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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04 正法重輝的曙光——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
⊙陳兵 四川大學佛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大師」一語,在近世中國佛教徒中頗有被降格濫用之嫌,甚至被當作對比丘尼的專稱。其實,大師(梵語Śāstṛ)在佛教中本是一個相當高級的稱謂,按《本事經》解釋,是指證到須陀洹果以上直至佛果的聖僧,此等人出現世間,以佛法的智慧化世導俗,令諸眾生得無量義利安樂,萬世師表,故稱大師。《瑜伽師地論》卷八二:「能化導無量眾生,令苦寂滅,故名大師;又為摧滅邪穢外道,出現世間,故名大師。」大師又為菩薩的德號之一。中國佛教界歷代被尊稱為大師者,如道安、僧朗、慧思、智者、吉藏、玄奘、惠能、善導等,日本的最澄、空海、圓仁、圓珍,及民國的太虛、印光、弘一,皆是影響巨大、堪為萬世師表的法門龍象,多屬某一宗派的重要祖師或為弘揚佛教作出巨大貢獻的祖師級人物。當今佛教界,真正稱得起大師尊號者,當推星雲和尚為第一人。
願力宏偉、慈悲廣大、佛學淵深、解行相應、智慧明睿、辯才無礙,這些佛教大師一般應具備的條件,星雲和尚可謂當之無愧。與歷代大師們相比,他還有其特出的品格、膽識、才幹,及特別輝煌的業績:他極善於針對現代人的機宜說法講演、撰文編書,深入淺出,雋語連珠,把艱深的佛法從寺院藏經樓中解放出來,化為汩汩法水,滋潤人們焦渴的心田;他是位佛教革命家,極富革故鼎新的膽略、勇氣和開拓精神,極多新的創意,已寫下了台灣佛教史上的五十多個第一,其中許多實際上是中國佛教史乃至世界佛教史上的第一,贏得「佛教的馬丁‧路德」、「佛教的創意大師」之譽;他極善於創業經營,具卓越的領導、管理、組織能力,所開創的佛光事業,已經是道場遍五大洲、信徒逾百萬眾,為佛教樹立了千秋典範。
誠如張培耕〈以二十年時間「讀」一個人的感想〉所說:星雲大師「是中國佛教界第一位足以與其他宗教分庭抗禮,而為中國文化和中國佛教爭一口氣的人。」*1弘一大師曾稱讚印光大師為「三百年來一人」,從弘法願力、革新創意、經營才幹、輝煌業績及與時俱進的精神來看,星雲大師起碼可稱佛教史上的「千年來一人」。末法蒼茫之際,厄難重重的中國佛教界,能出此等偉人,亦佛法之一大不可思議,乃我等炎黃子孫的一大榮耀!
星雲大師的輝煌業績,以其振興佛教以利人濟世、令「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菩薩悲願為用之不竭的動力,而其所說所為,表現出一種鮮明的主導思想:人間佛教的宗旨。人間佛教,在世人心目中已成為佛光山上高揚的旗幟。
人間佛教,並非星雲大師所首倡,他被稱為人間佛教的實現者。他弘揚人間佛教不遺餘力,使人間佛教真正成為千百萬人的生命實踐,並凝固為有目共睹的硬體軟體;他很好地表述了自己人間佛教的主張、思想,是人間佛教理論的三大重要建構者之一(其餘兩位為太虛、印順)。他有〈人間佛教的基本思想〉、〈如何建設人間的佛教〉等專論,編有《人間佛教》專書(《佛教(十)人間佛教》)三十餘萬言,系統闡述人間佛教思想,內容頗為豐厚全面,其他大量演講、文章、日記、格言、文藝作品中,也多處論述人間佛教,在在閃耀著人間佛教思想的智慧火花。正如他所自言:「人間佛教,不但早在我心裡,在我的行為裡,也時時在我的思想裡。」甚至可以說,星雲大師的所有著述,所有業績,皆以人間佛教為主題,構成了博大精深的「星雲人間佛教學」,在佛教思想史上樹起一座豐碑。
筆者孤陋寡聞,近幾年才有幸拜讀星雲大師的主要著述,對其中表述的人間佛教思想至為服膺,深受啟迪,有聞道恨晚之嘆。本文作為一篇學習大師著述的總結報告,想對自己所見聞解知的大師人間佛教思想作一番梳理,以供想了解大師的讀者參考。
關於人間佛教,大師曾歸納為人間性、生活性、利他性、喜樂性、時代性、普濟性六大特性*2,實則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特質和要點,不只於這些。本文擬從十個方面談談大師人間佛教思想。
一、從太虛人生佛教到星雲人間佛教
人間佛教源於近現代佛教復興運動的領袖太虛大師(一八九○~一九四七)於民國初年提出的人生佛教,為青年太虛轟動一時的「三佛革命」口號中「教理革命」(初稱「學理革命」)的主題詞。太虛以「人生佛教」為題,陸續發表過一系列講演、文章,以一九二八年五月在上海儉德儲蓄會所講「人生的佛學」闡述人生佛教之意趣最為系統。一九三三年十月,太虛在漢口市商會作「怎樣來建設人間佛教」的講演,反響強烈。「人間佛教」與「人生佛教」大旨略同,其區別主要在人生佛教重在從個人信仰的角度著眼,人間佛教則重在從人類社會的角度著眼。一九三四年。由太虛大師創辦的國內最佳佛刊《海潮音》特出「人間佛教號」專刊,發表了有關人間佛教的文章十八篇,作者皆為當時僧俗中的俊彥如大醒、竺摩、岫廬等。人間佛教成為當時中國佛教界的一股新思潮,獲得不少佛教徒和社會人士的贊同。
抗戰期間,曾就讀於太虛所主持的閩南佛學院的慈航法師(一八九五~一九五四)在星洲創辦《人間》佛刊,浙江縉雲縣出過《人間佛教月刊》。太虛門人法舫在暹羅講說人間佛教,撰有〈依聖言量來建設人間佛教〉等文。一九四四年,太虛大師匯集他歷年來關於人間佛教的著述,新撰代序,編為《人生佛教》一書出版,系統闡述了他的人間佛教思想。在太虛大師提出人生佛教之同時,湖南顧淨緣居士提倡「人道佛教」,湖北陳耀智居士提倡「人間佛學」,其精神皆與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相近。
太虛大師提倡的人生佛教、人間佛教,本質上是一場思想革命,其出發點是對明清佛教「非人間性」之弊病的反省批判。宋代以來,中國佛教在封建專制及與之相應的儒家文化專制的環境下,在政府的嚴格管制下,被迫定位於專管出世,逐漸形成了隱遁山林、超塵避世的清高性格。如太虛大師在〈人生佛教的目的〉一文中所說:「舊行之佛教,厭離現實人生之心切,每重求後世之勝進或無生之寂滅」,「每與現實脫節,不能圓顯佛教之功效」。又順應民俗信仰,以經懺齋燄、送死度鬼為職事,自降品位,蒙受低俗迷信之譏,太虛大師稱之為「鬼本神本」的佛教。提倡人生佛教,旨在糾治明清佛教偏離佛陀正法的弊端,將畸重出世、鬼本神本的佛教引向以現實人生為本,強調學佛須先做好人,以佛陀本有的人乘正法為導,過好物質的、倫理的、精神的生活,發達人生,完善人格,由人而佛,所謂「人成即佛成」。人間佛教,則重在實踐服務人群的「菩薩行」,「以佛教的道理來改良社會,使人類進步,把世界改善」,建設「人間淨土」。
太虛大師從教證、判教、修證、理想等各個方面,建構起人生佛教、人間佛教的基本理論,開闢出佛教重興的生路,其人間佛教思想影響了一代新僧和許多在家佛子,被不少人實踐。幾十年來的歷史進程表明,中國海峽兩岸的佛教,基本上都是沿著太虛大師所開闢的人間佛教的路子行進的。當然,由於保守思想的抗阻,及時勢環境的原因,人間佛教的實施並非一帆風順,尤其是與教理革命相表裡的教制、教產革命的失敗,大大遏制了人間佛教的推行。太虛大師在《我的佛教革命失敗史》中將三佛革命失敗的原因主要歸咎於他自己性情氣質的缺陷和實行能力的不足,他自信自己的「理論和啟導確有特長,如得實行和統率力充足的人,必可建適應現代中國之佛教的學理與制度」。現在看來,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理論也尚未十分成熟,對運作上「必然遇到的不少問題,太虛只是提出了思路,未能解決」。*3
太虛大師的高足,目前尚健在的印順法師,立足佛教學術研究,對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作了進一步的發展和修正。印順對中國佛教傳統的反省較太虛更為徹底,對台、賢、禪等宗的理論基礎真常唯心論及求至圓、至頓的傾向持批判態度,主張「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以龍樹為菩薩典範,但須防梵化之機),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4,將《彌勒下生經》中「不修禪定、不斷煩惱」的彌勒比丘實為實踐人間佛教的現代菩薩僧典範,為人間佛教標明了堅實的經典依據。印順提倡的人間佛教不僅對治偏於死與鬼,而且對治偏於神與永生,並強調法與律的統一,注重集體、青年、在家信眾。印順法師的人間佛教思想,對台灣乃至當今大陸佛教的導向,起了重大作用,為人間佛教的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但印順法師受日本佛教學術研究的影響,嚴謹有餘而圓融不足,正如大陸學者鄧子美兄所評論:
從宗教社會學看,印順的確把握了現代社會宗教需求的主流──理性化,但他對現代社會宗教需求的多元化似估計不足,其理性化也有絕對之嫌。……似乎也把他主張的人間佛教與中國化佛教的各宗派對立起來,輕忽了中國化佛教各宗派現代化的可能,同時,也排斥了借鑑國外宗教現代化的成功經驗。這樣,反使人間佛教理論失去了應有的普遍意義。*5
另一方面,印順法師是一位學者型的高僧,非長於經營而能將理論變為現實的人物。但適應現代社會的人間佛教思想,必然會展現其蓬勃生機,在台灣政治經濟所形成的適宜氣候條件下,終於在具備實行能力的星雲大師、證嚴尼師等的努力下,變成了現實。
