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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94 我的國仇家恨

在世界上幾百個國家、幾十億人口的心靈深處,有一種感情是不容易宣洩的,那就是每一個人的國仇家恨。

說到國仇家恨,世界之大、歷史之長,也沒有辦法敘述那麼多了,我們就從近一百年來發生的戰事說起。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九一四~一九一八),那許多參戰的國家,至今都沒有仇恨了嗎?第二次世界大戰(一九三九~一九四五),引發戰爭的軸心國與聯合反抗的同盟國,現今真的都一見泯恩仇,沒有怨恨了嗎?其實,戰敗的一方,固然怨恨難消,而戰勝的一方,付出了多少代價、花費了多少物資、犧牲了多少人命,投注到戰爭裡,才取得勝利,難道對於國家的損失就不會感到遺憾嗎?

人到世間上來,本來是沒有什麼國家、地域的分別。出生在哪一個國家,就是哪一個國家的人;出生在另外一個地區,就是另外一個地區的人,彼此各自生活,並沒有深仇大恨。但是由於一些好戰分子,像德國的希特勒、義大利的墨索里尼、日本的東條英機等政治領導人物掀起了對立的仇恨、好戰的觀念,造成國家與國家、人民和人民之間互相殘殺,削弱了人類的美德、漠視了人類的情義,而讓這個世界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可以說,少數人製造的戰爭,卻造成了大多數人的痛苦。

縱觀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蘇強國對峙的冷戰時期,雙方不斷地研發武器,甚至原子彈的轟炸不夠,還要製造核武,無視於可能造成世界的毀滅。好在還有一個「聯合國」組織,雖然它沒有什麼強大的權力,至少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參與其中,對於世界的安全都有發言的權利,也就紛紛主張限武、廢核,免得這許多充滿野心的好戰分子去毀滅世界,多少給了他們一些限制。

對於世界戰事的是是非非,我們難以去評論,但是一介平民,身處在戰爭的漩渦裡,都會有一些無謂的犧牲,能說沒有國仇家恨嗎?

我出生於一九二七年,正是軍閥混戰時期,由於蔣介石、馮玉祥、吳佩孚、段祺瑞、閻錫山、張宗昌、張作霖等勢力的崛起,引起了內戰,死亡人數難以計算。當時,全國上下放下農務耕作,家中壯丁全都被強迫入伍,加入戰場打仗。尤其土匪強盜橫行,許多稍有資產的人都給盜匪刑求、燒殺,逼迫他們把財產交出,到處民不聊生。那些死了的冤魂,財富給人家搶奪去了,他們會甘心嗎?

一九三七年,中日抗戰爆發,死傷的不只一、二千萬人命,文化財產的損失更是無法計數,究竟為的是什麼?我們有對不起日本嗎?我們有欺壓過日本嗎?日本有必要向中國報仇雪恨嗎?

一個土地不算大的日本,只因為他們武器精良、戰鬥精神勝過其他國家,就在東南亞各國,甚至韓國、印度等地殺人放火、奸盜邪淫,尤有甚者,以砍殺平民百姓作為比賽,光是一個南京市,就有三十萬人以上遭受屠殺。這許多命喪黃泉的人,難道他們沒有國仇家恨嗎?

同時期在西方,希特勒殺害猶太人,遇害者就幾百萬以上,甚至歐洲許多小國家的人民,受到侵掠殘殺的,也難以估計。難道他們對國家遭受莫大恥辱,對自身乃至家人的生命、財產的損失,都覺得理所當然,沒有國仇家恨嗎?

尤其「珍珠港事件」,日本人偷襲,讓美國的海軍軍艦幾乎全部毀壞,死傷的人命無數,美國因此參戰。這不就是國仇家恨嗎?甚至德國和蘇聯在嚴寒的冬日裡戰鬥,血肉與雪花齊飛,槍砲和人身纏鬥,痛苦異常,這許多國仇家恨,會那麼輕易地就了結了嗎?

