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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64 我回味虛大師五十生日詩

每一個人在出生的這一天,都要做生日,或者叫「慶生」。尤其,逢十的生日都非常重要,如:正十歲、二十歲、六十歲、八十歲、九十歲等。但我感覺「慶生」這個名稱有商榷的必要。因為我們出生的這一天,是母親受苦的日子,應該叫「母難日」。歷史上,母親為了生兒育女,難產的人數之多,難以計數。生下來的兒女,還有什麼值得慶生?應該為母親的受難日來紀念才是。

從出生到現在,我是不喜歡過生日的人,平時的生日也都記不得。不過回憶起幾個逢十的生日,大多是別人幫我過的,倒也有一些記憶,現在把它說出來,讓大家讀之一粲吧。

我從小因為家貧,甚至到二十歲以前,都沒穿過新衣服。因為我上面有長兄,童年的時候,他穿了不要的衣服,當然就給我。乃至我出家以後,上面有一個師兄,他也是穿過不要的衣服就給我。

十歲新衣蚊香燒毀報廢

記得十歲的時候,母親終於在貧苦困難的情況之下,為我做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並且跟我說:「明天是你十歲的生日,做了一套新衣服給你。」

因為貧窮,過生日、不過生日不知道,不過有了這一套新衣服,也覺得非常歡喜,我終於有了新衣服,明天可以穿新的衣服了。於是,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擺在床頭。

可是,我們住在鄉間,夏天晚間的蚊蟲飛舞,隨時用手一撈,都能抓個好幾隻的。當時也沒有蚊帳,不過倒是有蚊香,長條狀像蛇一樣,點起來可以把蚊蟲驅趕走,就可以安然睡眠。

因為不懂事,把蚊香點燃後,有一半放在衣服上,就睡覺了。蚊香經過了一段時間後,延燒到衣服,衣服一起火,把我驚醒,趕緊撲滅火勢,但衣服已經不成形了。這是自己造成的錯誤,也沒辦法怨天尤人,只有慨嘆自己沒福氣穿新衣。

後來出家了,也沒有留意,根本忘記了什麼是生日,甚至忘記了多少歲數。只記得二十歲那一年,我在焦山佛學院讀書,全身長了膿獌瘡,痛苦不堪,衣服穿在身上,脫下來,就像扒了一層皮一樣,連走路也很辛苦。

一天中午,同學們都去過堂吃飯了,我因為走路不方便,就坐在門口丹墀看守門戶。忽然有一對年輕的旅客上前,是情侶還是夫妻,我不知道,他們看我一個年輕的出家人坐在院子裡面,就問我:「你今年幾歲了?」我忽然想到:「啊!今天我二十歲。」於是就這樣回答他。但他沒有聽得清楚,以為我說「今年二十歲。」這就是我二十歲長膿獌瘡的紀念日。

不做生日不覺自己重要

三十歲的那一年,我已經到了台灣。因為孫立人將軍夫人孫張清揚女士等,他們辦了一個《覺世旬刊》,找不到人來編輯,就找我來幫忙。

我為雜誌寫過文章,自己也編過期刊,但是報紙型的旬刊,我還沒有編輯的經驗,只有很辛苦的學習,看怎麼樣為他們來編輯這份刊物。最初的時候,就是一天,我也不得辦法完成。因為不懂得報紙上的新聞編輯,有所謂長短、轉版、算字,算來算去都好像算不對勁,不過,他們也知道我非常的用心。到後來,只要半小時就能把四版的內容編排好了。

後來他們聽說逢到我正好三十歲,「而立之年」的生日,特地辦了一桌素齋請我,全部的器皿、湯匙、筷子都是黃金做的。孫夫人有兩大箱黃金打造的餐具,從來沒有用過,為了表示對我的重視,就全部搬出來為我做生日。但我並不喜歡,為什麼?我不感到自己有那麼重要。但在那許多長輩的前面,我也不好意思抗拒,好像糊裡糊塗的就這麼過去了。

四十歲,來到佛光山開山,那時候諸事忙碌,也記不清四十歲生日是哪一天了。

五十歲時,佛光山正在工程重要的階段,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生日。

到了六十歲,朝山會‭?‬B學院、大雄寶殿大致都完成,按照常住的制度,我五十八歲就該退位了。那時候,承蒙台灣各界很多的關注,甚至於總統府都來信關心,說不要叫「退位」,可以改叫「傳法」。我想,總統府懂得傳法也很有道理,甚至報紙上很多社論發表也都在討論關於我傳法、退位的問題。大概那個時候,社會上都是家族事業,一個人把持了位子就不肯退,所以我依制度退位的消息,就引起了社會的重視。