星雲大師,正是太虛大師當年所期望的那種既長於理論和啟導,又「實行和統率力充足」,堪以擔當「建立適應現代中國之佛教的學理與制度」之重任的法門龍象,是在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一代新僧中的佼佼者。他於國民革命軍北伐的戰火中(一九二七)降誕於江蘇揚州江都一個兼營小香燭鋪的農家,其最初的佛教因緣與太虛大師頗為相似,都是受外婆篤厚信仰的薰陶,自幼持齋禮佛。他從小便經受了一個承擔天降大任者必經的勞瘁痛苦之錘鍊:「經年累月,三餐不飽」*6,「多次在死亡的邊緣遊走」*7,在日寇的槍口刀光下擔驚受怕,深受少年亡父之痛,飽閱蒼生罹難之苦,鑄成了堅忍達觀的性格,激發了救世濟民的悲願。十二歲出家後,受戒、參學、打七、作務,在傳統叢林的大熔爐裡歷經十年淬鍊,「接受善知識炎熱嚴威的考驗,也嘗到寒冬冰雪般的嚴峻教化」*8,養成了傳統的衲子本色,既繼承了宗門叢林的優良傳統,又深切認識到傳統佛教積弱不振的諸般弊病。在有「佛教之北大」之稱的焦山佛學院的學習,打下了堅實的佛學、國文基礎,初露擅長寫作的頭角,與同學創辦《怒濤》月刊,主編《徐報》副刊「霞光」,投稿江蘇地方報紙,以文字弘法。這期間,他接受了太虛大師倡導的人間佛教思想,以滿腔青春熱血,發下了振興佛教的宏願,「愛教熱忱、護教勇氣在心中翻騰,每次自問:興教度眾,捨我其誰?一股沛然之氣湧上胸懷。」*9其家師志開上人之重視經營,創辦學校、農場、染織廠等實業的作風,對他也有很大影響。
太虛大師是當時青年衲子心目中的導師,星雲非出太虛門下,只見過太虛兩次面,聽過一次開示,但他讀過很多太虛著述,對太虛大師由衷敬仰,引為楷模,實際上是太虛大師未竟志業的忠實繼承者。星雲大師多次談到對太虛大師的景仰和對太虛人間佛教思想的認同,如在紀念太虛大師八秩誕辰會議上的講話「浩浩乎,巍巍乎!」中說:
大師是我一向所敬仰而崇拜的長老,大師的人格與德業,慈心與悲願,一向是我所傾慕而願意效法的。*10
後來回憶往事時,他說:
我從小出家時,就一直希望能有一位領導者能讓我追隨效法,當時太虛大師有感於中國佛教的積弊甚深,所以極力推動教制、教理、教產改革,他的悲心願力,他的深厚學養,他的熱忱為教,他的勇於承擔……在在都成為許多青年僧伽心目中最景仰的對象,雖然我只有親聆教誨一、二次,但心常嚮往之,甚至經常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為他效命,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11
太虛大師對佛教提出的興學理念:「教產革命,教制革命,教理革命」,成為我最早心儀的復興佛教之不二法門。*12
一九四六年七月,太虛大師在鎮江主持「中國佛教會第一屆會務人員訓練班」,星雲得知消息,毅然放棄出家以來好不容易獲准的第一次探親機會,爭取參加。他在《往事百語》中回憶說:「大師在會中慷慨激昂地說道:『我們要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這句話給我很大的震撼。」
星雲認準「人間佛教」為「復興佛法的根本」,為之奮鬥不已。一九四七年,太虛大師圓寂的噩耗傳來,年輕的星雲「如遭晴天霹靂,鎮日失魂落魄,頓感前途一片茫然,猶如日月無光,大地一片漆黑,不知何去何從」。*13剛踏出佛學院大門的星雲,眼見佛教地位的低落、社會的種種危難,耳聞眾生痛苦的呼喊,懷著滿腔改革振興佛教的熱忱,投入太虛所倡導的人間佛教之實踐。他先擔任了宜興地方國民小學校長,辛勤培植祖國的花朵。鑒於太虛大師的三佛革命因無自己的地盤而功敗垂成的教訓,他與同學智勇等欣然接受南京華藏寺,作為改革佛教的基地,制定生活規約,整頓道風,結果慘遭失敗。一九四九年,他組織僧侶救護隊,率隊開赴台灣。
到達台灣後,目睹當地佛教比大陸更形低落,民間信仰神佛不分,低俗迷信,星雲「更覺得唯有太虛大師的那句『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才足以振衰起敝。挽救頹勢。」*14《往事百語‧錯誤不能一直下去》一文中,他回憶年輕時的心路歷程說:
歷經大時代的變遷,在一番身心洗練之後,我逐漸釐清佛教未來的方向,立志效法六祖惠能大師和太虛大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思想,破除積弊已久的觀念及措施。
從讀佛學院時期便接受了太虛大師人間佛教思想洗禮的星雲,一走上弘法之路,雖然僅二十歲左右,而已是一個具有相當成熟的人間佛教理念和人間佛教的實行經驗、宣傳技巧的驍勇法將了。與親出太虛大師門下的印順法師相比,星雲大師雖不以嚴謹的佛教學術研究見長,卻在人間佛教思想和願力、性格等方面更近太虛大師:都具有弘揚人間佛教於全球,以拯救人類的寬廣襟懷和國際眼光;都具有改革故弊、百折不回的勇氣、銳氣;都是立足於中國佛教的優良傳統,從針治傳統佛教的弊病出發提倡人間佛教;都具有通觀全體佛教、洞察時代走向的遠大眼光及融和諸乘諸宗的圓融精神。從思想和業行看,星雲大師與太虛大師一脈相承,可謂真得太虛大師人間佛教之心印者。當然,兩位大師在人間佛教思想和個人性格上也不盡相同。
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雖然以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理論為基點,但適應時代而有諸多發展,更加現代化、生活化,並且以飽含感情、多帶詩意的現代語言予以表述。如果說,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只完成了理論建構的骨架,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則巳是血肉豐滿。至於人間佛教的實行,由時地因緣和個人性格才幹的差別,星雲大師顯然比太虛大師更富創意、更善經營、更為成功。在他所創建的佛光山、國際佛光會範圍內,真正實現了太虛大師所發起而未能成功的教制、教產、教理三大革命。正如兩位大師的法號所寓意:「星雲」雖與「太虛」一樣無涯無際,而較「太虛」更具實在的內容與璀璨的光彩。
二、深符佛意的人間佛教
從太虛、印順到星雲大師,及大陸提倡人間佛教的趙樸初等大德,都一致標明:人間佛教並非新創作,並非僅為適應時機的方便,而是佛陀教法的原旨,是歷代祖師所宗奉。溯源、宗本於佛言祖語,以闡揚人間佛教,建立根源性的依據,是大德們一致的做法。
星雲雖然景仰尊崇太虛大師,直承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但他一再說明:「人間佛教不是太虛大師的創說,而是佛陀的本懷。」*15人間佛教的創始者是釋迦牟尼佛,「佛陀所傳的教法就是人間佛教,所有的佛教都是人間佛教。佛陀,道道地地是人間的佛陀;佛教,道道地地是人間佛教。」*16佛陀的所有教法,一切的佛法,都是人間佛教。提倡人間佛教,並非標新立異,亦非新立宗派,而是糾正過去衰落期的中國佛教、民俗佛教偏離佛陀教旨的傾向,拭去歷史堆積在佛陀教法上的灰塵,回歸佛陀時代,令佛陀的教法重現光明,使佛陀人間佛教的宗旨再度重光。佛光山之取名,大概即蘊含此意。
的確,從星雲大師所弘揚、所身體力行的人間佛教內容看,幾乎每一語皆可找到其佛典依據,每一事都表現出佛陀教法本有的精神,是道道地地的原本佛教,而非離開佛陀教法的新宗異說。古人有言:若「依文解義」,則為「三世佛怨」,若「離經一字,即同魔說」。用這個原則來衡量星雲大師解說的人間佛教,我們完全可以斷言,星雲大師雖非死板地依文解義,卻處處未曾離經一字。且看他所舉人間佛教基本思想的綱目:
一、五乘共法是人間的佛教。
二、五戒十善是人間的佛教。
三、四無量心是人間的佛教。
四、六度四攝是人間的佛教。
五、因緣果報是人間的佛教。
六、禪淨中道是人間的佛教。*17
以上六條,無一不是原始佛教、大乘佛教經論中反復宣說的重要內容。人間佛教的內涵,又以「慈悲喜捨遍法界,惜福結緣利人天,禪淨戒行平等忍,慚愧感恩大願心」(佛光四句偈)總攝之,偈中所舉四無量心、慚愧、報恩、大願、忍等,皆大小乘佛典中常說的修持法門。所謂人間佛教的提倡,只不過是重新強調,號召佛弟子在人間的現實生活中,在社會人眾中去積極實踐佛陀所示五戒十善、六度四攝等法。
長期以來,許多信眾只知仰求佛菩薩的保佑,把佛教當作保險公司,只知寺廟佛像、木魚鐘磬、誦經念佛為佛法,熱衷於經懺齋燄,而忘記了佛陀教法的主要精神,忽略五戒十善、六度四攝的修持,與社會脫節,從而引起社會人士對佛教的誤解以至疏遠、詆謗,導致佛教的衰落。欲圖復興,只有通過廣大佛弟子力行佛道,以實際行動在民眾面前展示佛陀人間佛教的本來面目,使佛教回歸佛陀,重振生機。星雲大師在多處宣講的人間佛教的其他內容,諸如自利利他、忠孝、愛國、謙讓、知禮、容忍、懺悔、儉樸、勤勞、公正無私、常樂知足、讚歎隨喜、三輪體空、人間淨土等,也無不本之經教。星雲大師確信:「佛陀人間佛教的思想是亙古今而不變,歷萬劫而常新的真理。」*18星雲大師深入三藏,對佛教經典、戒律儀制、歷史掌故相當熟悉,說法講演,經常引經據典。他十分重視人間佛教的經證,尤其重視被學術界判為原始佛典的《阿含經》,特別是佛陀開示如何過好人間生活親切周到,而長期被中國佛教界忽略的《善生經》、《玉耶女經》、《孛經》等。在他編著的《佛光教科書‧佛光學》中,特列「人間佛教的經證」一課,選錄佛言祖語之精華近百條,「為人間佛教的依據聊作指標,並為人間佛教的傳承提供確切的證明。」其內容分為護生環保、管理教化、家庭人倫、斷惡修善、理財之道、交友之道、養生之道、人間生活凡八類,所引經論有《法句經》、《阿含經》、《孛經》、《佛遺教經》、《六度集經》、《大薩遮尼乾子所說經》、《佛醫經》、《優婆塞戒經》、《心地觀經》,《華嚴經》、《六祖壇經》、《大智度論》等數十種。
