質不佳,但是力爭上游,懷抱救國救教的青年僧亦不乏其人,年輕的新僧星雲為追求時代新知,進入佛學院就讀成為唯一途徑,從一九一二至一九五○年,全國佛學院所培養畢業的學僧大約七千五百名左右,還不到僧侶總數的百分之二,*47幾乎是萬中取一之選。
抗戰勝利後,一九四六年,太虛法師開辦「中國佛教會會務人員訓練班」,青年星雲參與訓練班。*48當時焦山佛學院正是受由太虛法師所主持的「佛教整理委員會」之託,舉辦全國佛教會務人員訓練班,前後歷時兩月,同年夏天,太虛親赴焦山主持訓練班結業典禮。*49同年冬,青年星雲離開焦山,回祖庭大覺寺。
(三)教育培養人才
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有報導指出:「中國僧教育雖有十餘年的歷史,而到現在仍無健全的發展,環顧國內的僧教育道場,求其有一套完備的課程,規模較大的設備,集一、二十個具有豐富學識而學有專精的教師,打著燈籠找遍天下也尋不出半個來。」*50中國僧教育走得坎坷是一事實,但不斷地提升亦為一事實。
回顧焦山佛學院之歷史,民國二十三年(一九三四),智光法師(一八八九~一九六三)接任焦山定慧寺住持後即創辦焦山佛學院,首屆青年僧伽四十名,設佛學與國學、史地、算術等學科,聘請雪煩、東初、玉泉、雲開、覺民、曼陀諸法師任教,並請雪煩法師任佛學院教務主任。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初,甲班學僧畢業。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同年十二月佛學院停辦二年,直至二十九年(一九四○)初才復辦,招收學僧六十名,按程度分甲乙兩班,聘請仁山、雨曇、明性、圓湛、楞鏡諸法師來院授課,三十一年(一九四二)底經考試合格,甲班有二十八名畢業。民國三十二年初,佛學院分設預科、正科兩班,將二十六年(一九三七)、三十一年兩屆畢業班,稱之為第一屆、第二屆預科;抗戰勝利後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八月,佛學院聘請茗山法師任教務主任,延請現月、惠莊、紹宗、明性、圓湛諸法師及夏澹人先生授課,招收學僧四十人連同上屆正科留校六人,共計四十六名學僧;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底,因國共內戰,佛學院停辦。*51
時代僧青年就讀佛學院,無不懷抱理想,民國三十一年,天寧學院學僧興慧寫下他求學的理念云:
今日的社會非昔日可比,人民智識日漸增長,文化演進一刻千里。僧人若無高尚道德和廣博學問,是不能應付和立足的。……試觀現在佛教如此衰頹,各地時有毀廟逐僧的慘聞,這大概是僧人庸庸碌碌,沒有學力、能力、道力應付的緣故。所以使人們不能信仰恭敬,反而欺負、鄙視、毀謗、傷害。*52
這與青年星雲所提倡的「弘法布教才能使人信服,佛法也才能更易向外宣揚」,*53實乃同一鼻孔出氣。
青年星雲大陸時期曾參學於棲霞律學院、鎮江焦山佛學院、寶華山學戒堂、金山天寧寺禪堂等,深知完整的佛學教育對於佛門人才培育的重要性。來台後,為了興辦佛教教育,以培養佛教人才,達到教化社會、弘法濟世的目的,立下辦學宗旨:「為造就佛教專門人才,以從事佛教教育、文化、慈善等事業,住持佛教,宣揚佛法,達到人心之淨化,社會之安和樂利。」*54
青年星雲因曾受學於焦山佛學院,當佛光山開山後開辦佛學院時,無論在學制或課程安排上,都可見其受焦山佛學院的影響。
僅就學制而言,焦山佛學院第一階段為預科,屬初期課程,時間兩年,以佛學、國學、史地、數學、常識為必修科。第二階段為正科,學程三年,以佛學、國學、數學、史地、理化為必修課,美術、音樂、醫學、外語為選修課。第三階段為研究科,學程三年,對俱舍阿含學、法相唯識學、法性般若學、法界顯密學、教乘次第學、教宗歷史學,六大綱領進行系統之研究(因經費所限,此科未辦)。*55
一九六七年十月,將「壽山佛學院」遷至甫開山的佛光山,並更名為「東方佛教學院」;一九八九年著手僧伽教育改革,建立三級層次的佛教教育制度。第一級「中國佛教研究院」旨在培養佛教師資及高深的佛學研究人才;第二級「佛光山叢林學院」屬於大學級教育,旨在培養佛教文化、教育、慈善、弘法等專業人才;第三級「東方佛教學院」,屬於初中至高中程度,旨在培養青少年學佛,以培養高尚品格,端正身心。*56
佛光山各級佛學院之設置,第一級「中國佛教研究院」與焦山佛學院研究科類似;第二級大學教育的「佛光山叢林學院」相當於焦山佛學院的正科;第三級初高中程度的「東方佛教學院」則比之焦山佛學院的預科。
「以教育培養人才」是青年星雲即萌生的人間僧伽教育觀,與太虛法師「但僧教育並非漫然無的之講學,應以造成真能住持佛教之僧才為目的;此是學僧之出路,亦是僧教育之宗旨」的理念一致。*57
