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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55 因知人間苦 所以向人間/張 毅

近代中國,是個苦難無邊的時代

清朝結束,留下了無數屈辱的不平等條約,和列強的殖民割據,民族的尊嚴徹底喪盡。前仆後繼的革命的熱血,換來了民國成立,結果卻是無一日休止的內戰爭鬥。列強豪奪之後,國庫幾近一貧如洗。中央無力,各系軍閥山頭林立,惡戰不休之際,中日戰爭的炮火響起。八年,中國死亡人口近三五○○萬人。想像:數千萬的冤靈,飄遊在大地,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間?

沒有人問老百姓日子是怎麼過的?只有硝煙戰火中的哀嚎,三餐不繼的淚眼。

名字叫李國深的十二歲少年,堅定的出了家。

他心裡想什麼?

兇殘的土匪四處橫行,軍閥目無國家的彼此殺戮,仰望的青天,期待的太平生活,只有沉寂絕望。少年李國深,經過貧苦的農村日子,經過屍陳遍地的戰爭,出了家,過的是挨打受餓的日子,他掉過眼淚嗎?他問過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到底怎麼了嗎?

今天,這個少年的出家法號,已經是華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名字︱︱星雲大師。

過去,在台灣,流行一個戲謔的說法:如果從「數人頭」的角度,決定台灣最大的「黨」,答案是:佛光山,因為佛光山的僧尼信眾,加上國際佛光會的人數,可能超過五百萬以上,遠遠超過台灣任何政黨的黨員人數,堪稱台灣最大黨派。

佛光山,當然不是一個政黨,星雲大師,當然沒有想過他是什麼政黨領袖。但是,這個叫做佛光山的社會,已經是華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社會,甚至,是華人世界當中,最持久的影響力量。

用自己的洪荒之力 與佛光相互輝耀

即令在兩岸關係曖昧不明的今天,星雲大師仍然是大陸領導人習近平總書記,公開肯定的對象,星雲大師的談生命,談人間佛法的書籍,仍然是大陸暢銷書的排行榜的前茅。

在私慾橫流,對立鬥爭的世代,今天,我們看到的世界,是一片不安,九一一事件,IS 主導的各種恐怖攻擊。然而,在台灣南部的大樹鄉的山坡上,星雲大師用近五十年,建立起一個奇特的天地,各式各樣的人,無論在外面的世界,他們是什麼樣的言行,進入佛光山,所有的人,突然變得慈眉善目,恭敬而和氣。

這一切,當然不是少年李國深十二歲出家的時候,所能預見的。也不是二十三歲跟著僧侶救護隊來台灣的悟徹法師,能夠想像的。

但是,對於中華民族,或者對於這個世界,星雲大師帶領的佛光山,到底是什麼意義?

佛教,當然是最方便,最直接的解釋。但是,二六○○年的佛教教義,在每一個不同的時代,各自有其時代意義。客觀地觀察台灣佛教發展,我們不能不同意:八○年代之後,台灣解嚴,佛教團體的蓬勃發展,以及對於台灣社會的一定影響,是有深刻的時代意義,甚至是佛教歷史上罕見的例子。而由星雲大師引領的佛光山,更是顯著的例子。

佛教的社會影響,以日本為例:日本的佛教,雖然承其唐宋佛教的交流,在典章文物,佛寺建築的保存完整,慚愧地說,是我們望塵莫及的。甚至,迄今我們日常佛經的版本,都是根據日本《大正大藏經》。但是,我們也親眼見到日本寺廟的住持,在台灣參訪佛光山,看到滿山虔敬的信眾,驚訝得說不出話,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什麼樣的弘法方式,才能讓佛法如此普遍的,活躍的深入社會,深入民心?

人間佛教,是星雲大師的選擇

在眾多的佛教思想體系,星雲大師為什麼選擇人間佛教?強調人間佛教?