往後,一場韓戰,死傷百萬人命;一場越戰,一、二十年艱苦奮戰;到了近二十年,伊拉克、敘利亞、伊朗、以色列、沙烏地阿拉伯等國家,我和你結盟打他,他和別人結盟打你,更是互相纏鬥不休。在這個世界上,國與國之間打來打去、殺來殺去,究竟是為了什麼?若說是為了土地,各個國家不也都有土地嗎?若說為了財產,你有你的財富、我有我的財富,不都各有各的擁有嗎?唉!一場戰爭的發生,實在可以用「莫名其妙」四個字來形容。

戰爭,是世間上最殘忍、最無理的事情,自人類有歷史以來就一直在戰鬥。尤其近百年來武器發達,因戰鬥而死傷的人數倍增,造成的國仇家恨,就更無法統計了。

就說我吧,在軍閥割據的時代,我的家人、親戚中,成年男士都被強迫徵召到軍隊裡。一時間,農田耕作荒廢,還得面對苛捐雜稅,應付戰爭的各種需要,生活簡直是水深火熱。中日戰爭期間,我們蝸居的一間住屋,也被日本人放火焚燒,從此沒有了居處。對一個窮苦的家庭來說,這是我們一生的家園、一生的寄託,但是我們能要求誰來賠償呢?更甚者,我那不懂政治、不曉軍事的父親,平白無故地在南京大屠殺中犧牲,至今屍骨無存。雖然我出家了,個人所有都不要了,但這些國仇家恨能叫我完全不計較嗎?

暫且不去談論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就拿國共內戰來說,不惜傷亡的「人海戰術」,使得死傷的人命難以估計。說是為國家犧牲、為主義奉獻,有必要用那樣慘烈的代價去換取、用那麼多的生命去搏鬥嗎?

尤其二次大戰勝利後,國民政府強勢接受淪陷區的產業,任由那許多窮凶極惡的接收大員為所欲為,可憐的人民,嘔心瀝血建造的家園,一夕間都變成他們所有;乃至為了發行金圓券,政府把人民的黃金、資產都給騙去了。這樣的國家能存在嗎?

特別是當年台灣發生的「二二八事件」,由於軍閥出身的陳儀處理不當,造成本省人和外省人多少萬人的犧牲;再加之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期間,發生的「牡丹社事件」、「霧社事件」等幾十次殺戮,死傷的台灣民眾也有萬千之多,造成今日黨派對立、海峽兩岸疏離的局面。可以說,人民怨恨沖天、國仇家恨的情緒,在過去就已經埋下了種子。

說起來,民進黨與中國大陸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都是同文同種的同胞,沒有必要走上生死決鬥,只是說,為了家人遭受殘殺枉死,他們也是禁不住國仇家恨啊!因此,現在兩黨之間要想追求和平,這種難以補償的損失,也得要想方法彌補,才能消除仇恨。

過去一度日本大正大學主動要我去念博士學位,但由於父親當年被日本軍殺害,因此,我雖然不想報仇,也毅然放棄這個深造的機會。不過,到底我出家了,對於人世間的恩怨,也逐漸明白那不是報仇就能消滅的,必須用一個比仇恨更高明的和平真理,以一個寬大的胸懷來包容,才能減少國仇家恨。

在「九一一事件」發生後,美國有意要對恐怖分子施予報復,《洛杉磯時報》記者為此到西來寺採訪我,詢問我如何解除這個世界的恐怖、仇恨。我回答他:「面對這個世界的恐怖、仇恨,假如再用恐怖、仇恨去對治,只有更增加恐怖、仇恨,鬥爭將永無了時,唯有以德報怨,用慈悲、寬諒、仁愛去感化、去化解,仇恨才能消除;儘管這需要歷經多少犧牲、忍受多少委屈,卻是達致和平之道。」

以仇報仇、以恨止恨,仇恨終不能止。因此,訪問中,我又講述佛教裡長生王子用寬容諒解來消除仇恨,最後讓他的國家獲得勝利的故事,說明戰爭即使能降伏敵人,卻降伏不了他們的心,消除不了他們的國仇家恨,只有運用佛教的慈悲、忍耐,才能化解憤恨。

當然,我也能體會台灣二千三百萬人甚至大陸十三億同胞的心情,他們心裡都有國仇家恨的存在。畢竟他們的祖父母、父母、親人乃至所擁有的財富,在抗爭、戰亂中失去了,怎麼會不計較呢?他們的冤枉委屈,又怎麼能一筆勾銷呢?