辦千歲宴祝福花甲長者

那一年,繼任住持的弟子心平法師,一定要替我做六十歲的生日;其他的弟子、信徒也一再附和要求。我沒有辦法在那麼多人面前拒絕,不得已,我只有說:「假如你們能找到一千個這一年是六十歲的人在佛光山聚會,我就跟你們一起過生日。」

哪知道,他們也不曉得從哪裡邀約來的,竟然真的找到有一千三百多位都是六十歲的人來到佛光山。以往他們說要為我過生日,我總感到不歡喜。那一天倒也沒生氣,覺得能跟千餘名同是六十歲的老人在一起,也感到盛事一樁,同時也為那許多年過半百的花甲長者歡喜祝福。

七十歲時,大概是在海外旅行,也不知道是怎麼樣過的。

八十歲那一年是在美國西來寺,記得那一天中午吃稀飯,忽然想起我今天過生日,大家也才記起來我八十歲了,正在不知怎麼辦才好,我說:「很好啊!稀飯也很適合老年人食用。」這也是一種美好的回味。

今年(二○一六),我行年九十歲,不敢打攪大眾,特地躲到大陸祖庭大覺寺,在一個靜室裡閉關一天,誦經、靜坐、冥思、默想。這是母難日,親恩難報,哪裡能為自己慶祝呢?尤其佛恩更是浩蕩,我沒有辦法報答,何敢言壽?只有在母親受難辛苦的這一天,為他祈願,為他祝福。

不過,那天下午,大陸人民出版社為我出版《人間佛教回歸佛陀本懷》一書簡體字版,在大覺寺舉行一場新書發布會,來了很多教育界的校長、教授、學者等三百餘人,沒有人提起過生日的事情,我覺得很歡喜。

感言長詩用作心地修行

我自己一生所謂的生日,大致就這麼簡單的過去了。說了我這許多與生日相關的話題之外,其實,我這一生最喜歡閱讀的,也可以說影響我一生很重要的一篇文章,就是太虛大師訪問印度的時候,國際大學中國文學院院長譚雲山居士為他祝賀五十歲的生日,太虛大師寫了一首長詩叫〈五十生日感言〉。

這首詩,可以說是太虛大師六十本《全書》當中最精彩的一篇。幾十年來,這首長詩,我幾乎把它當做《般若心經》一樣,常常拿出來誦讀,甚至可以倒背如流。至今,每讀到這一首詩,我就好像更接近了太虛大師,甚至想把自己的餘年化成太虛大師的壽命,追隨他的精神,弘揚他的願力。

這一首詩真是成了我的座右銘,做為我心地修行的法門。現在我把它恭錄如下:

我生不辰罹百憂,哀憤所激多愆尤,

捨家已久親族絕,所難忘者恩未酬!

每逢母難思我母,我母之母德罕儔!

出家入僧緣更廣,師友徒屬麻竹稠。

經歷教難圖救濟,欲整僧制途何修!

況今國土遭殘破,戮辱民胞血淚流!

舉世魔燄互煎迫,紛紛災禍增煩愁,

曾宣佛法走全國,亦曾行化寰地球;

國難世難紛交錯,率諸佛子佛國遊,

佛子心身俱勇銳,能輕富貴如雲浮。

恂恂儒雅譚居士,中印文化融合謀;

遇我生日祝我壽,我壽如海騰一漚。

願令一漚攖眾苦,宗親國族咸遂求,

世人亦皆止爭殺,慈眼相向兇器丟。

漚滅海淨普安樂,佛光常照寰宇周。

我和太虛大師年齡相差三十餘歲,他五十歲的時候,我大概十六歲;不過,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有一位太虛大師可以做我的領袖。及至後來也曾經聽到他講學,也參加過他主持的會務人員訓練班集訓,因此每次閱讀這首詩,都是感慨萬千,彷彿有著相同的身世,使得我對太虛大師升起一股感同身受的敬重。

護教革新效法精神作為

他說,他幼年貧苦出家,我也一樣;他是靠外祖母把他帶大,我也是一樣;他出生的家庭貧寒單薄,我也一樣;出家了以後,師友、同學如麻竹一樣多,我也是和他一樣。

甚至回想自己出家後,在佛教裡的行願上,太虛大師有護教的熱忱,他有革新佛教的理念,雖不敢和他相比,但自覺自己要效法他,學習他的作為,當作自己的榜樣模範。他受佛教的壓力、毀謗、批評,因為教界不能接受他革新佛教的理念,我不也是和他的命運一樣嗎?‭ 我發願追隨這麼一位偉大的領導人,跟隨他為佛教犧牲奉獻。我感覺到這首詩是太虛大師的,但好像也是表達了自己的一番心情。‬

尤其,太虛大師怨恨戰爭,他關懷中日戰爭中同胞被殺戮的情況;我不但同感遺憾,甚至痛恨戰爭,因為在那戰亂的年代,我雖然年幼,為了逃生,也多次睡在死人堆裡面,免得被敵人發現而給我一刀。

他在詩中說:「我壽如海騰一漚,願令一漚攖眾苦。」對於這一點,我也深有體會。個人的生死倒都不是太重要,可是對於佛教的前途,太虛大師的感懷,這樣的願心,難道我不能嗎?