二○一六年,高齡九十的星雲大師在他親自口述的《人間佛教佛陀本懷》一書,說道:

起初,我也不懂得佛教裡為什麼還要再分「人間佛教」等這許多不同的名詞。當然我知道太虛大師提倡過「人生佛教」、「人間佛教」,也知道一些年輕的法師,像慈航法師等曾辦過《人間佛教雜誌》等等。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我想,我就不要那麼複雜,就弘揚大眾的佛教吧。

但後來發現,佛教確實有歷史的文化、各種背景,需要不斷的跟隨時代進步;因此覺得,在眾多的佛教當中,佛教應該以人為主,重視人的幸福,人的平安,人的超越,人的完成。於是,我就注重以人性為佛性,以佛性為人性,所謂「佛是人成」、「人是未來的諸佛」,人和佛應該是不一不二的人間佛教。

所以,我認為「人間佛教」可以統攝二千多年來,複雜的佛教、複雜的信仰、複雜的種種名稱,把所有在地理上不同的佛教,把時間上分別的佛教,在各人自己本心裡執著的佛教,都歸於自己、歸於人、歸於佛,就這樣,不知不覺的,我就走上「人間佛教」這條道路,也被別人認為我傳播的是「人間佛教」。

從星雲大師的立場,作為一個一生為佛教弘法的出家師父,佛教,當然是他的生命依歸,既然是佛教,自然作為一種「宗教」定義歸類。相對地,我們就用俗世生活的社會價值觀,認知星雲大師及佛光山的一切,是一種「理所當然」。這個「理所當然」,事實上,對於星雲大師在風雨如晦的時代,以一種對於堅定不移的信念,冀望建立一種價值觀,影響社會,改變時代的決心,是一種輕忽。

近代中國的人文運動

我們也許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考量所謂的「人間佛教」的本質。

佛教傳入中國之後,在《大般涅槃經》還沒有翻譯成中文之前,東晉末年的道生,就已經發展了「佛性論」,提出了「人人皆有佛性」的說法。道生的說法,在當時能夠取得的佛經不充分的情況下,是以一種甘冒謗佛之名,被處之極刑的大勇,提出他對佛法核心必有眾生平等的論證。但是,隨之曇無讖翻譯了《大般涅槃經》,說到「一闡提」這樣斷滅善根的人,亦有佛性。這個觀念,完全支持了道生的說法。

但是,我們重視的是,中國佛法的傳統,在這樣的智慧提升之下,已經由中國人自身的覺醒,把外來的傳統佛法,自覺地發展成一種以人為中心的生命精神的實踐。如果我們要用「人文」、「人本」、「人道」的名稱,稱呼這個思想,並不為過。

這個佛教的觀點,在清末民初,那個內憂外患,國事如麻的時代,成為關注民族的前途,關心生靈塗炭的知識分子,普遍倡議佛教救中國的主張。從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甚至魯迅,都在面對現實的民族困境,憂苦悲憤之際,在新文化的啟蒙運動萌芽之時,竟然因為接觸了佛法,彷彿是突然找到引路明燈。

以梁啟超這樣卓越的思想家,他竟然倡議:「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獨善」、「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厭世」、「佛教之信仰乃無量而非有限」、「佛教之信仰乃平等而非差別」、「佛教之信仰乃自力而非他力」。

梁啟超讚揚佛教,「廣矣、大矣、深矣、微矣」,「可以涵養萬有,鼓鑄群生」,因此,中國應該以佛教為立國之宗教。

章太炎更是以國學大師的身分高調唱頌「佛教救中國論」:他認為,佛教「依自不依他」的精神理論,能激發中國人的獨立自強的志氣,使國人「勇猛無畏」。而佛教禪宗的「自貴其心,不援鬼神」的精神,能強化中國人的民族自信心,可以增強國人的道德觀念。「欲興民德,捨佛法其誰歸?」章太炎再三強調。

這些當代卓越的知識分子,為什麼在清末民初的時空下,如此迫切地推崇佛教?我們相信,這些時代的智慧人物,他們目睹私慾橫流,交相征伐下,對於「政治」的絕望,必定了然於心,而他們回顧歷史,光輝的文化盛世,如此遙遠不可追憶,鴉片戰爭以來,整個民族的尊嚴,蕩然無存,一個接一個的外侮,讓民心除了屈辱之外,一無所有。

「人心」何所依附?因此,「中國人沒有信仰」的主張,「佛教文化,有益中國社會人心」,於焉提出。

但是,現實世界的血淋淋的衝突,如何應對?如何調適自心?八年的中日戰爭,連弘一大師都只有說「念佛不忘救國,救國不忘念佛」,我們不能想像在炮火之中,槍林彈雨之下,血肉搏擊的生死存亡之中,多少人能夠參透眼前一切,而能夠靜心念佛?