《佛教叢書‧人間佛教》冊中,首列「人間佛教的經證」,列舉二十八種經典中的佛言四十條,「作為我們奉行人間佛教的指導,說明釋迦牟尼佛是為人間佛教的創始者,六祖惠能及太虛大師等皆為人間佛教的提倡者。」這四十條佛言,選自星雲大師在中國電視公司講說人間佛教時所列舉的經證數千條。
星雲大師不僅引證佛言祖語,而且經常講說佛陀、菩薩、歷代祖師和高僧大德們躬行人間佛教的身教。佛陀成佛後說法教化不倦,直到臨終前還在教導弟子,及親自托缽、洗衣、掃地、修福,為盲比丘穿針補衣、為病比丘拭洗敷藥、為亡父扶棺送葬、為救故國而奔走等示範;佛弟子中,舍利弗興建祇園道場,阿難侍奉釋尊,迦旃延與人議論,富樓那到邊遠地區教化,優波離為人作務,周利槃陀伽拂塵掃地;中國歷代高僧大德中,惠能大師之舂米碓房、混跡獵隊,百丈禪師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溈山靈祐之合醬泥壁、挑磚砌瓦,仰山慧寂之牧牛、開荒,黃檗希運之開田、採茶,雲岩曇晟之作鞋,臨濟義玄之栽松鋤地,丹霞天然之除草蒔花等懿行,是星雲大師常講的故事。在人間行道,「雖處居家,不著三界」的維摩詰居士,是星雲大師一再倡導的人間佛教行者尤為在家佛子的榜樣。
中國佛教四大名山的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大菩薩,是星雲大師所樹立人間佛教精神的典範,他們本是中國佛教大德們從大乘經典所說眾多菩薩中所選出的最能代表大乘佛法的典型,是中國佛教徒乃至許多老百姓心目中的神聖偶像,遺憾的是過去人們只知朝拜四大名山,祈求四大菩薩,「每次朝山以後,悲智願行仍留在山上,沒有把它帶入自己的心裡來,以至於每個佛教徒的生活裡沒有悲智願行,沒有佛教。」*19星雲大師認為這是佛教衰微的主要原因所在,他號召佛教徒將對四大菩薩的朝拜祈求轉化為學習效法四大菩薩的實際行動,「應以觀音的慈悲,給眾生方便,為眾生服務;以文殊的智慧,引導眾生走出迷途,獲得光明;以地藏的願力,使佛法進入每個家庭裡,傳遍世界每一個角落;以普賢的功行,契理契機,隨順眾生,行難行能行之事。」*20
三、以人為本的人間佛教
佛教本來是人間佛教,具有鮮明的人間性,是以人為本、以人間為本而非以天帝鬼神為本的。正如星雲大師所指出:
我們知道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佛,就是人間的佛陀。他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成道在人間,度化眾生在人間,一切都以人間為主。佛陀為什麼不在其他五道成佛呢?為什麼不在十法界中其他的法界中成道,而降世在人間成道呢?再深入來看,佛陀為什麼不在過去時間、未來時間成道,而在我們現世的娑婆世界成道?*21
佛陀在我們這個地球人間成佛教化這件事,便是一次意味深長的現身說法,表明了佛教對人間的重視和對人身殊勝的肯定,說明佛法以人為本,以人間為本,佛道須由人而成。此中的道理,經論中解說甚明。既然佛道以人為本,則佛教的教化應從人類出發,關注人生,發達人間。然而,中國佛教長期以來存在著厭離人間的嚴重傾向,有悖於佛教以人為本的基本立場,如太虛大師所指摘:「鬼本神本」、「教在大乘,行在小乘」,如星雲大師所批判:
過去關閉的佛教、山林的佛教、自了漢的佛教、個人的佛教,失去了人間性,讓許多有心進入佛門的人,徘徊在門外,望而卻步。*22
過去傳教者鼓勵信徒捨棄人間,拋妻棄子,入山修道,埋沒佛教的人間性,致使佛教衰微,了無生氣,是功?是罪?明眼人當可察知。*23
關閉的、個人自了的山林佛教,片面突顯了出世間的一面,雖不無超塵脫俗之高風,卻因失去人間性,與世人普遍的人生價值觀相左,無補於國計民生,曾不斷遭受極重入世的儒家人士的排拒抨擊,斥為「入家破家,入國破國」,使佛教難以成為中國的第一文化。時至近今,中國佛教的非人間性,更顯出與時代潮流的難以合拍,只能使佛教自囚於愈來愈小的厭世階層的圈子裡,日趨衰萎。印順法師認為,中國佛教的崇尚山林,是受了印度佛教中一部分苦行瑜伽僧的影響,又與中國老莊的隱遁思想相融合。星雲大師指出,隱退山林,與明太祖對佛教的嚴格限制有直接關係。
中國傳統佛教(應說明清佛教)失去人間性的另一表現,是重死不重生,度鬼不度人。學佛,在許多佛教徒那裡實際上即是學死——學如何死得好,學死後如何到好地方去。人生的全部努力,似乎就是為一場誰也免不掉的死做準備,為了死後的勝進與永生。不修行者則依靠死後請人做法事超拔,送死度鬼,於是成為明清以來僧人們的一大職事,乃至賴以生存的手段。死亡與死後,從佛教教義看來,固然是做人應予考慮的大事,但將生與死、生死與涅槃對立,重死輕生,甚而為死誤生,為死後的勝進犧牲現世的利益,則未必符合佛法生死涅槃不二、了死在於了生之旨,也極易招致世人的譏謗責難。太虛大師早就對「學死的宗教」作過尖銳批判,指出只要生得好,自然死得好。星雲大師指責說:
假如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出家,從出家的第一天開始,師父就急急忙忙地要他了生脫死,好像人一出生,就應該忙死。生的問題尚未解決,怎能忙死?就是《阿彌陀經》鼓勵人念佛往生,也是「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得生彼國」,哪裡說有不先福利人間,就能了生脫死?
佛陀所以成佛,也是要在人間「三祇修福慧,百劫修相好」。人間事業未能建成,人間佛教未能莊嚴,不服務社會,不福利人間,只想自己一個人了生脫死,這豈不太過自私?這豈不給人譏為自利?
更有甚者,除自己忙死以外,還為別人忙死超度……人死的佛教,或寄望死後的世界好一些的佛教,完全與人間脫節,佛教哪有生氣?僧侶哪有活力?*24
佛教給社會最大的誤解,就是誤解佛教是度死的宗教。平時不知佛教何用,到了大死時,才知需要誦經超度;致使人天師範的僧寶,淪為以經懺為職業。*25
星雲大師批判的這種對佛教的片面理解、誤解,雖早經太虛、常惺等大德的猛烈抨擊,但直至今日,在佛教徒和社會人士中,這種重死度鬼的偏向和誤解仍然普遍存在。非人間化,數百年來積非成是,須用重藥清瀉,方見療效。
星雲大師還進一步批判了中國佛教傳統觀念對世人生活所需、所求的金錢、愛情、名位等的絕對否定與斷然厭離:「如說發財是貪心,黃金是毒蛇,夫妻是怨家,相愛是罪惡,兒女是討債鬼,親人是魔眷,歡樂是放蕩,享受是罪業。所以,世間上的黃金寶物、眷屬親人、福樂享受、功名富貴,都該放棄。」*26這種觀念,將佛法與人生對立,使許多學佛者感到「學佛後更為苦惱」,助長了避世逃世之風,使許多有心學佛的人退避三舍,躑躅不前。這種觀念在佛典中雖不無其據,但執著者不識乃破除深重貪戀之說,「主要是提醒大家不要耽溺沉淪其中,有些人卻矯枉過正,什麼都排拒不要,穿著崇尚破爛,捐款不留姓名,飲食刻意粗劣,乃至主張不吃不睡,以此為開悟要門。」*27忘記了佛經中還有盡責任、敦人倫、獲現法安樂的教誡,偏執一面,正是「蛇飲水成毒」。
針對明清佛教的非人間化傾向,星雲大師極力主張佛教需要人間化,在思想上要明確佛陀的人間佛教深義,發為人間的利益著想、為人間的莊嚴用心之願,重視現實生活的改善,將對人間的厭離轉為對人間的關注、改良、淨化、建設、莊嚴。對於人們的需求,應予隨順,令其獲得佛經所說的「現法安現法樂」:
世人皆愛金錢、愛情、名位、權力、眷屬、物質等等,但我們不能一概否定,一概要世人發出離心,放棄人間。我們應適當的引導大眾的正思,來過合理的經濟生活、正義的政治生活、服務的社會生活、慈悲的道德生活、尊重的倫理生活、淨化的感情生活。*28
秉持佛陀重視現生、示教利喜的本懷,星雲大師倡導現世生活的改善,諄諄勸誡人們如法獲得身心的健康、家庭生活的美滿、生存財富的豐足、人際關係的和諧、環境的保護,鼓勵夫妻相敬相愛、善於教育子女,「不能把夫妻視為冤家、兒女說成討債鬼、金錢喻為毒蛇、名利講成糞土;反而菩提眷屬正可以在佛道上互相扶植,淨財愈多愈能做更多的佛教事業,正當的名利可以激發見賢思齊的上進心,甚至對現世安樂的追求要更重於死後往生的期待。」*29
對死後或臨終往生西方淨土、永出生死的期望,是中國佛教界尤其淨土宗信徒的基本信仰。星雲大師本人禪淨雙修,常教人念阿彌陀佛,並不反對求生淨土,但從以人間為本的立場出發,更重視人間淨土的建設,他說:
既然人間是如此的重要,為什麼我們要將希望寄託於未來的淨土,而不把目前的世間轉化為安和樂利的人間淨土呢?我們為什麼要追求不可知的未來,而不去落實現實國土的身心淨化呢?*30
只要我們這個世界,沒有惡人的侵擾,沒有政治的迫害,沒有經濟的缺陷,沒有情愛的糾紛,沒有交通的事故,沒有環保的汙染,有的是諸上善人聚會一處;有的是善良同胞相互敬愛,這就是人間淨土的實現,何必一定另求淨土?*31
這種意義上的人間淨土,在淨土宗信徒看來也許難以滿足信仰需求。但建設這樣的人間淨土,無疑是無論何乘何宗的佛教徒皆應承擔的義務,是佛教對人間應盡的責任。星雲大師把他理想中的人間淨土稱為「佛光淨土」,開創佛光淨土,被奉為佛光人的理想。星雲大師率導徒眾為實現這一目標而努力,為讓佛光淨土首先建成於佛光山,他創辦佛光精舍養老,設立大慈育幼院撫孤育幼,創設佛光診所、雲水醫院、萬壽園(公墓)、功德主會等,讓信眾一生生老病死等問題都可以在佛光山解決,不必等到往生他方才能獲益。星雲大師本人雖然常念阿彌陀佛,曾有念到愉悅忘我的心得,但「向來不以往生西方作為自己的修行訴求」,*32而是學習阿彌陀佛的榜樣,願將「淨土極樂人間化」。為此,他發願來生、甚至生生世世都來人間做和尚,為建設人間淨土奮鬥不已。這種敢入生死大海的菩薩願力,著實令人欽佩。