旅美歷史學家唐德剛教授說:這個世界的宗教,五百年會出現一位人物:二千五百年前有釋迦牟尼佛,二千年前有耶穌基督,一千五百年前有穆罕默德,十五世紀有馬丁路德,之後到二十世紀的這五百年,他認為要我擔當。實在不敢,這一個五百年應該是太虛大師的。

身心奉獻交給寰宇眾生

確實,太虛大師和一般的出家眾不同,為什麼?他不是為了個人的,他是為了全佛教的;他不是來靠佛教吃飯的,他是讓佛教來靠他發展的;他不是讓自己享受人生的,他是來犧牲奉獻的;他不是來到人間享受一些私人關係,他完全把自己交給佛教、交給一切眾生的。

很可惜,佛教的老、中、青年,都不認識這位人間的菩薩;他們寧可以禮拜供桌上的觀音、地藏,但不知道供養這位人間活菩薩──太虛大師。

假如當時的教界,能可以響應他的號召來革新佛教,佛教會有更大的發展;假如太虛大師能再多活幾年,在他領導之下,佛教必然能煥然一新。

可惜,菩薩當世沒有人認識、沒有人認知,這麼一位偉大心願、慈悲具足的大菩薩乘願再來,而我們卻不懂得尊重。這不是太虛大師個人的損失,是我們全佛教人士的損失。

太虛大師圓寂了,我們希望再能出現幾個太虛大師。就說在中國吧!浙江還有太虛大師嗎?江蘇、西南、西北、東北……都有太虛大師嗎?那許多十方叢林,如天童、育王、雪竇、金山、焦山、四大名山等等,大家都可以自問一下,我們能學習太虛大師嗎?

太虛大師也是人,他的理念和精神能讓我們崇拜,我們今天所有的佛弟子,都沒有人敢出來繼承太虛大師未完的志願嗎?

歷史上,智者、玄奘、惠能、鑑真等等幾位大師,他們都表現了佛陀行化人間的精神。但是中華民族,只有出這幾位人物嗎?希望今天的佛教能有一百位太虛大師出現,或者只要有十位,今日佛教的氣象就會不一樣了。

隨菩薩行發願佛教靠我

我星雲不才,但是對於聖賢的崇拜,自覺「為了佛教」,這是一種信仰上自然的願望;我們出了家、信仰佛教,吃佛教的飯、穿佛教的衣,難道不能像太虛大師一樣,來為佛教犧牲奉獻、來讓佛教靠我們嗎?

太虛大師圓寂以後,我在傷心之餘,也曾經寫了一篇文章〈浩浩乎,巍巍乎〉,刊登在《海潮音》雜誌。巍巍乎!是說太虛大師的志向如青山的崇高;浩浩乎!是說他的願行如海洋的廣大。

今天青山還在,海洋暢通,可是我們的大師,您在哪裡?不禁讓我遙望虛空,我在找尋,希望讓我找到心中如青山的太虛大師、如海洋的太虛大師。

太虛大師今天若還在世,應該一百二十六歲了,但是我崇拜他,應該也有八十年的時間了。八十年的歲月,太虛大師仍然在我心中,像一盞不滅的明燈,指引著我們向前發展,好像是遠遠的一個目標,帶領我們朝著佛光照耀的這個目標前進。

「每逢母難思我母,我母之母德罕儔」,我尊敬的虛大師!感念您,在五十歲的時候,就幫我一生的心情,寫在您的詩詞中,道盡我心中和您的同感。我不知道別人讀了這首詩有何感想,對我來說,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我生命嘔心瀝血的見證。太虛大師的話,也道盡我心中的語言,讓我一再地在心裡迴盪,都讓我不能自己。用「悲欣交集」來形容,大概就是那樣的心情吧!

謝謝您!我敬仰的虛大師。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已是超過九十歲的殘障老人,拜不下去,只有對您合掌,表示我真誠的禮敬吧!

二○一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刊於《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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