一個一個現實世界裡的橫逆挫折,因時因地,階段性地阻礙了近代佛教發展的可能。基督將軍馮玉祥,對於中國北方佛教,造成嚴重的迫害,來到台灣之後,原來推崇佛教的蔣介石先生,在和宋美齡女士結婚之後,改信基督教,幾乎全面抵制佛教的傳播和發展。

但是,更巨大的橫逆是,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十年之內,佛教在大陸的發展,幾近斷絕。千年的佛教文化,被徹底地摧毀,根據資料,北京統計:全市六八四三處文物古蹟,有四九二二處被毀掉,各類文物五十三萬八千件被毀,都是永不再生的佛教國寶。各地寺廟被毀之外,僧眾被批鬥,羞辱,強迫還俗。對於近代佛教的發展,是一個千年浩劫。

文化大革命,不是一個單純的封建統治力量摧殘佛教,它是發動了由所謂「造反有理」的年輕人紅衛兵,全面攻擊佛教之外;它攻擊所有信仰,學生批鬥老師,子女批鬥父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全然滅絕,因此,它除了摧毀了佛寺,摧毀了佛教文物,摧毀了僧眾,更摧毀了剛開始萌芽的社會倫理道德,對於人心之殘害,無以復加。

近代中國的激變,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激烈地探討,我們如何走到現在這個狀況?我們用什麼方式可以改善這個狀況?從中國歷史的觀察;從世界歷史的檢視;我們有太多的「為什麼」要問,也有太多的「因為所以」要回答。如果我們把學者、思想家,如梁啟超、章太炎等,對於倡議佛教,當成對於這個時代精神文化的一種主張,一種民族文化改革言論。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太虛大師、印順法師、星雲大師等「人間佛教」的出家眾,視為一種時代精神改革的實踐者?

宗教,對於社會文化的影響

宗教,是不是對於社會,對於族群,有絕對具體的影響力?

德國社會學者,馬克思韋伯(Max Weber),是近代宗教社會學的重要代表學者,韋伯對於新教倫理,對於西方資本主義的論述,已經世人耳熟能詳的。他認為新教倫理的先定論,強調一個人是不是上帝的選民?早已命定,但是人活在世界,是天職,仍然必須透過誠實努力,創造財富,獲得事業成就,證明自己是選民,由此榮耀上帝。新教教義,替西方資本市場社會,合理地提供了一個完整的倫理支持。由於財富的本質,是為了榮耀上帝,鼓舞了資本更好更大的積極管理和創造。

我們只想引用一個比較具體淺顯的論述:在喀爾文教派興起,強調人的救贖,決定在人自己的善行,沒有任何教會、修士可以協助。必將依靠信者自己的絕對修行。因此,禁奢,勤勞地工作,節儉,愛惜時間,都是喀爾文教義,這些教義激盪出的美德善行,催使教區信眾的工藝,轉向精密的鐘錶製造。就因如此,今天,在瑞士為主的喀爾文教區,建立起世界最有競爭力的鐘錶產業。

因知人間苦 所以向人間

這種宗教深刻地影響社會的鮮明例子,在那個宗教全然主導政治,主導社會的西方社會,宗教深入人心的程度,影響人心的廣泛,不是我們能夠切身了解的。尤其近代中國,在長久的歷史文化嚴重斷層的時代下,宗教無所依附。

漫長的中國歷史中,封建帝制,結束不過百年,接踵而來的是軍閥割據,中日戰爭,戰爭方休,是國共之戰。如果以一九四九年為時間點,兩岸確立在一個非緊張狀態,迄今不過六十年。

引用黃仁宇先生說法:我們有史以來,中國第一次進入一個「上層」和「下層」的可以以「數字化」管理的時代,整體的國家公共設施、經濟稅賦、教育體制,在逐漸整合狀態。然而,它仍然像一個潛水艇三明治。新的智識運動:如五四運動,努力地策劃了上層那塊麵包,但是,數億農民的「智識」,仍然等待如何透過任何方法,建立一種案例,使得整體中國能夠接近世界標準,能夠在數目上管理,擴大這個國家功能上可活動的程度,增進它結構上的實力。