僧教育的成功與否,太虛法師認為要有三條件:「於一般寺院的僧眾和產業有一番整理才可」、「得到有相當經濟基礎可辦此僧教育的名山勝剎」、「能準備得有實施此僧教育的主幹師資」*58。當佛光山開山後,完全滿足於此三大條件而無愧,故能毫無中輟地辦學迄今。
結論
童貞出家,身投叢林,從少年星雲到青年星雲,其藉來台之初的《無聲息的歌唱》,道出了百年來的佛教弊病。自幼失學,青年時期亦未完整受學於僧教育,然時代的巨變、佛教衰頹,叢林的見聞,強化他有朝一日改革的動機。
本文從《無聲息的歌唱》拈出其人間佛教僧伽教育觀,並從民國肇建以至青年星雲受學焦山佛學院前後,佛教遭逢時代巨變的大歷史中,去回顧當時佛教界應對的氛圍。而一九五○年冬,青年星雲於苗栗法雲寺看山所寫下的《無聲息的歌唱》,顯見是其回應大時代呼喚的心情寫照。
看山結束,在往後的日子裡,隨著領導宜蘭念佛會,星雲大師在逐漸有機會獨當一面後,終於實踐了其建構民國佛教集體共識的「人間佛教」藍圖,而本文所舉其之人間僧伽教育,僅為其人間佛教事業之犖犖大者。
(刊於《二○一五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理論實踐研究》上)
【註解】
*1星雲大師:〈序〉,《參學瑣談》,台北:富春文化,一九九二年,頁五。
*2星雲大師:〈序‧我寫物語的話〉,《無聲息的歌唱》,台北:香海文化,二○一三年,頁一二。
*3同註*2,頁一四。
*4同註*2,頁一四─一五。
*5本人曾於二○一五年元月二十七至二十九日間,於佛光山親訪星雲大師進一步證實此推想。
*6張之洞:〈勸學篇‧外篇設學第三〉,《張文襄公全集》,台北:文海出版社,一九七一年,頁八一九。
*7黃彰健編:〈康有為奏摺:光緒二十四年五月條〉,台北:中央研究會史語所;引自黃運喜:〈清末民初廟產興學運動對近代佛教的影響〉,《國際佛學研究創刊號》,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頁二九四。
*8闞正宗:《中華民國發展史‧教育與文化(上)復古與變革──近代佛教史》,台北:聯經出版公司,二○一一年。
*9太平浩史:〈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期における仏教界と廟產興学運動─新旧学派による「真の仏教徒」論を中心として─〉,《佛教史學研究》第五十四卷∕第一號,二○一一年十一月,頁六三。
*10〈禁止搗毀廟宇令〉,《佛化旬刊》第七十四期,一九二七年五月,頁二三三。(本文所引之佛教雜誌,主要根據黃夏年氏所編之《民國佛教期刊文獻集成》,頁碼亦據新編,以下不另註明)
*11同註*10。
*12同註*10。
*13〈安徽省佛化總會第一次宣言〉,《佛光社社刊》第三期,一九二八年六月,頁四六八。
*14〈什邡縣羅漢寺振頓宗風啟〉,《佛化旬刊》第八十一期,一九二七年八月,頁二八二。
*15陳慧劍:《南亭和尚年譜》,台北:華嚴蓮社,二○○二年,頁一四。
*16〈鹽亭昌興寺設立小學〉,《佛學旬刊》第二十六期,一九二三年一月四日,頁一四九。
*17星雲大師:〈自序〉,《百年佛緣(一)生活篇1》,高雄:佛光出版社(,二○一三年,頁二八。
*18星雲大師:《百年佛緣》(四),台北:國史館,二○一二年,頁四○六。
*19聖嚴:《聖嚴法師學思歷程》,台北:正中書局,一九九三年,頁五。
*20太虛大師:〈三十年來之中國佛教〉,《中國佛教史論集(七)民國佛教篇》,台北:大乘文化,一九七八年,頁三二○。
*21曙清:〈江蘇淮安教況〉,《世界佛教居士林刊》第三十二期,一九三二年八月,頁三五二。
*22〈安徽省佛化總會第一次宣言〉,《佛光社社刊》第三期,一九二八年六月,頁四六八─四七二。
*23敏政:〈江蘇江都縣教況〉,《世界佛教居士林刊》第三十二期,一九三二年八月,頁三五○。
*24星雲大師:〈緣簿〉,《無聲息的歌唱》,頁一五七─一五八。
*25同註*24,頁一五八。
*26〈江蘇教育廳訓令〉,《佛光月報》第二期,一九二三年五月,頁一八五─一八六。
*27同註*24,頁一五三。
*28支禪:〈今日僧侶之病源〉,《佛化旬刊》第八十五期,一九二七年九月,頁三一○。
*29〈新津知事維護佛廟產業〉,《佛化旬刊》第八十六期,一九二七年九月,頁三二○─三二一。
*30竹林:〈這是不可解的事情!〉,《新佛教》第二號,一九三○年三月,頁一二。
*31〈從中國的一般教育說到僧教育〉,《太虛大師全書‧第十三編‧真現實論宗用論》(電子版),頁三四八。
*32同註*24,頁一五三。
*33星雲大師:《百年佛緣(四)行佛之間》,台北:國史館,二○一二年,頁四○六。
*34同註*33。
*35同註*33,頁四○七。
*36同註*33。
*37星雲大師:《百年佛緣(一)僧信之間》,台北:國史館,二○一二年,頁五六。
*38星雲大師:《百年佛緣(一)生活篇1》,高雄市:佛光出版社,二○一三年五月,頁一七九。