星雲大師還強調建設當下的「唯心淨土」,並以之為建設人間淨土的法要。所謂唯心淨土,乃據佛法「心淨則國土淨」之義,保持自心的純淨和快樂自在,開採自性的靈山,發現自心的佛陀。「只要內心淨化,當下就是佛國淨土。」*33在唯心淨土裡,「雖然身處地獄,如同在天堂裡一樣快樂;在唯心淨土裡,燠熱中可以安坐,苦難中也能自在。」*34建設唯心淨土,要在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心自在,隨喜而作。唯心淨土、佛光淨土的思想,可以在道信、惠能等大師的言教中找到其淵源,乃是禪宗淨土觀的傳統見地。
對似乎有違於人間佛教以人為本的立場,而在明清以來盛行的放生、度亡兩大法事,星雲大師作了頗為妥當的引導。他並不完全反對放生,也曾舉辦放生法會,但指出要「以真正愛生、護生、尊重生命的態度來代替放生的表相行為」,*35避免放生不當而導致動物死亡及放食人魚等錯誤。「在放生之後,更要緊的是『放人』。多少人在水深火熱中,等待著我們援助;多少人在飢寒交迫下,等待我們救護;多少單親家庭需要春風吹拂;多少孤獨老人等待暖流到來;多少四肢不全的殘缺人士,需要陽光;多少遭急難的不幸者,盼望援手。」*36總之,救度人,比救度魚蝦鳥獸更為重要,更應重視。
至於經懺佛事,曾被太虛大師斥為「行同俳優,心存利養」,星雲大師對之也是「深惡痛絕」,拒絕做商品化的功德佛事,但他又發現經懺佛事雖行久弊生,但有其存在的基礎,可以作為接引一類人的方便,故不一味禁止,而制定辦法予以淨化改善,「並且一再告誡弟子們,要讓經懺佛事做得莊嚴如法,而不以熱鬧應酬為能事;要讓經懺佛事作為和信徒結緣的方式之一,而不流於世俗經營;要讓經懺佛事能真正地超度亡者,安慰生者,成為一種了生脫死的修持,而不是虛假的應付;要讓經懺佛事促進大家了解佛教對日常生活的美化作用與實用價值,而不只是死後的追思。」*37
四、生活化的人間佛教
人間佛教在星雲大師那裡常稱「生活佛教」。所謂生活佛教,係著眼於人間的現實生活,強調將佛法落實於生活,與生活融為一體。生活佛教,乃針對佛教與生活脫節的種種偏邪與誤解──或只把佛教當作學問來研究,不注重實際的修證;或說得行不得,「信佛教信了幾十年,但貪、瞋、痴還是非常地重,深入經藏的道理能說一大堆,但對人我是非得失就是不能放下」; *38 或學佛只止於吃素拜拜,忽視人格道德的修養和生活問題的解決、社會責任的承擔;或只知躲進山林精舍中忙著念佛持咒、閉關打七,而不懂在生活中運用佛法,修行與生活形成尖銳矛盾;或以為佛法高深玄奧,與生活無關,可望而不可及,因而徘徊在佛教的門外。凡此種種,皆由不明佛法與生活應當不二所致。星雲大師從而強調佛教生活化,他說:「佛教一旦離開了生活,便不是我們所需要的佛法,不是指導我們人生方向的指針。佛教如果不能充實我們生活的內涵,那麼佛教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佛陀的教化,本來就是為了改善我們的人生,淨化我們的心理,提升我們的生活,因此佛法是離不開生活的。」*39
生活佛教,並不是將佛法世俗化為芸芸眾生充滿愚痴、邪見、自私、貪瞋、爭鬥的生活,或曰以世俗生活化佛教,而是要用佛法的智慧去淨化現實生活,「用佛陀的開示教化作為改善我們人生的準繩,用佛法來淨化我們的思想,讓佛法作為我們生活的依據,使我們過得更有意義,更有價值。」*40生活佛教要求學佛者把佛法應用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指導生活,點化生活,如星雲大師所說:
所謂生活的佛教,就是說睡覺、說話、走路,不論做任何事,都應該合乎佛陀的教化。譬如佛陀告訴我們要發心,不僅布施要發心,信佛要發心,甚至吃飯睡覺也要發心。只要發心去做的事,效果奇佳:發心睡覺,這一覺一定睡得很甜蜜;發心吃飯,這一餐一定吃得很可口;發心走路,再崎嶇的路也視如平夷;發心做事,再困難的事,也甘之如飴。佛法中的發心,可以運用於我們的家庭生活上,敦親睦鄰、孝敬親長、友愛手足、幫助朋友,都需要發心,愈發心,功德愈大,效果愈好。*41
佛法,一旦成為生活的導首,便有點石成金的奇妙功用,能使人的生活充滿了信心、力量、歡樂,使被動的生活變為主動,繫縛的生活變為解脫,汙染的生活變為清淨,平庸的生活變得有意義。以佛法化生活,最要緊的是以大乘的般若智慧指導生活,過星雲大師所謂的「般若生活」。「平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平凡的生活,一旦有了般若,就能讓人享受到解脫自在。星雲大師本人是深得個中三昧的般若生活實踐者,他以多年的切身體驗和對現代人生活的深刻洞察,開示般若生活法要,極為親切實在,乃其人間佛教思想的精髓。星雲大師關於般若生活的開示內容頗為豐富,其要點大略有:
(一)物質與精神財富豐足的生活
生活不能沒有金錢財富,佛教徒在物質生活上未必要刻意標榜清苦,並不是不可以發財,應該是錢財愈多愈好,但不只要取之有道,更要用之有道。「如何用錢是一種甚深的智慧。而用錢最好使大眾都能獲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般若寶藏,才能使自己永遠享有用錢的快樂。」*42佛教也不教人熱衷於物質的追求,因為欲壑難填,終日汲汲於追求物質的滿足,豈不成為物欲的囚犯,有何快樂可言?外財固然重要,內財更為可貴。「真正的財富,是在自己心中,心裡的滿足,宇宙三千都是我們的;你如果不滿足,一味地貪財好利,就是擁有再多,也是覺得不夠的。」*43心內的財富,心眼開了就有,如明月星斗、青天白雲、江河湖海、青山綠樹、鳥語花香,無不可供我欣賞,條條道路,任我行走散步。最珍貴的內財,是找回自己的佛心。
(二)眷屬和敬的生活
父子夫婦、親戚朋友之間,要相親相愛,彼此和諧。和諧的訣竅是彼此尊敬,尊重對方的自由,看輕自己的利害,不算舊帳,不要計較,不要比較。父母不可過分管制兒女的婚姻、信仰,應講究溝通、協調。「家庭成員必須要懂得跳探戈,彼此禮讓進步;要知道交換立場,彼此體貼關懷;要常常讚美、鼓勵,彼此扶持慰勉;要學習幽默風趣,營造溫馨氣氛。」*44做好丈夫的祕訣:「吃飯要回家,身邊少帶錢,出門成雙對,出門有去處。」做好太太的祕訣:「溫言慰辛勞,飲食有妙味,家庭像樂園,凡事要報告。」*45交好朋友的處方:「好心一片,愛語三句,忍耐一時,慈悲全用,布施五錢,信用始終,感謝萬分,體諒一點,恭敬十成,方便不拘多少。」*46
(三)工作奉獻的生活
人生在世,理當精勤工作,為眾生服務,為社會作貢獻。「一個沒有工作的人是世間上最苦的人,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寂寞無聊。」*47人不工作,等於行屍走肉,有了工作,才能表現出生命的價值。工作中才有財富、生命、人緣。「很多人覺得工作辛苦,有壓力,那是因為把工作當成賺錢途徑、沽名之道,自私自利,難免厭倦;如果在工作裡蘊含了慈悲喜捨,供養了佛心法味,『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把工作當成法布施,工作就很快樂了。」*48即便是出家人、參禪者,也應擔當工作,出坡作務,在動用中修行,把工作當作磨鍊身心的機會,在工作中去發揮生命的力量,體會生命的意義,在工作中求開悟。這本是禪宗的傳統,星雲大師秉持這一傳統實施佛教教育,規定佛學院的學生必須出坡作務。星雲大師本人為弘法工作日日勞碌,數十年如一日,以忙為樂,忙著做社會的義工,「每天過著既充實又幸福的忙碌生活」,*49樹立了人間佛教菩薩僧的光輝榜樣。
(四)正覺的道德生活
慈悲道德,是佛教處理人際關係、保持和諧的根本原則。佛教徒應以慈悲為懷,與人為善,恪守道德。最基本的道德是持守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五戒,這五戒主要是不侵犯他人,五戒守好了,人格才能完善,人間才有祥和之氣。「但佛教的戒律,太看重消極的止惡,缺乏積極為善的精神。在戒律中,大都不可這樣,不可那樣;我們今天需要的是應該這樣,應該那樣。所以我們應該認為八正道才是戒律,六度萬行才是戒律,四攝法門才是戒律,饒益有情才是戒律。」*50不僅不作諸惡,而且應奉行諸善,起碼日行一善,處處予人方便,人際關係自然和諧。星雲大師宗依經教,結合自身的處世經驗,總結出與人和諧相處的十六字訣:「你大我小,你樂我苦,你對我錯,你有我無。」*51
(五)淨化的感情生活
人稱「有情」,其生存幾乎離不了感情,然感情既能為人們帶來歡樂,也帶來煩惱和許多家庭、社會、心理問題。佛法重視感情,提倡淨化感情,通過「以智化情,以慈作情,以法範情,以德導情」,將凡夫以占有為本的情愛轉化為以奉獻為本的真情法愛。「真正的感情應該從奉獻中獲得」,*52「真正的情愛不是擁有對方,而是一種生命的交流。更是一種對天下蒼生的無盡奉獻。」*53應將夫婦、手足、親朋之愛,化為聖賢愛國愛民之愛,提高為對全人類乃至一切眾生的慈悲,昇華為佛菩薩「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的無緣大悲。
星雲大師所說的般若生活,還有很多內容,諸如:以眾為我的生活──擴大小我,融自己於大眾的大我之中,化私為公,化我為眾,與大眾和諧相處。懺悔忍耐的生活─每天都應該對佛陀、師長、父母、朋友說:「我錯了」、「我很慚愧」、「我不該」……忍耐自己的主觀執著、成見私利、私怨情仇、意氣情緒,尊重別人、多數人的意見、所需、利益,改過遷善,勇於承擔責任。布施捐獻的生活─明白錢多並不表示富有,樂善好施才是富有,養成捐獻布施的習慣,常種福田,不僅捐助建寺、印經、裝佛像、放生,而且贊助文化教育、慈善事業,更要時常樂於助人,賙濟貧病,排紛解憂,乃至給別人一個微笑、一聲問好,都是布施。以退為進的生活──當遭遇坎坷挫折時,把持「退一步想,海闊天空」的胸襟,記取「回頭是岸」的古訓,則何處沒有光風霽月的空間、美麗光明的希望?以短為長的生活──珍惜寶貴的光陰,經常利用零碎時間修行用功,不虛度一分一秒,則人生自可延長。節儉的生活──節儉物質,節儉金錢,節儉時間,節儉感情,節儉智慧等等。般若生活的根本原則是中道,「生活化的佛教,應該是不空不有、不冷不熱、不貪不拒、不執不捨的中道生活。」*54
