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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60 佛教需要評論

在我青少年的時候,大醒法師辦了一份雜誌,叫《現代僧伽》,內容是抗爭政府對佛教的欺壓,再有揭穿佛門缺漏的一面,這些文章在當時的佛教界,引起了很多的爭議。

後來大醒法師要把這許多文章結集出版,就去拜訪印光大師。大師一見到他就喝斥說:「你造口業啊!寫文章都在罵人。」大醒法師也很有風度,就把這本書定名為《口業集》,共有數十萬言,在大陸和台灣都有出版。

我有一位比較談得來的至交契友叫智勇弘度,他也喜歡評論佛教的是非得失,是一位非常有道德勇氣的人。後來我們一起在白塔國小辦學,他就邀約我辦一份雜誌,取名為「怒濤」。

我覺得作為佛教的刊物,這個名稱不是很平和;但是他說:「我們每天要用憤懣的波濤,沖毀腐爛的骯髒穢氣。」因為他是我崇拜的學長,充滿智慧,滿腹文章,能可以勇敢批評時事,我自愧不如,當然就以他馬首是瞻。

第一期內容,其中有兩篇文章,一是〈鎮江長老三鄉愿的行事〉,二是〈向東大砲開槍〉,批評佛教界裡有一些人士思想頑固、執著、鄉愿,希望透過文章的刊登,可以改革保守的佛教,為新佛教的理想大發獅子吼。

對於弘度發表言論的勇氣,我就很掛念,因為我的性格比較和平;但這時候,我的家師志開上人寄來了一筆經費支持我們辦這本雜誌,我忽然感覺到,連師長都讚許我們,可見得今日佛教的情勢,需要有人站出來,談論這些是非得失,整理門戶。

而《怒濤月刊》出版兩、三期以後,在《海潮音雜誌》上,就刊登了一則很大的廣告說「我們又多了一支生力軍」。當時,《海潮音》是權威的佛學雜誌,內容都是太虛大師的思想、言論,可以說普遍於全國。因為這則廣告,讓我們再次得到鼓舞;因此《怒濤》也就成為我和弘度兩個人,生活中重要的工作,生命裡面重要的行事。

但第十八期以後,終於國內戰爭炮火不斷,我們失去了在宜興白塔國民小學的據點,只有再次回到南京,《怒濤雜誌》也被迫停止了。

因為《怒濤雜誌》的因緣,有一位蔭雲和尚就找我們去;他說:「你們志在革除佛教的陋習,復興佛教,我願意把南京華藏寺送給你們去做住持、去發展,做復興佛教的基地。」

在南京,我們根本沒有地盤,一般寺廟見到弘度和我,都好像遇到洪水猛獸一樣,都不屑一看;現在,竟然有佛教的長老,要把位在南京,靠近新街口侯家橋旁的一間具有規模的寺院交由我們管理,讓我們作為復興佛教的根據地,這讓我們在為新佛教的革新裡,又增加了勇氣。

在華藏寺裡,有一所小學,一間文具店,一家織布工廠,還有一個賣熱水的茶爐店;不過主要的,還是以經懺為業,寺裡大約住有二、三十個經懺僧,每日經懺佛事很多。有一位退休的老和尚,他對經懺佛事並不贊成,但也很無奈,我們去了以後,他對我們為佛教的革新運動表示支持,讓我們又更增加了勇氣。

我們預備從華藏寺革新做起,大家各就本位後,就先擬訂了一份〈華藏寺新生活規約〉。所有住在華藏寺的住眾,每天一定要早晚功課,不可隨意出門,不可以讓在家人士進入房舍,不准私造飲食;念經、佛事,隨信施供養,不可以定價買賣等等。

這樣規定下來後,那許多經懺師,雖沒有正面和我們抗爭,卻也不服氣我們這群比他們年輕的人,如此施以高壓政策,強迫他們遵循新規約。

我們以為這樣的新規約,他們受不了就會離開了,寺院裡也就不用再趕經懺,不用再做佛事,就可以成為清淨的叢林了。

出乎意料的,他們並沒有離開,一樣隨順常住的規矩,他們會這麼跟我們合作嗎?我們認為他們並不是真心配合。

但為了希望他們離開,又不能落人口實說我們不道德,後來者把舊有住眾趕走之類的閒言閒語;於是就假借國難當頭,經濟困難,每天三餐只提供稀飯,以共度難關。

吃了半個月的稀飯,那許多經懺法師也毫無怨言,也不抗議,反而我們團隊裡有兩、三人就講:「每天吃稀飯,我們吃不消。」看起來在華藏寺要革新佛教,實是為難。最後煮雲法師說他要回到普陀山去,惟春法師也說要離開此地,還有一些人說要回上海。