*39星雲大師:〈戒牒〉,《無聲息的歌唱》,頁一二五。
*40〈昭覺寺設立學校〉,《佛學旬刊》第二十七期,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一九二三年一月十四日,頁一六九。
*41中央:〈佛教進行商榷書〉,《佛學叢報》第一期,一九一二年一月,頁三五。
*42窺諦:〈江蘇鹽城教況〉,《世界佛教居士林刊》第三十二期,頁三五四。
*43演法:〈鄂省天門縣教況〉,《世界佛教居士林刊》第三十二期,頁三五二。
*44〈什邡羅漢寺啟事〉,《佛化旬刊》第八十六期,頁三二○─三二一。
*45〈四川佛學院第一班畢業同學會緊要啟事〉,《佛化旬刊》第八十八期,一九二七年十月,頁三三三。
*46寄塵:〈評社會譏僧伽分利者〉,《佛化週刊》第八十一期,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日,頁三一七。
*47霍姆斯‧維慈,王雷泉等譯:《中國佛教的復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六年,頁九六。
*48星雲大師:〈我的衣食住行〉,《百年佛緣》(一),頁一七二。
*49江蘇省《焦山志》編纂委員會編:《焦山志》,北京:方志出版社,一九九九年,頁九一─九六http://dongchu.ddbc.edu.tw/html/05/5_33.html
*50暮笳:〈所望於東渡的僧青年〉,《人間覺半月刊》第二卷第六期,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日,頁三一七。
*51江蘇省《焦山志》編纂委員會編:《焦山志》,北京:方志出版社,一九九九年,頁九一─九六。http://dongchu.ddbc.edu.tw/html/05/5_33.html
*52興慧:〈我為什麼求學〉,《覺有情》,一九四二年二月一日,頁三四。
*53星雲大師:〈蒲團〉,《無聲息的歌唱》,頁八七。
*54滿遵:〈佛光山叢林學院〉,《普門學報》第四期,台北:普門學報社,二○○一年七月,頁三四○─三四一。
*55同註*51。
*56〈佛光山‧叢林學院〉,http://web.fgs.org.tw/introduction.php?ihome=F10305
*57〈佛教應辦之教育與僧教育(六)〉,《太虛大師全書‧第九編‧制議》(電子版),新竹:印順文教基金會,二○○五年,頁四七六。
*58同註*57,頁四九五─四九六。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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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文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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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佛光月報》第二期,一九二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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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文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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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學位論文
1.李明:《民國時期僧教育研究》,山東大學歷史學碩士論文,二○○九年。
2.妙然編:《民國佛教大事年紀》,台北:海潮音雜誌社,一九九五年。
五、電子書、網站
1.《太虛大師全書》,新竹:印順文教基金會,二○○五年。
2.江蘇省《焦山志》編纂委員會編:《焦山志》,北京:方志出版社,一九九九年,頁九一─九六。http://dongchu.ddbc.edu.tw/html/05/5_33.html
3.〈佛光山‧叢林學院〉,http://web.fgs.org.tw/introduction.php?ihome=F1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