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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06 排名在第幾?

算一算我九十年的生命,在我的職務方面,大概不只一、二百個,都是排名老大,但是,也有許多是扮演老二的角色。人生究竟是老大好?還是老二好?在我的經驗中,先做老二,後做老大,這是最適當的事。

我一出生,上面有哥哥,我就是老二。因為是老二,在家庭裡,負擔的責任都跟老大差一級,自然安全很多。出家以後,上面有一個師兄,我又是老二,無論什麼,當然都是老大先有,老二都排不上去。

記得十幾歲的時候,在團體裡面,因為我年齡最小,個子也不高,每次排班,在一百多人當中大概都在尾巴上。這也不好去計較,因為身材高低與排名前後還是有關係的。

比方讀書,排名在前面的人,當然就坐在前面的位置,容易和老師接觸,印象就深刻。敲法器吧,走在前面,也容易爭取到位置;甚至過堂吃飯,也都排在前面,排在後面的,前面的人一碗飯菜都吃完了,行堂師都添完飯菜才輪到,所以排在後面的人都比較吃虧。

但是,排名在前、在後,這不是要計較的,它必須要有因緣。所謂因緣,因,是自己要有條件,自己勤奮,所行所做,容易給人欣賞。外緣,要有同學推薦、老師提拔,要有許多的機會,排名的結果才會有改變。

在安徽,迎江寺面對長江,每天有幾百條的船隻從寺門前來去經過。大家都說人來人往那麼多人。住持和尚說,其實那裡面只有二種人,一個是為了名,一個是為了利,所謂名利,是世間上每一個人追求的。

在高位的人,大都講究排名在第幾?在團體、在任何地方,也都要講究名次。就是軍隊吧,也分為上將、中將、少將,上校、中校、少校等,依分名次;就是文官,有特任官、簡任官、薦任官、委任官,也有次第不同。有次第,才有序,有次第,意謂勉勵人要有條件,有條件才能向上。

在我們叢林寺院排班的次第,大部分都以身高為標準;高個子都排在前面,這也是父母生養給他天生的條件,當然就沾光很多。但是,到了清眾參學以後,排名就以戒臘、職務、學歷、年齡,做為名次前後的標準了。

然而在我看,有很多的小個子也相當出色。例如:我們有一位老師塊然法師,大概只有四尺多高,像個小孩子;但是他聲如洪鐘、思想敏捷、講話流暢,教起書來,頭頭是道,可以說,在老師的排行榜裡,我們都認為他是第一。可見,身材矮小的人,如果其他的條件具備,還是可以受到人的重視。

我們看到社會上,有一些職務如空中小姐,在招考時,也先說明身高要求多少公分以上;在世間上參與各種典禮,凡是出眾的,都是身材高大,或者胖瘦適宜。大抵身材較高的人,對未來的前途,比較能爭取到優勢。

我在十五歲那年受戒,身材還不算高,但是受戒的排名,竟然做到第二十六壇的壇頭。在百位的戒子當中,我能爭取到那樣的排名,在年少的心裡,也覺得非常歡喜。我大概是到十七、八歲時,才忽然長高,到達一個男生的標準身高一八○公分。

仗著這樣的身高,我也因此得到許多的利益。我做過班長、自治會的會長,甚至一點學歷都沒有之下,在二十歲旳時候,竟然被政府任命為國民小學校長,我想,應該都是由於我身材高大的關係。

過去一向落在人後,走在隊伍的尾巴,忽然因為身材長高,排名在前面,自然也感到喜不自勝。但是身材高也有缺點,什麼苦差事,老師通常都是叫個子高的人去服務、去承擔;看起來不好,實際上,因為身材高,也有很多學習的機會,可以成就前途的開展。

後來,在南京華藏寺,住持智勇法師,他身材大概只有一百六十多公分。我是他的監院,身高一八○,每次我們兩個人出門,去跟外面接觸寺務的時候,那許多不了解的人,一直都對我講話,眼睛都朝我看,以我為主,大概我的個子比較高吧。智勇是我很好的同學,在回程的路上,他經常跟我說,乾脆你就做住持好了,你身材比較高。你看,我們出去辦事,人家不都是以你為主嗎?