近代中國社會,我們所有的人,無可避免地穿著西式衣服,吃批薩,我們要我們的下一代學鋼琴。但是,我們的確很難回答: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的生命價值觀念是什麼?我們的信仰是什麼?潛水艇三明治的上面那片麵包,正在努力論證、探索之中。那麼,下面的那片麵包呢?等待一個答案,若大旱之望雲霓。

如果文化是一個答案

「深入人心」、「人文教化」在中國社會認知上,容易陷入一種通泛概念,缺乏實質而準確的定義,廣義的定義,只能說是一種結合「道德」、「知識」、「習俗」、「信仰」以及社會的「價值觀念」總合。

「文化」,是這個總合的一個概念。雖然我們也十分傾向羅馬哲學家西塞羅用拉丁文的定義:「cultura animi」,定義「文化」是「靈魂的培養」,但是我們仍然只有勉強先借用麥可波特(Michael Porter)在談及「文化」的定義,他扼要地說:「文化,是一種態度,一種價值,一種信念。」

文化,如何影響一個國家,一個族群,甚至,文化如何改造人類?是近代國際發展學者重要的研究題目。

山繆爾杭亭頓(Samuel Huntington),勞倫斯哈里遜(Lawrence Harrison),在他們合編的《為什麼文化很重要》(Culture Matters),幾乎是危言聳聽地強調了文化能夠促進人類的進化。

杭亭頓在序言裡,開宗明義地列舉,在一九六○年代,他觀察兩個國家,一個是南韓,一個是非州的迦納共和國,他發現兩個國家的經濟規模如此相似,GNP 相當,都以產品製造外銷為主,都接受一定的經濟外援。但是,經過三十年,南韓,已經是一個經濟巨人,它發展了自己的跨國企業,電子工業,它的汽車工業,已經是可以出口的產業。而迦納共合國,它的經濟規模,只有南韓的十四分之一,一切沒有太大的改變。

這一切的差異是為什麼?有什麼合理的解釋?杭亭頓同意,一定有許多因素,但是對他而言;「文化」,是最大的因素。南韓民族文化裡的勤勞美德,工作努力,教育,團結,紀律,是促成這個繁榮進步的動力,換句話說:文化,改變了一切。

如果,文化,終於是可以改變這個時代的總體觀念。文化可以改變世界,改變人類,星雲大師不需要接觸上述杭亭頓等等西方近代學者的文化理論,早就透過一生的經歷,和對歷史社會的觀察,相信「佛法」是一種文化,而只有「文化」可以導正人心,只有「文化」可以強國。

我們其實逐漸可以了解星雲大師以「出世之心,推動入世之事」的真義。我們更應該了解星雲大師在「人間佛教」的宗旨,反覆地強調「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他的目的其實只有一個:任何可以利益眾生的方法,他都無我無私地去做。因為,客觀地說;自幼從困苦裡走過,對於人間的冷暖,國家民族的顛沛,他早已洞悉了然。

曾經倡議「人間佛教」的太虛大師、印順法師,雖然因為時空的因緣未具,少了全面推動,但是,「人間佛教」的觀念,仍然是深具時代意義的佛法文化。對於這個「人間佛教」的「文化」,星雲大師深信的是:改變民族的命運,改變世界人心的力量,是「人間佛教」;「無相布施,無我度生」的終極目的。

「無相布施,無我度生」的實踐

這個時代,無論我們從人、時、地,從民族,從世界的角度,我們都覺得「人間佛教」充滿一切因緣。

從世界的角度,無論所有宗教教義,如何強調悲憫和尊重,世界各個教派的信眾,仍然因為「自我」的價值觀念,產生彼此的隔閡與敵視。如果再有實質利益的介入,無休無止的爭戰,殺戮,此起彼落,仇恨覆蓋世界每一個角落。

觸目驚心的九一一恐怖攻擊,三千多人,死於剎那,是什麼樣的仇恨,讓人類最有價值的智慧,思考能力,投注在精密策劃殺戮同類的行動?催成如此史無前例的殘暴的動機是什麼?是宗教?是政治?

九一一事件之後,我們看到的是周而復始的報復屠殺,無數稚嫩的少男少女,以宗教之名,背負著炸藥,進入人群聚集的鬧市,自己引爆身亡,他們到底相信什麼?一場不知何時能夠終止的戰亂,可以讓超過一千萬人,成為無家可歸的難民,成千上萬的民眾舉家冒著生命的危險在海上逃亡,結果妻子幼兒斷氣在沙灘上,那樣慘絕的畫面,我們閉目掩耳,就能當作從未發生的事嗎?