現在想想,那時候也很天真,沒有想到還有其他管道可運用,以為吃稀飯就可以順心如意,達到我們的目的。最終,落得自己的團隊都不願意每天吃稀飯。我想那許多經懺師也有錢,他就隨你吃你的稀飯,我可以買其他的食物在房間裡食用,生活一樣過得很舒服。

最後,此計畫宣告失敗,智勇弘度法師也想放棄華藏寺,就想組織僧侶救護隊,要到京滬一帶救護因為戰爭受傷的軍民、苦難的人群。

我知道他的勇敢、義氣、正直,當然佩服他,但他要把住持之職交給我,為了成就他組織僧侶救護隊的事業,我只有勉強的接管華藏寺。

未久,徐蚌會戰不斷失利,國民黨發行的金圓券江河日下,我們這一個窮小廟,金圓券的鈔票都是一堆一堆的堆在旁邊,也沒有人正眼一看。出去買東西,也沒有辦法數鈔票,都只有平一平鈔票看看這個東西大概值多少。我想那時候國民黨也籌不出抗戰的軍費,只有靠印鈔機來發餉。苦難的平民百姓,在這種崩潰的經濟情況下,實在是日日難過。

而這時候,智勇弘度已經招募了六百人從事僧侶救護隊的有志者,在這種經濟條件下,我想他要何去何從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忽然間,因為沒有辦法維持下去,他就打了退堂鼓。

我這個人一生不喜歡退票,我說:「你花了半年的時間,募集的這許多人,忽然跟人家說不做僧侶救護隊了,也對人不起。如果你不做,讓我來好了,我代替你。」因為我崇拜他,我還是願意幫助他。他也說:「好,你來。」就這樣,因緣造就我到了台灣。

到了台灣以後,當然也是走投無路;幸虧中壢圓光寺一位比丘尼,他說看過我們編輯的《怒濤月刊》,於是就對妙果老和尚敘述了一番,大概也有為我們鼓吹。這位老和尚也聽從侍從弟子的話,慈悲收留了我們。

住下來以後,一方面我也在想,前途茫茫,以後做什麼好呢?從事文藝,寫佛學作品,那時候我還不敢;想寫武俠小說,因為同學智勇法師喜愛武功,我也跟隨他對武俠小說裡的人物也稍有心得。不過又想到,一個出家人寫武俠小說也是不當;至於寫佛教的評論文章,自己本身都已經潦倒不堪,還要評論人家什麼呢?也覺得不適合。最後很無奈的,只有學習寫佛教的文藝,像《無聲息的歌唱》、《玉琳國師》,就在這種情況之下寫出來的。

後來,東初法師發行《人生月刊》,找我做編輯;我覺得,雖然過去在焦山佛學院也沒有聽過他的課,但他畢竟是前輩、師長,還是答應他的邀約。不過,他為人慳吝,講好了要我去做編輯,發行時,卻只准寫我是編輯委員;我想他還是不放心讓我一個人負責。

當然,我也很忍耐的擔任他的編輯委員。有時候,月刊裡也有對佛教的評論文章,他在幕後也很鼓勵我們撰寫,但遇到有人責問了,他卻又推卸責任。比方,我寫了一篇〈六年來台灣佛教的風風雨雨〉,刊登後,就有一位居士來問,他就指責我們寫得不對。

奇怪,是你叫我寫的,現在聽到人家責問了,又說我不對。我想,你就不能保護我們一點嗎?讓那些居士認為我們這些青年僧在台灣也如洪水猛獸,不敢靠近。所以,後來我只有寫《釋迦牟尼佛傳》等這類藝文作品,不再寫佛教評論了。

不過,習性難改,我自覺有公平、公正的性格,對於佛教裡的是非,偶爾還在「雲水樓拾語」、「覺世論叢」專欄,我也會給予一些評論。

後來,我走上弘法的道路,也就不再去寫佛教評論的文章,因為你評論別人,別人也會評論你。現在有了團體,要顧到團體裡大家的感受;個人給人家評論,這沒有關係,若團體因為我而給人家評論,受到批評,就覺得對不起這個團隊。因此,在筆下也就自覺要有分寸,並且專寫弘法性的講演,通俗的佛法介紹,至於寫評論文章就好像絕筆一樣。