星雲大師是一位智慧的、可親可敬的生活導師、生活顧問,他在無數次的講演、與人接觸中,向青年、老年、婦女、官員、醫師、員工等各色各樣的人應機說法,開示如何以佛法為導過好生活,其教誡廣涉生活的方方面面,切實可行。他的教示和著述中每多關於生活的格言雋語,並撰有格言集《佛光菜根譚》,收嘉言千餘條,多指示般若生活法要,諸如:
一切事業的成功,端賴人和的溝通;溝通人和的要點,必須彼此的互重。
看地理不如看心理,看地理不如重倫理;
看地理不如講道理,看地理不如信真理。
平心靜氣,心情自然好;虛心謙下,人緣自然好。
寬可以容人,厚可以載物;勤可以補拙,儉可以卻貧。
多一個朋友,自然少一個敵人;多一分努力,自然少一分挫敗。
不愁物質的貧乏,但做心靈的富翁;不怕世間的貧苦,但做自在的主人。
參學,參了還要學;學問,學了要會問。
思想要有活見解,做事須下死功夫。
身體有病,要靠醫生來診療;心靈生病,要靠自己來醫治。
一味接受的人生是貧窮的因果;經常喜捨的人生是富貴的因果。
有失敗的勇氣,才有成功的希望;有辛勤的耕耘,才有豐實的收成。
給人利用也是一種結緣;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
有力的人才會忍,有慧的人才能忍;忍是勇敢、擔當,忍是負責、奉獻。
真正的聾子是聞善言而不著意的人;真正的盲人是見人好而不歡喜的人;
真正的啞巴是口裡說不出好話的人;真正的智障是對真理不生欣羡的人。
兩方鬥,兩方臭;兩人讓,兩人有。
路,不可以不看就走;話,不可以不想就說;
事,不可以不明就做;神,不可以不知就信。
最好的管理,就是自己管好自己;最壞的領導,就是自己言行不一。
從一砂一石中看到無限的世界;從飛湍鳴澗中聽到真理的聲音;
從剎那因緣中感受永恆的未來;從明月清風中體悟清淨的自性。……
這些格言,內蘊深刻哲理,兼具文學之美,易誦易記,是大師般若生活智慧的結晶,其內容比洪應明《菜根譚》更為豐富,更貼近現代生活。《佛光菜根譚》第一集已印行百萬冊以上,深受讀者喜愛,嘉惠眾生,功德無量。
五、給人歡喜的人間佛教
給人歡喜,被奉為佛光人的四大信條之一,是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特有的思想。為太虛、印順等大師所未談。給人歡喜,乃是針對傳統佛教過重的「悲觀病」而開出的對治之方。「悲觀病」出於對佛法苦聖諦的片面理解,諸苦交攻,本是人間確實存在的缺陷,但一味地大講苦,容易使人喪失生活的信心,「把個人間弄得更加愁雲慘霧」。*55使不少學佛者過著沒有歡樂、愁眉苦臉的灰色人生,如星雲大師所揭露:「看那些面無表情,心無熱力,當說不敢說,當笑不敢笑的修道者,如何為人間增添歡愉喜樂?如何為社會帶來幸福祥和?」*56
星雲大師指出:苦,並不是佛教的目的,歡樂才是佛教本有的宗旨。佛教之所以講苦,是為了如實面對苦的現實,進一步去尋找消滅苦的方法,如何除滅一切痛苦,獲得永恆的解脫之樂,才是佛教講苦的目的所在。歡喜是佛教的目的,也是修道成佛所必需的心理狀態,「諸佛成佛皆因歡喜,諸大菩薩普度眾生也因歡喜,轉輪聖王福佑全民也因歡喜。」*57「歡喜是佛教真理的本質,歡喜是佛法修行的精髓。」*58歡喜具有殊勝功用:
一個家庭的經營,因歡喜的緣,必能凝聚包容,共創未來;一個社會,能夠有歡喜的因素,必然有強力的後盾;一個國家能夠歡喜,必然來自於人民的安居樂業。能知覺到歡喜,進而能夠創造歡喜,散布歡喜滿人間,這就是人性的開發,人類素質的提升。*59
歡喜乃眾生所喜愛,也是佛法所提倡、追求,諸乘共修的「四無量心」(四梵住)中有「喜無量心」,涅槃的功德之一為樂,菩薩初地稱「歡喜地」,中國佛寺山門殿皆塑滿臉歡笑、大肚能容的彌勒佛,表示佛教以歡喜心迎人、給眾生歡喜之意。歡喜能化解嫉恨怨仇,歡喜能親和人際關係,歡喜能使人健康長壽,歡喜能使人間暖意融融。給人歡喜必先自己歡喜,自己歡喜須知覺自心具有開採不盡的歡喜寶藏,從而培養歡喜的性格,恆常保持歡喜心,用歡喜化解煩惱憂愁,如星雲大師所言:
人世間的煩惱雖繁,但至少不要把白天的煩惱和憂愁帶到床上,晚上睡覺安安穩穩地睡;也不要把悲傷苦悶帶到飯桌上,吃飯的時侯,歡歡喜喜地吃。傷心難過不要帶到明天,更不要掛在臉上讓別人看到,影響別人。*60
星雲大師是位天生的歡喜菩薩,他的形象也像極了寺廟中笑臉迎人的彌勒(布袋和尚),他在《往事百語‧將歡喜布滿人間》中說:「將歡喜布滿人間,是我從小到大對自己一貫的期許」。他是個認為人生快樂的樂觀主義者,在他看來,「苦雖然存在於現實之中,但是我們如果能以堅強的力量加以克服,更能體會快樂的意義。」*61他教誡人:「我們沒有什麼東西布施給別人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把歡喜布滿人間。」*62提倡見人必說三句好話(「你好」、「天氣很好」、「大家好」之類),讓人從你的好話裡感到歡喜的受用。他教人要學著做一個會笑的「活」人,以笑容供養大眾。他建議家庭訂立合約,家人見面要互相歡喜,不歡喜不見面。夫妻間若有吵架,一回合就好了,如武林高手過招,一回合就分勝敗,不必第二、第三回合地吵下去,打爛仗。要將怒氣忍之於口,不形於色,甚至不起於心。心上無爭,臉上自然安詳愉悅。要「經常以慈悲的眼睛視眾生,與人關注,給人溫馨,對人瞻仰。要常說良言美語使人歡喜,說幫助慰勉的話,說有建設性的話,說鼓勵讚美的話。要時常面帶微笑,流露慈悲,布施祥和。那麼慈悲的眼睛,面上的微笑,以及良言美語,這就是人生的淨土。」*63他提倡過隨喜功德的生活:
譬如點頭招呼,舉手之勞的服務,恰到好處的讚美,真誠的關心,都是隨喜的道德生活。當你吃到珍肴美味時,請你的朋友和你共嘗,你會覺得食品的味道更芬芳。當你聽到金玉良言時,轉告你的朋友和你共守,你會感到人生的境界更寬廣。而你若能將佛法的法味珠璣,布施給你的朋友,甚至一切眾生,你的生命更美化,生活更充實、更有意義了。大家不要忘了:把你的微笑,隨時展現在你的臉上;把「你好」的親切招呼,隨時掛在你的嘴邊;把隨喜的功德,融入你的生活之中。*64
星雲大師特別強調的,是超越小我的快樂,求得大眾的快樂。他在「佛教與生活(一)」講演中說:「個人的享樂,其樂是有限的。譬如說一個人欣賞電視,不如很多人共同欣賞比較有情趣。再者,個人的快樂與大眾分享,並不影響於個人的快樂。……把快樂分享給別人,又可從別人的快樂中增添自己的快樂。」個人的快樂建築在大眾共同的快樂之上,必須擴充小我,從大我中獲得快樂。「真正的歡喜,是要在眾生身上求得;真正的歡喜,是從真理中發覺內心的寶藏。」*65從眾生的解脫大樂中,獲得內心寶藏的涅槃常樂,是佛教應給予人間的最大歡喜。
星雲大師指出,人間佛教倡導的歡喜,不是世間染汙的欲樂之喜,「而是以法為樂,以空為樂,法喜、空樂,才是真正的喜樂。世間一切,我們不一定要占有,享有的快樂更甚於占有。」*66
六、入世進取的人間佛教
積極入世,是星雲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鮮明特色,「入世重於出世」、「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被強調為佛光人的指標。高揚入世,基於對中國佛教倚重出世乃至厭世逃世的消極退避偏向的批判,星雲大師在講演中反省說:
在過去,我們中國佛教徒的思想,總以為逃避世間,到深山裡修行才算清高。就算住在都市裡,也以不問世事為尚。結果使大乘佛教救世的熱情一點也提不起來,使人誤解佛教為消極、厭世的宗教,因此佛教在社會上逐漸孤立起來。*67
今日佛教衰微的原因,就是過分地忽略了世間資生的問題,急於要求證出世的解脫,致使世人病我佛教為消極,為厭世……沒有入世的事業,人間的實際生活脫了節。假如天天高呼出世的口號,國家不愛,父母不孝,族友不親,這樣就能容存於天地社會之間嗎?*68
環視世界,先進文明國家大多宗教發達、全民信仰,而中國人大都視宗教為餘物,佛教衰落不堪,一些主持佛教者不鼓勵弘法利生、犧牲奉獻,不重視現世生活,大都強調明哲保身、入山修行,自我關閉,退出社會,使佛陀聖教不能深入社會人群,被大眾冷落,任邪魔外道橫行、迷信愚昧猖獗。目睹此情景,星雲大師不禁唏噓慨嘆,發願力挽狂瀾,振興佛教,發揮其本有的經世濟民之效。他指出,出世間固然是佛教的最終目的,但佛法的出世間並非離世、避世,世間與出世間本來不二,六祖偈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菩提,恰如覓兔角。」離開了世間,便沒有佛法。「懂得世間之常道,才堪論出世。」*69在此工業社會,必須復興佛法入世出世不二的精神,先作入世的事業,引導人們過好合理的經濟生活、和諧的家庭生活、高尚的精神生活,使民安國泰、社會進步,才可以找到出世的依歸。「我們贊成出世的思想,但出世思想首先要有入世的精神,有入世的精神,然後再昇華為出世的思想。」*70
中國佛教形成出世性格的一大原因,是一些弘法者不明白在家學佛與出家學佛應有所不同,而以出家人修行的做法來教導、要求在家信眾,要他們發出離心、忘情絕愛、禁斷葷肉、早晚課誦、長時打坐,從而誤導許多在家信眾不顧家庭、社會責任,只管自己修行了生死,導致家庭不和,事業無成,被人譏為消極自私,結果往往是佛未能成,人先做不好。直到今天,這種現象在佛教徒中尚屢見不鮮。針對這種偏弊,星雲大師強調分清出家與在家學佛之道,認為「小乘苦行的出家人的思想,並不適宜於在家大眾的佛教」,*71在家人適宜於修學本來便是由在家眾發起的大乘佛教。星雲大師極善於對在家信眾應機說法,教導在家眾遵奉《善生經》、《玉耶女經》等經中佛陀的教誡,過好正覺的生活,敦倫盡分,盡職盡責,以大乘精神在各自的崗位上無私奉獻,利樂眾生。星雲大師對在家眾的生活和心裡的深切了解,他所示在家學佛之道的親切實在,在古今高僧大德中,可謂罕見。