只是說,國仇家恨固然令人痛心,但是冤冤相報終究也不是辦法。所以,希望大家都能以儒家的恕道、耶教的博愛、佛教的慈悲、回教的智慧,把過去的國仇家恨統統一筆勾銷,重新建立世間人類的友誼、感情,彼此互助、體諒、友愛,創造幸福的人生。只有世界廢止武器,不要戰爭,沒有恐怖,國與國之間各安其地,不藉用任何理由掀起腥風血雨,忍耐委屈、寬恕慈悲,才能謀得未來人類的幸福。

我也曾是滿懷國仇家恨的一分子,只因為我出家做了和尚,實踐佛陀的教法,對於事情的看法稍有不同,所以肯得對人寬容。因此,我也祈請親愛的同胞們深思:我們還要繼續地鬥爭下去嗎?這樣有意義嗎?今日,如果我們能夠從「五和」做起,自心和悅、家庭和順、人我和敬、社會和諧,進而才能到達世界和平哦!

當然,像我這種愚拙的見解,或許有戰爭傾向、報仇雪恨思想的人,會認為不合時宜。雖然如此,我這一點微弱的心聲也不能不把它說出來,作為我個人對人類的一種關懷和希望。

現在,撇開國仇不說,再談我個人家庭裡的一些怨仇。記得我九歲那一年夏天,一個姓解的鄰居,夜裡給水桶的繩子絆倒,意外身亡。由於家裡窮困,無錢安葬,有人就慫恿他的兒子將遺體抬到我家,推說是我父親打死的,要求我們賠償。

事實上,我那忠厚老實的父親連殺雞殺鴨都不敢,哪裡還敢打死人呢?可是這個無妄之災卻無端地降臨到我們的頭上。原本我的家人也不計較,願意做一點功德善事,為他料理喪葬事宜,不意,揚州地方法院竟已經展開調查,我們只得循法律途徑來解決糾紛。我還清楚記得,當時我在恐懼中,看著父親被政府派來的人員帶走。不過慶幸的,幾天後他就回來了。當然,年幼的我並不知道什麼原因,及長,才從母親口中得知,原來當時這場官司訴訟,從揚州地方法院打到了蘇州省政府高等法院,高等法院發出傳票傳喚原告、被告到庭。原告是亡者的兒子解仁保,我的父母則成為被告。

到了開庭審判的那一天,原告竟然沒有到場,只有我的父母出庭。法官就問:「原告怎麼沒有來呢?」我母親說:「我們不知道啊!」最後,這場官司就因為沒有原告而不了了之。雖說不白之冤解除了,但是這種對我家庭尊嚴的損傷,又怎麼會沒有仇恨呢?

隔了六、七年後,我在南京棲霞山寺做小沙彌,有一天母親託一位男士拿了一封信來給我,這位男士就是解仁保。信中,我母親說,現在解仁保生活困難,衣食無著,你是否能和你的師父商量,替他在寺裡找一份工作,好能維持生活?

我心想:我們雖不要報仇雪恨,但是慈悲也不是這樣毫無下限的啊!更何況,棲霞山寺也不過是一間寺廟,不是救濟機關,怎麼能為他解決這種困難呢?不過,我還是厚著臉皮,遵照母親的指示去找師父志開上人說明。哪裡知道,我才開口,師父就爽快地說:「沒問題,叫他來吧!我給他一個工人的職務。」

我生性與母親有相似之處,也經常為人排難解紛。例如當年高雄市長王玉雲和省議員趙箛娃的選舉糾紛,就是由我邀約他們在佛光山簽訂和平協議,方才息下干戈。甚至為了止息電視節目《八千里路雲和月》製作人凌峰與演藝事業經紀人夏玉順的官司,我還為他們支付八萬元律師費,解除彼此的訴訟,後來兩個人都成了我的朋友。

我總覺得,在這個世間上,能做一個排難解紛的人,當然最好;即使不能,至少也不要造成仇恨。就是有了一些仇恨,也要給予寬容、諒解,否則仇恨又怎麼能消除呢?我這一生,最初也有許多國仇家恨,但我知道,要解決國仇家恨,只有靠慈悲、仁愛、寬容,那才是人類的生存之道啊!

二○一六年四月十日刊於《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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