我知道他不是嫉妒我,是誠心的擁戴我。後來到台灣的因緣,本來組織的僧侶救護隊,他是隊長,因為他能幹,學問好,有條件。後來要我擔當,其實,比我年齡長的,比我能力強的,為數很多,就由於我的個子高,大家對我也不計較,就這樣到了台灣。

到了台灣以後,各自都謀求自己未來的前途,找尋自己適合的位置,這才發覺到,身材高大也不是好事。因為批評、指責……也就跟著而來。不過,在人生的閱歷中,我想每一個人都會有過這許多的經驗,當然不能因此洩氣,不能因此逃避,自己更要振作、奮發。

其實,我的身高已經是高人一等,由於自己肯得苦行,肯得勤勞,肯得跟人結緣,這樣的性格,增加的苦難就多了。所謂嫉妒、破壞、毀謗……也經常無中生有,這也得要承擔。因此,我在三十歲左右,在佛教的圈子裡面,榮辱毀譽,利害得失,不少都與我的身高和名次有關。

那個時候自己也不甘心做老二,有人推選我做老大,自己也覺得非常得意;但是做老大的一些反效果,自己也不得不無奈的承擔下來。

例如:在台北中國佛教會,一年都舉辦多次的仁王護國息災法會,有時候是政府要拍攝這樣子的影片,以便拿到國外去宣傳台灣的宗教,大部分我都被推為主任委員。其實,我那個時候什麼條件都沒有,所謂「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又沒有信徒,也沒有團隊,只有一個空架子,臨時只有拜託你、拜託他,低聲下氣,只為了把事情求得圓滿。

我覺得聰明能幹、個子高大,都不是問題,重要的是謙虛。對人尊重、包容、謙讓,這也才是一個人的處世之道。此外,年齡、學歷、戒臘、資歷等,也還是要有序的。

我到了三十歲左右,就離開了僧團大眾,單槍匹馬的在宜蘭、高雄一個人的場所從事弘法利生的工作。信徒不管他地位高低,也不論是男女老少,對我,因為是出家的師父,從此,我的身高與排名就再也沒有扯上關係。可以說,我自己的個性也一心嚮往從事社會的活動,在群眾裡面,我也覺得和大家很投緣,或者到哪裡,都是一帆風順,受到信徒的愛護關照。就感到有別人來抬舉,有別人來擁護,比身高、能力更重要。

但是,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由於從事佛教的宣揚、建設,名次經過一些報章雜誌的報導,我還是有了許多的艱難。做頭、做大、做前,要承擔很多的苦難,發覺還是做老二最好。所以我也曾經發表過一篇〈老二哲學〉,說明做老二的種種好處。

但世間事,並不是如我們的如意算盤這樣想、那樣說,一切問題就能解決。這個世界是大家的,所以眾說紛紜,好好壞壞,都難有標準。好比老大,在黑道裡面,也是掛頭牌的,但黑道裡的老大,他要付出多少的犧牲辛苦,才讓人服氣。

在佛教裡面,一些年輕的僧侶都想爭取一個「上中前」。所謂上中前,就是吃飯的時候希望坐在上首,照相的時候希望站在中間,走路的時候希望走在前面。當然,上中前的人物,他就是老大了。

不過,要做老大,也要有老大的風範、老大的能量、老大的德行,要讓人家來推選你為老大。不然,你自己做老大,一再爭取老大,求榮反辱,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我在三十歲之後,台灣佛教界的年輕人有「五虎將」之說。比我長八歲的煮雲法師,他喜歡做上中前的人物。可是我們的煮雲法師,以年齡、身材,都夠資格做老大,但他的做人,由於自己過去出身的條件貧苦,對於金錢、利益,他就沒有那麼爽快的與人結緣。