至於出家眾,星雲大師也主張應積極入世行大乘道,著重在弘法利生的工作事業中修持。與在家眾應先入世後出世不同,出家眾宜先有出世的思想,然後做入世的事業。警覺人生無常,遠離物欲,淡薄情愛,不滿自己,是樹立出世思想的主要內容。對於一些人出家未久就想入山閉關靜修,星雲大師持批評態度,甚而斥為焦芽敗種,強調修行應該是腳踏實地的自我健全,犧牲奉獻。他創設條件,允許佛光山的出家徒眾輪流靜修,但規定修持到一定的時日,必須出來工作,為大眾服務,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修持。他指責那種大乘發心不夠、事業能力未備,而以隱遁修行標榜、實求安閒自了的人「美其名曰修行,實則做菩薩道的逃兵」。
星雲大師還指出,人間佛教所謂入世,並非一味鑽入世間紅塵中隨俗沉浮,而要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沒有出世的思想,在人間從事事業,會有貪心,會有執著;有了出世的思想,再做入世的事業,就等於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怕死,見到金錢不動心,遇到生死無所懼,這種力量要從出世的思想培養起來。」*72出世的思想,無非是對邪見、煩惱、名利聲色的如實正知和超越解脫。
入世的人間佛教,應以菩薩入世擔當的氣魄,發揮「人間進取」的精神,積極參與人間的建設,關注國計民生,關心社會問題、心靈問題。星雲大師確信佛教有總持人類文化的卓越智慧,有經世濟民之方,「人間所有的問題,佛教都有辦法解決,佛教應當仁不讓,主動擔負起淨化社會的責任。」*73他鼓勵佛教徒關懷社會,愛國愛民,克盡國民應負的責任,即使出家人也不可例外。明清以降,出家人迫於朝廷的威令,遁跡山林,以不問世事為高尚,致使佛教難以發揮教化國民的作用。實則出家並非出國,當此民主化的時代,出家人也應自我肯定,走入社會,為眾謀福。比丘最好具備醫生資格,比丘尼最好能做護士或幼教老師,出家人應前往軍中擔任布教師、監獄的勸導師、心裡諮商醫師、大學的講師教授。
星雲大師依據佛法與世法不二的原則,提出「佛法為體,世學為用」,倡導佛教徒以佛法的智慧為本,廣學世間的天文、地理、醫藥、數學、航海、貿易、心理學等知識技能,掌握服務社會的方便,並以佛法的正見,觀察社會問題,「對民生經濟、國際形勢、民主人權、自然生態、教育改革、種族衝突、優生保健、生態環保、家庭暴力、試管嬰兒、器官捐贈、風水地理、看相卜卦等種種問題,以佛法的智慧,提出契理契機的對治辦法。此外,對自殺、死刑、核武、戰爭,以及安樂死、複製人等問題,皆應吸取世間的醫學、心理學、生化科學為用,融合佛法的理體,以解除現代人的迷思。」*74他自己就世人關心的各種問題,作過「佛教的財富觀」、「佛教的道德觀」、「佛教的女性觀」、「佛教的福壽觀」、「佛教的政治觀」、「佛教的忠孝觀」、「佛教的未來觀」、「佛教對命運的看法」、「佛教對社會病態的療法」、「佛教對民俗病態的療法」、「佛教對心理病態的療法」、「談情說愛」等演講,他所編著的《佛光教科書》中的《佛教與世學》、《實用佛學》,以及《佛教》叢書中的《教用》專冊,更廣泛闡明了佛教與法律、哲學、科學、教育、管理、觀光、農林、環保、藝術、禮俗、企業、交通、印刷、建築、會議、心理諮商等的關係,一一說明了佛教在這些問題上的獨特智慧及效用價值,對邪見迷信和世學的局限性作了揭析批判,其內容幾乎涵蓋了大部分社會問題和文理工各門學科。在佛教史上,近世只有太虛大師以正知正見、廣博學識對多種世學作過評論,但涉及面尚不及星雲大師廣。
星雲大師不僅以佛法之正見評論世學,廣攝世學為濟世利人之用,而且成功地興辦文化、教育、醫療等多種事業,發動找回良知、七誡運動、慈悲愛心列車、三好運動、佛學會考、監獄布教等社會運動,使佛教一改退避山林的古風,以進取的姿態深入社會,為民眾造福,展現出人間佛教積極入世的鮮明形象。
七、現代化的人間佛教
所謂現代化,據星雲大師解釋,有進步、迎新、適應、向上之意。社會、國家等,都無不隨時代的行進而不斷謀求其發展,不斷趨向現代化。佛教亦然,自佛陀創教以來,便一直與時俱進,本著觀機逗教、契理契機的原則,適應當時當地的政治、經濟、文化,而改進弘傳的方式。如經典方面,由佛陀時代的口授到貝葉抄寫、木板雕印,進到鉛印乃至今日的電子版大藏經。佛教傳入中國後,適應中土文化,形成不同於印度的風格。佛教現代化並非創新,而是復古,其實質是「因應每一時代的需要,以最巧妙的方便,將佛陀慈悲的精神,普示於社會,也就是要現代化於每一個時代」,「把過去諸佛、大德的教化,以現代人熟悉、樂意接受的方式,揭櫫於大眾。」*75這種意義上的佛教現代化,與其說將佛教現代化,無甯說是用現代的方式以佛法「化現代」。
現代化於每一時代,雖是佛陀所示佛教弘傳的基本原則,然由於政治壓迫、世俗利益及人心的惰性等原因,法久弊生,僵固不化,落後於時代,除弊更新,現代化刻不容緩。而一些保守的教界人士,不能量時審勢,常捧出聖言量、祖制古規,來反對現代化的弘法方式,南傳佛教保守尤甚。星雲大師認定佛教現代化乃時勢之必然,以將佛教推向現代化的新紀元為佛光山努力的方向。
星雲大師提出了諸多佛教現代化的建設性意見,他認為:「現代化的佛教是實實在在以解決人生問題為主旨、以人文主義為本位的宗教,而不是虛幻不實的玄思清談。」*76現代化的佛教應重視「此時、此地、此人」,「不但要隨著時代社會而進步,並且要走在時代的前端,領導著現代的人心思潮向前邁進」*77,不能保守退縮,墨守成規。現代化的佛教應道德化而非神奇化,將佛教的倫理思想運用於現代生活中,去推動社會的道德教化。現代化的佛教應以度生重於度死、生活重於生死、奉獻重於祈求、事業重於廟堂、大眾重於個人、法樂重於欲樂、國情重於私情為基本原則。佛法應現代語文化,使經典全部語體化、有聲化、彩色化、電腦化,佛弟子應掌握英文等多種語言,以便向全球廣宣佛法。傳教應現代科技化,利用現代科技成果:電話、電視、廣播、傳真、電腦、音響、攝像機等器材講經說法、傳送資訊,採用研討會、座談會、交誼、報告等多種方式弘法。修行應現代生活化,以服務社會、令眾生歡喜為修行。寺院應現代學校化,設立圖書館、簡報室、視聽中心、會議室、講堂等,發揮傳授佛法、心理保健技術、佛教文化的學校之功能。應成立佛教通訊社、佛教資料社、電腦詢問中心、電台、電視台、資訊人聯誼會、道場觀摩會,重新結集三藏,普建八宗叢林,普及佛教讀物,增強資訊運用,「讓佛法從山林寺院走上社會學校,從經樓殿堂走進書店機構,從出家僧眾到達在家人士,從排字印刷到達電腦資訊。」*78
星雲大師不僅將這些建議提供給佛教界,而且一一付諸實行,從創辦叢林佛學院、佛光大學、西來大學、電視弘法,到編印《佛光大藏經》、《佛光大辭典》、白話佛經、白話高僧傳,舉辦多次佛教學術研討會等一系列舉措,都貫穿著佛教現代化的理念。
佛教現代化,不僅要利用現代科技成果和現代方式弘法,而且應契現代之機,針對現代社會人心的問題和病態說法,提供解決的途徑。星雲大師對現代社會人心觀察甚為敏銳,對各種病態的揭露批判甚為深刻,如在「從佛教各宗各派說到各種修持的方法」講演中指出:
二十世紀以來西方文明的巨浪席捲整個世界,機器的運作,加快了人們的腳步,物質的增產,刺激了人們的享受欲望。人們隨著機械的輪子,馬不停蹄地汲汲於營生糊口,而忘記停下腳步來看看自己;生活競爭的激烈,人和人之間的疏離感愈來愈嚴重,感官的過度享受,使人們麻醉了自己的性靈,虛無、失落,遂成為這個時代的時髦名詞。
他還揭露:人類無休無止地以各種方法掠奪地球的資源,造成生態破壞、能源枯竭;由於價值觀、世界觀的偏邪,導致政治上的爾虞我詐、傾軋戰爭,經濟上的市場壟斷、貧富懸殊,還有人種、宗教間的紛爭歧視,及毒氣噪音、恐怖暴力、核戰的威脅。最糟糕的是商業社會的汙染精神:人人求發財、講功利、要成功,為錢財而不擇手段,不顧道德,偽冒商品、走私漏稅、盜用商標、倒會捲逃、空頭支票、貪汙賄賂等成風,整個社會有一種能欺則欺、能騙則騙的惡棍心裡。真正有錢者又不會用錢,或金屋藏嬌,製造出許多家庭問題、青少年問題;或酒食飲宴,一年就吃掉幾條高速公路。整個社會瀰漫著一股享樂腐化的歪風,「多了金錢、色情與暴力,少了禮義、美德與善知識。」*79還有廉價勞工、女工問題,職業病、人的心變為機器零件、心靈的麻木、肢體的懶惰等,嚴重損害著人們的身心。學校教育存在著只重知識不重道德、只重功利不重精神、只重接受不重思惟、只重個人不重利他的病態,教育界普遍瀰漫著功利風氣與鄉愿心態,直接間接地戕害了下一代。
針對種種社會問題、人心病態,星雲大師依據佛法,提出種種解決方案:以佛法的平等思想對治人間的不平等,提倡人人相互尊重,爭取世界和平;以佛法的人本思想對治對生命的不重視,制止殺戮,保護動物,鞏固人倫;以佛法依正不二的思想對治環境的破壞、生態的失衡,讓全人類覺醒「地球是我們的家」,惜緣、惜物、惜生;以佛法自然的緣起觀對治行事的悖理,以平衡協調為處事的準則,提高生命的素質;以佛法的因果觀對治違法亂紀、道德淪喪,使人們自覺遵守道德規範;以禪的調心對治人心的緊張、孤獨、迷惘,使人們擺脫煩惱的纏縛,保持輕安、活潑、自然、純淨的心態;用以鼓勵代替責備、以慈愛代替喝罵、以關懷代替放縱、以同事代替隔閡的方法,對治教育的病態,培養身心健康、有道德、有慈悲、愛社會、愛國家的下一代。星雲大師在「佛教現代化」講演中總結得好:
所謂佛教現代化,目的即將佛教慈悲、容忍的精神提供給社會作參考,希望社會遵循著佛教的平等法、因緣法、因果法等原則原理,而臻於至善至美的境地。社會如果透過佛法的指引,因此而充實了內涵品質,提高了精神層次,那麼佛教對於這個時代、社會,才具有存在的意義。社會的進步化、現代化,才真正是佛教所以走上現代化的宗旨所在!