這一切仇恨衝突的背後,最大的糾結是什麼?無論我們的分析是政治的操弄,是宗教的衝突,用佛法語言,都是「我執」的無明,困於私欲,是人的最大的通象,尤其政治活動,指涉的權勢爭鬥,利益的沉溺,是俗世現實世界裡,讓全世界動盪不安的主要因素。

然而,對於堅定地以「人間佛教」弘法的星雲大師眼中,「佛法」,和「政治」是同一件事,佛法依眾而生,政治是眾人之事,既然都是「人」的事,星雲大師在「無我」的基礎,當然有他的態度,他的觀念。

二○一六年,台灣選舉陷入「分化」和「對立」的糾纏惡鬥,近九十歲高齡的星雲大師,在六個月當中,以趙無任為筆名,寫了七十篇文章,他只有一個目的:撫慰沉默大眾在不休不止的惡聲惡言的沮喪絕望,化解島上族群的無限惡質分化,希望建立一個人心和諧的選舉氣氛。

星雲大師當然知道,「政治和尚」的攻擊,必會潮湧而至。但是星雲大師毫無退縮地承受一切。而這樣的抉擇,對星雲大師而言,不是第一次。

一九九八年,許家屯先生,以大陸駐香港最高領導人的身分,對六四事件,發表了大陸當局不認可的看法,只有走避美國,舉目無親無故之下,無人敢出面收容,星雲大師義不容辭地請許先生留住佛光山西來寺。星雲大師不明白這件事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困難嗎?對他個人;他不知道這件事,對佛光山的弘法事業,他要面對多少磨難嗎?星雲大師只說:「寺廟是救苦救難的道場,沒有理由拒絕受難的人。」

從許家屯事件之後,極長的一段時間,星雲大師不能進入大陸,連星雲大師的在家高堂老母大壽,都沒有能夠通融。

用「政治和尚」的名義,攻擊星雲大師,口舌之快,當然容易,但是,誰能看見星雲大師的「政治」背後的「無相布施,無我度生」的「人間佛教」真意義?真勇氣?真慈悲?

這個時代 是人間佛教的時代

佛法,當然不是解決這個時代人心的唯一智慧。但是,這人間,來去的無數人物,從政治上,從學術研究上,到底給這個紅塵人世留下了什麼長遠的、經得起考驗的生命價值觀念?從人、時、地,從民族,從世界的角度,星雲大師早就深知「人間佛教」充滿一切因緣。讓「無相布施,無我度生」,化解一切自我的執著,建立一個普世的慈悲關懷,一個以度化我執的智慧,成為一種人間文化,是星雲大師心中不變的理想。

近七十年來,無論星雲大師從僧眾的出世觀點,對於自己的弘法影響,如何自謙,我們都必須同意:星雲大師帶領著佛光山,在近代華人社會,創造了一個空前未有的宗教影響力,佛光山的傳播力量,是台灣的,它也是跨兩岸的,它更是世界的宗教傳播模式。

然而,用世俗的角度考察,人間佛教,作為這個理想的傳播內容,它的傳播媒體是什麼?

《華嚴經》說:「佛法無人說,雖慧莫能了。」

寶誌禪師,在〈大乘讚〉說:「大道常在目前,雖在目前難睹,若欲悟道真體,莫除聲色言語。」

意思極易明白,佛法多麼宏大的義理,都在我們眼前,但是,常人很難深刻明白,要相應體認其中真義;仍要智巧方便的高明講授引領。

星雲大師是近代佛教的領導人當中,少數能夠圓滿一切,又能夠雲水自在的智者。星雲大師的慈悲智慧,不是我們俗眾能夠夏蟲語冰的,但是,作為一個人間佛教的學習者,我們仍然努力透過觀察,學習星雲大師的典範。

星雲大師是以身示法,以自身的人格,示範佛法的教義。

近代佛法,歷經亂世動盪,早已失去了歷史和傳統的依附,星雲大師二十多歲到了台灣,莫說弘法,連掛單之處都沒有,台灣社會,僧眾猜忌,政局不安,老百姓對於這個陌生的外省和尚,連說話溝通,都有問題,談什麼講經說法?然而,七十多年,星雲大師一路克服艱困,堅守著一個出家人對正法正念的奉持,走到今天,他是以自身的信念,自身的人格,接受了現世社會萬千大眾的檢視,取得了信服。