比方說,坐計程車時,他要坐前座,但從來不肯付錢;大家到哪裡去,要坐火車時,他都走在前面,但是要買票時,他就退到後面去了,不肯盡老大的責任,因此大家也都取笑他。

比我大三歲的廣慈法師,條件優秀,身材高大,佛門的規矩、法器、唱念都很相當,他的經歷也比我強了許多。但是他那時候受人的歡呼尊重,好像也沒有看出他是不是計較要做老大或老二。

另外,心悟法師、心然法師,都是佛學能量很強,人品高尚,他們的態度謙虛,年齡好像比我還小一、二歲,所以所謂五虎將當中,他們也不爭取名位。

我的個性比較慷慨好義,也歡喜與人為善,肯得自我犧牲,大家就說,要推選我做老大,認為既然是五虎將,總要有個頭。

但是這個時候,在佛教界裡面,諸多有為的年輕人都紛紛加入;有的從香港而來,有的從大陸而來,有的從新馬各地匯集到台灣,對於佛教裡所謂青年僧團,哪一個人做老大,就有了許多的計較。

不過,為了免除很多人我的關係,我自己就歡喜落單,等於獨行俠一樣,我就到了宜蘭。可以說,在那裡只有我一個人,二、三十年的歲月,老大也是我,老小也是我,無高無下、無大無小。

之後有機緣到了台灣南部,南部也沒有外省的法師。我在南部和本省的一些出家人前輩、晚輩也都相處友善,沒有什麼老大、老二的名次前後之爭,大家都不計較。

後來,四十歲在佛光山開山,到五十八歲退位期中,近二十年的歲月,已經有了幾十個董事長的名位,也有多少個會長的稱呼,也有許多主任委員的頭銜。例如:台灣省佛教會召開會員代表大會,在壽山寺舉行,大概有九十八個人出席做代表,我以九十七票領先。我只覺得,台灣南部的因緣,跟我非常契合。想到這裡也沒有人事爭取名位,也不跟人家有利益衝突,也沒有人用地域觀念排擠我,也沒有人喜歡爭取做老大,所以就留在南部發展。雖然是孤身奮鬥,也儘管信徒眾多,但我倡導四眾平等,不覺得自己是領袖,感到我也是眾中的一個。

就這樣,在名次的排名上,或前或後,我也不太計較。大部分我掛牌負責,我也沒有覺得什麼榮耀,也沒有覺得什麼偉大,因為我倡導團隊精神,主張集體創作。

常常有人問我,佛光山千餘名的僧眾平安無事,有什麼管理的妙訣嗎?其實沒有。我只是遵從佛陀的指示,四眾平等,我在眾中,以身作則。我自己創造出「你大我小,你有我無,你對我錯,你樂我苦,你閒我忙」的行事原則,我不計較,也不和人比較,其實,這樣的人生還是非常的順意。

所以,一直到現在,電台、報紙、佛教專科學院,或者是哪裡的頭銜,我也搞不清楚了。光是大學,我就有五個大學董事長的稱號,幾十個大學榮譽教授、二十多個名譽博士。嫉妒我的人,有之;破壞我的人,有之,但是沒有人和我爭取。所以什麼老大、老二,我都沒有感覺了。

等於台灣實施自由民主,歷任選舉,候選人都會爭取選票,但我一生都沒有爭取過選票。到了今日,自覺有幾句話可以為自己定名:「生於憂患、長於困難、喜悅一生。」

不過,到了現在發現一個奇妙的問題,世界佛教徒友誼會要我擔任「永久榮譽會長」。我還跟他們講,佛教說世間無常,哪裡有什麼永久會長呢?但是到現在,他們每次來信函通知我還是永久榮譽會長。