八、融和的人間佛教
星雲大師自稱「是個天生具有融和性格的人」,他所謂的融和,有包容、寬容、圓融不諍、和合團結、和睦相處、同體共生等含義。融和或圓融,是中國佛教傳統的重要精神,當今社會,也表現出一種對融和的需要和向一體化的趨歸。強調融和,是星雲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突出特點。其融和的內容,包括古今中外所有佛學、佛教各宗各派、傳統與現代、出家與在家、佛教與世學、佛教與其他宗教,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國家,事與理、自與他、生活與佛法、入世與出世,乃至「法界圓融」。在「人間佛教的基本思想」講演中,星雲大師判定今日為「人間圓融的時代」,主張這一時代人間佛教「要把最原始的佛陀時代到現代的佛教,融和起來,統攝起來。」《佛光教科書‧佛光學》有云:
佛光山及佛光會不僅提倡男女性別的融和、貧富貴賤的融和、士農工商的融和、國家種族的融和,也積極謀求宗教之間的融和、傳統與現代的融和、僧眾與信眾的融和,更兼顧佛法與世學的融和、佛法與生活的融和,凡此均為法界融和思想的實踐。所以,法界融和是佛光學基本的內涵精神。
不但大小乘要融和,顯密要融和,而且應擴大到種族融和、古今融和、自他融和、事理融和……使世界融和一體,不分種族、國界,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而能和睦相處。
這種融和思想,基於大乘「中道」、華嚴宗「法界圓融」的哲學觀,順應世界潮流,眼光從佛教擴展到全世界、全人類乃至全法界,表現出一種只有佛教才具有的寬廣胸襟、遠大眼光與圓融精神,不僅為佛教之建設所必需,而且也是全人類愈來愈需要的指標。
就人間佛教建設而言,星雲大師倡導的融和大略有三個最為重要的問題:
第一是佛教諸乘諸宗的融和。諸乘諸宗,南北二傳,顯密二教,在星雲大師看來各有其價值,各有其所被的機宜,並無正邪高下之別,如百花盛開,色香各異。「八萬四千法門,每一法門皆是入佛之道,不可以說:你的究竟,我的不究竟。」*80專宗修行,一門深入,固然不錯,但不能有宗派的爭執,應互相尊敬,融通佛法作整體的弘揚。佛光山初稱不屬任何宗派,八宗兼弘,後來接續臨濟法脈,仍融和諸宗。星雲大師本人確如藍吉富先生所言,主要植根於禪宗,但並不拘囿於禪之一宗,而兼融諸宗,尤傾向於禪淨雙融,謂禪淨雙修甚契合人間佛教思想。他雖不大倡導修學密法,但並不排密,主張顯密融和,主辦世界顯密佛學會議、禪淨密三修法會,選派弟子學習藏傳密教。他的佛學思想廣融原始佛教、南傳佛教、禪宗、天台、華嚴、淨土等學於一體,並兼融佛教學術研究的成果和儒、道之學,可謂融和內外諸學。
第二是僧俗融和。長期以來,佛教強調比丘眾住持佛法,不僅僧尊俗卑,比丘尼眾的地位也相當低,南傳佛教甚而沒有了比丘尼眾。近代以來的佛教復興中,在家佛子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居士運動高漲,各地紛紛成立居士林,居士講經說法者大有其人。僧俗矛盾,成為佛教界一大問題,有強調僧尊俗卑排斥在家眾者,有提倡「二寶居士」不敬出家眾者。星雲大師針對這一問題,倡導僧信(俗)融和,肯定在家眾在弘揚佛法上的重要作用,重視在家的佛教,創立在家信眾的團體「國際佛光會」,設立「檀講師」、「檀教師」制度,鼓勵具資格的在家居士講經說法布教。這種創舉在教界引起爭議,有人認為這會劫奪僧伽教權,造成不測之亂。星雲大師則認為:「過去佛教主要靠出家人來弘揚發展,固然有其時代的背景因素,然而時至今日,佛教巳經傳播到全球五大洲,僅憑少數出家人的努力,顯然不足;再說隨著教育的普及,在家眾中,才學豐富者也不在少數,大家何不敞開心胸,彼此尊重,相互融和,在一個教主佛陀的感召之下統一起來,在一個人間佛教的信仰之下動員起來。」*81
本著佛法平等的原則,順應時代男女平等的潮流,星雲大師十分重視提高女眾在佛教中的地位,作「佛教的女性觀」講演闡明佛法男女平等的思想,撰〈佛教婦女的故事〉講述佛教中傑出女性的業績懿行,培養了眾多女弟子,放手讓他們承擔弘法大任。佛光山女眾的重大作用及其與男眾平等的地位,乃有目共睹。
第三是傳統與現代的融和。人間佛教的提倡雖有因應時機而將佛教現代化之義,但並非否定佛教傳統,而是改革封建社會中形成的腐朽癰潰,更好地繼承發揚佛教的優良傳統。星雲大師倡導的人間佛教的內容,基本上都是傳統佛教的精華,與其說是創新,無寧說主要是對傳統佛法的繼承。《佛光教科書‧佛光學》中表明:「佛光山的發展或佛光會的成立,主要的目的都是希望把傳統的佛教融入到現代人的生活中。」星雲大師坦承:「其實,我相當保守,也很執著傳統。」*82他的確是一位傳統的禪宗叢林中長成的本色衲僧,曾循著參禪打坐、拜佛念佛、刺血寫經、禁足禁語、過午不食、苦行作務等傳統僧人的老路修行,確有所得,有「體會到剎那永恆的體驗」和「渾然忘我、失卻身心的境界」,在佛七中曾達「身心俱泯,大地空曠」、「念而無念」、「無人無我」乃至「時間、空間、天地萬物都為之一空」,*83這種深切體會,成為他信心、智慧、定力的一大源泉。他為佛光人編訂的「佛光三昧修持法」,包括拜願、念誦、禪觀、實踐等,是以禪淨雙融為核心的純正的大乘修持法門,傳統的味道很濃。他還多次講演禪宗的用功法、教學法,表現出頗深的禪宗功底。他在行儀事相上也相當守持中國佛教的傳統,認為「中國佛教的僧裝、素食,乃至禮儀,絕不能改變」。*84在這方面要比太虛大師保守。但他又相當現代,並不執著於傳統修持老路,不完全沿老修行參禪念佛苦行的路子走到底,只將其念佛打七所得的宗教體驗落實在生活中、弘法工作中修菩薩行,也不倡導徒眾循傳統的老路修苦行、禁語、持午、閉關等。他以身教提供了一個融傳統與現代於一身的現代彌勒比丘的榜樣。
星雲大師不僅融和佛教各宗派、僧信四眾、傳統與現代,而且以寬廣的胸懷融和、尊重其他宗教乃至民間信仰,認為「迷信(指信上帝神明)比不信好,正信比迷信好」。提倡學習其他宗教的優長,感謝基督教辦醫院、學校,監獄布教、電視宣傳等方式對佛教的刺激促進。在政界,他不分黨派,平等看待,廣結善緣,為促進兩岸的融和而努力。他提出同體共生、平等、和平等理念和原則,指出「融和不是你大我小、你多我少,更不是你有我無、你好我壞」,*85而要以平等的觀念、包容的胸懷、尊重異己的態度、慈悲的感情,捐棄我見偏執,防止爭鬥掠殺、破壞乖離,促成全人類的大融和,創建和平安樂的人間淨土。
九、事業化、制度化、大眾化、國際化的人間佛教
星雲大師倡導的人間佛教,還有重視事業、禮儀、文藝及制度化、大眾化、國際化、未來化、統一化等諸多特性。
注重事業,是星雲大師提出的振興佛教之一大方略,他指出,佛教在歷史上曾相當重視事業,但後來變成只重道業、學業而不重事業,為導致佛教衰落的原因之一。人間佛教的實行,應遠承古代佛教興辦事業的傳統,取法近代天主教、基督教和日本佛教舉辦事業的做法,將入世普濟的宗旨落實於經辦各種具體的事業;應興辦佛教的文化事業,發揚歷代結集翻譯刊刻經典、造像、著述、書畫、文藝、科技等的優良傳統;應振興佛教的教育事業,不僅創辦佛學院作育僧才,而且開辦義學、小學、中學、大學、星期學校、夏令營、技能訓練班等,發揮多層次的教育功能;應積極開展社會慈善事業,賑饑施貧、施醫施藥、養老育幼、設立義塚公墓,以慈悲濟助眾生;應大力發展佛教的社會公益事業,發揚古德植樹造林、鑿井開渠、築橋鋪路、經營碾磨、設置浴室、利濟行旅、救助急難等優良傳統,為公眾謀取利益;應經營佛教的經濟事業,為弘法建立雄厚的經濟基礎。
現代化的佛教事業,應包括工廠、農場、保險、銀行、公司,所謂工農商等,佛教寺院可以鼓勵信徒設立,僧信合作,為佛教經濟的發展,為佛教事業的現代化立一個楷模。*86
星雲大師是極善經營各項佛教事業的天才事業家,成功創辦了《普門》、《覺世》、《人間福報》等報刊,編纂出版《佛光大藏經》、《佛光大辭典》、《中國佛教經典寶藏》、《佛光電腦大藏經》,成立「財團法人佛光山文教基金會」、佛光出版社、佛光書局、佛光山視聽中心、佛教文物陳列館、佛光山民眾圖書館、佛光緣美術館,創辦佛光山叢林學院、中國佛教研究院、英文佛學院、日文佛學院等十多所佛學院,及普門中學、南華大學、佛光大學等學校,普門幼稚園等十所幼稚園,創辦多所都市佛學院開展信眾教育,創辦勝鬘書院培訓婦女,成立佛光山慈善基金會,設佛光診所、雲水醫院、急難救助會、友愛服務隊、觀音護生會、器官捐贈會、社會教化處等開展慈善救濟,設大慈育幼院收養無依兒童,設蘭陽仁愛之家、佛光精舍、高雄縣老人公寓等養老,設萬壽園佛教公墓安置大眾靈骨……為開展各項佛教事業提供了成功的樣板。
星雲大師還以大眾化為人間佛教應有的性格,強調「佛法在大眾中求」,「捨棄了大眾,則無佛法」。*87以大眾為基礎、大眾化是佛陀教法本有的精神,三寶之一的僧寶,即大眾義。大眾化的人間佛教要從大眾出發,為大眾著想,深入大眾,以眾為我,以我為眾,將自身小我融入大眾。在生活行為上要有為大眾服務及集體主義精神,不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裡,不古怪偏激,應深入大眾,為教為眾,「眼裡要有大眾的影子,耳裡要有大眾的聲音,心內要有大眾的功績,身上要有大眾的恩惠,大眾為我,我要為大眾。」*88文宣、講經說法、梵唄歌偈皆應大眾化,讓佛法走出山門,廣流社會,令社會大眾普沾法益;應發願終身做大眾的義工菩薩,服務大眾。
「集體創作」、「成就歸於大眾」,被奉為佛光山的宗風。星雲大師本人具有集體主義的性格,他在《往事百語‧老二哲學》中說:「當初,我自號『星雲』,只想自我勉勵做星雲團裡的一顆小星星,以一己微弱的光芒,和其他星光互相輝映,光照寰宇。」他認為弘法應從過去的以個人為主轉向以團體為主,發揮團體的強力,發起創辦了大大小小的多個佛教團體,提倡舉辦集體共修活動,建議舉辦老人俱樂部、職業訓練輔導中心、佛書交換研讀會、社區布教所、兩地信徒相談會、社區服務中心、家庭普照、參訪團、朝山團、兒童星期學佛班、佛教慈愛團、研討共修會、八關齋戒會等,以多種團體活動擴大集體共修的範圍。
健全制度,是星雲大師特別強調的實行人間佛教的關鍵性問題。佛教僧團本有極其嚴格的戒律清規等制度,然法久弊生,戒綱不振,過於散漫,成為導致佛教衰落的一大癥結所在。振興佛教,首先須從健全制度著手。經濟、人事、寺院、剃度、傳戒、傳教、做法會等,都應該有制度。針對長期以來戒規鬆弛及法派剃度、濫收徒眾等弊端,星雲大師領導的佛光山僧團本著佛制清規及六和敬的原則,制定了一系列制度,以「集體創作、制度領導、非佛不作、唯法所依」為行事的規範,立十二條門規:「不違期剃染,不夜宿俗家,不共財往來,不染汙僧倫,不私收徒眾,不私蓄金錢,不私建道場,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募緣,不私自請託,不私置產業,不私造飲食。」*89佛光山宗務委員會採現代管理方法,下設五院(長老院、都監院、教育院、文化院、慈善院)十會(佛光大藏經編修委員會等),逐級管理,體制頗為完善。徒眾依序列等級考核晉升。國際佛光會有會員代表大會、理事會、祕書長、財務長、各委員會、法制長等嚴密的組織制度。這些制度的建立,正如符芝瑛《星雲大師傳》所言:「不但對中國佛教具有汰舊布新的意義,對現今企業決策經營,也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星雲大師還極其重視以文藝弘揚佛法,「佛教需要文藝化」是他從青年時代便樹立的理想,他是以文藝弘法的高手,他在台灣的弘法事業,便從組織合唱團、青年弘法隊,撰寫《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小說)起步,幾十年來一直注重佛教與藝術結合,寺院建築講求莊嚴壯美,提倡佛曲梵唄現代化,親自撰寫歌詞,創建「佛光緣美術館」九所。「以藝術美化世間」,被作為建設佛光淨土的重要工作;藝文化,被作為人間佛教的特性之一。