任何人讀了二○一三年,星雲大師的〈真誠的告白──最後的囑咐〉一文,無不為之動容。

首先,星雲大師說:他不在乎死亡,因為他一生經歷了戰爭,牢獄,病痛,生死邊緣,來回無數,但是,七十多年的出家歲月,「成住壞空」的還滅,生死的問題,他早已坦然。

其次,星雲大師反覆地以「無我無私」,說了佛光山所有學校、寺院……都不是他的,是十方共有的,他甚至說:「我一生,不曾使用辦公桌,沒有自己的櫥櫃,一生沒有存款。」

「佛道遍滿虛空,真理充塞法界」,星雲大師強調:「法界一切都是我的,但形相上的無常,一切都不是我的,人間佛教雖然不捨世間,但是『猶如木人看花鳥』,不要太多留意,太多分別。」

九十歲的長者,以交待身後之事的心情,表述了自已一生的心志。字字句句,仍然是「無相布施,無我度生」的一以貫之。

這個一生奉行佛法的言行一致,是星雲大師以自身的人格,切身實踐,昭信眾生的第一真誠。

星雲大師的弘法語言,與時俱進,深入人心

星雲大師的弘法語言,用俗世語言,是星雲大師弘法的總體大眾傳播概念。這個概念,不僅限於星雲大師的開示,可以更廣泛地包括:所有形式的傳播,也就是俗稱的傳播的軟體和硬體。

首先,從傳播的核心內容來看:星雲大師以立足現代生活文化,然後闡揚佛法的時代性觀念。佛教,由於歷代的部派眾多,教義分歧,星雲大師決定了「人間佛教」的主張,反覆地強調「佛說的,人要的」。「人」,當然是今天這個時代的人。因此,以佛法的智慧,解決這個世界的煩惱,淨化這個世界的人心,已經決定了「人間佛教」的時代性定位。

其次,星雲大師從強調佛法的「依法不依人」,佛陀教誡的「自依止,法依止,莫異依止」,人間佛教立即展現了一種接近民主的現代觀,一種可探討,可以論述的開明理性。但是,相對地,以戒律強調了約制和秩序規範,完全建立一個現代的自由法治思想典範。

提出人間佛教的綱領,民國以來,眾所皆知,早有太虛大師、印順法師的倡議,但是,宗教文化之推廣,任何時空都需要客觀條件的因緣俱足。一九四九年之後的台灣,因為傳統文化的保存,成為華人世界少數能夠讓宗教生根的社會。

星雲大師因緣際會來到台灣,他堅忍地克服一切困難,讓人間佛教在這土地上萌芽茁壯。更重要的是,他放下身段,機敏地運用所有的傳播媒介,傳播機會,接近社會。星雲大師親自辦輔導課業補習班,舉辦郊遊,舉行花車遊行。以及任何可以接近群眾的活動,接近群眾,深入大眾。星雲大師可以從七十年前,在簡陋的鄉間晒穀場,舉行講經說法的傳播形式,一直發展到今天的佛光電視台,佛光山自營的報紙──《人間福報》,以及一年吸引了千萬人參觀的佛陀紀念館。無一不是星雲大師為了弘揚佛法,淨化人心的傳播模式。這已經是一個佛教弘法史上,沒有任何前例的宏大格局。

星雲大師自己說:「六十年前,我還是青少年的時期,就讀於棲霞律學院,附驥在高齡的學長之後,當時我就想到:未來的佛教需要文藝化、俚語化、大眾化、電影化;不如此,則佛教不能普及於社會民間。」

星雲大師對於社會文化,觀察之深入,執行力之堅定。任何文化傳播形式,對於星雲大師而言,都只是一種「語言」,一種方便善巧,星雲大師的弘法之心,是一種不為塵念所困的自在超然。洞悉人心,睿智堅定,卻仍安住人間。

近七十年的歲月,星雲大師對於「佛教需要文藝化、俚語化、大眾化、電影化」的想法,無一不身體力行,全心推動,星雲大師的通俗易懂的弘法文字,粗估超過三千萬言以上,他不光是寫作,而且,這些書,都是名列極受歡迎的暢銷榜書籍。星雲大師傳奇的弘法講座,更是人山人海,廣受歡迎。然而,星雲大師弘法的文字、開示,表面上,如此深入大眾人心,本質卻無一脫離佛法的義理。