國際佛光會成立後,大家要我列名「總會長」,做過內政部長的吳伯雄居士,都一再自謙願意做我的副會長。甚至於大陸要組織梵唄讚頌團到世界各地表演,有四大教派共同合作,當時的大陸國家宗教局局長葉小文先生也要我列名為「名譽團長」。

其實,關於排名,我不爭前後,不客氣說,人生只要你努力,大概一切都會實至名歸吧。

像最初辦育幼院,要登記董事會,選舉董事長,沒有人和我爭;後來要辦老人院,要建設,也要選舉董事長;後來的人間衛視、《人間福報》……都要有一個董事長,也沒有人跟我爭。乃至辦西來大學、佛光大學、南華大學,好像我都順利的就當選董事長了。後來我都拜託徒弟,經過好多年,才慢慢說服他們承擔,目前也都由他們擔任了。所以,有的時候也不需要爭取,因緣到了,一切都是你的;因緣不到,勉強得到的,也不自然。

然而,世間是一半一半的。人生不要自得,你怎麼樣的偉大,頂多在你這一半裡,有你一席之地,還有另外一半世界,就不見得是你所有了。例如:我在台灣,中國佛教會會長一席爭取的人多了,因為做到會長,可以發展理想,可以提升佛教,可以為大眾服務。可惜,有的人都不是為這許多理念爭取位子,只為了最高名位,並沒有理想,也不想為佛教服務。這只有讓佛教沒有進步,甚為佛教的前途慨嘆。

我也擔任過多次佛教會常務理事,名次老二、老三,也沒有什麼計較。因為在佛教僧團裡,我深諳佛教的倫理和輿論,我不敢和人較量。

在台灣也有個奇妙的現象,有人往生了以後,在訃聞上,都把我列名做副主任委員,我也從來沒有接過通知,也沒有經過選舉,不知道這個副主任委員從哪裡任命的?也不得而知。倒是看到有的人無論是年齡、學歷、事業、戒臘上,不能超過我,在這個時候都做了主任委員。想想,每次自己這樣意外的做了老二,也覺得不錯,人的一生也沒有什麼,仗著亡者的功德,可以每次做個副主任委員,也還算受人的尊重,感到萬分榮幸,也心安理得了。

大陸中國佛教協會前會長趙樸初長者,早期我回去探親三次,住在南京,他以八十歲的高齡,每一次都從北京到南京來跟我盤桓、談話大約一週左右。無錫靈山大佛的董事長吳國平先生,就一再說,因為我到南京的因緣,以趙樸老在共產黨裡的地位,興建大佛就是由他拍板決定的,感謝我成就了這一段因緣。甚至,他還想在靈山大佛左近建一棟房子供給我居住。我哪敢接受?這又不是我的功勞,在大陸佛教的復興、弘傳的過程中,我們也只是在各種的因緣裡,給人一點因緣而已。

我想起我到馬來西亞訪問時,竺摩法師、金明法師都是我的前輩長者,但每次他們一定要我站在中間主法,自己站在我邊上做二座、三座。這種謙虛,我想,他們在佛門裡一定都經過一些嚴格的訓練。大陸無相長老、松純長老、性空長老等都是我的同學,每次法會的排名應該在我的前面,但他們想種種辦法把我推到前面,自願在後面做老五、老六。對這許多長老的風範,在名次方面,我們有的時候還不及他們的修養,只有用慚愧心再加以精進。對於排名次序,做到所謂名實相符,才為重要。

關於排名前後,今後世界上的人事之多,對於名次必有計較,只有把自己對名次的因緣略敘如上。其實,大家最好能前能後、能大能小、能有能無、能多能少、能上能下、能苦能樂、能冷能熱、能早能晚、能飽能餓……做一個無所不能的人,那才是人生修行第一法。

所以,在佛門裡面,過去的老師教我們:要知道苦惱,要知道慚愧,要知道對別人的尊重,知道對別人的包容,這才是自己的生存之道啊!

二○一六年四月十七日刊於《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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