佛教要國際化,也是星雲大師青年時期樹立的理想,為此,他以國際眼光,在佛光山開辦國際學部培養人才,經過多年努力,終於將佛教從台灣推向全世界,建立起國際性的團體佛光會等,多次舉辦國際性佛教會議,開展國際佛教交流合作,獎勵有心之士研究佛教國際化的各種問題。他號召佛光人「發揮國際性格,不分地域、種族、國界、宗教,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透過文化、教育,努力推動佛教淨化人心、福利群生的工作」。*90
星雲大師倡導的人間佛教還重視禮儀與統一化。《佛光教科書‧佛光學》中說:「人間佛教尤其重視人生禮儀,因此佛光山各別分院均為信徒舉行成年禮、佛化婚禮、皈依典禮、喪葬儀禮等,希望透過佛教的生活禮儀,達到生活佛法化、佛法生活化的目標。」星雲大師還主張佛門各宗的制度、修持方法、禮儀應朝統一化的方向前進,以免信徒莫衷一是、邪魔外道乘虛而入。認為早晚念誦、生活規範禮儀、婚喪喜慶儀式、殿堂所供本尊、印刷發行的經書、稱謂頭銜的禮貌、僧俗層次的資格等,皆應謀求統一。
一○、星雲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貢獻
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的要點,大略可作如下概括:針治明清以來中國佛教畸重出世、退避山林、重死度鬼的偏弊,適應現代工商科技社會,重恢佛陀人間佛教之旨,發揚中國佛教優良傳統,立足地球人間,以人為本,重視人間生活的豐足安樂、社會人心的淨化,以建設人間淨土為理想;力求佛法生活化,生活佛法化,將佛陀教法落實於生活,用佛法正見導正、點化人間生活;倡導給人歡喜,以樂觀喜悅的心態化解煩惱、親和眾生、享受生活,讓歡喜布滿人間;號召積極入世,深入社會,以出世的超脫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弘法利生,關注社會,參與、率導人間建設;應時契機,採用現代方式,針治現代社會弊病,以佛陀的正法教化淨化現代社會;發揚圓融的精神,融和佛教諸乘諸宗、僧俗四眾、傳統與現代、佛教與世學、佛教與其他宗教,乃至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信仰;注重文化教育、經濟、慈善、福利等事業,健全制度,完善禮儀,結合文藝,以國際胸懷、前瞻眼光、進取精神,努力推行人間佛教於全球,促進世界和平、社會進步、人類向上,淨土實現於人間。總而言之,適應時代潮流、未來趨勢,活用佛法的智慧,以最有效的方式令佛法弘化人間,淨化、莊嚴人間,可謂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的特質。
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博大豐厚,表述儘管通俗淺顯,內涵實際甚為深沉,是其數十年身體力行人間佛教成功經驗的結晶,出自對佛法的深切體證、對佛教歷史和現狀的冷靜反思,及對現代社會人心的敏銳感知、深徹觀察,非憑空構想的空洞理論。「必須用心靈去感受,用實踐去印證,才能獲得個中意味。」*91只有對人間佛教近百年的進程乃至全體佛教的歷史和現狀作過深刻思考,對人間佛教的修持有實際體會,才能完全讀懂星雲大師,明白他人間佛教的意蘊、意義。筆者不敏,實乏評論大師的資格,這裡僅依自己的理解,勾提大師人間佛教思想的梗概,不足以窮盡大師人間佛教思想之方方面面。
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體系,繼承、吸取、發展了太虛、印順等大德的人間佛教理論,尤其是繼承發揚了太虛大師的革新勇氣、國際眼光、圓融精神,而對傳統弊病的揭批革除,比太虛、印順更為徹底;對佛法生活化的講說開示,比太虛、印順更顯具體、活潑、豐富、平實;在事業、制度、禮儀、文藝等弘法方式上,比太虛、印順更富創意,更顯現代化。更為寶貴的,是人間佛教在星雲大師手上,不僅僅是理論的構畫,而是一一實行,條條印證,經艱苦卓絕的努力,變為活生生的現實,立足台灣,推廣世界,顯現著其蓬勃的生命力,使佛陀教法重煥青春,令中華文化風靡全球。
關於佛光山在星雲大師思想指導下推行人間佛教的貢獻,《佛光山開山三十週年紀念特刊》中總結有十二點:
(一)世界佛教人口增加。
(二)青年學佛風氣日盛。
(三)在家弟子弘揚佛法。
(四)傳播媒體重視佛教。
(五)佛教文物廣泛流通。
(六)佛教梵唄受到重視。
(七)佛光人會蓬勃發展。
(八)教育學界肯定佛教。
(九)社會名流奉行佛教。
(十)演藝人員皈依佛教。
(十一)世界佛學會考成績輝煌。
(十二)弘法布教跨國越洲。
這些,的確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從長遠的眼光看,從理論的高視角看,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的貢獻與意義,尚不止於此。
鄧子美兄稱人間佛教為「二十世紀中國佛教最寶貴的智慧結晶」。*92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思想,則可謂之結晶的結晶,從思想內涵、實施成果和發展前景看,它對整個佛教乃至全人類的未來,具有重大意義。
已故世界著名歷史學家湯恩比博士曾預言,未來社會的生機泉源乃將來自宗教,這種宗教必須能滿足人們的科學精神、哲學精神,既能拯救東方的困境、又能挽救西方的危機,能賦與人們明辨和克服嚴重威脅人類生存的以貪欲為首的各種罪惡力量,有利於將全人類團結為一體。湯恩比博士認為東方的大乘佛教最有資格承此重任,但必須經過改革。這一看法獲得東西方許多有識之士的認同。
從人類現有精神成果看,大乘佛法以具永恆性、普遍性的人類終極關懷之解決為核心,高屋建瓴俯瞰全法界,具有超越科哲、堪以總持人類文化、指導文明走向的深刻睿智,有慈悲普濟的高尚精神和圓融不二的博大胸懷,有根治社會人心弊病的良方,甚具理性和人文主義特性,而無其他宗教和科學、哲學的缺陷偏弊,最宜於喚醒人類的文明自覺,指引人們反省弊病,校正方向,和解矛盾,挽救危機,走出困境,促進世界和平、生態保護和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整合飛躍,的確最有資格成為將全人類聯結為一體的信仰紐帶。
但全球各地的現行佛教,皆因長期流傳於封建社會而僵化衰邁,各有缺陷,顯然不堪以承此大任,必須應時維新,革除積弊,回歸佛陀,重振生機。百餘年來,不少大德懷著弘法熱忱和深重的歷史使命感,為這一目標而努力,掀起佛教復興運動。星雲大師的人間佛教,可謂這一運動的成熟碩果,他為振興大乘佛教提供了成功的樣板,成為國內外佛教乃至其他宗教爭相效法的典範,必將對佛教在二十一世紀的進一步振興起到極其深遠的促進作用;它為人類提供了一個堪作安身立命之本的究竟歸依處,很有可能進一步拓展於全球,為人類文明的發展、人間淨土的實現發揮導向作用。正如星雲大師所說:「人間佛教是地球人類走向未來的一道光明。」*93
唐德剛教授說得好:「積數年之深入觀察與普遍訪問,余知肩荷此項天降之大任(筆者按:指二乘十宗歸一的統一運動),為今世佛教開五百年之新運者,『佛光宗』開山之祖星雲大師外,不作第二人想。」*94此言實非過譽。星雲大師倡導的人間佛教,的確有可能為佛教開五百年新運,令正法時代重現,我們從佛光山今日的成就可以望見正法重輝的曙光。當然,佛法極為淵深博大,方便本有多門,眾生的宗教需要也一定會是多元化的,但多元信仰當統一於人間佛教之「一體」,大概是必然的趨勢。佛光山的人間佛教若能在理論上進一步深化,在內容上進一步圓攝諸宗,在定慧法門上能不斷改進,在弘傳上更多新的創意,則更有資格荷擔為全人類提供安身立命之本的神聖使命。星雲大師尚強健精神,他培養的眾多弟子在迅速成長,後繼者多有其人,相信其人間佛教將會與時俱進,更加完滿、成熟,令正法常住人間,以佛光普照全球。
(刊於二○○一年一月《普門學報》第一期)
【註解】
*1《星雲大師講演集》(一),頁七八三。
*2《佛光教科書‧佛光學》,頁九七。
*3鄧子美:〈二十世紀中國佛教的智慧結晶〉,《法音》,一九九八年第七期,頁二三。
*4《妙雲集‧印度之佛教》。
*5《法音》,一九九八年第七期,頁二六。
*6《往事百語》(一),頁四。
*7同註*6,頁四三。
*8同註*6,頁二。
*9同註*6,頁一八八。
*10同註*1,頁六六五。
*11《往事百語》(二),頁一一六。
*12同註*11,頁四六。
*13同註*11,頁一一六。
*14《往事百語》(三),頁二六三。
*15同註*14,頁二○五。
*16《佛教(五)教史》,頁五七八。
*17《星雲大師講演集》(四),頁六四。
*18同註*16。
*19《佛教(十)人間佛教》,頁四二四。
*20同註*19,頁四二五。
*21同註*17,頁六五—六六。
*22同註*17,頁六八。
*23同註*17,頁一一○。
*24同註*17,頁一○九。
*25《星雲大師講演集》(二),頁七。
*26同註*23。
*27同註*11,頁四七。
*28同註*17,頁一二二。
*29同註*2,頁四八。
*30《佛教(一)教理》,頁六○六。
*31同註*17,頁一一二。
*32《往事百語》(四),頁三。
*33同註*2,頁九八。
*34同註*30,頁六○四。
*35同註*11,頁五七。
*36同註*32,頁二三四。
*37同註*14,頁二七二。
*38同註*1,頁四五。
*39同註*25,頁六七一。
*40同註*1,頁二六○。
*41同註*25,頁六七一。
*42同註*6,頁二四。
*43同註*1,頁二六六。
*44《佛光山開山三十一週年年鑑‧圓滿自在》,頁四五五。
*45同註*17,頁二三三。
*46同註*17,頁二四。
*47同註*1,頁七三八。
*48同註*17,頁三二二。
*49同註*6,頁二九。
*50《星雲大師講演集》(三),頁一一三。
*51同註*25,頁二五二。
*52同註*1,頁二○七。
*53同註*50,頁五○二。
*54同註*17,頁一三○。
*55同註*17,頁一三○。
*56同註*17,頁一一○。
*57同註*2,頁一四○。
*58同註*2,頁六。
*59同註*2,頁一四○。
*60同註*17,頁五八四。
*61同註*25,頁五九五。
*62同註*17,頁五八四。
*63同註*17,頁五五八。
*64同註*25,頁一九八。
*65同註*14,頁八九。
*66《佛光山開山三十週年紀念特刊》,頁三五九。
*67同註*1,頁六五七。
*68同註*25,頁六。
*69《佛光菜根譚》(二),頁一九四。
*70同註*17,頁一三○。
*71同註*25,頁二二三。
*72同註*25,頁五六五。
*73同註*14,頁二一○。
*74同註*2,頁三三—三四。
*75同註*25,頁七一九—七二○。
*76同註*25,頁七二三。
*77同註*25,頁七二八—七二九。
*78同註*17,頁一五○。
*79同註*17,頁三一○。
*80同註*66,頁三五八。
*81同註*11,頁五三。
*82同註*32,頁一二。
*83同註*14,頁九二—九三。
*84同註*32,頁一四七。
*85同註*66,頁三五八。
*86同註*17,頁一一八。
*87同註*17,頁一二一。
*88同註*17,頁一二三。
*89同註*66,頁一八。
*90同註*2,頁九五。
*91〈自序〉,《往事百語》,頁六。
*92《法音》第七期,一九九八年,頁二一。
*93《佛光教科書(九)佛教問題探討》,頁四二。
*94轉引自符芝瑛:《傳燈——星雲大師傳》,頁三四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