星雲大師的同參煮雲法師說:「星雲大師所開示的佛法,很難找出是出自那一部經,那一段經文;但是如果你以為大師的開示不是佛法,偏偏他又句句都不離根本義理。」

我們雅不願意用「傳播」,「媒體」,「訊息」;甚至「社會影響力」,「地球村」,這些近代大眾傳播理論,詮釋星雲大師的弘揚「人間佛教」的智慧,但是,我們應該知道,提出這些大眾傳播對社會的影響的理論,因而轟動學術界的馬歇爾‧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比星雲大師晚了三十年。

為什麼沒有任何所謂學院背景的星雲大師,能夠在那麼早的年代,就能夠洞察這些學術研究的社會傳播道理?而且早已經在他弘法生涯之中,逐一實踐。

我們當然很容易歸於星雲大師的一生之中,自我教育的勤奮不懈,但是,回顧星雲大師九十年的行誼,我們突然覺悟:「無相布施,無我度生」才是一切最根本真義。

俗世人間,才智超絕,稟賦絕倫的人,多如牛毛,各領其風騷,他們如彗星一般的劃過人間,引起諸多讚歎,但是,深刻檢視其中,能夠無我利他,一生奉行如《金剛經》所說的「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的,可能寥然可數。星雲大師建立了佛光山在全球的弘法志業,以人間佛教為名;把佛教淨化社會人心的影響,引領到一個普世價值層面。但是,對於這一切成就,星雲大師仍然只說:「一切是集體創作,我只是眾中之一,做時全力以赴,結果自然隨緣。」

因知人間苦,所以向人間

反省,據說是所有思考裡,最重要的特質,世間所有最偉大的文學作品,小說,詩歌,如果缺乏反省,生命的靈魂,就少了翅膀,永遠無法飛揚。

一九三八年,名叫李國深的少年,決定出家,有一個非凡的特質,相信已經在他的心裡生根,他時時刻刻想著,念著。歲歲年年地想著,念著,沒有一分一秒忘記。無論那個念頭,叫苦難,叫慈悲,或是佛法,今天,我們尊稱「星雲大師」的出家人,對這個世間,他早已經是一個徹悟之人。

為什麼是人間佛教?因為深知人間苦,所以向人間。

【後記】

跟隨星雲大師學到的


俗世人間的文字,無論如何地經營,面對星雲大師,常覺空泛,因為,所有的辭彙,其實只能在人的有限知識經驗下溝通、交流。對於我們心中沒有存在過的任何觀念、價值,我們只是揣摩得知,這個「揣摩得知」,並不是我們真的「知道」。

二○一三年,楊惠姍和張毅承如常法師不棄,允我們在佛陀紀念館辦琉璃展。近三十年,楊惠姍和張毅,在琉璃創作上,談不上成就,如果有一點貢獻,只有說三十年來,任何困難挫折,對於琉璃創作,都沒有放棄。另外,也只能說,在人生摸索之中,有些零碎的佛法領悟,因此,展覽的名稱,就定為「唯有慈悲」。

展覽開幕當天,如常法師突然告知:星雲大師要為展覽主持開幕。坦白說,我們雖然覺得這比任何的殊榮,都讓我們興奮鼓舞,但是,另一面,也讓我們惶恐不已,星雲大師的身體健康一直欠佳,為了我們的展覽開幕,這麼勞動,實在實在過意不去。

展覽當天,星雲大師親自主持,雖然靠輪椅行動,但是仍然堅持起立,向全場致意,然後親自開示。這樣的殊榮,對我們的鼓勵,已經讓我們又感激又慚愧,實在不知道如何以報。

儀式結束,楊惠姍和張毅,親自送星雲大師回寮房,我們一進入電梯,片刻沉默之後,星雲大師突然愧疚地跟我們說:「對不起,我今天說得不好……我應該說得更好……」

我們只記得一陣兜頭而來的更多更大的愧疚、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胡亂的回應:「您萬萬不要這麼說,您說得很好……」

我們何德何能,讓這位病痛纏身的九十歲的長者,為了我們區區的展覽,如此勞動?而他一心一意地為了我們的好,而竟如此歉疚?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們。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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