雖然評論絕筆了,我記得有一天道源法師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你可不要寫文章罵我啊!」我一聽,慚愧,我都在寫文章罵人嗎?不然長老怎麼見到我,就替我定下罪名說我寫文章罵人?所以就更加收斂了。

後來有機會辦學,就想到用四攝法來革新佛教,不一定只能用議論來評論,用言論來講說;所以,我就辦歌詠隊、辦弘法隊、辦青年團,到電台去廣播,到學校去講演,到監獄去弘法,用行動來樹立未來佛教要走上社會,讓佛教跟社會不要脫節,因此與評論一類的文章,路線也就更加不同了。

一九六七年,我創建佛光山之後,有了僧團,更加覺得為了僧團的平安,對佛教的議論,就更不敢輕易的再談說;不過我想,在我這一段生命裡是可惜的,依自己的性格,應該能為佛教做評論員。

因為我自覺自己有道德勇氣,對人事不分親疏,我有一個公正的理念;對於自己的人格,自覺應該知道分寸,沒有名利的心,沒有是非的計較,只想到佛教要健全,佛教要發展,佛教要復興,應該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拿出良心來為佛教發展努力。為了辦佛教事業,我不再寫評論的文章,也覺得這是佛教的損失。

假如佛教裡面能有一個人,具正直、正見,有公平正義,有為佛教的信徒何去何從發聲,能直言不諱的,像過去雷震編輯《自由中國》,像過去的智勇、大醒法師他們那樣為教發言,佛教的前途,必定光明。

我雖然不要像他們那樣的凶猛,但是我對佛教的前途意見,佛教的未來何去何從,我還是本諸太虛大師等大德先賢的理想,為佛教在評論上,可以做一些貢獻。這樣的人才,像巨贊、通一、竺摩法師等,可能很少。所以,我也不禁為自己感到惋惜。最初想做一個飯頭僧,後來想做評論僧,最後在佛教裡變成一個弘法僧,對我個人而言,究竟是對是錯呢?也很難認定。

現在我已垂垂老矣,忽然對青少年時評論的心情,又再度興起,覺得對佛教未來的發展,我還是不能放棄自己的良知,也不能鄉愿。在佛教裡面,只想到息事寧人,不知道佛教的未來,不管佛教的前途,就像一個國家沒有監察院,如古代沒有御史大夫,這一個國家沒有了評論,沒有是非,官監也無人敢言,那佛教談何發展呢?

一個國家要有法治,需要有輿論、清明、正直,我想大家在輿論之下,受監督、受評論,對於國家的何去何從會有重要的利益;而現在,不但說佛教不能以戒為師,不能革弊從新,不能正本清源,甚至還讓一些障礙佛教的人,兀自的在那裡暢言。

比方,短期出家不標準。難道八關齋戒不是短期出家嗎?像對佛化婚禮不贊成,為什麼男女觀念那麼強烈?你為什麼不看佛法只看男女呢?像把持寺廟,把寺廟交給自己的家人、徒眾,像這樣的佛教,公私不分,就等於古代外戚干預朝政,這個國家還會有辦法嗎?佛教還會有辦法嗎?

對於佛教人士的思想保守,諸多不合法,佛教會也不管,政府也外行,光是「宗教法」,幾十年都制定不出來,不禁對佛教的發展良深浩歎。

關於評論,從佛陀開始,他就是為社會的階級森嚴、對社會的苦難貧困不能解決,對於生死煩惱沒有方法斷除,讓他興起了出家想要解決這許多問題的願力。

難道我們現在學佛的人都沒有像佛陀的這許多慈心悲願嗎?甚至,佛陀有很多的辦法、佛法給我們,而我們卻給它曲解、讓它扭斷,像批評「白衣不可以上座」,這阻斷了在家信徒弘揚佛法的機會,難道世間還會有佛法嗎?又例如,一見到佛法與他個人的利益有了衝突,就一再排斥、排擠,完全不以佛教為念,不以佛教的未來為關心。

現在,我們希望年輕的一代,真正有這種公平公正性格的僧青年,對佛教的革新意見有評論的人,我們還是要向大德學習、發心,所謂「寧叫老僧墮地獄,不拿佛法做人情」,希望像憨山大師那樣有建設性、有貢獻的大師們,有意見的人士,都能夠在世做今日佛教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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